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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鸟的村庄(外二题)

2009-09-02赵国宝

飞天 2009年6期
关键词:喜鹊茄子娃娃

赵国宝

没有鸟的村庄是不存在的。人住到哪里,树便跟到哪里,鸟便在哪里繁衍生息。

树一般长在庄窠的周围。“门前栽柳,不苦自有”,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古训了。但见老家人几乎每家门前都有几棵老麻柳,屋后是高大的老榆树和野白杨,不远处一个莲蓬勃勃的杏园。老家的鸟就在那些树上安家落户。

喜鹊。老家人叫“野雀子”。早晨从被窝里醒来,听见它们在老榆树上“喳、喳、喳”地叫,就想起奶奶说过的“野狐精儿”。故事里的喜鹊往往是智者的化身:“喳喳喳,牛屎滑倒碌碡打”,于是各类物什齐心协力,打死了害人的“野狐精儿”。我对喜鹊的喜欢就是从这故事开始的。它们在老榆树或野白杨的树杈上做窝,外一层树枝刺棵,内一层牛毛破絮,在背风的方向只留一个小小的家门。即使寒风肆虐,它们的窝里也是暖暖的。

一只喜鹊窝里不知隐藏多少秘密。有一天我在庄窠外转悠,忽然看见从喜鹊家的门口探出几个小脑袋,我就想里面肯定有小喜鹊了。于是我就思谋掏出那小喜鹊来养。黄昏时候,在众伙伴的怂恿下,我就脱了鞋,爬上了那棵老榆树。快要到达喜鹊窝了,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我手中树枝断了,脚下一滑,从两三丈高的老榆树上掉了下来。多亏树下是一片田地,才避免了伤筋断骨。回到家里,奶奶说喜鹊是神物,怎能搅扰它,一阵风把你吹下来是天见了!从此我从那棵树下走过,看见喜鹊夫唱妇和、相亲相爱,就觉得它们不是一般的鸟,也就打消了玩弄它们的念头。忽有一天,我回到老家时,发现喜鹊不见了。喜鹊窝也七零八落,柴棍子散了一地。我就觉得眼前的老家已不是我记忆中的老家了。

麻雀。它们常在家门前的柳树上窥视老院。母亲刚掬了一掬糜谷撒在地上,转过身,它们就在母亲唤鸡的当儿轻轻落在那一坨糜谷上。等母亲转过身,它们又迅疾回到了树枝上。

冬天,树叶脱尽了。这时候,一些短命的麻雀,往往成了孩子们的猎物。最普遍的是一人自制一把弹弓。找一些粗铁丝,弯成手柄。再找来一些旧轮胎,剪成拇指粗细的橡胶带。用细铁丝绑在手柄上。然后在橡胶带的末端装上一小块牛皮,用于夹石子。打鸟时,先用牛皮将石子裹住,用右手抓紧,左手执柄,瞄准了,就拉长弹弓。但很多时候打不到麻雀,只是惊飞了它们。旋上一阵子,它们就又长在了树上。如此执迷不悟!打的次数多了,就有一只掉在庄窠外的什么地方。打了麻雀多时就扔给猫吃,有时也向伙伴炫耀自己的射艺。

但下了雪就不同了。扫开一块空地,撒下糜谷,用短棒撑起一面筛子,远远地用绳牵着。等麻雀到那筛子下觅食时,猛将绳子一拉,很多只麻雀使罩在筛子底下了。其实罩起来容易,捉拿麻雀才难。往往刚把筛子揭起,麻雀就又飞了。有时半天连一只也捉不到。那些麻雀经过几番折腾,再也不敢钻到筛子底下去了。只有个别确实饿得不行,就做了我们的俘虏。但奶奶看见总会说我们残忍,因此有时也动了恻隐之心,又将它放飞了。据说麻雀曾列为“四害”之一,被大量捕杀。现在有人又知道了它的益处,列为三级保护动物,原因是它们的数量也越来越少。真的,而今老家的冬天既没有积雪,又没有鸟鸣,不知孩子们还在玩些什么?

啄肉鸟儿。寒冬腊月,屋檐下总要挂一块红艳艳的腊肉。这时候,啄肉鸟儿就来了,趁人不注意,就落在腊肉块上啄。这种鸟长得漂亮,白眼圈儿,白肚底儿,身材像个水萝卜,啄肉时尾巴一闪一闪,怪可爱的。眼看着它在啄肉,也不忍心去赶。如此多次,它也被娇惯了。有一天甚至呼朋引伴,引来七八只,那根吊肉的麻绳儿终于被挣断了。肉掉在地上,它们才被惊飞了。但只要把肉吊起,它们又来了。真是“瓦罐不离井口破,只要你来得遭数多”。有一天我透过窗亮子,看见一只啄肉鸟儿在腊肉上正啄得起劲,没想到老花猫正在瓦楞上埋伏。说时迟,那时快,它刚饱餐了一顿要飞,被老花猫一爪打住了。那简直是出于妒忌,老花猫也曾为了吃那块肉,被母亲好好教训了几回。

除了冬天,其他季节总不见这种鸟,也不知它在哪里垒窝。或许它比麻雀聪明,总防着人类的戕害吧。

燕子。谷雨前后,杏花开了,梨花合苞,好不容易下了一场细雨。这时候,老家就活泛起来了。农人种田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蜂飞蝶舞,山湾里一片欢腾。这时候,燕子就飞来了。它们掠过柳梢,掠过山冈,有时甚至冲向高高的云层。尤其是雨后的黄昏,它们在田野上空追逐、鸣叫、翻飞,给宁静的山村带来了无限诗意。打开高房上的小窗子,看它们优美的飞翔姿势,我就不得不赞叹这种鸟的神奇。

只有四爷家里才住这些鸟。四爷是个老读书人,懂得“紫燕来仪”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因此,他在大厅房的屋檐下专门为它们留了通道。那燕子窝就筑在房梁上。有一天,我到四爷家去,正和四爷谈着“三国”,一对燕子夫妇就飞了进来。四爷压低了声音,让我小声点。只见那一对燕子口里衔着好几条虫子,正忙着给嘴角黄黄的乳燕喂食。燕鸣“啾啾”,让我好生羡慕。回到家,也在我家房梁上钉了一个小木板,大开房门,等待幸运之神降临。等了几天,机会终于来了。两只燕子真的飞到我家的厅房里,落到了我钉的那个小木板儿上歇息。不想,弟弟也看到两只燕子飞入我家,追到院子里大呼小叫。终于,燕子被惊飞了,再也不来了。我不禁扼腕长叹了几天,动不动就找弟弟的茬,将他打得不断求饶。

黄鹂。我们叫它“铜铃儿”,原因是它的叫声太好听了。夏季来了,麦子正在扬花。有一天中午放学后我正在从麦地边走过,突然,从麦地边的一棵柳树上发现了一个秘密。午饭过后,我独自一人爬上了这棵树。只见一个精致的小鸟巢安在树杈上,里面躺着六枚小巧的鸟蛋。我不禁拿出一枚看了又看。那淡绿色的鸟蛋还带着温热,显然被鸟儿刚刚暖过。随后我又想,先不要惊动它们,等孵化出小鸟儿再说。因此我又小心翼翼把那枚鸟蛋放回了鸟巢。

谁知好景不常。过了几天,我又爬上那棵树去看看小鸟儿出来了没有。突然,一只正在孵卵的“铜铃儿”飞了起来,我一惊慌,一把将那只鸟巢掀了个底儿朝天。“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又痛失了一次养鸟的机会了。直至今日,我还为自己做事鲁莽而,自责!

鸟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没有了鸟的村庄还能算村庄吗?只有那些鸟,才能帮我找回饥饿又快乐的童年呵。

七月十二

农历七月十二,也不知道是什么节日,老家人就叫“七月十二”。这一天有两个顺口溜:“七月十二,烙麦娃娃”,“七月十二,辣椒茄儿”。吃什么呢?就吃“麦娃娃”,就吃辣椒炒茄子。

新麦熟了,赶紧背几捆到打麦场里。一束又一束,使劲儿把麦穗子摔打在碌碡上,金黄的麦粒儿就从碌碡上滚了下来,堆成一个麦堆堆。然后用簸箕簸净了,背到石磨上,白花花的新麦面就从石磨上流了下来。

母亲煞有介事,把个“麦娃娃”做得精细。细白面里和了胡麻油,揉了又揉,做成一个个“娃娃”形状,有头有脸,有胳膊有腿,还“穿”了裙子。放在大铁锅里,用柴火慢慢烙出来,一股清香直冲鼻孔,实

在是一年中最好吃的东西了。

记得每年七月十二,大清早从睡梦中醒来,老远就闻见一股“麦娃娃”的焦香。来到厨房里,母亲已把“麦娃娃”烙好了,一人一个。我们姐弟四个就拿着“麦娃娃”,来到老家门前的大柳树下,吃了起来。吃麦娃娃可不能乱吃,得先吃“胳膊”,后吃“腿儿”,最后才吃“麦裙”。但那时白面少,吃着吃着就放下不吃了,生怕吃完了看着别人吃淌涎水。所以一个麦娃娃吃了又放,放了又吃,直到晚上才吃最后剩下的“娃娃头”。

那么,这一天中午吃什么呢?吃辣椒炒茄子。因为一年到这一天才吃一回,所以其香无比。也不知母亲从什么时候攒了点鸡蛋钱,从集上买来一提笼辣椒茄子。辣椒碧绿,茄子泛紫,看着就流涎水。这两样菜,在老家的旱地里是种不成的,是甘谷的菜贩子坐着火车弄到通安驿集上的,所以稀罕得很。那时在山村里,七月十二能有一碟辣椒炒茄子,真是不简单!

眼看着母亲把辣椒茄子洗了,辣椒切成丝,茄子切成块,我们姐弟就在锅灶边转来转去。只见母亲先倒些胡麻油,烧得冒烟了,就投入一勺臊子。等臊子上的猪油消了,就开始炒辣椒茄儿了。母亲把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不一会,厨房里就充满了一股呛人的辣香味。待辣椒炒茄子端上炕桌,我们姐弟就已辣得鼻子酸酸的,母亲也呛得眼泪流出来了。这辣椒炒茄儿就是香,辣得直哈气,也不放下筷子,直到碟子见底了才罢。过上几天,也回味无穷。

二十多年过去了,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只觉得吃啥也不香。七月十二,不像春节、端午、中秋,本不是一个大节日,我却深深地怀念。那“麦娃娃”,“辣椒炒茄子”,真正的“绿色食品”,真正的香呵!

乐公

在乡问,一个人死了,或许能享受最大的荣光。成百上千的庄间人都来为他送行。绚丽的纸火,显示了场面的盛大——在活人们的联想里,他的下一世显得如此富足。他将会骑一匹高大的白马周游世界,身边总有一位精明能干的马夫,一对童男女侍候。他住着一幢生前从未住过的豪华住宅。有用不完的金银钱币——这些都活在绚丽的纸火里。

而这时,唢呐就响起来了。按照庄里人的说法:没有唢呐,那纸火是死的,再也不能复活。去世的人将在另一世里一贫如洗。因此再一贫如洗的后人也要请乐公来吹奏。

擦黑时候,乐公们就来了。他们有六七人的队伍。无丧事的日子,他们在各自的土地里耕作,一有丧事,领头的就四山八洼地吆喝,终于吆喝定了,就于黄昏时节来到。先是一顿饭。然后他们就盘腿而坐,长时间守候在燃着一块巨大的木头的火盆后喝茶。茶毕,唢呐就响起来了。他们不识乐谱,那乐曲都是凭记忆吹出来的,却出奇地齐整。每奏一曲,必有“总理”吆喝:“孝家请乐公呢”,“孝家请庄问人呢”,往往是锣、鼓、钹各一人,三杆唢呐齐奏。当一张纸钱点燃,哭声与哀乐同起,真不知是人之悲痛感染了唢呐声,还是唢呐声感染了人。整个场面呈现出一种巨大的悲痛,整个村庄也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了。唢呐声止,哭声也顿时停了。整个村庄此时也鸦雀无声,仿佛连猫狗也悲痛得不发一言了。躺在棺材里的亡人,仿佛在今日,才获得普遍的尊重。他是那么安详与平静。在众人布置的告别仪式里,他获得了真正的安宁。此刻,几个画工也正在棺材边忙碌,他们将用一夜工夫,把那棺材打扮得富丽堂皇。

从出纸到送葬,“孝家”们披麻戴孝,神情黯然,在先生、乐公、庄间人的安排下,哭了又跪,跪了又哭。“先生”抑扬顿挫,高声诵读祭文;乐公双腮鼓胀,尽力吹奏得悲伤;庄间人跑前窜后,端献饭,拿工具,劝孝家,哄小孩,甚至还要给主家的驴添草、猪和食。多则十天八天,少则三四天,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待到一场丧事下来,几笸箩馒头,几案板包莱,几盆猪肉丸子就全进了庄间人的大肚子。主家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从不计花费多少,只怕招待不周,事后庄间人评说。

终于要起丧埋葬了。清早,庄间人已早早到齐了。“总理”安排:年老的撒纸钱,身强的搀孝家,后生们鼓劲抬丧。这天,唢呐声更其响亮了。一顿早饭后,乐公们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吹奏的吹奏,一直把亡人送到墓坑里,才歇缓片刻。待棺木下葬,纸火点燃的同时,唢呐又响起来了。此时孝家一族男女老少皆跪在松软的黄土地里,放声嚎啕,仿佛整个黄土地也都嚎啕起来了。而唢呐声此时更为悲凄,令听者动容,观者也不得不掩面而泣了。经历了大戚大悲,纸火终于成了灰烬,唢呐声也突地戛然而止。庄间人赶忙扶起孝家,一应人等默然又回到主家,一场丧事终于了结了。

一顿浆水长面后,孝家就开始“打发”乐公了。“打发”的报酬是微薄的,领头的乐公往往推辞半天,只收一半“打发”。如果全收了,庄间人定会说土一年半栽,乐公是难以见人的。

特殊记忆里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小杜所谓的清明,恐怕是指杏花春雨的江南吧。故乡的清明,杏花还未开,也还没有潇潇细雨。有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沙尘暴,问或在一阵狂风过后,送来几点干雪粒。树枝还枯枯的。活跃于其上的只是几只颜色和树枝差不多的麻雀。不过在河谷地带,背风的地方,远望去也有些绿意了。

就在这样的季节里,清明节来临了。我们那里的习俗。不是为了祝愿“天下清明”,或纪念那位为君舍肉的艾士介子推,而完全是为了纪念祖先。纪念祖先也不是在清明节,而是在清明节之前“上坟”。所谓“上坟”也不叫“扫墓”,而是向坟堆上加土。穷乡僻壤,祖先的阴宅不能算作是“墓”,因此无“扫”可言。但在我,那时却天天盼着清明之前,上坟的邵次祭奠活动了。

因为那是乡间一年里唯一的野餐。

上坟那天,族人各家各户都准备了几样菜肴,分几碟。端在一个木盘子里。每个木盘子里平放了一炷香,点燃了,连同菜肴恭敬地献在祖先的坟堆前。待一炷香快完了,族人中的老者点燃了一串纸钱,泼了一碗凉浆水,野餐就开始了。几十碟土色土香的菜肴摆放在草地上,几十人自由取食。那菜肴有韭菜炒腊肉、洋芋丝、扁豆芽儿菜、炒鸡蛋、胡萝卜丝等,荤素夹杂,卷在一张薄饼子里,在野天野地里,一族人狼吞虎咽,一只酒杯换来换去,实在是一次盛大的野宴。

菜吃完了,大人们忙着给坟堆上加土。我们小孩儿,又忙着在野地里挖野菜吃。那些野菜叫不上名字。有的辛辣,直冲鼻孔;有的甜甜的,带着新鲜的泥土的气息。那种野味,实是天地之至味呀,据说吃了,一年少生百病。吃完了野菜,我们又奔跑着追赶叼食残羹剩菜的乌鸦,或者做各种游戏。早春的风吹在脸上,瘁酥酥的。一时间,伙伴们的脸颊都红红的,全身汗津津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放松。一会儿,大人们给坟头上加好了土。一串串纸钱在坟头飘动,祖先的坟墓,也焕然一新了。此时,乡间的太阳已悄然落到了山后,一族人前呼后拥,说笑着回去了。

往往过上几天,清明节就到了。清明节这天体耕,乡亲们给牲口放假,也给自己放假。我们小孩子放学归来,找一根席篾,两面贴上硬纸片,中间钻孔。用一根细竹根穿了,做成了风车。在老扫帚上抽一根竹竿,将小风车套在竹竿的空心里,在打麦场迎风跑动。那风车就转成一个个好看的圆圈,并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也有用绿红纸做成的紫荆花型的风车,好看得多,响声却也小得多。

玩够了风车,我们就坐在碌碡上吃豌豆。那豌豆是二月二放在湿土里弄软炒的,串成串,晒干,一直背到清明节吃的。据老人说,清明节趴在碌碡上吃了二月二的豌豆,一年就肚子不疼,但很少有人相信。那碌碡冰凉冰凉的,我们才不受那罪哩。

故乡的孩子,现在还有那样的清明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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