剪一段时光,解爱情的伤
2009-09-14若初见
若初见
1.
爱上周信的那年,他三十七,我十七。
十七岁的时候,我有干净明朗的面容,任性,尖锐,疼痛,却总是笑得很大声,很放肆。父母的感情破裂,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我已经练就神功,没有人关心我在乎我,我有义务让自己快乐。
我在淘金路上巴西人开的酒吧里热舞狂欢,穿着图案华美绝伦的拖地长裙,混在那些暴露得仿佛要去游泳一样的男女之间,在高亢激越的打击乐里不羁地摇摆。直到桑巴舞曲嘎然而止的时候,把自己冷凝为万般皆寂的雕塑,然后睁开眼睛,刹那间触及到周信的眸子,他微微含笑,眼里有着淡淡的忧愁,那正是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爱上的忧愁。于是,我决定爱这个男人。
那样的年纪,那样的环境,爱上一个人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电光火石的亲吻,连暧昧都显多余。我近乎粗暴地将嘴唇压在他的唇上,疯狂地用力地吻下去,炽热的气息烈火般扑面而来。他的手在我身体上游离,最后却忽然停了下来,慌乱地拉平我凌乱起褶的裙子。
那个夜晚,周信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和我一样的年纪,现在在智利,巴西旁邊的智利。他说,我们经营着一家中餐馆,生意很好,因为我女儿总是喜欢在客人多的时候跳桑巴,她的笑容和你一样,像个孩子。周信弥补了我缺失的父爱,我告诉他,我也是个孩子。他的笑容随即绽开,眼睛里闪烁的依旧是淡淡的忧愁。
周信看着我的眼神很认真,他说,小悦,我是要回智利的,她们在等我回家。
我忽然停止了说话,紧紧盯住他。我问,周信,你爱不爱我?
周信慢慢地吐着烟雾,我走上前拿下他指间的烟,固执地问:到底,爱或不爱?周信笑,那笑容透露着我爱上的忧愁,他微笑着说,小悦,如果爱,就要留下吗?
我把烟放在唇边,试图把他的味道吸进肺里。转过身的时候我一直在笑,我说你以为我会缠上你么?我只是爱你。仅此而已。
2.
二十岁的时候,父母终于给对方一个结果。签下离婚协议的那夜,妈妈用刀子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蔓延了整个地面,如同盛开的玫瑰。父亲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水光闪烁,呢喃着:爱了半生,却怨了一世。我轻易原谅了父亲,能够爱,谁要恨?
周信疼惜我,以一个中年人的方式。深夜,他的手指触及我光滑的肌肤,轻轻地说,小悦,你是如此美好,给我带来幸福。我微笑,任凭自己深陷。
关于幸福,我的父母一直不曾给予我什么信心,我一直没有机会去品尝它的味道。倒是周信,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像他对待我一样好了,这个人,竟然说我能够带给他幸福。
我问周信在有生之年里最让他感觉幸福的瞬间是什么时候,听到的答案是女儿出生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于是我微笑着说,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我伸手把他的头揽入怀中,轻轻拨开他染过的浓密的黑发,心疼不已。别动,这里有一根白头发。
周信歉疚地注视着我的脸,不看我的眼睛。他说,小悦,你让我感到深深的惭愧。
我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笑。我说没关系的,周信,前世,我定也是那个你最疼爱的小女儿。
周信双手捧着我的脸,眼里泛着无限深情。他说,如果能够用剪刀剪掉你我之间的那二十年,那么,我定会和你在一起。
可是,周信最终还是回了智利。他依依不舍的目光满足了我所有的爱情幻想,也最终让我明白,周信已经无力做到为爱不顾一切。
3.
二十三岁,我像一尾鱼,游弋在这个城市。剪断了如水的长发,穿着暖色的棉布长裙去上班,对着每个人温婉地微笑。我悄然隐匿了曾经的锋芒与叛逆,开始做一个乖孩子。
然后,我认识了洛维。
洛维英俊漂亮,冷淡漠然,有着足够让女孩子心碎的本钱,可是我不怕。
当我第二次见到他在体育中心广场边沿的台阶上,静默地画着对面拔地而起的西塔轮廓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走到他面前,温婉地笑着,轻轻地说我叫董小悦,你呢?
我的笑容映在明净的玻璃上,被他搂在怀里,他说出了我最想听到的话。那笑容,仿佛是周信的,我仿佛听见周信在说,小悦,我爱你。不,那不是周信,因为周信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周信只是爱上我纯白的身体,只是爱上我如花的面容,只是爱上我的任性,只是爱上我不顾一切汲取的快乐……周信,也许,他从来不曾爱过我。
爱我的,只有洛维。他把我放在灯光昏暗的床上,一幅一幅地画着我的身体,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的耳边唱动听的歌,他在剃须的时候也弄得我一脸泡沫……这个时候,我总是充满罪恶感地想,这要是周信该多好,又或者要是能早一点遇到洛维该多好,在我还未忧伤放纵的岁月,在我还未能爱上周信的时候,那该多好。
和洛维在一起的感觉很简单。我没有太多语言,只是微笑着去感受,感受他的吻,感受他抚摩着我冰冷的手指,凝视着我渐渐妩媚的面容,倾听我如兰的呼吸。他的面容英俊如同王子,温柔而自信。我开始相信一句话:被爱比爱人幸福。
我终于感受到什么叫做幸福。有人在乎你关心你有没有疼痛,不忍让你疼痛,那就是幸福。
只是,在深夜,在洛维的身边,在听到他均匀呼吸声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会像被尖锐的东西刺穿一样痛。让我疼痛的是周信,那个时候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会痛?是不是他也在痛?这样一想,就更痛。
4.
转眼间,我青春不再,满眼秋霜。爱如捧在手上的水,终会滴漏而尽至风干。可是我所等待的人,他是否能够明白?
洛维向我求婚。看着单膝跪在我面前的男子,我微笑,泪水滑过脸庞,落在盛开的玫瑰上。然后我见到了周信,在我戴着戒指落寞地走回家的时候,我看到周信站在我家门前。依稀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只是憔悴了些许,他喊我,小悦。像曾经无数次梦牵魂萦的声音那样,我看着他依旧闪烁忧愁的眼睛,重蹈覆辙地深陷了进去。
我的手指顺着他浓密坚毅的眉毛一直划到他的睫毛,颧骨,鼻梁,嘴唇,下巴的胡碴。他忽然一把抓住我,如炬的目光盯住我,说,小悦,我想你。
我泪流满面,我喊他,周信,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爱我?
我有我的责任,我有妻女,我要对她们负责任,小悦,我真的努力过,但是很多时候,有很多事身不由己。周信颤抖着抚摩我的发,微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小悦,你的幸福更加重要,你还年轻,而我已经老了,尽管我曾经伤害了你,但是小悦,那些疼,年轻如你,总有一天会复原的。
我看着周信已经苍老了的脸,问,你可知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只要你一字承诺,我就会等,哪怕是一辈子。
这年我二十五岁,周信四十五岁。我开始成熟,我不再是昔日那个跳着狂热桑巴,内心却抑郁如小鹿一样的青春少女。而周信,除了亘古不变的忧伤之外,已开始老去。时间就是这么伤人的东西,它的流逝迅速得没有道理。
可是,我爱周信,是上天的注定,是这辈子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5.
我开始酝酿怎样对洛维提出分手。
从包包里拿出他送给我的戒指,我听到自己说,洛维,对不起,我们分手吧,我爱上了别人。
我告诉洛维我和周信的故事,我让他知道那个曾经洋溢着青春,放纵而快乐的,我的样子。洛维只是沉默,他始终看着我。我不忍,却只能告诉他,我爱周信,一直是这样。
他还是不说话,我说,对不起。然后准备离开,洛维忽然拉住我,那眼神是我没见过的冷,凛冽的,让人不寒而栗的那种冷。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悦,告诉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挣脱开他大步跑开,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水泥路上。
原来,即使爱得那么稀薄,就这样分开,依然还是会感觉很苦。
和周信在一起的事情终于被父亲知晓。父亲的眼神充满了破碎的疼痛,他颤抖着嘴唇问,小悦,你这样,算是对父亲的报复对吗?我诚恳地注视着父亲的眼睛,我说不,我是真的很爱周信,是爱,爱情的爱。
可是,在巴西人的酒吧里,周信向我告别。他看着我,忧伤无边地蔓延,无限的悲凉。我倚在他背后,连同昔日的欢笑悲哀一起被湮没。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卡萨莎,滚烫的泪和辛辣的酒一起入喉,酒入愁肠,化作泪眼雨纷飞。
爱情是毒,无药可解。一旦沾染,除却传说中的完满,只能放任,放任彼此自生自灭。这样的定义,于我,于洛维,于周信都同样适用。到底,还是不爱,所以不能在一起。想到此,不禁悲从心起。
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靠近,恍惚之中,一道寒光刺痛双眼,本能地推开身旁的周信,对上洛维惊诧的眼眸。我惊恐地闭上了眼睛,洛维倒地的姿势我没有勇气看,只感觉有冰凉的利器刺进了我的心脏。
尾声:
我做了一个梦。
开满粉红泡桐花的街道,寂静得带着几分诡异。我置身街心,有微风吹过,仰脸,看着那些花朵一朵一朵完整地离开枝头,旋着舞着在空中恣意地盛开着。低头,脚下的落花温柔地躺在脚边;转身,看不到尽头的街道延绵不绝……
急救室的门口,我看见悲伤恸哭的父亲。我想去搀扶他,又怕安慰的话说不出口。
周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我半跪在他跟前,伸手抚着他的脸。他很憔悴,眼睛布满红血丝,沙哑地喊,小悦。我微笑,说,回去吧,回智利去,好好爱你的女儿。
所有事情都已经完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拉住我说,我后悔一直没有告诉你,这次回来之前我已经离婚了,我是要和你在一起才回来的。可是我真的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给你幸福,我恨上天为什么不早二十年让我遇见你!小悦,我是真的爱你。
我点头。转身之前,我看见他眼眶中的泪水,我想我是真的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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