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摇曳的张爱玲时间
2009-09-09骆以军
骆以军
如同纳博科夫《幽冥之火》,通篇谵妄幻语全在伪造繁殖对一首凝练、优美之诗的“真相翻转”。《小团圆》其名即对才子佳人小说三麦四妾、“大团圆”这个张爱玲底牌之静物乡愁、金粉灿亮鸳鸯蝴蝶小说之画片男女(她的诗)的感伤嘲诮,琐碎降格的话语暴动。某部分言,这几十年张迷们前赴后继,由那始终不出声的女作冢自顾老去,从少得可怜的数据,像一艘炸毁于遥远太空的漂浮零件,一次又一次组合着那个我们慢慢觉得熟悉的张爱玲。突然之间,这本三十年前被宋淇“拦胡”的小说,像巨神在我们头顶,张爱玲亲手组架全景透视,塞爆了其记忆“事情应当是如何”的说明书,或是之前总遗憾她二三十岁那些作品,虽然发着天才光辉,却突然在成熟期离场,无有真正够分量之长篇。“终于出现了”。
我读此书,愈往后愈是痛苦。一个不熟悉的、奇异的、脆弱或自虐的、感伤的张爱玲像在交代什么,其母亲宛如一个伟大运动员的教练反复在对她进行“无爱练习”,她人生的开始,腰在一种永不可能(不像章回小说)的扮演之腻烦预知下,故布疑阵精刮世故,终究还是灰灰扒扒地上当失手。
那整趟与整个畸形阴郁的家族(阿莫多瓦的《我的母亲》?),与那位“疯人逻辑”天真烂漫的滥情男人,耗竭心力揣摩每一瞬心思城府之拿捏——微笑、笑着说、沉默,连恋人絮语当下之低头害羞都想到章回小说之俗套、见招拆招——终于空转成为“物自身”。
作为《红楼梦魇》(或译注《海上花》)那样透彻此种托伪、虚写、话中有话、无意间一语成谶(预知死亡纪事)、官商情场对话之迂回百转的现代中文小说语言大师。熟谙那些索隐派偏执读者(她自己就是一个)会怎样进行阅读,文本之断缺、悬念与作者身世之谜的庞大传奇工程,从“张爱玲小说”——“张胡恋秘辛”——《对照记》的家族时间轴所谓“第二次死去”之多重复写……每一个叙事句子必然如液态炸弹,语义汹涌,层层阴影下望,不断转频换挡之延异引爆……
当我们为邵之雍的征逐女色天花乱坠而替九莉不平时,请注意:在那幅“仕女图”中所有的男子,燕山、荀桦,上至父亲、家族长辈、母亲的男友们,无一不在名媛女伶有夫之妇间梦游般无情与滥交;父不父母不母、搞三人行的姑嫂,一种不知怎么给初剥光人皮、古老的情欲找到现代性衣装或交欢礼仪的集体迷惘。熟谙性资本与“婚姻”这老旧关系之权力交涉的“白流苏/曹七巧”们,便成了被萃蒸去精魂枯谢萎白的一片花尸。
我想奉劝张迷们不要过度入戏,如王祯和所说:“回到小说本身。”这是一本好小说,或这是张背了一生的斑斓织绣却又朽坏扭曲的一架锦屏戏台,一种含情脉脉、摇曳晃颤的,匿速“张爱玲时间”。仅止于此。
对一本好小说几经波折没烧掉拿到我们手中,做一个小读者,我充满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