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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身份的焦虑

2009-09-02薛育赟

飞天 2009年6期
关键词: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伊斯兰

薛育赟

2005年,帕慕克因他的新作《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回忆》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2006年10月12日,帕慕克荣膺巨奖,授奖理由是“在探索其生身故乡伊斯坦布尔忧郁的灵魂的过程中发现了文化间的冲突和多样性的新象征”。《雪》是一部为帕慕克赢得巨大声誉同时又给他带来不少麻烦的书。这本书出版之后,土耳其举行了烧书活动,不同的举办者焚烧《雪》的不同部分。这本书所引发的政教争议令帕慕克遭到一些同胞的憎恨,甚至受到生命威胁,他成了一个被猎捕的人,几乎不能在自己的国家安全地散步。一本书为什么能引起这么大的争议,这得从土耳其和伊斯坦布尔的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说起。

一、伊斯坦布尔的历史:冲突与融合

要理解帕慕克其人和他的作品《雪》,就必须了解伊斯坦布尔。帕慕克几乎从未离开过伊斯坦布尔,除了陪妻子在美国呆了一段时间外。伊斯坦布尔不仅是他的故乡,也是他创作素材和灵感的来源之地。虽然共和国建立后政府将首都迁到安卡拉,但这个有1700年帝国都市史的大城,依然是土耳其人民心中的精神之都。这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城市是了解土耳其的最好的窗口。

公元前660年,首先是古希腊^在此住,伊斯坦布尔是古希腊人在欧洲的最东端开辟的前哨。这座古希腊的城池就根据领袖拜萨斯的名字命名为:拜占庭(Byzantium)。此后,拜占庭由波斯人、雅典人、斯巴达人,以及亚历山大大帝统领过。直到公元193年被势力强大的罗马皇帝瑟提米斯·塞佛鲁斯(septimiusSeverus)攻克,恶战中全城尽毁,罗马人以他们的方式将城市重建。公元330年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306-337)将首都从罗马迁到拜占庭,而且开始推崇基督教,将拜占庭改为新罗马。他去世后,为了纪念他,改称君士坦丁堡。13世纪,威尼斯总督带领的十字军骑士攻破了此城。从公元1096到1296年的整整两百年间,是历史上所谓的“十字军时代”,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之间的矛盾,终于因为前后八次的十字军东征而激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15世纪,土尔其族的奥斯曼大军从海峡那边的大陆席卷而来,并给了它新的名字:伊斯坦布尔。从此,原本的君士坦丁堡就改名为伊斯坦布尔。他们也将高度文明的伊斯兰艺术根植到此处,这些信奉伊斯兰教的征服者对圣索菲亚大教堂(Aya Sophia)作了一些改动,以符合他们的宗教观,但并没有破坏和移走原物,甚至还保留了圣母小圣坛。他们将教堂内部金光灿灿的拜占庭壁画用水泥覆盖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伊斯兰艺术引以为豪的华丽纹饰。九百年的基督教堂从此变成了清真寺。

1923年成立的土耳其共和国将首都迁到安卡拉。新一代的政治家采取了跟奥斯曼王朝一刀两断的态度,彻底否定过去。对伊斯兰教也采取政教分离,尽量淡化伊斯兰教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把它处理为纯粹私人生活的一部分。土耳其现代国父穆斯塔法·基马尔·阿塔图尔克(在国内常译作凯末儿)倡导西方的生活方式,主张欧化,普及西方教育,他认为土耳其应该重新变为欧洲的一部分。在此政策的影响下,伊斯坦布尔的贝尤鲁新城区逐渐欧化。从西方归来的土耳其精英分子都在柏林或维也纳受过教育,生活习惯已欧化,并用他们的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去潜移默化其他的土耳其人。尤其那些富裕的家庭已基本不信仰伊斯兰教,过着世俗的生活。但到20世纪50、60年代,随着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在全世界范围的兴起,土耳其社会的方向又慢慢回到了原本根深蒂固的伊斯兰教传统上,对奥斯曼时代的文化也有了重新的评价。对这种情况帕慕克如是说:“伊斯坦布尔在地理上是一个混合之地,土耳其也是。百分之六十的人保守,百分之四十的人寻求西化。两股力量争论了不下二百年。这种处于东方、西方的悬置状态,就是土耳其的生活风貌。”

二、卡尔斯的努力:政变与挣扎

帕慕克的小说《雪》描写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的土耳其东部边境城市卡尔斯,主人公卡(Ka)是一个旅居德国法兰克福的土耳其诗人。12年后为了母亲的葬礼,他重归伊斯坦布尔。在伊斯坦布尔《共和国报》报社里与年轻时的朋友相遇,朋友向卡建议,如果想看看12年来真正的土耳其,最好是去卡尔斯,在卡尔斯年轻女子患上了奇怪的自杀症,并且这个城市即将举行选举。另外美丽异常的的大学同学伊珮珂也在卡尔斯。伊骊珂一直是卡倾慕的对象,同时他认为她就是他要找的幸福。卡为了遥远而虚无的幸福踏上了去卡尔斯的路。

当他到达卡尔斯后,大雪便封闭了这座城市。卡和伊佩珂在新人生糕饼店初次约会时,就亲眼目睹了那位禁止戴头巾的女学生上学的校长被枪杀,这宗枪杀案莫名其妙地让卡卷入了卡尔斯的政治冲突的旋涡之中。在卡尔斯,女学生如果戴头巾去学校上课,主张西化和世俗化的政府就认为是伊斯兰教对他们的挑战。所以,那些戴头巾的女学生一直被保安堵在学校外面,徘徊在校门口,在卡尔斯的寒冷天气中慢慢变得绝望,最后一个个自杀。这种情况被宗教分子们加以利用,他们认为女学生戴头巾是遵从安拉的意志,禁止戴头巾的女学生上学就是对安拉的不敬。所以宗教分子枪杀教育学院院长时问他:你对《古兰经》的“奴尔”一章第三十一节是怎么看的?院长回答说这一节中非常明确地指出,女人们应该遮住头部,甚至脸部。

第二天,在卡尔斯的剧院里上演了一场政变,政变是和一场名叫“祖国还是头巾”的戏剧节目同时进行的。舞台上—个穿着黑袍的神秘女人来来回回决绝地行走着,因为觉醒和对自由的追求,穿黑袍的女人要脱去黑袍,并将它放在了舞台上的一个铜盆里,将汽油倒在上面搓洗起来。稍后,她掏出打火机将黑袍点着。这个行为激怒了站在剧院后排的宗教学校的学生们。宗教学校的学生们先是一片哗然,接着像炸了锅,嘘声、喊叫声、怒吼声响成一片。“不信安拉的宗教敌人!”有人喊道,“没有信仰的无神论者!”此时,女主角继续在舞台上解释姑娘为什么扔掉了黑袍子,她说,不仅是个人,整个民族的宝贵品质不在于衣着而在于灵魂,现在我们应该从这些使我们灵魂受到玷污及落后的标志——黑袍、头巾、赞斯帽和缠头中解放出来,奔向文明和现代的民族,奔向欧洲。这时,有人跳到舞台上大喊道:“共和国万岁!”“军队万岁!土耳其万岁!阿塔图尔克万岁!”“让宗教狂们见鬼去吧!”

正在大家乱成一团时,从幕布两边各出现了一名士兵,又从后门进来了三个士兵,上到舞台上对准观众连续开了几枪,几人应声倒地。稍后,一辆坦克和两辆军车袭击了宗教学校的宿舍,并拘捕了所有的学生,同时又拘捕了兽医学校的学生。卡尔斯的库尔德人也受到袭击、拘捕、杀害。

20世纪80年代开始,倾向西方的土耳其精英在外交政策上的一个主要目标,就是获得欧盟成员国的资格。其实,在20世纪20年代土耳其就为这一目标而努力了。土耳其共和国刚一建立,凯末儿

就精心策划了一系列改革:废黜了苏丹,建立西方式的政治模式:共和政体;废除了哈里发的职位,哈里发是宗教权威的主要来源;废除独立的宗教学校及学院,建立了统一的世俗公共教育制度;中止了采用伊斯兰法律的宗教法院,代之建立以瑞士民法为基础的新的法律制度;用公历代替了传统的历法,并正式废止了伊斯兰教的国教地位;禁止人们戴土耳其帽,因为它是宗教传统的象征;凯末儿也抛弃了多民族帝国的思想,目的是建立一个同质的民族国家,在这一过程中亚美尼亚人与希腊人遭到了驱逐与屠杀。30年代,凯末儿重新确立了土耳其人民民族的、政治的、宗教的和文化的认同之后,积极促进土耳其的经济发展。西方化与现代化携手并进,并预定将成为实现现代化的工具。所有的这些就成为以后的阿塔图尔克主义者们所遵循的教条。这种极端、激烈的现代化方式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也没有给土耳其带来他们想要的现代化。

1987年4月,土耳其正式提出申请加入欧盟。在随后的几年里好几个国家顺利加入了欧盟,对土耳其却是一拖再拖。在公共场合,欧盟官员指出这是因为土耳其的经济发展水平低,不如欧洲国家尊重人权。私下里,欧洲人和土耳其人都明白,真正的理由是,土耳其是一个穆斯林国家。欧盟是一个基督教徒的俱乐部,而土耳其却太穆斯林化,文化上与欧洲太不相同,太格格不入。多年的愿望得不到欧洲的重视,反而一再遭到忽视,土耳其人意识到:在欧洲,其实是没有土耳其的一席之地的。“欧洲对于土耳其来说是一个非常敏感脆弱的话题。我们站在门口,充满希望和善意却忐忑不安地敲打着你们的大门,期待着你们能批准我们加入。我和其他土耳其人一样怀着热切的希望,但是我们都有种‘沉默的耻辱感。土耳其敲打着欧洲的大门,我们等了又等,欧洲向我们许愿后又忘记了我们。”

20世纪后期,原教旨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兴起,又因为土耳其加入欧盟一再受挫,所有的这些都刺激了国内的伊斯兰情绪,主流舆论和实践越来越伊斯兰化。到90年代,留伊斯兰式胡须的男人和戴面纱的妇女激增,清真寺吸引了更多的人。先知穆罕默德的价值观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吹捧。伊斯兰历史、戒律和生活方式得以广泛颂扬。在这种情况下,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在土耳其得以发展壮大,并得到政府的默许和支持。在阿塔图尔克禁止戴土耳其帽的70年后,土耳其政府实际上允许了女学生戴传统的伊斯兰头巾上学。土耳其的伊斯兰复兴运动在公众中激起了反西方的情绪,并开始影响土耳其精英的世俗的、亲西方的倾向。

《雪》的主人公卡出生在伊斯坦布尔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并且他本人又在西方生活了12年,深受西方影响。就是这样一个坚持世俗生活的精英,当他回到土耳其,他以前所坚持的无神论很快被瓦解,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并逐渐向伊斯兰教靠拢。以下卡和卡尔斯教长萨德亭在见面时说的三段话,就明晰地纪录了卡的这种变化。

“我在伊斯坦布尔的尼尚坦石的上流社会中长大。我一直想像欧洲人一样。我认为信仰让妇女们穿着袍子蒙着脸的安拉和成为一个欧洲人是无法同时让人接受的,所以我一直远离宗教。到欧洲以后我觉得可能有完全不同的安拉存在,不是那些蓄着胡须、保守落后的边远地区的人所说的那种。”

“我也想像你们一样相信你们的安拉,做一个普通公民,可是因为我心目中欧洲人的形象,我有些弄不清除了。”

卡个人的这种迅疾的、无奈的变化也是土耳其这个国家的尴尬与无奈。20世纪上半叶凯末儿主义不仅在土耳其大行其道,获得绝对的主导地位,而且在整个东方也流行激荡,但不管人类怎样牵强地将历史试图放置于自己编织好的轨道,最终,它仍会回到自己的路线运行。土耳其伊斯兰教的复兴,苏联的解体和中国近年来国学所受到的推崇,都说明了这一点。卡从过去一个坚定的世俗主义者、无神论者,转变成现在的一个对安拉和教长毕恭毕敬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人类的单个个体是无法抵抗环境与历史潮流的。

三、土耳其所需要的:勇气与智慧

卡来卡尔斯的主要目的就是找到伊珮珂,将她带到法兰克福一起幸福地生活。卡到卡尔斯后很快和伊骊珂见面了,经过卡的一番努力,伊骊珂答应与卡一起到法兰克福。后来卡却意外地得知,伊骊珂和前夫穆赫塔尔离婚后,一直做神蓝的秘密情人。神蓝是一个狂热的伊斯兰宗教分子,涉嫌两宗谋杀案。现在不知什么原因也来到了卡尔斯。卡深知,伊骊珂之所以要跟他离开卡尔斯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要借他来忘记神蓝。卡经过痛苦的思考后还是决定带伊骊珂去法兰克福。可是,在卡准备离开卡尔斯时,神蓝被军方杀死,伊骊珂认为这是卡向军方告密的结果。于是,伊佩珂拒绝了卡带她走的请求,留在了卡尔斯,卡一个人孤独地离开。四年后,卡在法兰克福遭到杀害。卡,一个要求民主与人权的知识分子,居然为了所谓的幸福,毫无原则地与军方合作。卡和军方的唯一相同之处即两者都是阿塔图尔克主义者,但正因此军方曾经将他驱逐出了土耳其。其实,卡的悲剧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悲剧。当无论是宗教还是政府的力量变得霸道到足以危险个体的生命时,个体的选择已变得身不由己、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了。这时的宗教与政府已远离它的本质,异化为压迫、规训个体的东西了。本来,宗教在本质上是为了让人们摆脱现世的苦难与无望,给人以彼岸的希望与救赎的。

帕慕克在他的作品中致力于探讨土耳其的世俗主义者与伊斯兰教主义者、西化与奥斯曼传统之间的关系。在他的小说《新人生》中就以反讽的方式审视东西方之间的差距。1985年出版的历史小说《白色城堡》讲述了一个来自威尼斯的奴隶被土耳其军队俘虏到伊斯坦布尔,一直和一个跟他长得相像的土耳其学者住在一起。在此期间,他们向对方讲述自己的生命历程和生活习惯,时间久了,他们慢慢变得比对方更了解自己。他们通过共同的努力为一位帕夏成功制作了庆典用的烟火,并共同制止了一场流行于伊斯坦布尔的瘟疫。最后他们互变身份,土耳其学者去了威尼斯,在那儿过着舒适的生活,而留在土耳其的威尼斯奴隶过上了原来土耳其学者的生活,波澜不惊。帕慕克通过这两个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的成功的身份互换,说明了东西方是可以互相借鉴,共同发展的。

伊斯坦布尔那座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连接着两个大陆、两种文明,在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里的圣母像和伊斯兰教的纹饰也和谐共存了几百年。作为人类共同的东西方的相似应该多于不同,我们应该更多看到和谐而不是分歧。五百多年前,穆罕默德二世攻陷了君士坦丁堡,面对圣索菲亚大教堂,这基督教的经典建筑,他既没有焚烧也没有毁坏,而是给予足够的宽容与保留。在某些方面他就是今天土耳其人的榜样。东方和西方、伊斯兰教与基督教是否可以和谐共存,就看当代的土耳其人有没有先贤穆罕默德二世那样的智慧与勇气了。

其实,基督教和西方文明也是在不断的寻求和改进中得以发展壮大并取得了今天在世界上的强势地位。在15、16世纪,马丁·路德、约翰·加尔文两人对基督教进行了大胆而又创新的改革,使基督教更加适应当时资本主义初期经济的发展,促进了基督教和西方文明的发展。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说过:“正如—个文明可以欢迎或排斥来自其他文明的成分一样,它也可以接纳或拒绝它自己历史的残存物。这一选择过程并不缓慢,而几乎总是无意识地或部分地进行。但多亏这样,一个文明通过‘分割出其古有的一部分,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自己。”“在遥远的或晚近的过去所提供的大量资料和见解中,他一点一点地加以筛选,看重一些东西而忽略另一些东西;作为这种选择的结果,它具备了一种既非全新也绝非与过去完全相同的形态。”

最后,正如帕慕克在接受采访时所说:“在我国,最为紧迫的首先是最大限度地强化民主观念,构建一个愈来愈公开和多样的社会。”有了民主,就可以让大多数人发出自己的声音。一个公开的社会能将更多的民主让更多的人分享。有利于一个多样性社会的建立。多样性社会的建立,则可以包容不同的宗教和文化,留给它们属于自己的领地。有人问帕慕克,你相信土耳其东西方的冲力之间恒久的对抗会和平地得以解决吗?帕慕克如是回答:“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土耳其不应该为拥有分属于两种不同文化的两种精神、拥有两种灵魂而感到焦虑。精神分裂症会使你变得更聪明。”“如果对你的一部分过分担忧,你就会扼杀掉你的另一部分,你会最终只剩下单一的精神世界——这比有这种疾病更为糟糕。这是我的理论。我试图在土耳其的政治上,在土耳其要求国家应该有始终如一的精神的那些政治家们中间传播这个观点——他们认为始终如一的精神或者应该属于东方或西方。或者是民族主义的。我对那种一元论的观点持批判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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