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放弃你

周海亮

1

他身材瘦小，性格腼腆，追她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那时还读着大学，他远远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柔情，那眼神让她慌乱不已。毕业后，生活动荡而又残酷。她去县城，他跟去县城；她去省城，他跟去省城。他的追赶坚毅沉着又不会令她难堪，更多的时候，他是以一位好朋友的身份与她交往，两人一起吃饭或喝咖啡，然后他很绅士地送她回去……总之，他对她的追求保持着一种固定的、不紧不慢的节奏。

有段时间，城市里有一伙“抢包党”，专拣年轻女性下手——夜里，摩托车从身边猛蹿过去，肩上的小包就不见了。那段日子他每天下班都来接她，骑一辆单车穿越大半个城市，等在她供职的公司楼下。看到她下来，就笑笑，指指车，先跨上去，她坐上后座，一只手轻轻扯着他的汗衫。将她送回住处后，他道一声“晚安”，再穿越大半个城市赶回去。每晚骑车走在路上，他一身大汗，那个夏天一共穿烂了3件汗衫。

她有了感动。

周末两个人一起吃饭，她笑着问他，你这是在追我吗？他说，算是吧！她问，万一我不接受呢？他低头思索，然后抬起头盯着她的脸，认真地说，那我就一直追下去，直到你找到真正属于你的爱人——这之前，我绝不放弃你。

她笑，觉得他把话说大了，像是小男孩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豪言。

虽然“抢包党”的风波日渐平息，但他依然天天接她下班。他说，既然是追求，就该有个追求的样子。她笑着，有些心疼。那时他在翻砂厂上班，每天都要将几十斤重的模具搬动成百上千次，她知道他很累。

后来有一次，他骑着单车径直撞上了一棵树，原来是他睡着了。他跑到附近一个工地的水龙头旁洗脸，已经是冬夜，他把刺骨的冷水直往脸上捧。她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说，我们走回去吧。

似乎就是那一天，她下定了嫁给他的决心。一个人可以骑着单车睡过去，那该多累啊，可他仍然去接她，就为给她陪伴和安全。这样的男人如果错过了，也许一生再也不会遇到。

2

他们在婚后的第三个月贷款买了房，房子不大，装修简单，却用去了他们所有的积蓄。在以后15年里，每个月他们都得把一笔固定款项送进银行，这当然是一种巨大的压力，但压力也让他们的生活有了奔头。那段时间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星期天，他仍然骑着那辆单车，驮着她大街小巷地转。

可是灾难突然就降临了，让人猝不及防。

她莫名其妙地咳嗽，开始只是夜里咳，后来白天也咳。以为是感冒，吃了药，却毫无用处。他陪她去医院，整整一个上午，一项项检查做下来，医生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果然，在医生办公室，他听到了一个令他瞬间崩溃的诊断：肺部肿瘤，可能是恶性。

后来，他常常回忆那一天他们是怎样回到家的，可他根本回忆不起来。

他一个人偷偷跑过好几趟医院，请教医生这病有没有治愈的可能。医生说，有，不过几率很小。很小是多少？医生说，肺部没有神经，不会觉得疼，所以发现肿瘤，多是晚期……不过只要坚持，总会有希望……治愈不是没有可能……

她咳得越来越凶，仍然感觉不到疼，只是没完没了地咳。她开始喜欢给他讲笑话，一边讲一边笑，最后他总是抱住她，坚定地说，没事，会挺过去的。她任由他抱着，使劲儿点头，说，我信。

她开始做化疗，每个月需要支付8000多块钱的费用。那些天他骑着单车转遍了整个城市，艰难地借钱。一天正午，骑着骑着，单车突然散掉了，他摔在地上。爬起来，他哭了。生性木讷的他并不脆弱，可是那个正午，在繁华的城市街头，在灿烂的阳光下，他守着一辆散了架的单车哭得一塌糊涂。

3

她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头发掉了很多，体力越来越差。这天晚上，她在洗手间洗衣服，他见了，忙说，我来吧。

可是我总得为这个家做点儿什么啊。她认真地说。

他想想，笑言，那你帮我按按脑袋吧。

她就帮他按脑袋，一下一下，按得很认真。突然，他感觉到额头的冰凉，伸手去擦，却是她的眼泪。

哭什么呢？傻丫头。

你有白头发了。

有白头发了吗？他吓一跳，让她帮他拔掉。她说好，拔一根，递到他手里，再拔一根，再递到他手里。突然她停了手，号啕大哭，拔不完的……太多了，拔不完的。

他抱着她，那不拔了……别哭，一切都会过去……

我不要治了！她大喊。

他把她抱得更紧，说，相信我，我绝不会放弃的。

第二天，她不见了。中午他出去买东西，回来后就发现她不见了。桌上留了一盒磁带，寥寥数语，说得他泪流满面。她说会永远爱他，可是假如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她给他带来的将只有压力而不是幸福。她说不希望他去找她，说会怀念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所有快乐时光。还有，请他忘了她……

他当然要找，而且是疯了似的找，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打她电话，关机。再打，还关机。不停地打，一直关机。他知道她肯定会将手机带在身边的，那里面保存着他发给她的很多短信。他请所有朋友帮忙打她的电话，24小时不间断地拨，也许这是能够找到她的唯一机会。他还给她发短信，不停地发，希望她一开手机就能看到。短信只有5个字：绝不放弃你。

4

终于，在她失踪后的第九天，一位朋友打来电话，说刚才她接了一下，没说话，只是不停地哭。他急忙打过去，电话果然通了。她不说话，话筒里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他们就读的大学在一个海滨小城，他一下子明白了，此刻她正坐在遥远的海边，守着一堆美好的记忆。

一天后，他赶过去，在一个旅店找到了她。两人抱头痛哭，又彼此擦去对方的泪水。她本想跳海了结一生，可是却想他，舍不得离开他。想再看看那些曾带给她快乐和信心的短信，打开手机，只看到满满的5个字：绝不放弃你。

那一刻，她切肤地感受到了爱情，这世上最认真的爱情。“绝不放弃你”，其实这句话说得并不大，也不是一个小男孩没经过深思熟虑的豪言。这是对爱情的宣誓，如果她就此死去，那他会内疚和伤心一辈子的。

她的生命不只属于自己，还属于他——她得为他活着，为他们的爱情活着，哪怕多活一天。

回来后才知道，他已经通过朋友卖掉了房子。你怎么这么傻？她责备他，要是有一天我真的死去，你就什么也留不下了。他笑着对她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留下，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她难过地低下头，可是现在我们没有家了。他说，家永远都在，只要有你有我，哪里都是我们的家。

5

他们在郊区租了房子，在院子里种上青菜，在客厅里摆上鲜花。她仍然坚持治疗，他用一笔不大的卖房款顽强地支撑着他们的生活。每个黄昏，他们会走出屋子，闻小院里的菜香，到附近的田野中散步。她仍然虚弱，仍然咳嗽，可是脸上总有笑容。没人知道她的病情是否还会恶化，或许奇迹真的会发生吧？

就算奇迹不会发生，他们仍然愿意这样坚守。他对朋友们说，即使有一天她离开，应该也是幸福的，因为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有我，还有家。为了让我们的人生没有遗憾，就算生活再艰难，我也绝不会放弃。

（节节高摘自《分钟与千年》

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