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荣毅仁?
2009-09-09黎荐南
黎荐南
如果要在百年荣氏家族寻找一个叙述切入点的话,我想毋庸置疑当属荣毅仁。如果要在荣毅仁89年的生命历程中寻找一个标杆的话,应该是1993年他当选为国家副主席的时刻。
当我们重述荣家的历史时,对于荣毅仁的评价,应该不吝给予最高的敬意。以荣毅仁为坐标来看,荣氏几代人努力的脚步,并不是人们常常比喻的那样,如夜空中的明星,彼此照亮;而应该是山脚下的基石,堆垒成一个无法逾越的、令前人和后辈瞻仰的荣毅仁式的巅峰。
对于深度采访过荣毅仁的《人民日报》高级记者计泓赓来说,荣毅仁的一生给她留下了这样几个问号:
他为什么能够背叛自己原来的阶级,棒打不回头,跟定、跟定、再跟定中国共产党?
他为什么能冲破思想牢笼和旧经济体制的束缚,受命最早创办起我国对外开放的窗口——中信公司?
他为什么能够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发挥自己的特殊作用?
计记者对这些问题的结论或待商榷,但有一点是十分肯定的,那就是“把握时代的脉搏”。作为一个商人,荣毅仁生活的时代绝不安逸,可正是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背景下,荣毅仁极为敏锐地把握住了时代跃动的脉搏,跟定、跟定、再跟定,从一个被动改变者的角色,终于蜕变成扭转时局,鼎定乾坤式的人物。荣毅仁对未来前景具有超乎寻常的敏锐嗅觉,同时又有百折不回的贯彻意志,无论是作为商人还是领袖,他一心一意,目标明确而简单,最终超越同时代的所有人,成就了卓越不凡的一生。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识时务。什么才是这位“红色资本家”的生存之道?就让我们从那个震惊中外的春天聊起……
资本家当上了国家副主席
“荣毅仁当选为国家副主席了!”1993年3月27日第八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一次会议选举出国家新领导人的喜讯,通过卫星和无线电波,瞬间传遍了世界每一个角落。其中,荣毅仁的名字引发了人们的热议。
先知先觉的香港媒体以大字标题发文:“荣老板一生颇富传奇色彩,无疑这一章是他达致巅峰的时刻”,“这对中共进一步改革开放和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路,有正面的形象意义。”有华侨报纸认为:“荣毅仁的背景非比寻常,它并非共产党人,且曾是中国第一大资本家,他以无党籍及‘资本主义的背景当上国家副主席的职务,是中共建政以来首次例子。据说,这是邓小平的意见。以凸现中国发展经济为先的路向。”
德国的《柏林日报》则形容当选后的荣毅仁“他仿佛是中国与西方打交道的天然代表”。
日本的《读卖新闻》指出,荣毅仁的新职务将对华侨资本产生“巨大的影响”。
评论纷至沓来,不一而足,但可以肯定的是,从对荣毅仁的任命来看,所有人都准确地截获了这样一条讯息:中国业已走上改革开放的不归路。
一个人象征一个时代,荣毅仁即是最好的证明。
荣毅仁当选为国家副主席的消息让荣氏在海外的400多位亲属异常兴奋。40多年前,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因为重重顾虑迁居海外,此后也一直为留在国内的荣德生、荣毅仁父子牵肠挂肚,不知其命运跌宕,走向何方。因此,这样的喜讯对他们来说,是扬眉吐气,也是不敢奢想的奇迹。
远在德国的荣毅仁侄女荣智美说:“我在外边一直担心:共产党能否把四叔看成自己人。”在国内形势未明,正值风云变幻,一波波运动接踵而至的年代,荣家海外亲属的心就是在被各种传闻谣言揪起,放下,再揪起,再放下的不安和疑虑中度过的。
面对如今的荣毅仁,荣智美说:“我四叔很幸运。他有他的信仰,一个人按照自己的信仰一直做下去,就能得到实现。今天他实现了。”“我最佩服的是,他经过磨难,这些居然在他身上无影无踪。”
荣智美在获得喜讯后还送来了一支外银内金的盒子,盒子上镌刻着一行英文,年逾半百的她俏皮地将“VICE PRESIDENT(副主席)”写成了“WISE PRESIDENT(聪明的主席)”两词读音相近,但意义不同。
荣毅仁确实是聪明的,他作为商人能在政治地位上取得前所未有的突破,逾越了民族资本家和共产党领导这两个身份间巨大的鸿沟,不得不令人惊叹。究其原因,是因为荣毅仁能审时度势,顺应历史潮流的发展,最终找到一条通向真理的道路。荣毅仁说:“人家都奇怪,我这个资本家怎么搞这玩意儿(社会主义),我就是搞这玩意儿。因为我经受过失败的教训,走这条路才是出路。”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在荣毅仁个人生涯的关键时刻,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老一辈领导人总是及时地解救他于危难,使他这个大名鼎鼎的资本家从一波波的政治浪潮、运动清洗中幸存下来。后来他投桃报李,为邓小平、叶剑英、王震征用,一手创立中信帝国,使它从夹缝中冲杀出去,为中国资本在国际舞台上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
从上述的经历来看,不是国家指挥荣毅仁,也不是荣毅仁附庸政府,事实上他们二者是肝胆相照,在面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达成了高度的共识,休戚与共,携手并进。
3月30日,在荣毅仁当选国家副主席后的第三天,他来到了京城大厦4楼的会议室,中信公司第11届董事会正在这里举行。
在座的董事会成员中,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用荣毅仁的话说,他是一个支持改革开放的老积极分子,他叫古耕虞。当年他与荣毅仁、胡厥文、胡子昂、周叔瞍一起被邓小平点将,作为工商界代表为中国的改革开放献计出力,如今已是耄耋之年。
荣毅仁看着这位与自己同舟共济的老人,心中感慨万千。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这位被周总理亲切地称作“少壮派”的古稀老人,此时怎能不忆14年前,乘风破浪济沧海,筚路蓝缕建中信时的豪情岁月?
叶帅举才
创建中信源起30年前。1979年1月,春寒料峭,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结束,荣毅仁等人受到了邓小平的接见。这次见面是荣毅仁一生中至关重要的转折,春风化雨,历经十年浩劫的荣毅仁重新焕发出潜藏于内心的强大动力。
小平点将,荣毅仁出山,中信拔地而起,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要提起一段“叶帅举才”的往事。
叶帅对荣家素有好感。1964年中央军委在无锡太湖饭店开会,身边的人告诉叶帅太湖饭店就是当年荣家开办的江南大学,叶帅听后即说:
“你们看,荣家就跟别人不一样,一般资本家办纺织工业,不会自己办学校,荣家不但办企业,还办学校,培养自己的纺织专家和有用人才,这样企业才能发展、提高。荣家不是一般的资本家,有其独特之处。”
叶帅并没有看走眼。荣毅仁这位不一般资本家后代的所言所行,也深得叶帅之心。即使是在“文革”身处逆境的时候,荣毅仁也从
不乱咬乱说,宁可劳动赋闲,也不趋炎附势,和张春桥等“上海帮”躲得远远的,这种有所为有所不为,坚持原则的处世之道,让军旅出身的叶帅颇有好感。
叶剑英在党内素以爱才闻名,他曾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长征中有很多骡子,有的常尥蹶子,但到了险难处,尥蹶子的骡子常常能冲上去,温顺的却上不去。某些干部虽然有点调皮,但他有长处,就要用他的长处,用他的干劲,关键时刻让他上。”
叶帅识人善用,不拘一格,因此在粉碎“四人帮”没几天,他就找来了荣毅仁,他鼓励荣说,黑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要荣毅仁做好准备报效国家。
春回大地,国家百废待兴,关键时刻,需要冲锋陷阵的时候到了。叶剑英几次找荣毅仁谈话,征询他对国内一些问题的看法,认为荣毅仁很有见地。于是在叶剑英、邓小平、王震等人的商量下,荣毅仁被提名出任五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这是自“文革”以来荣毅仁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1978年2月,荣毅仁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七律诗,其中写道:“高山难阻禹公志”,“不甘伏枥添砖瓦”,一时豪情万丈。
1978年12月22日,十一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会议公报,吹响了将“全党工作的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改革号角。三中全会前邓小平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这样告诉党内同志:“如果现在再不实行改革,我们的现代化事业就会被葬送。”“自己不懂就要向懂行的人学习,向外国的先进管理方法学习。”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号角的催促下,荣毅仁雄心勃勃,答应叶帅重新“出山”,他要为自己讨回虚度的十年光阴,也要为这个国家讨回原本属于他的富强与荣耀。
叶帅可谓一手推动了荣毅仁的“出山”,为什么他如此坚定地支持荣毅仁,支持荣家?
他曾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这样说:“你说要开放,要引进外国资金,你共产党,人家不一定相信你,人家要看一看你究竟怎么样。荣毅仁在国际上有知名度,家族中又有很多人在国外,利用他在国际上的影响,利用荣氏家族的优势,别人替代不了,共产党员替代不了,由他出面比较好。还要考虑用一个什么样的机构来开展工作,要民间的,不是政府机构。政府机构不好,人家怕你共产党。”
小平点将
邓小平、叶剑英、王震三人交换意见之后,一致认为应该启用荣毅仁。
有国际影响力、了解经济规律、具备管理企业的实践经验,综合在一起,荣毅仁成为总设计师心目中为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助力的不二人选。小平点将,荣毅仁“出山”,这个结论是由一次会面定下来的。
此前统战部邀请各民主党派、工商联代表齐聚北京开会。会前,全国政协委员古耕虞、周叔瞍,民建、工商联领导人胡厥文、胡子昂以及荣毅仁同时接到通知——小平想见见他们,和他们谈谈。这让收到通知的5个人都很兴奋,虽然他们事前尚不知会谈些什么,但凭着他们几十年来的沉浮经历,他们知道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1月17日,人民大会堂福建厅里济济一堂,其乐融融。除了邓小平和上述5位工商界代表之外,与会的还有乌兰夫、纪登奎、谷牧、陈慕华、卢绪章以及经委、外贸等有关部门人士。
邓小平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们对如何搞好经济建设有很好的意见和建议,我们很高兴,今天就谈谈这个问题。”
下面的几段话是这位改革开放总设计师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对全国经济形势的总体把握和如何搞经济建设的初步构想,虽然是口头不成文的表达,但我们依然能很清楚地看到邓小平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基本思路。
小平说:现在经济建设的摊子铺得大了,感到知识不够,资金也不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过去耽误的时间太久了,不搞快点不行。但是怎样做到既要搞得快点,又要不重犯1958年的错误,这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现在搞建设,门路要多一些,可以利用外国的资金和技术,华侨、华裔也可以回来办工厂。吸收外资可以采取补偿贸易的方法,也可以搞合营,先选择资金周转快的行业做起。当然,利用外资一定要考虑偿还能力。
小平说:现在国家计划想掉个头,工业以钢为纲,这大家伙,资金周转慢。先搞资金周转快的旅游业、轻工、手工业、补偿贸易等,换取外汇,而且可以很快提高人民生活。旅游业,可以扎扎实实搞50亿美元收入,我们地方大,名胜古迹多,要千方百计赚外汇。旅游业有50亿美元收入,发展石油工业有50亿美元收入,加上别的,共有150亿美元。(谷牧插话:可能还要多)到那时,就不会发生偿还能力问题了。
小平说:补偿贸易中,有相当外汇收入,起码广东、福建两个大省有希望,两个省在外的华侨很多,江苏、浙江也有。补偿贸易不一定会得到全新技术,搞合营会有全新技术,他们需要有竞争能力。要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和资金。香港厂商给我写信,问为什么不可以在广东开厂。我看,海外同胞、华侨、华裔都可以回来办工厂企业。国际上资本主义有用的东西,可以拿来为我所用。
这一番谈话让与会的荣毅仁等工商界代表豁然开朗,他们跃跃欲试。但是,刚经历了“文革”风暴洗礼的资本家们心中还是顾虑重重,地、富、反、坏,右的帽子都在拨乱反正中陆续被摘掉,可工商界还没有摘帽。
参加会议的古耕虞说:“中美建交以来,接到不少美国来信,那里中国血统的人,很想来投资,为祖国效力。现在统战系统确实存在不少问题,怕同资产阶级分子打交道,越到下面越厉害。我看先要解决干部心有余悸问题。统战干部在‘文革中被冲击得厉害,说是投降主义,统战政策是毛主席制定的,工作是有成绩的。由于资本家的帽子没摘掉,一些有用之才仍在工厂从事较重的体力劳动。
对此邓小平态度鲜明,他说:“要发挥原工商业者的作用,有真才实学的人应该使用起来,能干的就当干部。对这方面的情况,你们比较熟悉,可以多做工作。比如说旅游业,你们可以推荐有本领的人当公司经理,有的可以先当顾问。还要请你们推荐有技术专长、有管理经验的人管理企业,特别是新行业的企业。不仅是国内的人,还有在国外的人,都可以用,条件起码是爱国的,事业心强的,有能力的。”
“钱要用起来,人要用起来”这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也让人看到了邓小平推行改革开放,坚定不移的决心。
对此,荣毅仁干脆地表态:“只要国家给我工作我就做,白天、黑夜,什么时候找我都行。我才60出头,80岁前还可以做点工作。”
作为实业起家的荣氏后代,荣毅仁在面对经济建设问题时,念兹在兹的还是如何搞生产,在他看来只要生产搞上去,什么问题都好对付。同时他也提出了要搞好生产当下必须面对
基(37岁)、王军(38岁)、庄寿仓(52岁),他们后来在中信初建中都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人事已定,戏开唱了。
荣毅仁的第一个步骤就是组团出国访问,向西方先进国家学习经验。派人才留洋考察,这是中国新民主主义改革的第一步,现在也成了荣毅仁办新业的第一步。
1979年4、5月间,荣毅仁率领的代表团先后走访了波恩、汉堡、法兰克福、慕尼黑、苏黎世、日内瓦、巴黎等20多个城市,参加了汉堡举行的汉诺威博览会,还参观访问了工矿、银行等50多个单位。
走出国门,眼界大开。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精彩,让这些老先生们不胜感慨:从60年代到70年代,同样是二战后满目疮痍、百废待举的局面,战败的联邦德国却能埋头苦干、励精图治,一扫战争留下的阴霾,使国家走上了现代科技革新之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反观我们自己,却是大搞政治运动,折腾来折腾去,国民经济面临崩溃边缘。
国外的所见所闻,让荣毅仁一行充满了时不我待、迎头赶上的干劲和急迫心理。
由于一时没有场地,荣家的四合院成了临时办公地。往日宁谧悄静的小院,顿时人来人往,生机勃勃。万事开头难,筹备工作也是千头万绪,值此时机,荣毅仁找来的那几位“中坚力量”显现了不一般的作用。
叶选基作为叶帅的侄子,在国务院各部委,北京市各部门都有熟人,当时一些上层关系差不多都由他来跑。叶剑英也常常通过侄子关心中信的筹备进度。庄寿仓,管文秘和对外联络,称得上是荣毅仁的首任秘书。王军,王震之子,和军工及工业系统关系密切,涉及此类业务便由他独当一面。
1979年7月8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了“全国人大委员长叶剑英签署公布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的命令”的消息,紧挨着的是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全文,文后便是国务院批准成立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的消息。同日,新华社也发布了国务院批准成立中信的消息。纵观以上局势,信号相当明确:中国改革开放的号角已经吹响,中信即将亮相。
CITIC和Mr.CITIC
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China International Trust and Investment Corporation)原本上报国务院审批的是“投资信托公司”,但批下来时却成了“信托投资公司”,名字调了个个儿,也就将错就错,于是就有了今天我们熟知的“CITIC”。
国家批准成立中信的消息一出,中外来访来函咨询者纷至沓来。
当时筹备小组的办公地已挪至和平宾馆,在这间老式招待所里,中信租了二、三层的12间客房作为办公室,每间每天租金6元。荣毅仁的办公室不足8平方米,没有空调,上海来的老先生多半两人共住一间,两张床间夹了一张办公桌,生活办公全挤在一处。
那时的班子老、中、青三代加在一起不过20余人,但宾客盈门,电话声此起彼伏,忙得不可开交。荣毅仁天天亲自坐镇,重要的外宾他出马接待,谈业务则由徐昭隆、王兼士、王军等出场。荣毅仁定下规矩:有客必见,有信必复,有问必答。年逾古稀的王兼士有时一天要同人谈8场生意。人手少,有活大家争着干,曾当过中国银行局长的闵一民甚至还帮着誊抄,连他的孩子都十分惊讶:“父亲,你这个局长怎么干起秘书工作了?”午饭后上海来的老先生在睡铺上休息,年轻一点的躺在客房地毯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又是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
1979年的10月1日,人们迎来了建国30周年,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人发自内心地欢庆着祖国的生日。
10月4日,荣毅仁格外兴奋,就在今天他与伙伴们悉心浇灌的幼苗“中信”即将破土而出。下午3点,被国务院正式任命为中信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荣毅仁出现在了人民大会堂,这里正在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宣布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正式成立。
CITIC,亮相了!
新闻发布会现场被充满好奇的中外记者挤得水泄不通,问题像子弹一样源源不断地向台上的荣毅仁射来。“公司2亿元注册资金是国家提供的,还是私人提供的?”“至今有多少方面和你们联系?”“如果我有5万元美金需要投资。怎么办?”“公司的股票能否上市买卖?”“你们还准备开分公司吗?如新加坡?”“香港公司成立不成立,什么时候?”“请问贵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董事会董事工资多少?”问题五花八门,荣毅仁从容应对。
1980年,开张不久的中信迁至向阳饭店(今崇文门饭店),此时公司员工逾百人。在外国商人的眼中,中信是打开这个故步自封、沉睡已久的东方巨人——中国的钥匙,因此它便具有了独特的魅力。美国卡姆斯基联合公司总经理弗吉尼亚·卡姆斯基说:“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是一股清新的空气。那里的人在你提出一个项目后,总能提出恰当的问题。你谈投资收益时,他们懂得是什么意思。”美洲银行中国处负责人理查德·旺说:“中信公司是我在中国见到的管理最好的公司。公司人员训练有素,比较豁达,较少官僚主义,他们懂得国际商业习惯。”
在参与国际竞争的过程中,你必须懂得国际规则,同样的道理,要想搞好经济建设,迎头赶上经济强国,那么你就要了解市场规律,玩得转经济游戏中的规则,荣毅仁深谙此道,他所领导的中信可以说是改革开放过程中首批能跟国际保持步调一致的队伍。
“CITIC”的徽标是荣毅仁亲自设计的,上学时不擅美术的他,却对自己的这次出手十分得意。从阳文看CIT[C的字样组成了一个完满的圆形,从阴文看这个圆形俨然是一扇敞开的大门。徽标既清晰明确且含义深远,受到一致的认可,伴随着中信的成长,沿用至今。
从这件小事便能看出荣毅仁为中信倾注的心血。对他。公司上下是没有二话的信服。荣毅仁每天清晨都要与部门的经理碰头,他的英文好,日日亲自处理国内外重要函电、文件,他要求大家做到:当日事,当日毕,不拖拉,不推诿。外国友人后来称他是“锡狄克先生”(Mr.CITIC)。
荣毅仁即中信,中信即荣毅仁。外界的这种观感一直保持到了荣毅仁出任国家副主席。1993年4月15日,新加坡《海峡时报》报道中信公司在新发行1.5亿美元债券时说,中信面向将来还是离不开“CITIC先生”。荣毅仁虽然离去了,但中信人仍然会去敲Mr,CITIC的门,幽默地把已经担任国家副主席的荣毅仁,仍然称之为锡狄克先生。“在夹缝中冲出去”
荣毅仁率领的中信公司一出手就表现不凡。这里有荣毅仁自己兴办实业的敏锐眼光和管理经验,同时也有举国之力为其做后盾的缘故。当然,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我们太需要一个像中信一样的企业,在社会主义经
济建设中作为旗帜,冲出去!
虽然从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国就确立了改革开放,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基本方向,但经济体制改革仍是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从“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计划经济和市场调节相结合”,一直到1992年十四大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目标,其间经过了整整13个年头。在这些日子里,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一遍又一遍地考验着人们的思维,新思路和旧观念,新效率和旧作风,新道道和旧框框,到处都有争论,到处都是火花,可以说在荣毅仁和中信的起步阶段,正经历着没有兵戎,却硝烟弥漫的战争。要打赢这场战争,就不应该纸上谈兵,浪费口舌,只要目标一致,把握原则,就放手去做,但在当时人们普遍认为“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这种观念尚未解放的环境中,主义之争有时候又显然不可避免。
不过,荣毅仁就是有他的办法,在如此艰困的环境中中信硬是干成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到国外发行债券。
“这还了得!中国长期以来就是既无内债,也无外债,荣老板现在要向外国人发债券,丢人啊!”
不过荣毅仁向来是个务实的商人,和那些只好面子不重里子的老古董不同。1982年1月,中信首次发行100亿日元私募债券,很快在日本国内销售一空。
正是利用这笔从日本筹集来的资金,建起了国家22项重点工程中的江苏仪征化纤一期工程。1 985年投产后,1988年6月底,全公司已实现利税11.06亿元。这就是说,国家用较少的投资,靠国外发债券和借其他债券,短短几年就赚回了一个大型化纤联合企业。这种做法,一时被誉为“仪征模式”,有人把荣毅仁的这个创造性思维称作“借蛋孵鸡”。
第二件事:创建中国国际经济咨询公司。
荣毅仁首开中国的经济咨询业先河。人们惯称它是荣氏的“智囊团”和“信息库”。在公司众多的业务中,80年代为天津奥的斯电梯所作的咨询,至今仍被津津乐道。
当时美国奥的斯电梯公司跟中国已经有了两年的接触,但始终无法跨进中国大门,中国国际咨询公司只用了10个月的时间,就帮他们做了重点市场调查,咨询解决了几个最关键的问题,终于在1984年,中(天津)美签订了合资协议。合作以来,奥的斯始终处于中国电梯业领袖地位。
第三件事:经营国际租赁业务。
“租赁不就是变相进口吗?”在当时外汇储备不足的情况下,进口是被严格限制的,因此,说荣毅仁搞租赁就是变相进口,是一顶很大的帽子。
不过,荣毅仁心里很清楚,那些不懂行的人又在危言耸听了,在他看来:“租赁的奥妙是在资金短缺时,可以用租赁的方式及时引进先进设备,不受通货膨胀的影响,有利于老企业进行技术改造,淘汰旧设备、旧技术;租赁期满,企业有充分选择自由,不需者可以退回,也可以低价续租或购进。
荣毅仁瞄准的租赁标的是汽车,当北京街头的出租车还是老旧的“蹦蹦”时,中信为北京和首都两家汽车公司从日本租进了丰田、达胜牌小轿车各200辆。结果,运营不到两年,全部赚回租金,并低价将这批车买了下来。人们都说荣老板白捡了400辆小轿车。
第四件事:搞房地产。
房地产,这个名词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还意味着一个禁区。搞房地产,就是做大房东,在很多人眼里这是铁杆姓“资”的行为。但荣毅仁不怕被人扣帽子。他很早就在中信内部成立了房地产部,后来进一步发展成房地产公司。
1985年落成的中信国际大厦一时间成了首都的地标,中国的地标。叶剑英特别为大厦题字。这座矗立在北京第一座立交桥——建国门立交桥边上的29层高的大厦,鹤立鸡群,分外显眼。深棕色掺以碎金的玻璃马赛克外墙,呈瓦楞状,犹如一块块巨型巧克力,外商亲昵地称它是“巧克力大厦”。车水马龙,东西方人在大厦里进进出出,此时的北京还没有一座聚居着如此众多外商办事机构的大厦,因此它又被人称作“小联合国”,一时风光无限。
从计划经济的老眼光看,常常有人说荣毅仁和他的中信是“无轨电车”,下一步滑向哪里,毫无章法。但荣毅仁知道他手中的这匹良驹还是有缰牵着的,这个“缰”就是中信的属性——国营企业,只要是国营的就必须接受宏观调控,必须和国务院各部委挂上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何要让马儿纵横驰骋,又不至于脱缰失控就要考验荣毅仁的能力了。中信的成功也用事实证明,荣毅仁在对时局的判断、局势的控制上确有过人之处,用时下的话讲他是既有IQ,又有EQ的领导人才。
当时,荣毅仁有过这样的感慨:“我们要快节奏,高效率,讲效益,既要反内部的官僚主义,又要与外部的官僚主义周旋,要付出双倍的精力,吃力得很!”此言不假,一些老的官方机构,心里恼着荣毅仁“好打报告”,也会有意刁难,总想把事情都拢归自己底下来管。
尽管如此,中信这一路走来磕磕碰碰是有的,但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却从未出现过,个中玄机被曾任中信第一副董事长、党组书记的唐克一语道破:“荣毅仁同志还是很注意处理好‘左邻右合和人际关系的。经济大载体正处在改革、完善过程中,矛盾总是会不断发生,并不是哪个部门存心和公司过不去。”有时,为使公司一个大举措能得到“左邻右舍”的支持,在新年或春节前后,董事长、副董事长、总经理和公司其他负责人往往分头或联袂出发,与有关部门恳商。唐克幽默地说:“一路路‘菩萨、‘财神,都‘烧香磕头了。”
荣毅仁调侃自己是“调和派”。“碰到险滩,尽量想办法绕着走。你说搞计划经济,那我就说我搞的是计划经济的补充;你说……,我说……。反正,我们是为了要达到目的,说法和方法不妨灵活一些。”他还说:“我要的特殊政策,就像对待几个经济特区那样,而不是向国家伸手要东西,靠吃偏饭来生存。”
荣毅仁的这套“曲线救国”之法,是他作为商人独有的圆融和精明,能解放思想、打破常规,又放得下身段,长袖善舞。不过,和同时代的商人相比,他却还有一种心系天下、兴亡有责的国家意识和责任感。孔孟之道讲:达则兼济天下,对于荣毅仁来说他始终因循此道,故而在诸如解放前夕选择留守祖国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总能站在正确的一边。在我看来他所选择的可能不是政党、不是主义,而是他骨子里的一种信仰,对国家的忠诚,对天下的责任。
“蛮好,蛮好,迅速复工”
荣毅仁最初决定跟随父亲荣德生留在上海的时候,思想上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斗争,疑虑重重,这种疑虑一直在解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打消,客观地看,当时无论是中共还是荣毅仁彼此既不了解,也不信任,
可以说从未打过交道,是一张白纸。
当陈毅的部队浩浩荡荡开进十里洋场的时候,荣毅仁“表面上还要故作镇静,免得厂里一些同事惶惶不安,内心却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6月1日,他忽然收到一张上海市军管会发来的请帖,请他于6月2日下午出席工商界人士座谈会,地点在外滩中国银行大楼四楼。这样陌生又新鲜的请帖,像平静的黄浦江忽然掀起的层层波浪,震荡着荣毅仁和他的家族。是福?是祸?荣毅仁从来没有见过共产党的“大官”,此去前途未卜啊!
和荣毅仁一样收到请帖的还有盛丕华、胡厥文、刘靖基、蒉严芳、侯德榜、刘念义、刘念智、陈巳生、吴绝农、王志莘、颜耀秋等。开列名单时,陈毅特别嘱咐:“一人向隅,举座为之不安就不好。宁肯多一个,也不要漏掉一个该邀请的人。”虽然陈毅方面对这次会面做了万全的准备,但还是不能安抚这些旧时资本家的心,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惴惴不安、满脑子问号地走进了中国银行的大楼,破天荒第一次和共产党坐在了一条板凳上。
陈毅操一口四川话以自我介绍的方式做了开场白,他调侃说:“我知道,你们对共产党是怕的,其实没什么可怕。你们看我们今天到会的几位同志,大概不像是青面獠牙、杀人放火之徒吧。”被他这样一说,整个会场的气氛立刻轻松不少。
陈毅告诉与会的工商界人士:“共产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经济政策是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人民政府愿与大家共同协商,帮助你们解决困难。你们有话尽可以对我们谈,我们暂时办不到的也会说明理由。我看敲锣打鼓庆祝解放是必要的,但敲不出生产来,让我们共同努力,尽早把生产恢复起来。人民政府不会亏待人,共产党说话是算数的,共产党鼓励工商业者在新上海的建设中起积极作用。”
陈毅此番讲话铿锵有力,开诚布公,明明白白地向大家宣示了;私人企业非但不没收,人民政府还要帮助大家发展生产,这无疑给上海工商界吃了一颗定心丸。荣毅仁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庆幸自己留下来的决定是对的。
座谈持续了3个多小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为陈毅豪爽、坦诚,刚毅、有力的发言风度所折服,大家意犹未尽,在告别时,陈毅还亲切地对大家说:“今后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与我们约谈。”原本只想试试水温的荣毅仁,不料却摸着了这样一腔真诚、滚烫的热情。他大喜过望,散会回到公司,一进门便兴奋地对焦急等候的经理、厂长大声说:“蛮好,蛮好!马上做好准备,迅速复工。”
“金钱也买不到的信任”
荣毅仁和中国共产党的信任不是一夜建立起来的,这中间有过漫长的试探和积累。当毛泽东考虑选择几位党外人士到中央部门担任领导工作,委托时任党中央总书记的邓小平推荐人选时,荣毅仁的名字赫然在上。虽然邓荣二人交往不多,但荣毅仁和他的家族为国家所作的点点滴滴都被邓小平看在了眼里。
上海解放时荣毅仁留下来不走;听党的话克服困难,让申新各厂的纱锭飞快转动起来支援国民经济的恢复;抗美援朝时积极捐献飞机大炮,作为民族资产阶级首户把全部企业拿出来和国家合营,在完成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中起了带头作用,等等,所有这些让邓小平很有把握,认定荣毅仁是个可以为国效力的人才。
荣毅仁对国家的忠诚,获得了国家对他“金钱也买不到的信任”,同样的,国家也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支持和荣誉。
1956年1月10日,毛泽东亲自视察了公私合营后的申新九厂,全厂17个主要车间,毛泽东看了整整7个,他对荣毅仁寄予厚望,荣毅仁内心十分清楚。因为,在毛泽东几十次的上海之行中,申新是他唯一到过的一家公私合营工厂。
1957年1月,在上海人代会开幕前夕,陈毅亲自为荣毅仁拉票,推选他为上海市副市长。陈毅说:“实不相瞒,他已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了。我要以老共产党员的身份为这位红色资本家竞选。因为他确是既爱国又有本领,堪当重任,而且凭着他的特殊身份,在国内外资产阶级中还能够发挥出我陈毅起不到的作用哩。”
应该说,荣毅仁当上上海市副市长是他个人生涯中的一个重大转折。从当时看,这个消息无疑是对工商界的一大鼓舞。另外,荣毅仁的人生也就此走上了一个新的起点。他已不再仅仅是一位工商界知名人士。不仅仅以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身份参政议政,而是作为人民政府重要一员,有职有权地挑起了领导上海这个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的重担。
从长远看,这一个时刻让荣毅仁以后的处世态度,做人原则,尤其是他对政治的态度产生了质的变化。这种变化可以说是贯穿荣毅仁每一项成功背后的奥秘,很多商人不是想不到,就是做不到,因此永远无法达到荣毅仁式的巅峰。
商人应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政治?是回避?是迎合?还是像荣毅仁这样选择?荣毅仁亲口剖析过他的这一变化:“解放后,我改变了不问政治的态度,参加了政治活动,党和人民给予了我信任和鼓励。这次选我为副市长,对我更是一种鼓舞。上届人代会议上,我曾引用过陈云副总理讲过的一句话:从一个资本家到国家的公务员,是一个很好的唯一的道路。”
荣毅仁没有再回避政治,他接受并参与其中,他对国家的使命感则最终燃烧成他办实业、兴新业的巨大动力。
毛泽东在1955年10月间与工商界代表会谈时,曾用京剧《打渔杀家》作比喻。渔夫萧恩立志插翅飞过江去,斩除恶霸头子吕子秋,报仇雪恨。他的女儿萧桂英,又想要跟着爹爹去杀家造反,又放心不下那一点儿“私有财产”。船行半江中,她还念念不忘“门还没有上锁呢!”“屋里还有不少家具呢!”毛泽东笑说:“闹革命么,还合不得丢坛坛罐罐?对旧东西,一定要合得丢,不要合不得!”这段话讲得既生动,又耐人寻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自诩没有国度,听在我们耳中固然是理性的选择,但未免冷酷无情。高阳写《胡雪岩》中讲过一条他经商的制胜之道:花花轿子人人抬,胡老板这种做派固然大方、讲义气,但明眼人知道,小的利益共享,谋图的是更大的“利”。因此,商人中真正能做到像荣毅仁这样把爱国作为信仰,奉为圭臬,践行一生的人少而又少。在商言商,商人往往精打细算,却也错失了掌握大局的时机。荣毅仁是被那个时代选择的人,因此他能不畏浮云遮望眼,又或者他兼济天下的雄心和魄力让他能够在攀登巅峰的过程中,合弃名利,不顾荣辱,跟定、跟定、再跟定。
不过,对于百年荣氏家族来说,套用一句梁启超当年评价郑和的话——荣毅仁之后,再无荣毅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