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 在黄英的心里
2009-09-01沈次农
中国歌唱家的成名之路,大概可以上世纪八十年代为界分两类:之前的多半有着曲折艰辛的学艺道路,譬如早先的身份是工人、农场职工、插队知青、部队战士等,后来又经历一番奋斗以及被伯乐相中的奇遇进入专业领域;之后的便基本上是从学校到学校,从艺术院校到专业团体,等等。这种不同有着明显的时代烙印,显示了我们的音乐家在成长中受到国家转轨期的影响。前者曲折,后者单纯,而黄英有幸属于后者。
黄英的成长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渲染的地方——她的家庭既不是音乐世家,身边也没有特别的高人指点;算不上一夜之间从灰姑娘到白雪公主,当然更没有从小就泡在蜜糖里被人一路上捧着上了天。黄英是从上海最普通的小学到中学,然后考进了上海音乐学院。考音乐学院的原因,就是因为喜欢唱歌。为了喜欢唱歌,她在中学时代一直是上海市少年宫合唱团的团员。直到中学毕业如愿考进了上海音乐学院。
关于黄英早年的艺术生涯,我还听到这么一个故事:八十年代末从印尼来了一位留学德国的华裔歌剧指挥家——黄胤灵。如果这事要放到现在,恐怕在上海音乐界惊不起一丝浪花。但在那时,从国外来一位指挥家是很少见的事。更何况这位指挥家先生可以在上海逗留一段时间,而经现场验证他对调教乐队确有真本事。于是上海交响乐团决定专门为他策划一系列音乐会,其中包括一场歌剧咏叹调专场,全部由当时上海音乐界第一流的美声歌唱家担任独唱,上海交响乐团担任伴奏。不料临开演前,女高音不知为何忽然托病退却。这让策划节目的上海交响乐团总经理钱世锦一时措手不及。这时乐队有一个小提琴手得知此事,便悄悄问总经理:“能让我女朋友试试么?”
“你女朋友是谁?”“黄英”,“哪里的?”“音乐学院学生……”
总经理二话不说,就拿起电话打到上海音乐学院找声乐系主任卞敬祖,问有没有一个叫黄英的女学生,当然他更关心的是这个黄英能否胜任这场音乐会。
卞主任给了非常肯定的答复。于是黄英经过指挥家黄先生的试听后,终于获准登上这场当时在上海称得上是超一流水准的音乐会。这可能是黄英成名前的一个小插曲。尽管如此,黄英在音乐会上依然没能引起人们的太多注意。这是因为当时上台的都是上海最顶尖的歌唱家。一个音乐学院的声乐系女学生,实在太不起眼了。
1992年她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同年赴法国巴黎参加国际声乐比赛获第二大奖。这时的她再也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声乐系学生了。艺术家的光环,一下子罩上她的头顶。她成了人们注视的目标,不管那是来自观众,还是来自经纪公司和唱片公司,抑或音乐厅和遍布世界的歌剧院。接下来,她在法国导演弗雷德里克•密特朗(Frédéric Mitterands)执导的《蝴蝶夫人》歌剧影片中出演巧巧桑在全球公映,与多明戈、迈克•波顿一起录制维也纳圣诞音乐唱片专辑,在歌剧界和唱片界引起轰动。人们认识到,这个时候的黄英,已经不是上海音乐界小圈子里的名人了,她注定是要在国际舞台上大显身手的。
从那时到现在,黄英虽然身在国外,却是每年都要回来几次。回来的原因,一则是探望年迈父母,一则是上海音乐界方方面面的朋友都有密切的联系。
乐坛中,黄英的口碑极好。大凡歌唱家出了名,通常都免不了在背后被人议论——有的脾气暴躁,惟我独尊;有的斤斤计较,贪图得失;有的争名夺利,脸面无情……这些在常人看起来属于不雅动机的行为,在这些艺术家的内心,则是标榜自身艺术名誉高度的必要行为。似乎不这样就会被人看轻,不这样为人就会从象牙塔顶往下掉。
这让我想起前几年从电台听到的一个消息:美国的一家调查公司曾经做过一个调查,想了解究竟哪些行业的人比较容易有自恋倾向。调查结果最有自恋倾向的是演艺界,而其中女性又占更大比例。更精彩的是,这项调查并没有因此结束,它通过更细致的工作,得出另一个更深入的结果。那就是,“并非是这个行业使人变得容易自恋,事实上是因为他们的这种自恋需求使得他们选择了这个行业”。
我从此对艺术家们的古怪行为表示理解——怪不得他们会在临上台前向主办者伸手要钱——这并不是贪财,而是显示身价的一个重要机会;怪不得他们为了争一个角色可以和导演上床——因为这是让自己出名的最简单省事的方法;怪不得他们会在歌唱比赛中拉帮结派,把自己的学生抬上去,把别人的学生拉下来——因为这是显示自己教育水准的捷径……
然而这些行径,在黄英身上从来没有听说过。黄英是一个性格极其开朗、十分阳光的人。在她的内心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就像前面提到她的男友,那年代大学生谈恋爱并不像现在那么常见,但是她却毫无顾忌。以后两人分手,她也并不避讳。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单身,她也直言不讳。最近有了一个特别爱好歌剧的意大利男友,她马上就告诉你……
对国内的演出机构来说,能请到黄英这样的大牌演员,当然能为舞台增添不少光彩。因此她常常会接到不同地方的各种邀请,只要和她的档期没有冲突,她从来就是一请就到,并不计较出场费的高低。小心眼的或许会有嘀咕:我这样经常回去演出,人家会认为我在外面混得不好。而黄英从不这样想。好多演出机构说过,这样层次的演员能有如此大度的胸怀,实在难能可贵。黄英不怕人误解,那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成就。
她的追求在歌剧舞台。印象中她没有在国内演过歌剧。有过独唱音乐会,参加过清唱剧的演出。但没有演过歌剧。而黄英在国外却是以歌剧演员闻名。对于歌唱家来说,歌剧舞台是他们的毕生追求。众多闻名世界的歌唱家们,众多男高音女高音歌唱家们,你有听说其中有哪一个是从来没有登上歌剧舞台而名闻遐迩的吗?帕瓦罗蒂、萨瑟兰、卡拉斯、多明戈、卡雷拉斯、芙蕾妮、弗雷明……但凡你能马上报出名字的,都是歌剧舞台上的英雄。
歌剧也并不是站在台上背几首咏叹调就完事的。歌剧是音乐、语言、文学、动作神情等多种舞台艺术的混合体。演一部完整的歌剧对一个演员的最大考验是,他不仅要在演唱上把这个角色拿下来,还要能在表演上让人真以为你就是戏中的那个“他”。我一直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我去北京参加歌剧研讨会时看郭兰英主演的全本《白毛女》。当时她已经五十多岁,而她的剧中身份是18岁的喜儿。当她一出场时,台下观众确实为她的臃肿身材而从视觉上感到难受。但是随着剧情的渐渐展开,随着她投入的唱、演、做、念,我们竟然完全忘记了台上这个人的实际形象,而情不自禁地把她当成一个真实的喜儿,随她的经历而喜怒哀乐……这就是一个真正的歌剧演员。
黄英显然明白这一点。很多人都把当年黄英参加《蝴蝶夫人》看成是她的极高的荣誉,但黄英并不那么认为。虽然她很看重,毕竟这部歌剧影片在全世界有着极好的销量,而且可以看成是她的成名作。但是她却告诉我,那是电影,不是舞台。我懂她的意思,她并不是说电影艺术在舞台艺术面前略逊一筹。她指的是,舞台艺术是瞬间的,是动态的,在表演上全靠平时的积累。她更看重那样的表演状态。
这些年来,黄英在全世界辗转奔波,留下了无数甜美歌声。她的第一张意大利咏叹调CD由伦敦交响乐团伴奏;她在辛辛那提音乐节演出卡尔•奥尔夫的《卡尔米娜•布拉拿》;随即她又与芝加哥交响乐团一起演马勒《第八交响曲》……而她艺术生涯中的第一部歌剧,是应德国科隆歌剧院的邀请演出威尔第的最后一部歌剧巨作《法斯塔夫》。她在剧中饰演阿奈斯塔——一个沉醉于爱情中的富家女。
从那以后,她就不断地出入于世界各地的歌剧院舞台。她在莫扎特的《费加罗婚礼》中演理发师费加罗的未婚妻苏珊娜,在《女人心》里演胆大聪明的女仆黛丝匹娜,在《唐•乔万尼》中演美丽的村姑赛琳娜,在《魔笛》中演年轻貌美的夜后之女帕米娜(大都会歌剧院、英文版电影),在理查•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演高雅美丽的苏菲(丹麦歌剧院),在多尼采蒂的《爱的甘醇》中演农家女贾内塔,在格鲁克的《奥菲欧与尤丽迪斯》中演天使亚摩,在《唐•帕斯夸勒》演剧中唯一女主角俏寡妇诺丽娜,在威尔第的《弄臣》演纯洁少女吉尔达……这其间她还演了两部中国歌剧——谭盾的《牡丹亭》,她演杜十娘;郭文景的《李白》,她演月(戏中角色名)。而她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出演全新的英文版歌剧《魔笛》中的帕米娜,演出实况首次在全世界的数字电影院放映。
黄英还曾多次与芝加哥交响乐团、波士顿交响乐团、新世界交响乐团、西德广播交响乐团和底特律交响乐团等知名乐团以及詹姆斯•莱文(James Levine)、詹姆斯•康伦(James Conlon)、科里斯多夫•爱森巴赫(Christoph Eschenbach)、米歇尔•蒂尔森•托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尼美•耶维(Neeme Jrvi)等著名指挥家合作。
黄英常常还以客座明星的身份出席各种演出,如庆祝2004年雅典奥运会开幕式音乐会,同安德烈•波切利(Andrea Bocelli)一起出席宣传上海2010年世博会大型音乐会……同样她也频繁出现在亚洲的舞台上,如在中国、新加坡、中国台北和韩国等。
然而她更钟情的还是歌剧。一部歌剧就是一本书。那里面有历史,有人物,有故事情节,有心理描划……当然这些始终被作曲大师写的经典音乐包围着。“这样的感觉真好”,黄英每次结束一部歌剧的演出,总有这样的感慨。
今年美国大都会歌剧院为了纪念成立125周年,对整个演出季和剧院内部的布置和设计都做了很大的改动。尤其在一楼休息厅,用了整整一面墙,把125年来曾经在这里演出过的重要音乐家的相片展示在上。而其中华人音乐家只有两个,那就是黄英和谭盾。“我觉得很荣幸。在这里我并不是大牌,但是他们还是把我的相片放上去了”。黄英在说到这事时,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毕竟,对于一个歌剧演员来说,能踏上大都会歌剧院的舞台,无论如何都应该是自己艺术生涯中的里程碑。何况,大都会没有看走眼,又在这个历史时刻给了她更高的荣誉。
黄英庆幸自己的成果。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当你向往的目标正在渐渐靠近时,你才会觉得自己生命的意义有多么的充实。
沈次农 《新民晚报》音乐与音响专版责任编辑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