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古诗“留白”艺术赏析
2009-09-05韩宝江
韩宝江
摘要:我国传统文化积淀与民族文化心理,形成了中华民族独特的审美标准和理念,即重表现和含蓄,以有限表现无限。中国传统的绘画“留白”技法从形式上预留空白发展到思想感情表达上预留空白,诗画同源的传统,使得水墨之间的空白在文字间显示出趣味横生、璀璨多彩的独特艺术魁力。结合对唐代诗歌作品的解析,探讨“留白”技法在文学作品鉴赏中传达出的独特的审美意蕴及艺术价值。
关键词:怀古诗;留白;赏析;意境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1101(2009)02-0062-04
“留白”,雅称“余玉”,就是在整幅画面中刻意留出必要的空白,借以表达一种“空灵”美,以期给欣赏者留下无限的想象和思索的余地。“留白”是一种高超的艺术表现语言,古老的中国传统的绘画艺术很早就掌握了以虚为实、虚实相生的手法,称之为“计白当黑”。在虚白的背景上突出集中地表现人、物的状态,带有强烈的民族色彩的表现形式特征,目的、内容、形式得以高度统一。
虚实相生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特点之一,画面中留白部分即是“虚”是“无”,与物象的“实”(即“有”)体内容相依相存,“虚”从“实”来,“无”中生“有”。为了突出主体而留出大片空白,自从黑来,自与黑是正反对比的辩证关系。没有白的形态变化,黑色的形象也就无所依托,所谓“黑以白现”就是这个道理。老子很早就提出了“有无相生”的命题:“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道德经》十一章)以车轮、器皿、房子为喻,说明“无”与“有”之间相互依存的辩证关系。在中国古代的绘画理论典籍中,也对“留白”问题多有精辟的论述与探讨:所谓“密处不透风,疏处可走马”(清邓石如语),“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清笪重光《画筌》),清代张式《画谭》云:“空白,非空纸。空白即画也。”这种“以无胜有,意到笔不到”的手法,显示了中国传统艺术智慧,成为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西方社会追求对客观物象形貌的精细刻画与模仿,讲究再现。由于历史、政治和地域等诸元素的影响,我国传统文化积淀与民族文化心理有独特的中华民族传统的审美标准和理念,那就是重表现和含蓄,长于以有限表现无限,以“局部”来表现“整体”,以“虚”来表现“实”,追求“言近旨远”、“意在言外”的艺术效果。这种潜在的审美标准广泛地贯穿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在文学艺术的领域里,这一特点表现得就更加明显,不仅产生了难以计数的作品,而且随之形成了深刻独到、科学全面的理论体系。按照前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点,我国古代的文学作品的体裁也随着历史的脚步前进,不断地丰富、发展、完善,形成了从先秦诸子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到明清小说为主流体裁的衍变路线。在以上诸文体中,唐诗空前繁荣,题材广泛。而含蓄作为中国古代艺术的总体特征之一,对于篇幅有限的古典诗歌来说,含蓄的作用就显得尤其重要。也正是在中华民族传统而独特的审美思想的观照下,“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周易·系辞上》),唐诗形成了趋于含蓄朦胧的“空白”意识,如“不全之全”、“黑白渗透”、“朦胧模糊”、“虚实”、“有无”等,以传达审美过程中的言外之意、无言之旨。这种空白的含义既指视觉形象、艺术结构的形式空白,又有寓寄的、情感的、意境的内容空白。这些“空白”意识与文学意境的形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相互一体,融会贯通,客观上增加了鉴赏文学作品的难度;另一方面又极大地丰富和提高了文学审美的趣味性,试结合具体的诗歌作品分别论述如下。
苏子在《赤壁赋》里感叹“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宋辛弃疾《永遇乐》),“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明杨慎《临江仙》),都表现了古人对时过境迁的感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即使曾经赫一时的繁华,也终究不可避免地湮没在历史的风烟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物是人非或物人皆非的沧桑之变,自然容易引发骚人墨客几多今昔之叹与慷慨悲歌。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在今南京清凉山,原为楚国金陵邑。建安十七年(212)孙权重建并更名石头城,是建康西部的防守要塞,相传诸葛亮曾谓“钟山龙盘,石头虎踞,帝王之宅也”。六朝统治者都视之为重地,到唐初已是废城荒草,“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唐韦庄《台城》),成为历代诗人凭吊历史沧桑的对象。刘禹锡于唐敬宗宝历二年(826)于和州刺史任上罢归路过金陵,感慨六朝兴亡,作《金陵五题》以引古鉴今。《石头城》是组诗的第一首,也是最好的一首,历来备受赞誉。
首句石头城的地形之险见于言外。用“故”用“空”,时间与空间结合,唤起沧桑怅惘、苍莽悲凉的吊古意识。围绕故都的群山依旧,而那些国家久已不复存在了。这里曾经被诗家称为“金粉六朝”,但由于荒淫误国、相继迁灭,“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已经败落成一座“空城”,人事不修则险地又何足恃。“潮”水拍打着“空城”不见回应,方知昔日的车水马龙、纸醉金迷不再,只好惆怅地“寂寞回”,凄凉的潮声恰似失落的叹息。这两句总写江山依旧,而石头城已荒芜,情调悲凉,感慨极深。盛衰浮沉,寂寞的是山、是潮、是月,是诗人、是历史。山在、江在、月在、空城在,虽然“青山依旧在”,但已是“几度夕阳红”(明杨慎《临江仙》)了:人不在、风流不在、繁华不在,王朝不在、时代不在。巨大的时空反差冰冷无情,正如矗立在面前的那堆废弃乱石。
三四句写月照空城,以明月作为古今治乱兴亡的见证,抒发更为深沉的感喟。曾几何时富贵风流转眼成空,“今月曾经照古人”(唐李白《把酒问月》),只有那一轮明月照常从“淮水东边”升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过来看一眼废墟遗迹。横贯石头城的秦淮河,曾经是王公贵族们醉生梦死的游乐场,桨声灯影、彻夜笙歌,那临照过六朝豪华之都的“旧时月”即是见证。吊古之情,从“围故国”的山、“打空城”的潮到照“女墙”的月而推向高潮,一切都包蓄熔铸在具体意象之中,意境较李白《苏台览古》“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更厚重、更深邃。
这首诗咏叹石头城,表面看句句写景,实则句句抒怀、字字真情,景中寓情言外见意。六朝相继多少风流事,诗人并未涉及城内的草木人事,而是写城外沉寂的群山、凄凉的潮声、朦胧的清月。周边景物表面上似无关古城历史,实则每一句里都隐含着常与变、瞬息与永恒之间的对比。诗人把四周群山、
潮水、当空皓月和城墙等荒凉景色,自然又巧妙地融入变与不变的哲学之思。无一景不融合着诗人故国萧条、人生凄凉的深沉感伤,深寓着诗人对六朝兴亡和人事变迁的慨叹。仅二十八字,似“空”实赡,含蓄隽永、力透古今,境界雄浑莽苍、深邃幽远,读来悲凉之气彻骨。
《金陵五题》自序:“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日:《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唐诗品汇》载:山水月色皆无异于东晋,而“东晋之宗庙、宫室、英雄豪杰,俱不可见矣。意在言外,寄有于无”。《增订唐诗摘钞》云:“寓炎凉之情在景中。”清沈德潜评:“只写山水明月,而六代繁华,俱归乌有,令人于言外思之。”
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
《题三闾大夫庙》是戴叔伦大历中出仕湖南期间,路过三闾庙时所作的五绝,被称为近体诗中的头号微型盆景。三闾大夫是爱国诗人屈原的官衔,三闾大夫庙即屈子祠,在湖南泪罗县汨罗江边玉笥山上。屈原忠君爱国,却两遭楚怀王、顷襄王放逐。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破楚都,屈原极度绝望,自沉汨罗江殉国。
“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沅江、湘江是屈原第二次流放地的两条主要河流,其诗篇中多次出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屈原《怀沙》),“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屈原《湘君》)。沅水湘江汹涌深沉的水奔流不息,恰似屈子绵延不绝的深重怨恨,互文借喻。首句高亢如天外奇石直落,次句如浑厚古钟震鸣,开阖呼应,境界阔大纵贯古今。屈原是楚国贵族中的杰出人才,对内变法图强、对外联齐抗秦,招致腐朽贵族集团的嫉恨。忠心报国却横遭当道奸臣谗陷,“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汉贾谊《吊屈原赋》)。屈子“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悲哀愤慨和壮志难酬的不平之气,弥漫在天地间。首句中“流”字实是水、“怨”双关,意谓屈子深重的愁怨,任那沅、湘两江之水流淌了千年也洗刷不尽。这样屈原的悲剧似乎跨越了时空距离而永恒,表达了长久以来人们对屈原的深切怀念与赞颂。李瑛认为:“首二句悬空落笔,直将屈子一生忠愤写得至今犹在,发端之妙,已称绝调。”(清李瑛《诗法易简录》)洵为中肯之评。
仰望屈庙附近的枫树“层林尽染”如火,“(枫)玉霜后叶丹可爱,故骚人多称之”:“湛湛江水兮上有枫”(屈原《招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九歌》)。千载而下三间庙周围的景色依然是江碧枫丹、风摇叶落的画卷。作者追昔抚今,化用屈原诗中的名句,结句“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自然流出。落日余晖下,秋风拂过枫林落叶纷纷发出萧萧低吟,似也在诉说屈子千年的冤屈与不平。红叶飘坠如在眼前,簌簌作响似垂耳际。此时、此地、此景、此情,更觉幽怨绵延,无限伤感化入秋日寥廓苍穹。“以景截情”,画面明朗而引人思索,诗意隽永而余韵难歇,深远的情思融会在特定的景色描绘里,使人觉得身临其境而韵味绵绵。后两句由虚转实,以一幅秋景紧承前句之“怨”,含蓄点染,空际传神,深化了对屈原的不尽悼念之情,意超言外。“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唐杜甫《梦李白》),暗用《招魂》语含蓄自然。此诗结句,历来得到诗评家的赞誉。《诗法易简录》称:“三、四句但写眼前之景,不复加以品评,格力尤高。凡咏古以写景结,须与其人相肖,方有神致,否则流于宽泛矣。”钟惺认为:“此诗岂尽三闾,如此一结,便不可测。”(明钟惺《唐诗归》)施补华评:“并不用意,而言外自有一种悲凉感慨之气,五绝中此格最高。”(清施补华《岘佣说诗》)
诗歌是形象的艺术,也是最富于暗示性和包容性的艺术。本诗未述屈子生平业绩、庙宇砖瓦梁椽,而以屈原诗篇语词绘眼前景,字面上不及屈原而意义紧联着屈原。用形象的语言表达抽象的意绪,一腔幽思含蕴其中,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一唱三叹,情不能已。这首小诗语短情长、语浅情深、语近情遥,虽只寥寥二十字,却兼备明朗与含蓄之长,成为咏屈原的诗文中最著名的篇章之一。“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他的不幸遭遇令司马迁无限景仰与同情,诗人戴叔伦也情承一脉:“昔人从逝水,有客吊秋风。何意千年隔,论心一日同!”(唐戴叔伦《湘中怀古》)。
诗歌中的“留白”艺术有着坚实的哲学基础,“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道德经》四十章),“无”中生“有”,“无”是“有”中的“无”,非绝对意义上的“无”。同样,文学艺术作品中的“虚”其实也是“实”、是“有”,也非绝对意义上的“无”。清人戴熙云:“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肆力在实处,而索趣在虚处”。“留白”技法从形式上的空白逐渐发展到思想感情表达上的空白,水墨之间的空白就开始在文字间显示出趣味横生、璀璨多彩的独特艺术魅力。李戏鱼在《中国画论·神韵说》指出“诗之妙处在无字句处”,李白在《玉阶怨》中对女子在室内的两个细微动作的描写,足以引导读者感受人物内心千回百转的不尽幽怨。“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唐陈陶《陇西行》),诗人对统治者穷兵黩武的无比憎恶、对生灵涂炭的深切同情汹涌澎湃。“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唐孔颖达《毛诗正义》)诗歌重在抒写人的主体心灵,由于自身体裁的特点,加之中国重含蓄蕴藉的审美观念根深蒂固,因此推崇有所保留的写意、造境,借助于意象、依靠必要的“留白”,以极具暗示性和模糊性的象征意义,来表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韵味或者更为广博深刻的蕴涵。“凡诗文妙处,全在于空”(清袁枚《随园诗话》),梅圣俞说:“诗之工者,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清郑燮《原诗》)大师们都一致肯定了“留白”艺术的重要审美价值与普遍存在性。这种“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艰,若不堪忧”(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境界,“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的艺术方法,留给读者一定的咀嚼、品味的“空白”余地,引导读者在曲径通幽、迷离恍惚中领略“言有尽而意无穷”、“意在言外”的求索之乐趣,从而最大程度地获得充分的艺术审美享受。
我国古代文艺理论家历来重视虚与实的结合,注重追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艺术效果。宋代包恢说:“诗有表里浅深,人直见其表面浅者,孰为能见其里而深者哉犹之花焉,心其华彩光焰,含蕴蕴藉,隐然潜寓嗜反少,何也?知花斯知诗矣。”(宋包恢《书徐致远无弦稿后》)“空白”可以使文章虚实相生、富有张力,利于打开读者的情感闸门,推动、诱导他们进行开创性的想象和联想活动,实现“第二次创造”。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说过:“诗写出来原就是叫人一点一点地去猜想,这就是暗示,即梦幻。”(法国马拉美《关于文学的发展》)读者的“猜想”解读,将大大丰富甚至超越艺术作品中隐含的本原意义,一切已经被表现在作品中的东西将被发掘出来,作家、艺术家有意留下的空白、间隙、象外之意、盲外之情,活跃在读者的心际,从而可能远远超越作品表现的限度。读者在“空白”中的再创造,把创作与欣赏、读者与作者联结起来,共同创造、丰富余味无穷的深邃意境。“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评《窦娥冤》语),是意境的艺术魅力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讲,凝聚着艺术家匠心的“留白”艺术,正是解读作品深层含义的密码。正是借助“留白”艺术,那些注重“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经典作品,才越发绽放出了永恒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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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