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时代
2009-09-03许荻晔
许荻晔
他选择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只是爱好甚至是被迫无奈,没指望这些生僻语言让自己身居泰斗、名称大师和“感动中国”。
他信手就得了北大清华两份offer;自清华西洋文学系毕业时,他的德语也保持了四年全优的佳绩。
他的大学四年和如今的年轻人差不多:翘课、打牌、腹诽同学、臧否老师、拼凑论文,平时大睡其觉,考前急抱佛脚,去看女子篮球比赛“只是去看大腿”,临毕业开始打算“要不择手段去抢一只饭碗”。
他不喜欢上那几门专业课,只是因为老师态度敷衍,并无实学或者不授实学。这位求知欲旺盛的学生屡在系外选修、旁听,听过了历史系陈寅恪的《佛经翻译文学》,他甚至联合几个同学同去请求陈加开一门梵文课。
陈没有应允,但他求学的热望清楚可见。
更清楚可见的是,他肩上的重负,已使他不能继续求学路。他出生于宣统三年,虽然历“五四”,沐西风,但是他无法成为现代意义上的个人:一出生,他的位置,就是在族谱上既定的。作为季家的单传一脉,他的价值被框定为光耀门楣、开枝散叶。前者让他的命运从清平县的放牛娃转向清华园的高才生;而后者使他18岁时就有一名绑定的妻子:一名门当户对、小学学历、年长四岁的传统女性。
于是学西洋文学的他,毕业回家当中学教员,教国文,因为他读书时曾发表过散文。
但一年后,他抓住了一个机会,这使他的命运转变。他仍旧恪守家族对他的要求,同时收获了自己的意义。
走出迷惘
那年季羡林24岁,因为在大学时德语成绩优异,得了个为期两年的清华与德国学术交换处交换研究生的名额。他自己一直很想出国,当年选择清华、选择西洋文学系,也有留学便利的考虑。但当时叔叔失业,季羡林的那份尚为可观的教俸已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交换生不比公派留学待遇优渥,每月只得区区食宿费,路费置装还得自理,他自己也略有踌躇。出乎意料的是,全家倒是非常支持的:倒不见得是考虑他镀金归来能找个更好的工作,可能还是是对光耀门楣的天真信仰之故。
但是到德国半年,他的迷惘依然挥之不去。
刚到德国时,季羡林在柏林大学学了一个多月的语言,老师是极好的外语老师,季羡林以“神妙”来形容。但是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们,却让他产生了“没有看到一个像样的‘人”的感觉。对这一群体的不学无术、骄奢淫逸且反以为荣,季羡林深恶痛绝,只与乔冠华交好。
学习结束后,季羡林的去处将由德国学术交换处分配。开始为他安排的是东普鲁士的哥尼斯堡大学,当时的季羡林,除了模糊的“学习古代语言”的想法,并没有明确的专业方向,他不想去的原因,只是地方偏僻,人地生疏。最后他被调整到了哥廷根大学。
他按照朋友建议选择了希腊文和拉丁文,因为这是国家所需要的。后来又经人建议,觉得两年时间太短,专修了希腊文一门。但学习希腊文的一学期里,季羡林并没有体验到学习的愉快,反而一直被痛苦纠缠。这与他自己的心绪有关,也与老师的授课方式有关。
为寻找真正的兴趣,他自学了一阵拉丁文,甚至打算自学古埃及文,而一名中国学生送他的梵文教程,又将他在国内一度产生的兴趣重新唤起。只是开始,季羡林还没将梵文看作他的命中注定,只是将其作为自己当时的混乱状态里的又一次心血来潮。他当时无法确定,梵文对他来说,会不会又是第二门希腊文。
直到该年年底、次年年初,这个24岁的年轻人,终于走出了他的迷惘期:他发誓不再生变,决意学梵文。
心向梵文
“在德国能把想学的几种文字学好,也就不虚此行了,尤其是Sanskrit,回国后再想学,不但没有那样的机会,也没有那样的人。”
这是季羡林1935年12月16日的日记。Sanskrit是古印度贵族所使用的语言,也成了许多印度典籍所使用的书面语,其字面意思,指的是经过整理、修饰的文字,与“文言”有些相似。称之为梵文,是因为在印度传说中,文字为印度教主神梵天所创,玄奘《大唐西域记》有言:“详其文字,梵天所制”。故有此说。
随着东汉印度佛教传入中国,梵文作为佛经的载体也随之进入。佛经翻译在唐朝到达了高峰,也出了一些“研究成果”,如义净有《梵语千字文》一书,是视为一部简单中梵双语词典,列举了诸如天、地、日、月的近千个常用梵字,旁以汉字对音,下注中文。四个中文字组成一句话,故称千字文。使用方法则是诵记,并没有提及梵文中变化多端的语法,但是对其效果颇有信心,其序有言:“不同旧《千字文》,若兼悉昙章读梵本,一两年间,即堪翻译矣。”
悉昙即指原始藏经文中的梵文字母,而文法及语义,则以梵文或梵语指称。从义净序中就可看出,后者在中国古代的梵文研究中基本无甚地位。王维有诗标题即为《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可见时人的梵文水平,若是会写和能念兼得倒还是件值得说说的事情。
但是在季羡林学梵文的时期,情势已大为不同。中国自宋以降,梵语翻译、研究已日渐衰微,至明时,虽然还有专人学习梵文,但“其所习番文止真实名名经,不可通于文移往来”,已经无法在实际中使用了。
但季羡林说到“没有那样的人”,倒也不尽然。他在清华读书的时候,北大就有一位钢和泰教授,专授梵文、印度宗教哲学史和古印度史,并在北大成立了中印学院。钢氏为爱沙尼亚贵族出身,在柏林大学学梵文和古典文学。一战期间他来到中国研究藏文蒙文典籍,却因为十月革命家业收归国有,不得不就此流落中国,在北大求了个教职谋生。陈寅恪当时也常与其一同研究梵典。只是钢和泰1937年去世,而季羡林最后到1946年才在辗转回国,要是在这个意义上,才真是“没有那样的人”了。
龙门一跃
哥廷根大学的梵文研究自有其优势:历史悠久、名师荟萃、典藏丰富。19世纪末,弗朗茨·基尔霍恩(FranzKielhorn)成为哥廷根大学第一任梵文教授,在他过世后,继任人海尔曼·奥尔登堡(HermannOldenberg)教授将其的珍贵藏书多数捐给梵文研究所。奥尔登堡退休后,由同时掌握吐火鲁文的西格教授执掌教坛,而季羡林到德国的1935年,适逢西格教授退休,年轻的瓦尔德施米特接任。
瓦尔德施米特师从柏林大学的梵学大师海因里希·吕德斯(HeinrichLüders),而陈寅恪当年,也在吕德斯门下学习梵文。再追溯起来,吕德斯本身也是哥廷根大学毕业,他的老师即基尔霍恩。
在众多学人当中,季羡林自言最服膺这位太老师:“他的书,我只要能得到,就一定仔细阅读。他的论文集PhilologicaIndica是一部很大的书,我从头到尾仔细读过一遍,有的文章读过多遍。像这样研究印度古代语言、宗教、文学、碑铭等的对一般人来说都是极为枯燥、深奥的文章,应该说是最乏味的东西。喜欢读这样文章的人恐怕极少极少,然而我却情有独钟:我最爱读中外两位大学者的文章,中国是陈寅恪先生,西方就是Lüders先生。”
季羡林自第二学期始,就改选了梵文和巴利文。巴利文与梵语属同一语系,可看作古代印度的一种方言,南传(如锡兰、缅甸、泰国)的佛典以此书写。当时选这门课的学生,仅他一人。瓦尔德施米特一周给他上两次课,一次两小时。与第一堂希腊文课带给他的焦躁不安相应的,第一堂梵文课却直接带给他“舒服”的感受,没有觉得压力,尽管梵文的字母学习远不能比英文的简明,但他却也还有信心,“满以为就这样舒服下去的。”
但第二堂课开始,教授不像开始时的循序渐进,没有讲解发音、语法规律,直接就让读梵文典籍中的句子,“字母有些还面生可疑。语法概念更是一点也没有:读得结结巴巴,译得莫名其妙。”
周作人讲过自己学习梵文的感受:“教师开始在洋纸上画出字母来,再教发音,我们都一个个照样描下来,一面念着,可是字形难记,音也难学,字数又多,简直有点弄不清楚。……这梵文班大约我只去了两次,因为觉得太难,恐怕不能学成,所以就早中止了。”
季羡林花大量时间在课后学习上,每次课的准备都要花上一两天的时间。梵文课一学期不过80课时,但季羡林通过课外的工夫,在一学期内,读完了教科书,掌握了这门“恐怕是语法变化最复杂、最繁琐,词汇量最大的语言”的全部语法,还完成了几百句练习。
梵文资料室内有基尔霍恩留下的珍贵材料,以及世界各地的著名梵学家寄给奥尔登堡的专著与论文,这对季羡林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宝库。除了休息日,他每天晨起暮归,把时间都消耗在这里。
第三学期开始,有另两位学生加入学梵文的行列。其实一名历史系的德国“老学生”,季羡林初对他颇有敬意,但后来发现他虽然掌握多种语言,但在梵文的学习上仍颇为吃力,“始终没能征服梵文,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他没有跳过龙门。”
跳龙门是季羡林常用的一个比喻,学外语的人是鲤鱼,但只有天资肯努力的鲤鱼,经过艰苦努力,不耍花招,不找捷径,才能跳过龙门,成为外语的主人。而不肯努力,不肯钻研,就算在龙门下游上一百年,也仍然是一条鲤鱼,无法掌握语言。
而他最后跳过去了,如他的描述,并不容易。
习得吐火罗文
按照原计划,季羡林在德国应该只待两年,1937年就该回国。他自己的解释为:“国内‘七七事变爆发,不久我的家乡山东济南就被日军占领,我断了退路。”
交换期满后,原有的伙食补贴也将取消,幸好哥廷根大学的汉学院给了季羡林一份汉学讲师的工作,支持他最后完成博士学位。
第六学期的时候,瓦尔德施米特已为季羡林定下博士论文题:佛典《大事》偈陀部分的动词变化。但二战开始,瓦尔德施米特被征兵入伍,代替他来给季羡林上课的,则是已经退休的西格教授。
第一次上课时,西格就表示,要把毕生最专长的学问,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季羡林,其中就包括吐火罗文。
季羡林并没有想过要学习这门语言。他学习梵语同时,需要兼顾论文,以及博士课程的另两门副修课的学习,还要在汉学院授课,“自己的摊子已经够摊得够大了,决不能再扩大了。”
西格的想法一经提出,毫无余地可回旋,即刻就去安排时间准备上课。面对老人的赤诚,季羡林无法拒绝,机缘巧合地成了吐火罗文的唯一一个中国传人。
吐火罗文文献基本以佛教内容为主题,主要产生在6~8世纪,集中在塔里木河流域,即现在的新疆中南部地区,对研究印欧语系语言关系、印欧人起源问题有相当的价值。但相关材料较少,季羡林自己都说“始终没有把吐火罗文当做主业,它只是我的副业,中间还由于种种原因我几乎有30年没有搞,只是由于另外一个偶然性我才又重理旧业”。
偶然性指的是1974年新疆出土的吐火罗语《弥勒会见记》残卷,80年代由季羡林开始翻译。功夫一搁30年,而使用起来却还趁手,季老的扎实可见一斑。
但季羡林一直没有开设吐火罗文的课程,季羡林的1979级研究生,中国社科院亚太所研究员葛维钧表示,恐怕是考虑到相关出土文献太少的关系:“可研究材料太少,学了之后也会没活干。它不像梵文、巴利文材料比较多,并且研究古代印度也离不开。”
但西克当时教吐火罗文的方法,却被季羡林传下去了。按照季羡林的界定,这是一种德国的方法,学梵文时,至少有一堂字母课,但西克教吐火罗文,直接就从《福力太子因缘经》原文开始。“教语言比如教游泳,把学生带到游泳池旁,把他往水里一推,不是学会游泳,就是淹死,后者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归国:新的开始
季羡林的博士论文获得很高评价,按照他自己的表述是,“当时颇引起了一点轰动”。一位著名的比较语言学家,认为季羡林对动词语尾-matha的发现,可以印证在古希腊文中,“这种偶合对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有突破性的意义。”
葛维钧认为:“在西方学术传统中,通常题目不会做得很大,从一个小口切入,但是开掘很深,基本上得做到在既有研究条件下,后来者没办法再做下去的程度。”但季羡林在德国的收获,不只这一篇“最优等”的论文,主系的印度和副系的斯拉夫语言学和英国语言学,他全优通过。斯拉夫语言学里,他又学了俄语和南斯拉夫语两种语言,加上学了一学期的希腊文,选的阿拉伯文课,与自学的拉丁文,再有就是煞费苦劲学成的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他在留学过程中,至少学习了八九门语言。“学语言得有天赋,但是也得下苦工夫,像季先生这样,就是绝顶聪明的人,下了绝顶苦功。世界上优秀语言学家皆如是。”葛维钧如此评价。但是季羡林掌握的总共18门语言,按葛维钧的说法,程度也各有区别:“基本都是能用的,但是程度有所不同。像法语,我知道他是能看的,梵文之类的则是工作语言了,英文和德文都相当好。原来我们在北大开会,几个外国人找错了房间,打扰了我们致歉说:‘这是个误会。季先生马上接过去:‘是个愉快的误会。反应非常之快。”1941年,季羡林无法回到祖国,继续留在了哥廷根。他成为专职教员,有课的时候就去汉学院,其余的时候,也如以前一样,整天待在梵文研究所里作研究。他将这段时间,看作毕生学术活动的黄金时期:“在博士后的五年内,我写了几篇相当长的论文,刊登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上,自谓每一篇都有新的创见,直到今天,已经过了将近半个世纪,还不断有人引用。”对这座小城和这所大学,季羡林十年来已寄予了相当深厚的感情,这不仅仅是在日常相处中所培养出来的,更因为这里,是他由一个心存迷惘的青年,看清了前路,找到了意义,获得了安生立命之所在的地方,他为此心存感念。1945年10月,季羡林离开了哥廷根,辗转瑞士,中转法国,自马赛坐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抵达西贡,辗转再由香港到了上海,回到祖国的时候,已是1946年5月。同年秋季羡林返京,北大按规定将他聘为副教授,一周后,直接提为正教授,并任文学院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