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兵
2009-09-02陈铁军
陈铁军
马老汉是个看坟的。也就是说,一辈子都守在坟边上,和形形色色的死人做着伴。所以对鬼不是多怕。就像打狼的不怕狼一样,就像架鹰的不怕鹰一样,就像耍蛇的不怕蛇一样。
但,这早起却把他吓坏了。
马老汉看守的是镇上周家的老祖坟。周家十几辈儿,合了眼都要到这儿。正因为都在这儿,坟疙瘩挤挤挨挨地,不细数都数不过来。倘从远处看过去,只见好大一片树林子,黑压压、阴森森的,就像《水浒》里的野猪林。
马老汉,作为一个守望者,每天早起头一件事儿就是到这片坟疙瘩里转一转。这天当然也是。就像往常一样,他的这种巡视,是从周家头一辈老祖宗开始的。周家的坟疙瘩,也是按辈分排列的,最早的老祖宗,排在最头儿起,如同一棵大树的根;后面跟着的,是由少渐多、越来越多的子孙们。如同这棵树上纷杂繁茂的枝和叶。叶落归根、叶落归根。这话说的就是这意思。
我们说了是早起,本来天就不咋亮,又是一片遮天蔽日的老林子,越往深走里头越黑。马老汉走着走着,一开始还能隐约瞅见点儿啥,一会儿就啥都瞅不清了,看不见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很轻微、但很清晰,跌跌撞撞、呼呼歇歇、呻呻吟吟,恍如有啥东西在胡走乱撞一样。这时候,马老汉已在周家第九代坟疙瘩中。他听说周家这一代,有个人是吃了冤枉官司,最后活活冤死的。当时他还开玩笑地想,该不是那个屈死鬼从棺材里爬出来喊冤的吧。然后他划着了一根洋火。他想借着洋火的光亮看一看到底那是啥东西啥声音。
洋火是猛然间亮起来的。
就在洋火亮起来的一瞬间,这个一辈子不怕鬼的人蓦然睁大眼睛,喊了一声:“鬼!”
他看到就在他面前,真的站着一个破衣烂衫、浑身是血、龇牙咧嘴的鬼……
上等兵武田所在的小队,接到命令放弃炮楼、收缩县城。从他们的炮楼到县城,要走大约四十多里地,其中大部分是顺山谷蜿蜒行走。他们不敢白天走。这时候,已经不是他们日本人想咋走就咋走的时候了。战争进行到这一步,除了他们固守的少数据点,到处都是中国军队。他们只能夜里走、偷偷走。就像一窝只在夜间出来活动的老鼠。
就这,他们还是遭到了伏击。正当他们走到山谷最深处,前方骤然亮起一团炫目的火光,随之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轰响。最前面的尖兵踩响了地雷。紧跟着,地雷就像连锁反应,成串儿地炸响开来,与此同时左右山坡窜出无数条火蛇,嘶叫着向他们直扑猛咬过来。他们先是乱找隐蔽处,没想到山石、沟坎、树丛中也是雷,躲进去的是人,炸出来的是胳膊腿。他们接着企图从原路回窜。谁知道来时还好好的地方,刚过去一会儿也埋上了地雷,走一步炸一个走一步炸一个。一时间,山谷中到处都是彼伏此起的火光和隆隆回荡的地雷声。
武田在火光雷声中,看到队长战刀指着来时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着。半天,他才听清,是在命令他们硬冲,冲出去一个是一个。于是突围开始了。武田和其他的士兵们,开始用他们的肉身硬趟地雷阵。武田只觉得地雷阵好长好长呀,仿佛再也再也趟不完了。在不间断的雷鸣火闪中,他们一个被炸了起来,又一个被炸了起来。武田本人没有直接踩到雷,但是近在咫尺的爆炸,使雷片和碎石不断崩击着他,一下子把他崩趴在那儿,不一会便头破血流、千疮百孔。整个小队起初是在一起的,不久即被炸散开来。武田记得他们这一小股是四个人,可是当他终于突出雷阵,回头一看“呜”地哭了——最后出来的就他一个人。
武田就像一条丧家犬,整个晚上都在遑遑奔逃。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此刻他已经近乎昏乱,只觉得那火光和雷声还在追着他、撵着他,一直追着他、撵着他,因此他只想逃得远些、再远些。将近天亮时,由于遍体鳞伤、失血过多,他的奔走开始变得踉踉跄跄、一步一栽。这时他觉得,似乎来到了一片老树林子里。他在黑暗中挣扎着、喘息着、呻吟着。他感到自己再也走不动了,他感到自己再也站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就要一头栽倒了。他用最后的气力抱住一棵树,想维持住不要倒下去。就在这时,冷不丁猛不防的,他眼前“嗤”地亮起一星火光。
火光很小,但在武田看来,却是那么那么的炫目。
就在火光闪亮的一瞬间,有人喊了一声:“鬼!”
而武田,以为又一颗地雷炸响了。
他眼一黑腿一软,抱着那棵树瘫在了泥地上。
他瘫下去的过程中,那棵树的下半截儿都被染成了红的……
马老汉是在把人背到屋里后,才看清这是个日本人:从他的领章、军装、绑腿和皮鞋上。
马老汉这才想起,远处山里的枪炮声,夜里爆豆似的响了小半夜。本来枪炮平息时,马老汉还想着:“妥!又一拨儿老日去球了。”去球在这里,就是灭亡的意思。没想到,天亮了才发现还有个没死的,而且偏偏叫他给碰上了。
马老汉的小屋,是两间黑瓦黄墙的小泥屋,是周家专给看坟人修盖的,就在坟地的边起。日常,这里只有马老汉一个人。除了坟疙瘩还是坟疙瘩,没事儿谁往这儿来呢?可这日,却一下子热闹起来。咋呢?不是多了个老日么。一个多少年都不吭不哈的看坟人,竟然背了个老日回来,镇里人先是一愣怔,接着一下子围上来。
当然都是数落老汉的。
头一个来的,是镇上的丁先儿。只有丁先儿,是马老汉叫来的,其他人都是闻讯自个儿拢来的。这个丁先儿,是镇上的名医,一辈子济世活人,日常里病人求医,不管黑天白日、刮风下雨,都是裢褡一背,随叫随到,而且从不叫人家备车备马。这早起一听马老汉说,屋里有个人快不行了,就抓起裢褡跟了来,进门一看:“我靠!半天是个老日。”鼻子可不是鼻子脸可不是脸了:“你吃错药了?老糊涂了?俺丁某行医,有三不看你不知道么?看不好的不看,看不惯的不看,不想看的不看。你——咋俺不看啥偏给俺弄个啥?你——这不是开俺的涮么?这不是冒俺的肚么?这不是恶俺的心么?”
然后周老爷来了。周老爷。就是马老汉的东家,这片坟疙瘩就是他家的。这个东家一进门,连老日还没看到,就急头怪脸地喊:“老马老马,你鸡巴弄啥咧?你鸡巴弄啥咧?你咋——给俺背了个这东西来。要叫中央军知道了。你还叫不叫俺活了?你一个孤老头无所谓,俺周家可好几十口人呢。妥了妥了,事到如今咱啥也不说了。你,赶紧把他背出去、背远点儿,从哪儿背来的还背哪儿。”
然后镇上人全来了。这些人,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乱哄哄地在老汉耳根吵吵着:
“那可是老日啊——你想想!”
“那可是老日啊——你想想!”
“那可是老日啊——你想想!”
马老汉是老实人,本来就不咋会说话,日复一日的看坟,都是死人谁跟他说话哩。就越来越不会说话了。面对这些七嘴八舌的数落声,他只会面红耳赤地一个劲儿说:“是这哩,是这哩,是这哩。俺光想着一个人要死了,谁知
道他是老日哩。这会儿知道了,可人俺都背回来了。俺、俺、俺总不能眼瞅着一个人都要死了,背回来再扔出去吧。那、那跟俺害了他有啥两样咧,跟俺杀了他有啥两样?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想当年俺老马逃荒要饭,饿得栽倒在这镇头,是周老爷救了俺,还留俺做了看坟人。现如今有人倒在了俺眼前,俺咋能看见装没看见,俺咋能狠心见死不救哩……”
他这么说的时间咋也没想到,这个叫武田的日本兵,已经到中国好几年了,中国话说得不囫囵,听着却都能听明白,在半昏半醒、半死不活中,把他的话一字一句全听了去。听着听着,一只眼角儿流出了泪。泪水把脸颊的血和土冲出一道沟儿……
不知不觉,夏天就要过去了。
丁先儿真是名医呀,由于用了他的金疮药,加上马老汉的汤和馍,武田已经好了起来、站了起来。除了瘦了些黑了些,就跟正常人一样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然后人们听说,已经放下武器的日本战俘,以及散落民间的日本侨民,开始被集结到西边的洛阳和东边的郑州。他们将在那里被遣送回国。
这天,马老汉卖了两斗麦,将钱塞到武田的手里,说:“老日们都要回家哩。你伤也好了,也能走了,赶快去洛阳撵他们,跟上一块儿回家吧。迟了只怕撵不上哩。”
武田显然没想到,他和老汉在一起的日子,这么快就要结束了。他愣愣地、呆呆地盯了老汉老半天,突然说了一句中国话。这是武田说的第一句话。一直,人们都以为他不会说中国话,要么就伤到哪里了,根本就不会说话。他说:“我不走!”
马老汉说:“那会中?看你这年纪,爹妈一定都还在。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了,爹妈不定咋个想你呢。儿是爹妈的心头肉,当爹当妈的能不想么?你爹你妈一定天天念叨着:儿啊,你咋还不回来呀,你咋还不回来呀……快回吧,别叫你爹你妈再念叨了——啊?”
谁知老汉这一说,武田“哇”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扯衣裳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冲着老汉挥舞着:“我没爹了。也没妈了……”
信上都是日本字,马老汉一个也认不得。其实就算是中国字,马老汉也认不得。不过认不得也没关系,武田已经边哭边说给了他。武田说,他们一家是东京人,在东京经营着一家修表店。美国飞机轰炸东京时,因为东京大多都是木房子,采取了火海战术——先扔燃烧弹,再往烧起来的地方整飞机地浇汽油。武田说,信是他们家邻居写来的,这个邻居在信中告诉他:“可怕呀!”那些日子,房子在燃烧,街道在燃烧,街区在燃烧,整个东京都在熊熊燃烧着,就像一座可怕的活地狱。不仅能烧的烧完了,就连烧不着的东西,也被高温烤炙得融化了。武田说到这儿,哭得“呜呜”的。他说他们家的店铺也烧着了,他的家人为了躲避大火,全都跳进了屋后的河沟里。没想到,河水很快被大火烧沸了,“咕嘟咕嘟”地冒水泡儿,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两个妹妹,都被活活煮死在开水里。
“武田没爹,也没妈了呀,呜——”
马老汉目瞪口呆了。他没想到老日们最后这么惨。可又怪谁呢?
武田哭着哭着,突然一抹泪儿,抬头看着马老汉:“武田,一个亲人也没了。要说亲,如今最亲的人就是你了。爹妈生武田,给了武田第一次生命。你救武田一条命,给了武田第二次生命。在武田看来,你和爹妈是一样的。你、你如果愿意,武田就给你做儿子吧。”
说着突然一跪,朝马老汉叫了一声——
“爹!”
就这样,马老汉有了个儿子。
我们说了,马老汉是逃荒要饭的,后来周老爷收留他做了看坟人。周老爷收留他的条件是这样——只管住。就是现在的两间泥屋。不管吃也没工钱,但是可以免费耕种坟边起的几亩地。也就是说,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恰好,又是种麦时节了。人们看到,马老汉耕种的土地上,以前都是一个人,而今多了一个人。一个年轻人,开始跟在老汉的身后,日出、日落、流汗、劳作。人们没想到,就多了这么一个人,本来呆板的土地,竟然不知怎么的,变得生活生动了起来。
可不是生动了么——
武田,日本东京人,家里是开修表店的,以前从没做过农活儿。很可能就因为没做过吧,他做了没一会儿就觉着,这活儿这么做不行——太累,太慢了。人累死累活不说,而且也不一定——就像俗话常说的——付出多少耕耘就有多少收获。他,开始以一个修表匠儿子的思维,琢磨着咋样才能叫这活儿轻一些、快一些。他这么一琢磨不当紧,新鲜事儿出现了。
比如说播种吧。以前马老汉,都是一手提篮一手搦种,一边朝前走一边朝地里撒,走一晌也撒不了一块地。武田心说这不行,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个鲜点子来,把他以前的军用皮带系住篮子的两头,然后把篮子挂在脖子上,两只手一左一右同时撒。这一发明看着再没那么简单了,但是却多解放出来一只手,使工效一下子提高了一倍。武田得意地管这叫“双手播种法”。据说,马老汉望着这个小日本,两只手欢快地将种子撒向土地,当时照自个儿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笨哪!恁简单个法儿,俺咋一辈子都没想出来。”
比如说翻地吧。以前马老汉,因为地不多,搁不住使犁,再说也没犁,都是一锄一锄地硬翻。武田翻了没几下,就把锄头给撂了。他用马老汉给他回家的钱,在镇上旧货店淘腾出来一辆自行车。破车,日本山口牌的,已经被地雷炸得不能骑了。拾掇拾掇后,叫铁匠铺在后轮上斜焊了个锄板,推进了等待翻耕的土地里。“这——”他对目瞪口呆的老汉说,“是我发明的新式轮锄。”只见他双手驾把、一推一走,自行车就像一艘驶过水面的驳船,在身后翻出一条又黑又长的泥浪。后来,每当耕种季节,这一带田地里随处可见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的人,外乡人还以为他们在干什么,其实就是武田的新式轮锄普及到了村村户户。
最鲜的是浇地。那时间浇地,当然都是用井水。乡村都是水井,就是用辘辘把绞水那种。只有周老爷这样的大户,家里有一口压水井。压水,比着绞水,已经又方便又省力了。但武田对此还是不满足。人们看到,不满足的他又生出这么个法儿。每当浇地,都从自行车上卸下一个车轱辘,在车圈上装上手柄,然后把车圈连接到压水井的压杆上。通过手柄转动车轮,又通过车轮带动井筒子里的活塞上下移动,水就像唱歌儿似的哗哗啦啦流出来。这比压水井更省劲儿,以前要浇一晌的地,现在一会儿就浇了。就这,他还说:“可惜这地方没有电。要是有电,用皮带把车轮连到小马达上,一晌就能把这一片儿的地全浇了。”
这一切,在当时乡村都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
仅由此我们便可见,武田是真不想回日本了。武田,这个修表匠的儿子,七七事变后应征入伍到了中国。几年之后,因为越来越厌恶这场战争,曾与反战同盟有过联系,用自己的微薄力量反抗过这场可耻的战争。经历了这场变故之后,他现在是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的要给马老汉做儿子,在这片土地上做农民了。
那时间种地,都是一家一户各种各的。但
由于缺这少那,有的家里人手不够,有的缺少牲畜和农具,就有了农忙时间协作生产的风俗——有人的出人,有牛的出牛,有家什的出家什,同心合力把地种出来。就像后来的互助组一样。由于这种协作,是建立在平等互利基础上的,也就是说不管你家出什么,都要跟别人家出得差不多。以前人们协作的时候,从来不吃马老汉来。一个孤老头子,人老力衰,要啥没啥,就连地都是种人家的,跟他协作不是吃亏么。但是自从老汉多了这么个儿,忽然间变成了一块香饽饽,现在人们挤着要跟他协作了。咋呢?知识就是生产力呀。有了知识,还怕没有别的么?而老汉的这个儿,也没有叫人们白看好、白器重。以前光种老汉的地,一个是地少搁不住,再一个要什么没什么,武田还有一种裤裆里耍大刀——空有一身劲儿可就是耍不开的感觉。现如今协作了,一个是地都合在一块儿了,再一个要人有人、要牛有牛、要家什有家什,他就像英雄一下子找到了用武之地。没几天,他就在科学种田上取得了更加惊世骇俗的新成果。我们知道耕种的程序是这样——先犁地,犁地的农具叫做犁;再耙地,耙地的农具叫做耙;再播种,播种的农具叫做耧;最后是覆土和镇土,使用的农具叫石磙子。这里人种地种了多少年,都犁是犁、耙是耙、耧是耧、磙是磙,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操作着。可是这个修过钟表的人,看看这看看那,最后把这些犁、耙、耧、磙,也不知咋往一块儿一捏鼓,就成了一个——按他的说法——“多功能耕种机”。当然也是用牛拉的。现在人们耕种时,只要把这个多功能的机器抬进地里,冲着老牛喊一声:“得儿——驾!”什么犁呀、耙呀、耧呀、磙呀,只一遍就统统都有了。这东西,在而今看来很寻常了,而且都是机器作动力。但在生产力低下的那时间,却是一件极其稀奇的事儿。人们看着武田驾驭着这个机器,在土地里举重若轻、事半功倍地耕作着,张口结舌:“我、我、我、我”了老半天,最后蹦出两个字儿——
“我靠!”
然后,马老汉耳朵里灌满了这样的话——
“马叔,你这儿真中咧!”
“老马,你有福哇!也不知前世积了啥德了,今世修来这么个儿!”
马老汉听了这些话,总是忍不住傻傻地笑。我们看到,那笑容里全是幸福和陶醉。
也不知啥时间,兴起了红枪会。
起因当然是匪患。那年月,这地方遍地是土匪,打家劫舍、烧杀抢劫,搅得老百姓苦不堪言。渐渐地,人们认识到,只有组织起来、武装起来,才能抗拒匪祸、保卫家乡。有人听说河北(黄河北岸)有个红枪会,会中人学了咒语,就能够刀枪不入。便到红枪会里请来个老师,到镇上设坛传法。这个老师儿,据说法力大得很,不仅刀砍不进、枪打不入,你把他关进一间小黑屋,他在墙上刻个门、吹口气,就能出来。老师坛上供的,叫“天地全神十方万灵尊神之神位”。也就是所有的神都在这儿。你只要在这个神位前烧了香磕了头,就算人会了。老师儿就可以给你喝符水、传咒语。咒语日:“南海老母坐莲台,普渡世界众婴孩。先师师傅传法令。保护举家无灾星。九江大王领赤子,遍地撑船救善子。太上老君太极照,善男信女都传到。”到得阵上,你只要把这咒语一念,就能金刚不坏、刀枪不入了。不信?当场做试验。由于是老百姓的自卫组织,年轻力壮的都要加入,武田也被叫上加入了,这老日就一百个不相信。但接下来的试验,却令他眼珠子差点儿掉出眼窝来。试验叫做“排刀”和“排枪”。有顺口溜:“口中念咒语,深吸一口气,鼓起大肚皮,排刀排枪去。”排刀就是使大刀朝肚子上砍,一刀下去,肚皮上最多只有一道白印子。排枪就是用真枪照心窝儿打,“咣”的一枪,心口儿最多只有一点黑灰印。排了刀枪的人,为了表示若无其事,还拍着肚皮大叫:“哈!哈!”他们这一拍一哈不当紧,把武田唬得不轻,说:“我靠!”这是新学的一句中国话,“幸亏日本投降得早,没叫这帮人给赶上。”
还真击溃了一拨儿土匪。是一拨儿不知哪儿来的流匪,三十多人、十几条枪,想顺手在镇上牵个羊。这时候红枪会人们刚排过刀和枪,正在有恃无恐、气焰高涨的当口。一听有土匪,呼呼啦啦一家伙拥出来几百人,高举铡刀、铁锹、抓钩和粪叉,念着咒语冲了上去。而土匪,显然没想到会出来这么多人,当时被这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吓坏了,甚至忘了他们手里拿的是枪。结果,这拨儿匪徒不仅当即被冲散,而且被人们一直追出去好几十里,最后丢下三条死尸、四支长短枪和几十发子弹。
但二回就不行了。这回来的,是这一带最强悍的匪帮,人马虽说只有一百多号,但个个都是惯匪和兵痞,不仅人人一长一短两支枪,还有两挺机关枪。老架子叫个崔石磙,二架子叫个姜不辣。这帮匪徒冲到镇口起,不是就势冲进镇子,而是就地往那儿一趴。红枪会,哪知道他们这是干啥,看到他们趴下还以为时机来了,口念咒语、冲啊杀啊地拥了上去。没想到,还没到跟前枪响了,枪声响起的一刹那,冲在最前面的一排人,就像砍断了的高粱乱纷纷地倒伏下去。接着屠杀发生了。人们看到在密集的枪声中,红枪会冲上去一排倒下去一排,冲上去一排倒下去一排,不一会儿死人就堆积成了山包一样。大家一开始还前仆后继、冒死冲杀,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互相乱问:“咋回事儿?咋回事儿?不是说刀枪不入么?不是说刀枪不入么?”不知谁喊了一句:“老师儿呢?老师儿呢?”人们这才发现,哪里还有老师儿的影子。武田,后来才听人说,啥球的老师儿呀,根本就是一个骗子。排刀排枪都是缺的。缺是这里的土话。就是哄骗的意思。排刀的刀刃镶了白泥金,看着又坚硬又锋利,其实根本砍不伤人。而排枪的枪膛里,装的索性就是高梁秆灰,要不咋会在人身上打出个黑灰点呢。
然后,当人们倒下去差不多了,匪徒们缓缓站了起来。老架子崔石磙一挥盒子炮:“弟兄们,冲啊!”他们越过死人,冲进了镇子。结果,那还用说么,就像大象冲进瓷器店,一时全是叮啷咣当的声响了。他们不仅把临街的房屋全烧了,抢走了数不清的财物和烟土,赶走了好几十头猪马牛羊,最后还架走了二十多个肉票。
武田其时,也在呐喊冲杀的人群里。他是头一批倒下的。他倒没有被击中,而是被前头的死人绊了个狗吃屎。然后没等他爬起来,后面的死人又接二连三摔在他身上。只一瞬就把他埋在了最下面。没想到,这一来反而救了他一命。他要爬肯定是能爬出来的,但他是经历过数不清战斗的人,知道这时候他要是爬出来,等于就是找死。所以,他索性就那么趴着装死。等到他认为可以爬出来时。土匪已经速战速决、满载而归了。
武田爬出来头一件事儿,就是连滚带爬地回去找他爹。因为这时候,满镇子人都在尸堆里,在烟火未熄的废墟中,在劫后的镇街上,焦急地呼喊、寻找着他们的亲人。虽然,武田明知道。马老汉一直守着坟疙瘩,就没有参加这件事儿,坟疙瘩在镇子最边上呢,老头不可能有什么事儿。但是人们的哭爹喊娘、呼儿唤女声,搅得他心
里也慌慌的、乱乱的,总觉得这里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事儿。他必须亲眼看到他爹,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上。
可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偏偏发生了。马老汉竟不在他的小屋里。
马老汉,日常活动的地方只有三处,屋里、坟场里和地里。武田一看屋里没。先是满坟场里喊:“爹!爹!”接着满地里喊,“爹呀!爹呀!”可是能喊的地方喊遍了,一声回音也没有。
武田的汗一下子下来了。
武田也加入到了寻找亲人的人群中。他在尸堆里,在废墟中,在镇里镇外一遍遍地呼喊着:“爹,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爹?”
最后也不知谁说:“别找了。你爹也叫土匪拉走了。”
却原来,土匪是从周家坟地方向进镇的。崔石磙、姜不辣还有几个骨干匪徒,就是在坟地下的马。在这个匪帮里,只有他们几个骑着马。下马后,他们看到马老汉,叫道:“老头,你过来。”还朝老汉手里塞了把铜子,叫老汉:“你给俺几个看着马。”然后开始了对镇子的攻击。老汉老实呀、胆小呀,其实这时候他一跑,也就啥事儿都没了,可是给吓得硬没跑,而是老老实实地看开了马。结果土匪走的时候,崔石磙姜不辣他们早把老头给忘了,而那些小匪,在混乱中一看这儿还有个老头,还以为也是他们架的肉票,就把老汉也拉走了……
据后来回来的肉票说,他们被土匪拉到山寨后,匪徒们头一件事儿就是捋叶子。叶子是土匪对肉票的称呼。捋叶子就是拷问肉票家里的财产数目。这个事儿,土匪们都很看重。财产是叫票(索要赎金)的依据,只有弄清楚肉票家里有多少财产,才能决定叫他们家拿多少钱来赎人。有时候,好不容易把肉票拉来了,却被他把财产瞒报、少报了,结果没有拿到应该拿到的钱数,这在任何土匪看来都是很没材料的事儿。
所以捋叶子,是由老架子崔石磙亲自执的牛耳。这个崔石磙,是个有名的“叶子阎王”,长得又黑又大又胖,而且一脸的大麻子,看着就是一副恶相,对待肉票特别凶狠。他高坐院中的太师椅上,肉票则一溜跪在他面前。拷问时,一回拎出来一个,由两名匪徒一左一右架着,还有一名身强力壮的匪徒,用一根长绳捆住半截儿砖,就像舞动链子锤样一悠多高,“咣咣”朝那肉票裤裆打。打一下崔石磙问一句:“你家是干啥的?有多少地、多少生意?今儿个不给俺报清楚,打死你个龟儿子!”谁的裤裆能经得住如此扎实的击打呀!据肉票们后来说,一开始他们还实话实说,俺家是干啥的,有多少地多少生意。但是崔石磙一听嫌报得少,脸一拽眼一瞪:“龟儿子,敢跟你崔大爷耍叉撂拐棍,给俺狠狠打,朝死里打!”后来一个小肉票先撑不住了,痛哭流涕地喊:“俺说俺说,俺家有十顷地。”他家有鬼个十顷地呀,他爹是给周老爷扛长活的。但是人们一看崔石磙,闻言立即嘻笑着摸摸孩儿脑袋:“还是俺孩儿乖!”立刻,都跟着胡说八说开了,你敢说有十顷地,我就敢说有二十顷,他就敢说有三十顷,一个比一个说得多,一个比一个吹得大。总之只要不挨打,叫说多少说多少。
这一说,妥了。土匪们当场拿出纸和笔。崔石磙笑嘻嘻地对他们说:“你们还想活不想?想就给家里写个信,说在这里天天挨打,不叫喝水不叫吃饭,总之写得越苦越好,叫家里赶快拿钱来赎回你们。一顷地,不多拿,就拿一百块现大洋,有多少地拿多少钱。记着,告诉你们家里,俺给他们的期限是三天。三天之内见不着钱,你们就说老子要撕票。”很快,每个肉票的家人都得到一封这样的信。他们看到信上的数目字,无不哭喊:“天哪!”
就开始找说票的。也就是去跟土匪讨价还价的人。不找不中啊,谁家有那么多地,谁家能拿出那么多钱呢。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丁先儿。为啥呢?先儿,用现在的话,就是知识分子呀。一个是,那时候人大多没文化,所以有文化的人就特别受尊重。就算是土匪,也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再一个,我们不是说了么,丁先儿在这一带是名医,土匪也经常请他看病看伤,请的时间高头大马接送、看完以后如数给钱。想来想去人们觉得,也只有他能跟土匪说上话。在人们接到的信中,数目字最大的是周老爷。本来周老爷,家里挖着个地洞子,闹土匪时全家都躲在地洞里,按说没他们家什么事儿。谁知道他末肚儿的儿子没躲及,也叫土匪给架了去。末肚儿的儿,我们知道,都是爹娘的心尖子,周老爷当然要不惜一切地营救他。可,正因为这儿是末肚儿的,从小到大娇着生惯着养,因此比谁都不禁打、比谁都说得多,一家伙把他爹的土地说成了两百顷,使他爹接到的数目字是两万块钱。周家的土地,在镇上算是最多的,但把他卖了也没两百顷呀。于是周老爷,最后带着大家伙儿,找到了丁先儿的门上。周老爷说:“先儿呵,这事儿你说啥也得帮帮俺!”
崔石磙,倒是很给丁先儿面子。他说:“哈哈哈哈。既然先生张了口,俺老崔咋也不能叫你的话掉地上。咱是这,中不中,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你叫他们该拿十成的拿八成吧。”
“八成?”人们急得直哭,“八成俺也没有哇!”
但是这时间,他们已经不能说不了。就在丁先儿去说票时,有一家,就是那个小肉票的爹和娘,怕时间长了孩儿出事儿。本来他孩儿说的是十顷地,他们家该拿一千块钱,他们东拼西凑才凑了六十块,不等丁先儿说票回来,就给土匪送了去。结果土匪给他们送回来的,是孩儿的一只耳朵。土匪说:“一千块钱赎全人,六十能赎一只耳朵。”望着这只血糊拉的耳朵,人们知道他们再说不,就等于直接要了亲人的命。
人们使劲抹一把泪,开始凑钱。能拿的拿,能借的借,拿不出也借不到的,开始变卖房屋、土地、牲口和粮食……
武田不用说也一样。而且,他比谁都急。
为啥呢?我们都觉得奇怪——所有肉票的家里,都接到了土匪的飞叶子,也就是勒索信。唯独武田没有接到飞叶子。土匪既没有叫他去赎马老汉,更没有告诉他赎人得要多少钱。
难道老汉出事儿了?难道土匪另有打算?难道土匪不知道,老汉有个叫武田的儿?
正因为不知道土匪啥意思,武田反而觉得老头的处境比谁都险。不是么?真碰上狼倒不怕了,就怕明知道狼跟着,就是不知道狼在哪儿。因此,武田凑钱最为急切和迫切,就仿佛那不是钱,而是对老头的特赦令、免死牌。虽然,土匪并没有跟他提钱字。但没提他也得当提了。土匪,他知道,没钱是不会叫人活着回来的。
可,一个日本人,在一个离家万里的地儿,两手攥空拳,两眼一抹黑,就像俗话常说的——你叫他去哪儿屙钱啊?
凑钱这种事儿,无非是卖和借。武田倒是想卖。这时候只要能弄到钱,你叫他卖啥他卖啥。可,马老汉,一个孤老头,要啥没啥,就连房都是住人家的,就连地都是种人家的,就连死了都得葬在人家的地边上——你叫他卖啥呀?
别人没有可以借,武田连借都没门儿。一个他不是本地人,在这儿没有认识的人。借钱,都是借给知根知底的,连认识都不认识谁借
呀。再一个他就是认识人也不行,认识人家也得看你有没有能力还,像他这种要钱没有要血有一盆的人,认识人家也不会借。不光一般人不借,就连放印子钱的都不借。印子钱,我们知道又叫高利贷。也就是说,放钱的人,就是靠把钱借给别人吃饭的。只要有人借,谁借他都借,借得越多他越高兴。而且,他既然敢借你,就不怕你不还。他有的是办法叫你还。没钱,你有东西没?没东西,你有人没?只要你人在他手里,不还剁了你手指头,再不还剁了你一只手,再不还整条胳膊都敢给你剁下来。我就不信你不还。然而对武田,这些人却异口同声这样说:“不是俺不借你呵。这阵子借钱的太多,俺那点儿钱都放出去了,手里实在是没钱了。不行你再到别处问一问?”武田一走他们就对人说,“日他娘!他一个老日,就算人在俺手里,俺又能把他咋了?别说剁他手指头,别说剁他一只手,俺就是把他整个人都剁成馅儿,他还不出来不还是还不出来么。”
武田是在第三天,找到周老爷门上的。
这时候,已经是土匪规定的最后期限了。而武田,把能想的法儿都想遍、想绝了,到现在一文钱还没凑起来。因此,他一见周老爷就跪下了,脸上的泪流得哗哗的。
他说:“周老爷。我听我爹说,当年他要饭,饿倒在镇头,是你救了他一条命,还留他做了看坟人。我求求你、求求你,有道是‘杀人杀死,救人救活,你就发发善心、发发慈悲,再、再、再救他老一命吧!”
他说:“周老爷。我知道你正做着难,你家里也有人叫架走了,按说我不该求你的。可——我是把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实在没人可求才来求你的。你,是我现在唯一的指望了,今天你要是不帮我,就再也没人帮我了。”他说:‘‘周老爷。我爹是个孤老头,一辈子就我这么一个儿。我要是不救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救他,这世上就再也没人救他了。这会儿,他肯定正念叨着:‘儿呀,你咋还不来呀,你咋还不来呀……我——今天你要不帮我,我就哪儿也不去了,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周老爷嚷着:“咋?咋?你要讹人么?”
但是一看武田的表情——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呵!如此悲愤,如此悲怆,如此绝望,如此绝决。这种人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一下子,他不嚷了。
半晌,周老爷问:“你要多少钱?”
武田说:“我爹一辈子啥也没。他说没,土匪肯定是不答应的。但我想他绝不会说那么多。说个一顷两顷的,我想他都得咬着牙。你就借我二百吧。”
周老爷说:“是这吧。”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该咋办了,“借钱可以,但俺有个条件。你知道,你爹那么大岁数了,这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就算能回来这岁数也该歇着了。俺的条件是,俺可以借你钱,但你得把你爹的差事接过来,这辈子都像你爹似的给俺看坟。待遇么,和你爹一样——管住,可以免费种坟边上那几亩地,但是没工钱。这二百块钱,你也不用还了,就算俺提前给你的工钱。你看这么办中不中?”
这,哪里是借钱呀!这,简直是刁难哪!周老爷原以为,打死武田也不会同意。一个武田是老日,早晚还要回日本的。再一个就算他不回日本了,年纪轻轻的去哪儿不中呀,年纪轻轻的干啥不好呀,也决不会拿自己的一辈子抵押贷款的。他傻了?他疯了?就为区区二百块钱,就把自己花团锦簇的一生,押给了一片黑乎乎、冷冰冰的坟疙瘩。那——岂不是把自己这一辈子都毁了么!
但是他咋也没想到。武田一听他这句话,竟然霍地一下站起来。用跟他爹学的本地话。毫不犹豫地说了一个字——“中!”
丁先儿揣着武田的二百块钱,进山了。
不用说,他带着的,是武田全部的希望。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武田都在镇口,向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眼巴巴地望。他望呀,望呀,望呀,望呀……一直到日头落到了山边。染得白天层次分明的山峦只剩了一带紫色的轮廓线。终于终于,他望到了丁先儿蹒跚归来的身影儿。
“先生!先生!”他迎着那个身影儿奔跑着。
猛地,他就像刹车那样刹住了。他发现,丁先儿只有一个人。
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我爹呢?”
丁先儿,先是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接着,缓缓地,缓缓地,从怀里掏出那二百块钱。
“这钱——”丁先儿说,“你拿去吧,用不着了。”
武田怔了怔。突然,一把抓住丁先儿,使劲摇晃着:“咋了?咋了?我爹呢?我爹呢?”
丁先儿说:“你爹,老实呀。”
丁先儿说:“土匪捋叶子,问他有多少地、多少生意。你爹说,俺没地,也没生意,俺是周老爷家的看坟人。一开始土匪不相信,说老东西敢跟我装穷。一群人使大棒围着打、一直打。你爹也是,管它有没有呢,只管说有不妥了?说了以后再想办法,留住了山还怕没柴烧吗?可他老实呀,不敢呀。说了土匪就得要钱,到时候拿不出来可咋办咧?结果别人都说了。一个比一个说得多,只有他一口咬死了就是没,啥也没。一个看坟的,俺能有啥呀。俺要是赖好有点儿啥,能给人家看坟吗?最后土匪一看,老头被打得浑身都没了囫囵肉,胳膊腿儿和肋巴扇儿都打折了,这才相信了他的话。相信了,也气坏了:‘娘那逼!半天架回来个看坟的。正好今儿个是第三天,他们一看还没有人来赎票,就从肉票里挑了个最不值钱的——你爹。俺、俺、俺去的时间他们已经把你爹撕了票……”
丁先儿说着,从肩上取下一个包袱。武田这才发现,他身上背着个包袱。
丁先儿将包袱颤巍巍地捧到武田的面前,说:“他们叫俺把人头带回来,告诉那些肉票的家里,明儿个要是还不见钱,他们的家人就如此头。”
“孩儿呀。”丁先儿说,“恁叔没材料呀。没把你爹带回来,就给你带回来一颗头。”一秒钟的沉默。接着,镇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一声拖长的、扭曲的、桀戾的、非人的哭嚎:
“不——”
据说,武田在马老汉小屋前,背靠泥墙坐了一整夜。
据说,武田把这个包袱,紧紧地紧紧地抱了一整夜。
据说,整整一夜,武田都一动没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就像一个石头人。
人们再见到武田,已经是第二天早起了。
第二天早起,武田干了一件事。他在远处山脚下,挖出一支步枪和一条子弹带。枪和子弹是他突围的那一夜带伤埋藏在那里的。当时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他想如果活下来也许能用来打个猎什么的。现在他把它们扒了出来。
人们再见到武田时,不由得都果住了。只见他扎腰带,打绑腿,蹬皮鞋,两只手横握大枪,肩上挎着子弹和干粮,头上箍着一条布带。他的面目和表情,黝黑瘦削,刀刻斧凿,毅然决然,无怨无悔,就好像要出远门一样,就好像要去远征一样,就好像一条狼要咬人一样,就好像一只隼要俯冲一样。
人们哑然老半天,才意识到他要干啥。
纷纷在后面喊——
“孩儿,回来哩。”
“孩儿,不中哩。”
“孩儿呀,他们人多,好汉架不住群狼呀。”
“孩儿呀,不敢逞强。”
但是他连头都没有回……
崔石磙匪帮,老寨在一条山谷里,地形复杂、林木繁茂,进可以冲出山谷、扫荡村庄,退可以缩人大山、凭险据守。多少年了,这儿一直是他们的安乐窝。他们咋也没想到,这个往日安乐的地方,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先是他们放在寨外的小哨。这个哨距老寨二三里,设在居高临下的灌木丛中,可以俯瞰谷口的一举一动。一个匪徒在树窝里趴累了,想立起来活动活动、撒泡尿。刚一起身,“咣”的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打来一冷枪,一枪正打在他眉心儿上,他仰面朝天躺了下去。另一个匪徒听见响动,但没想到他的同伴已被打死,还以为哪儿出了啥事儿呢,咋咋呼呼着:“咋了咋了?”举着枪从树窝里站了出来。但是没等他弄清到底咋了,“咣”——不知从哪儿又打来一冷枪,这一枪正打在他心口窝儿,打得他就像突然心绞痛似的,双手捧着心窝子定定站了好一会儿,一头从高处栽向了崖底下。
接着,仨匪徒正走路。后来人们知道,是匪帮中的一个小架杆,家里也不知死了什么人,领着两个小喽哕去奔丧。刚出老寨一里多,一颗子弹从林子里射出来。打得他就像被谁朝肚子上跺一脚,腾、腾倒退好几步,才一屁股坐在那儿。他的两个小喽哕,一听枪响就藏到了路边岩石后。等了一会儿,看到只响了一枪,就再也没有动静了。猫着腰朝路上跑过去,想把死人也拖到岩石后。谁知俩人刚把死人架起来,枪声又响了。头一枪,打在一个小喽哕脑袋上,打得那脑袋如同西瓜开了瓢一样,鲜血溅了另一个小喽哕一脸一身。这个小喽哕被鲜血吓傻了,杀猪似的喊一声:“救命啊!”扔了死人拔腿就跑。但是他没跑几步,二一枪就追了上来。子弹“咣”地打在他后心上,打得他以狗啃屎那样的姿势摔了出去。
接着,一群匪徒出来洗澡。这地方管游泳也叫洗澡。洗澡的地儿就在寨墙外,是一条由山上跌落的小河,积年累月冲击而成的深潭,叫黑龙潭。他们咋也没想到,有人竟敢在家门口,公然对他们下毒手。这时候天已经有点儿凉,他们正在冷水中欢快地大呼小叫着,点射开始了。只见——我们知道,人死在水里,死人是会浮上来的——“咣”一枪,一个匪徒沉到水中,紧跟着又浮了上来;“咣”一枪,一个匪徒沉到水中,紧跟着又浮了上来……匪徒们一开始还有点儿迷糊,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东张西望着。但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不好!”他们一下子反应过来。一刹那,就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鸭子,争先恐后、连扒带刨、扑腾扑腾地朝岸边游去。可是他们快。子弹比他们还快。“咣”一个,“咣”一个,“咣”一个。不一会儿,死人就像煮熟的饺子,在水面上白花花漂起来一片……
“外马子来了!外马子来了!”
顿时整个老寨的匪徒们惊恐万状、奔走相告。
外马子,就是外人、敌人、来历不明的敌人的意思。
崔石磙和姜不辣,一人举着个盒子炮,“哒、哒”对天放着枪,边打边吆喝着匪徒们:“慌个啥!”但是不久他们自己先慌了。咋哩?整整一天,他们光听枪响,光见弟兄们一个个地倒下去,可就是弄不清——这个外马子在哪里。他们明明看见,子弹是从岩石后射来的,子弹是从林子里射来的,子弹是从半山坡射来的,可是他们对着那儿狂射猛扫,把泥土、碎石和枝叶打得乱飞,觉得有多少人也该被扫死了,过去一看却一个人也没。就好像那儿压根儿就没有人,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个外马子。他们找不到外马子,外马子却无时不刻不在他们身边。又一个弟兄倒下了,又一个弟兄倒下了……到天黑,他们已经有十九个弟兄送了命。他们这一杆,总共一百多号人,只一天就被报销了十九个,十亭去了一亭还要多。
慌了的崔石磙和姜不辣,意识到今儿个遇上劲敌了。咋讲呢?从外马子遗留在射击现场的弹壳看看,所有弹壳应该出自同一支枪。也就是说,对方很可能只有一个人。而事情可怕就可怕在,虽然对方只是一个人,但却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给人的感觉好像远远不止一个人,给人的感觉好像草丛、树木、岩石后面到处都是人,他们已经被不知多少人围困了。这,是多么恐怖的敌人哪!这个敌人是谁呢?那还用说么,当然是被他们得罪的人,当然是和他们有梁子的人。不然,谁会下这样的黑手、狠手、毒手呢。崔石磙和姜不辣,开始在他们的仇人中搜寻这个人。他们一生为匪为寇,作的孽、结的仇太多了,每个正经过活的人都恨不能把他们撕吃了。可是他们想来想去,又觉得所有的人都不可能。张三?不可能,再借给他个胆他也不敢。李四?不可能,他就是有这心也没这本事。王麻子?更加不可能了,他早在几年前就叫别人给废了……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打死他们都想不到,此人是一个中国老人的异国养子,一个上等兵,一个狙击手。
是的,武田曾经是狙击手,现在又成了狙击手。
当兵前,武田一次也没摸过枪。很可能,因为他是修表匠的儿子,每天挤着一只眼,另一只眼戴着个放大镜,就和瞄准动作差不多吧,他对枪有一种天生的得心应手。当兵没几天,也就是得到第一支枪没几天,他就在新兵训练的实弹射击中,成了一名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来到中国战场后,他的长官很快发现了他的绝技,专门发给他一支枪——不是日本步兵的制式步枪,而是一支特制的狙击步枪,射程更远、准确性更高,而且带一架瞄准镜。就是他现在用的这支枪。而今,武田又一次拿起了这支枪,但这一次却是为了他的父亲,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他的中国父亲。现在,武田就拿着这支枪。走上了他的复仇之路。作为一名狙击手,他打的当然是狙击战。
现在,武田已经把他的战线,从谷口、从山崖推到了匪寨前,他神出鬼没在寨子四周的山坡密林中,射击已经完全延伸到了寨子里。一个匪徒从屋里走出来。这是这天早起第一个走出房屋的匪徒,在门前用慢动作举起双拳,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武田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开张的机会。“咣——”他射出了今天第一颗子弹,只一枪便将匪徒打得坐在门上、坐回了屋里。又一个匪徒到井台上,屁股一撅一撅地绞着辘辘把。井台比地面高二尺,正好把他搁在了突出的位置上。武田打这种目标简直连瞄都不用瞄。“咣——”他只一抬手,就把这个匪徒打得“妈”一声,水没绞上来自己栽进了井里。一个匪徒拉完屎,立在茅房里提裤子。茅房是那种有墙无顶的,这个匪徒立那儿,比墙高出半个头。武田要的就是这半个头。“咣——”只见伴随他的枪声,子弹就如一把锋利的铁铲,刷一下就铲去了这个头露在外面的那一半……每当武田的枪一响,就像捅了一下马蜂窝,匪徒们便从屋里蜂拥而出。朝四面山坡长枪短枪乱打一气。而这,正好成了武田的活靶子。只见,他一忽儿躲在岩石旁,一会儿藏在灌木后,一忽儿上到树顶上,一忽儿下到沟坎里,一枪一枪、一板一眼地,向匪群发射着呼啸的子弹。他的射击一枪一个、弹无虚发,一个匪徒栽倒下去,
又一个匪徒栽倒下去。每一个匪徒倒下去的一瞬间,都在匪群中造成一阵骚乱。匪徒们是从不同的房屋拥出来的,但是武田只几枪,便打得他们像炸了窝,开始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地窜回他们的房间。每当他们拥出来、窜回去一个来回,就在屋外丢下几个死人。很快,寨子里横七竖八到处都成了死人。随着死人越来越多,很突然地,匪寨变得沉默了。当武田又干掉一个匪徒——这个匪徒大概有什么非干不可的事儿,从一个房间到街对面另一个房间去,他就像兔子那样躬着腰一阵猛跑,企图抢在子弹前面跑进对面的房间,但还是没有跑过武田的子弹。当武田看到匪徒栽倒的那一刻,以为匪群又要一拥而出、乱打一气,谁知道等了半天,这次一个也没有出来。整个匪寨静得就像没人一样。
是的,匪徒没有出来。从这儿以后,匪徒们再也没有出来过,匪徒们再也不敢出来了。现在他们只能龟缩在房屋里,不仅放弃了战斗,而且放弃了吃饭、喝水、拉屎、撒尿,以及一切需要走出来的日常活动。武田虽说只有一个人,但就是这一个人,把一个匪帮团团包围了,不仅把他们围困在了寨子里,而且把他们压缩进了最后的乌龟壳。
二架子姜不辣,当土匪前是猎户,而且是个枪法出众的猎户,他们那一片儿都叫他“姜神炮”。至于他神到啥程度,曾有这样一个传说。姜不辣刚当土匪时,只是一个人跑单帮。一次被某保安团穷追猛撵了一整夜,天亮时他纵马奔上一个山坡,遥见坡下保安团长仍一马当先、紧追不舍,终于把他给追恼了。他高喝一声:“站住!”叫着保安团长名字说,“你再追俺可不客气了。”保安团长说:“你不客气又咋着?”他说:“你把马鞭子举起来。”对方刚刚把鞭举起来,他挥手一枪把鞭子打成了两截儿。
这时,就是这个姜神炮,拿过匪徒一支大枪,瞄了瞄、试了试,说:“看俺的。”
武田的枪已经沉默两天了。整整两天,匪寨里都没有人活动,看上去就像一座死寨。就在武田越等越焦急时,第二天将黑不黑的当儿,他看到一间房子的门突然开了,出来几个拎着水桶的匪徒。贴墙根儿朝水井方向慢慢移动。不用说,武田立刻认为,这是没吃没喝的匪徒们终于撑不住了,想趁天黑抢些水回去。而这,简直就是一个射手最好的移动靶呀!一直等待的武田岂能放过这样的靶子。他想也没想就开枪了。结果,枪一响他发现上当了。就在他枪响的一刹那,他看到一所房屋的屋顶上突然蹿出一条火蛇,“嗖”地一下直扑上来,狠狠咬住了他的左臂。武田猛一龇牙,呆呆看着火蛇出现的那片屋顶,这才反应过来——他中了土匪的诱敌之计。“妈的!”武田这才意识到,看来匪寨中有个和他一样的神枪手。那几个匪徒看着像抢水,实际上是此人故意设的诱饵,诱使他开枪射击、暴露位置,然后好一枪杀了他。幸亏,此人杀人之心过于急切,这一枪只打中了他的胳膊。
武田知道,决战提前了。
不是么?决战提前了。这儿,有个和武田一样的神枪手。现在这个神枪手,用他开门见山的第一枪,向武田下了一封咄咄逼人的挑战书——来呀,有种咱们一对一,就在这儿拼个你死我活!面对这样的挑战,武田只有应战,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武田要想继续往前走,只有战胜这个挑战者,从他的尸体上迈过去。
对决开始了,山谷反而寂静下来,没有了人声和枪声。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了。没有人打破这寂静。决斗双方,谁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好像都睡着、睡死了。但是双方心里都清楚,对方不仅没有睡,眼睛反而比任何时候睁得都大。双方一个比一个明白,高手之间的对决,每个人的机会只有一枪。如果这一枪不能置敌于死地,那么死的就是自己。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耐心寻找着打响这一枪的时机。
第五天黄昏,武田的机会终于来了。这时,落日正在武田背后的山脊上,余晖照射着匪寨的泥屋和纸窗。潜伏在灌木丛中的武田,看到某处屋顶上忽然闪亮了一下,就好像一片玻璃的反光一样。虽然那光亮一闪即逝,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久经沙场的武田立刻断定,那是望远镜的反光。同时断定,他寻找了五天的对手,此刻就在那片屋顶上。也就是说,当他寻找着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那片屋顶上,用望远镜寻找着他。
武田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实际上,早在五天前,他就已经为这一时刻做好了准备。他拉弯一棵小树,用绑腿的一头绑住树梢,一头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用干草捆成草人,并将草人捆绑在树身上。为了使草人活灵活现,还为它穿戴了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衣裳和礼帽。现在他一刀斩断了那绑腿。随着绑腿被斩断,被拘束了五天的小树,也就是穿衣裳戴礼帽的草人,就像弹簧一样“呼”地弹了起来。远远的,猛看着,就像一个人从树丛中站了起来。就在草人弹起来的一刹那,“呼——”匪寨屋顶上的枪响了,只见草人的帽子一下被掀到了天上。而就在对方枪响的一刹那。“咣——”武田的枪也响了。武田看到屋顶那个人,先是被打得立了起来,接着仰面朝天摔到了屋底下。
然后,他听到了匪徒们的惊呼——
“二当家的,二当家的……”
喊话声响起来时,天差不多黑了。
喊话的是一名小匪。他拿着一个洋铁皮喇叭筒,缩在高大坚固的寨墙后。他后面手持武器半蹲半跪着的,是崔石磙和只剩了一半的匪徒们。这时的崔石磙,满眼血丝,眼窝乌黑,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就像一个濒临崩溃的人。
小匪的喊声嘶哑着、颤抖着:“外面的好汉你听着——不管你是哪一位。也不管咱以前有多大的仇,俺大当家的说了,以前的事儿都是俺不对,是俺有眼无珠冒犯了你。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愿意从今儿起。与你握手言和、化敌为友。只要你肯把咱们的梁子揭过去,不再继续与我们为敌,他现在就给你赔不是并送你大洋一万块。”那声音被喇叭筒夸大后,显得愈加嘶哑和颤抖,老远老远听着都是哆嗦的。
没有回音。
崔石磙加码道:“两万块。”
小匪大了嗓门儿:“两万块!”
还是没有回音。
崔石磙:“三万。”
小匪更加开大了嗓门儿:“三万!”
崔石磙:“他要多少俺给多少,他要什么俺给什么。”
小匪激动了:“听见了没?只要你别再跟俺过不去,俺大当家的说了,你要多少他给多少,你要什么他给什么,俺这里的家当随你挑随你拿……”喊着喊着可能有点儿忘乎所以,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这次他得到了回音。
“咣——”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
小匪一个倒栽葱。正好摔在崔石磙他们的面前。
匪徒们一下子没声了。他们这次喊话,实际上已经意味着认栽和投降。但是这一枪,等于明确地告诉他们,对方拒绝了他们的投降。
半晌,崔石磙说:“这是要把咱们斩尽杀绝呀……”
不知谁先说:“大当家的,咱不能就在这儿等死呀。”
然后匪帮可乱开了:“是呀是呀,赶紧想法
儿呀。”“还想啥呀,还不赶紧跑。”“这会儿不跑,再跑可来不及了。”甚至有人,这会儿也不管啥老架子不老架子了:“恁不跑俺可要跑了啊。”那乱糟糟的声音使得崔石磙终于明白,他得干点儿什么了。他再不干点儿啥的话,他的这支队伍就要散架了。于是他决定,突围。
突围?这个词儿一出口,崔石磙的脸都抽搐了。他们这一伙儿,好好歹歹还有几十人,而他们的敌人却只有一个人。可是现在,一个人的一方,反而把他们几十人围住了、困住了,逼进了黑咕隆咚的死胡同;他们几十人,反而要在一个人的枪口下,去突围、去逃亡、去奔命。最最可笑的是,直到现在,他们连这个人是谁、甚至连这个人长啥样都不知道。崔石磙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说过如此荒诞不经的事儿。
突围是破晓前开始的。这一刻,天未亮,夜最黑,一切的一切都在熟睡,是落荒而逃的最佳时机。突围方向,当然是背后莽莽无际的大山。突围前,崔石磙作为老架子,下达了他最后的命令——全体轻装,只带必需的武器和弹药,钱财、家当和肉票统统不要了;布置疑阵,在各处设了几十个草人,就好像他们没走一样。做完这一切,匪徒们聚集到崔石磙的大屋里。大屋正中,是一把虎皮椅。他们的老架子,从前就坐在那上面发号施令。现在虎皮椅被翻倒在一边。许多匪徒,他们跟了崔石磙多少年,一直到这一刻才知道,椅子下面有一条通往寨外的暗道。暗道是偷偷挖掘的。挖好后,崔石磙把参与挖掘的老百姓全都枪杀,因此即使是在匪帮里也只有少数骨干匪徒才知道。崔石磙预置此暗道,当然是留做最后逃命用的。他原想着会有那么一天,在大队官兵、坚兵利器的猛攻下,他的山寨可能支持不住,而那时,他们将通过这一生命通道,从虚墟中奇迹般地死里逃生。没想到,这最后的时刻提前到来了。
匪徒们钻出暗道,发现已经在一处山坡上。这时候天已经亮起来,他们从这儿回望身后,已经可以俯瞰山谷中的老寨。但只能看个大概,看不清具体细节,因为寨子已经小得就像积木搭成的一样,这说明寨子已经距他们很远很远了。正因为很远很远了,他们就像走长路的人猛然甩掉了沉重的包袱,顿时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先是所有人情不自禁地长出一口气,跟着有的笑逐颜开,有的手舞足蹈,有的竟然喜极而泣。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想到,他们在经受了那么久的烈火煎熬后,竟然还能从地狱中侥幸生还。一阵骚动之后,不知谁先说了句:“我靠!多亏大当家的想得远哪!”人们立刻反应过来,赞誉之声立刻响成了一片:“是哩是哩,多亏大当家哩。”“要不是大当家的,咱这早晚还做着缩头鳖哩。”“要不是大当家的,咱恐怕都活不过今儿个哩。”有人一激动,甚至忘了这是在逃命,竟然领头振臂高呼道:“大当家的万岁!”但是就在这时候,“咣——”枪声又响了。
是的,枪声又响了。而且应声倒下的,正是那个高呼“万岁”的小架杆。由于是在大早起的野林里,加之人们出其不意,这一枪显得格外尖锐、刺耳,给人的打击不像一枪而像一炮,震得人们的心都不由得咯噔一下子。那个小架杆倒下去时,两眼睁得很大很大,就仿佛直到临死都不愿相信,这一枪是真的。他的瞳孔里充满了惊骇、恐惧和怪异,就如同一个人在光天化日里,冷不防看到了一个鬼一样。
然后,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群匪噤了一秒钟,突然不知谁尖叫道:“外马子撵来了!”这一声惊恐万状的叫喊,就像谁朝树上扔了一块大石头,令满树的麻雀一下子炸开了。残存的几十个小匪,没有任何人组织和号召,完全是不约而同地发一声喊,向四面八方拔腿就跑。也就是说,这一刹那他们已经完全没有组织了,脑子里就剩了一个念头——逃命要紧。崔石磙一看不好,就像一个放马的人,试图遏止一群四散而逃的惊马一样,先是双手舞枪、狂呼乱喊:“立那儿!立那儿!”跟着对天“砰砰”放枪,“再不立那儿老子开枪了!”接着真的当场击毙了一个没命奔逃的小匪。但是这时,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局势了。他的叫喊越是丧心病狂,匪徒们越是窜得急不择路。只一瞬,一支曾经兵强马壮的队伍便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原地就剩了光杆司令崔石磙和他最贴身的三个小匪。
这时间,崔石磙还在乱放枪乱叫唤:“都给我立那儿!都给我立那儿!”一回头发现他四周光剩了一片树,他的叫喊成了对着树喊。就像无缘无故挨了一嘴巴的人,先是意外地僵了一僵,接着一下子变得激怒、昏乱了:“娘——那个逼!”他突然暴叫一声,猛地抄起一挺匪徒丢掉的机枪,形同疯子似的转圈儿狂扫开来,一面“哒哒”乱扫一面狂呼乱喊:“老子跟你拼了!老子跟你拼了!”人们还从没见过一个如此狂躁的人,就像一头深受刺激、暴跳如雷的狮子。狂泻的子弹把四面的树枝树叶打得满天飘飞。
接下来的局面完全反了过来。一直都是敌人步步紧逼,崔石磙缩着、藏着、躲着。现在反而是他反转身来,见人就咬,拼命寻找、攻击敌人。我们说过,现在崔石磙身边,只剩三个小匪了。先是林子西头“咣”的一响,一名匪徒应声倒下,剩下两个小匪喊道:“在那边!”他们立刻向西扑去,一面猛扑猛冲一面狂扫乱射。跟着,林子东头“咣”的一响,又一名匪徒应声倒下。剩下一个小匪喊道:“在那边!”他们又调过头来,以更加炽烈的火力向东猛扑。终于,不知从何处“咣”一下,最后一名小匪也倒了下去,这时候真正只剩了崔石磙一个人,但直到这时他仍没弄清敌人到底在哪儿。这,就好比一个拳手攒足了劲,要跟对手拼个你死我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对手一样,而对手却在他身后绕来绕去,一会儿朝他屁股踢一脚,一会儿朝他屁股踢一脚。最后一名小匪是在他眼前倒下去的。小匪倒下去的一刹那,他就像屁股上又挨了一脚,而且这一脚险些没把他跺趴下。险些没趴那儿的他,这时几乎狂躁到了极点,面目表情说不出的吓人,眼睛红得就像出血一样。他就像没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着,一面转圈儿一面嘶喊,声音好似泣血一样:
“龟孙——”
“有种的你出来!”
“有种的你出来!”
“有种的你出来……”
就在这时。乱转乱喊的崔石磙突然立住了。他听到身后林中很轻微地响了一下,就好像有一个什么人从树丛中站了出来。他先是僵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缓缓地转过身去。这时,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敌人。
他没想到,他的敌人会是这样一个人——个子矮着他半头,瘦得像一把秫秸,满脸都是泥垢和汗迹,看上去比叫花子还要肮脏,衣裳破得一绺一绺的,就像一只鸟扎着一身的毛,一只手用绑腿吊挂在胸前,另一只手竖举着一支大枪。正因为矮、瘦、黑、脏、破,还有伤,使得这个人看上去格外的凶,给人的感觉几乎不像一个人,而更像一个催命鬼。
“你……”崔石磙颤声问。“你是谁?”
那人道:“马老汉的儿!”声音就像冰一样。
“马老汉?”崔石磙问,“马老汉是谁?”但随之脸色变得煞白煞白。
这还用问么?不管他是谁,肯定是被自己戕害的人。
几秒钟的死寂。
突然,从崔石磙的胸腔深处,迸发出一阵拖长的、非人的嗥叫:“啊——啊啊——啊啊啊——”那嗥声那么凄厉,那么怪异,那么疹人,就像野兽垂死之际的哀号。嗥叫声中,崔石磙猛然端直机枪,欲作困兽之斗。但是就在这时对方的枪先响了。
“咣——”
崔石磙,先是像一棵树似的绷直了,就那样直绷绷地立了好长时间,接着,又像一棵树被砍倒似的,直挺挺、硬邦邦地栽倒在地上,把地上的草都砸出一个坑……
武田是后晌回到镇上的。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被他解救了的肉票们。
人们瞠视着这个似人似鬼、非人非鬼、半人半鬼的人,久久、久久,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武田把马老汉的人头,就葬在了周家祖坟的边上,他们黄泥小屋的屋前。现在,这个回来的人正跪在坟包前。他对着坟中人,突然一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爹,武田给你报仇了!”
“爹,你听见了么?武田给你报仇了!”
这时,事儿发生了。不知何时从哪儿飞来一只鸟。一只小蜂鸟,只有拇指长,尖嘴、细脚,全身羽毛翠黄翠黄。它飞到武田的面前,振翅停留在半空中。
武田以为是一只不相干的鸟。他挥了挥手,试图撵开它,可是它却没有走。又挥了挥手,同时“嘘”了它一声,可它仍然没有走。
武田呆呆望着鸟,不知怎么,蓦地有了一种感应。他脱口问了一句:“爹,是你么?”
鸟儿闻声,更加飞快振动着翅膀,仿佛要对武田说什么。
武田,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头,说:“爹,要真是你,就落在我的手指上。”
话没说完,鸟一收翅,竟然真的站在了他的指头上。
武田一愣,跟着喊了一声:“爹!”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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