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症
2009-09-01沈珈如
沈珈如
秀已经习惯每天坐在窗口前望着对面的那幢楼发呆。
这个小区设计很不合理,两幢楼之间的距离间隔很近,站在窗子边,不用望远镜,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面人家的一举一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秀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对面那幢楼,从早上起来一直到睡觉为止。有时候半夜醒来,也会从床上爬起来到窗口边站上一会。连吃饭都是端着碗,眼睛不离开那窗户。秀以前在一家外资企业上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大重,再加上失恋,她就健康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连续不断的幻觉,失眠,严重影响她的工作和生活。最后没办法,只好回家休息。去医院看了,医生说这病一时半会还好不了,得慢慢治。而且那药吃了有副作用,反应变得迟钝,虚胖。
秀从不认为自己有病。能吃能睡能拉,会有什么病啊。那是因为有人想害她,才故意四处造谣。不过,和过去相比,是有点不一样,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呢?秀不由在心里嘿嘿冷笑,那些人知道什么嘛,尽会乱说。
“秀,吃饭了。”秀的母亲端着一碗面走进房间。
“妈,过来过来。”秀笑嘻嘻地把嘴凑在她妈的耳边悄悄地说,“我有特异功能了,我昨晚接收了一股神秘的力量,那力量来自于外星人,要不要我试试。”
“乖,快把面吃了,我们现在不试,啊。”秀的母亲把手中的碗放在写字台上,发愁地看着女儿。
自从秀得了强迫幻想症后,当妈的就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不敢放她出门,她也不想出门,说外面有很多人想害她。好端端的一个姑娘,现在居然变成了这样,这能不让做父母的又愁又痛,却也无可奈何。唉,只有慢慢医了。
秀捧起碗,正要把面条吸到嘴里,突然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确切地说,应该是对面那幢打开301房门的那个中年男人。秀家也住三楼,正对着。
这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年纪约45岁左右。他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出一把插入锁孔,然后是啪啪的转动声,防盗门就开了。
男人进了屋,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秀现在已没有心思吃面条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屋里的那个男人。她喜欢他。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上了他。没有理由地喜欢。闭上眼,她满脑子就是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情景。吃饭、洗澡,甚至做爱。
“回来了,老公。”秀对刚进门的男人说,弯腰把拖鞋放在男人的脚边。
“嗯。”男人把手上的皮包顺手递给秀,腾出手来换鞋。换好鞋,男人先上了趟卫生间,然后就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
秀在厨房里忙着洗锅。电饭锅里的饭早好了,提示灯温暖地亮着。棕色的桌子上放着三菜一汤。土豆烧牛肉,葱油白蟹,虎皮尖椒,冬瓜海米汤。
“吃饭了。”秀把脑袋伸出厨房,向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招呼着。
男人关掉电视,来到饭桌边坐下。
“又忘了洗手了。”秀娇嗔地说一句。
男人嘿嘿一笑,拐进厨房,在水龙头下冲了下手,说,现在又不是非典时期。
“饭前便后要洗手,小朋友都懂。”秀边说边给男人倒了一杯啤酒。男人没其他爱好,就喜欢喝酒,一餐一瓶。
男人照例要问一句,“你喝不喝点?”
秀摇摇头,把一块牛肉往嘴里塞,嚼着说,“喝啤酒要长小肚子。”
这是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秀喜欢这个时刻,她边吃饭边习惯地去踩男人的脚。当然,是极轻的,带有某种暗示。男人忍不住说了一句,花头真多。秀就咯咯地笑。
吃完饭,把家里收拾干净,一般要到外面去散散步。这也是一项让秀很有兴趣参加的活动。她会拖上男人一起下楼,沿着护城河慢慢走着。秀喜欢紧紧地挽着男人的胳膊,有时候简直就吊在男人的身上,怕一不小心,男人就会把她弄丢了似的。
有时候,男人也累,想挣脱秀万能胶一样的手臂。可秀不依。她反而越缠越紧,最后男人只好任她拖着挽着,这样反而能让他松口气。
回到家里,秀就很勤快地去放洗澡水。男人先洗,洗好就到床上看电视。秀洗澡要花很长时间。她先要洗头发,用了洗发露,还要用护发素,洗完澡还得把头发吹干。等她穿着丝质的睡袍走出浴室时,床上的男人看电视看得差不多快要睡着了。
男人对秀身体上的每一条路径早已了如指掌。比如现在,他就知道秀的睡袍里是真空的。他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光着身子上床来,非要套件衣服,无形中给他增加一道程序,多麻烦。
秀可不管这些。她喜欢这样。一走进卧室,她就感觉灯太亮了,忙换成床头灯,朦胧,柔和。
男人很配合地把电视关了。躺下。伸手把秀睡袍的带子解开。秀就像泥鳅一样钻进了男人的怀里。
“秀,面条吃好了吗?”秀的母亲走了进来,一眼看到了桌上的面条都结成了块,而女儿正对着窗户发呆。唉,又犯病了。母亲叹了一口气。
“谁让你这个时候进来的?”秀正在享受甜蜜,母亲把她唤醒了,她很恼怒地问道。
“你看,面条都凉了,不好吃,妈给你再去热热。”母亲怕得罪女儿似的,端起面条碗走出了房间。
窗外,天黑了。
秀看到对面的那个男人在厨房里炒菜,做饭。然后一个人坐在厨房的饭桌边喝啤酒。他在等她吗?秀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鼓舞着,激动着。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她发现对面那个男人生活很有规律。他一般早上七点半出门,腋下夹着一只皮包,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穿着得体、大方。中午不回家。晚上六点钟到家,手里经常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菜什么的,家里好像没有女人。
我不是他的女人吗?秀手舞足蹈起来。她趴在窗台上,瞧着。对面那男人好像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朝外看了看,又漫不经心夹起一筷子菜来吃。
秀感觉有点累了,她拖了一把椅子来,坐着,闭上眼睛休息。
“老公。”秀把自己的手脚缠在男人身上,身上热乎乎的,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暗示和信息。
男人晚上的精神不佳,他有心事,可这心事又不能跟怀里的这个女人说。“今天有点累。”声音里带着一点歉意。
秀很失望地松开了纠缠着的身体,滚到一边去不说话。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是不是去走私了?”
“看你看你,又多想了,我真的很累。”男人不满地说。
“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秀翻身坐了起来,看样子,她今晚上不想让男人好好睡觉了。
“无聊。”男人翻了个身,脸朝着黑夜的方向,不理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谁无聊了,你说清楚,谁无聊了?”秀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你晚上怎么回事?”男人回过头,皱着眉,很不耐烦地说。
“你说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女人了?”秀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男人。
“神经过敏。”男人嘀咕了一句,转过身,不再吭声。
“心虚了?心里没鬼为什么不回答?”秀用脚去踹男人的背。
“脑子有病啊,觉也不让人睡安稳,有你这种女人吗?没男人你活不下去了?”男人恼怒地走出房间,一脚把一只拖鞋踢到床底下。
一只枕头飞到男人的后脑,又弹跳着掉在了地上。
“秀,乖,上床去睡,趴在这里要着凉的。”
迷迷糊糊中,秀醒了过来,刚才我在做梦吗?站起身,秀伸了个懒腰,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对面看。屋里亮着灯,灯光透过白色的纱窗帘散发着家的温馨。
夜很深了。
秀决定去买个高倍望远镜。做父母的虽搞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要望远镜,但还是满足了她的这个要求。
有了这个高倍望远镜,楼对面的那个男人在秀的眼里就更加清晰。每当这个男人出现的时候,秀的神经就高度集中,站在窗帘背后偷窥。在不知不觉中,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自己的男人。
可是有一天,秀非常愤怒地发现这个男人带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回家。他们进门就迫不急待地拥抱在一起亲吻。亲吻够了,男人就把女人抱起来,在客厅里快乐地旋转着。秀甚至听到了那个女人咯咯的欢笑声。
秀扔了望远镜,冲出房间,她要去找对面的那个男人算账。她突然想起那个离她而去的男友,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秀无比愤怒。秀的父亲刚好从外面进来,见女儿脸色铁青,眼神迷乱的样子,忙一把拦住她,“秀,你去哪儿?”秀的母亲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把女儿拉回房间,哄了半天,又让她服了药,在床上睡下,这才松了一口气。
男人气冲冲地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抽烟,一支接着一支。男人的脸隐没在黑夜中,只有烟头上的火星,像一只孤独的眼睛在一闪一闪。秀晚上也不知咋回事,非要弄个明白。她把睡衣胡乱往身上一套,光着脚从卧室里冲出来,啪地按亮了吊灯的开关,朝男人嚷嚷道,你什么意思?
突如其来的灯光刺激让男人的眼睛很不适应,他条件反射地用手在额头前搭了个凉棚,破口大骂,你神经病。
夫妻俩不可避免地开始吵架,从鸡毛蒜皮到上纲上线,最后文斗变成了武斗。男人的脸被秀长长的指甲划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当然,秀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她在被男人甩了一个比较有分量的耳光后,嚎叫着冲进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睡到下半夜三点,秀醒了,药性过后的脑子显得分外的清醒。她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边看对面的那幢楼,四周静悄悄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偶尔有灯光亮起,散发着朦胧的柔光,带着某种暧昧的呓语,又很快灭了,四周重新回到了寂静之中。渐渐地,秀的神思又恍惚起来。
卧室里传来秀激愤难抑的咒骂声。又因为带着哭腔,那咒骂的内容就显得含糊不清,就好像泥巴里掺着水,变成稀的了,看起来一大堆,实际上又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男人神情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发呆。烟不想再抽了,满嘴的苦味。俗话说,女人的心,海底的针。其实男人也一样。特别是像他这种年纪的男人,早习惯了不动声色地生活,习惯把自己真实的想法严严实实地隐藏起来,出门一个面具,回家一个面具。本来回家是不用戴面具的,可不戴不行啊,家里这个女人神经质,又敏感,他可不想家里天天战火弥漫。
最近烦心的事很多。在单位里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副科级,想想心里很憋气。倘若没那水平倒也罢了,可实际上自己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只不过少了一个赏识的领导。
升官无望,那就找点另外的寄托吧。比如情人。现在的男人女人,对情感走私持越来越宽容的态度,原谅别人,等于在原谅自己。
老实说,他的胆子还是比较小的。他可不想因为婚外恋而破坏了家庭。说到家庭,缺陷还是很明显,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上医院查了无数次,两个人都没有毛病,吃了无数的药,没用。妻子的肚皮不要说生一个人出来,连只鸡蛋都生不出。时间久了,也就放弃了这个奢望。
没想到,情人居然怀孕了。
男人得知消息后,先是一分钟的狂喜,又马上坠入怀疑和忧虑之中。当然,这一切都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在心里来回打转着。孩子是自己的吗?虽然情人口口声声说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已分居,各睡各的房间,很久不过夫妻生活了,可他终究还是有点疙瘩。倘若确定是自己的怎么办?如果要,就意味着要把两个家庭全部打碎,再重新组合。
自己有没有勇气这样做?男人总是考虑得比较现实,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想来想去,还是不改变现状的好。至于情人肚里的孩子,还是劝她处理算了,毕竟这是个麻烦。
当男人嗫嚅着要情人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情人像不认识他似地看着他。情人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还是怀疑这孩子不是你的?
男人分辩道,说自己不是不想要,只是现在不是时候。你想想,你和你老公早不过夫妻生活了,突然肚子大了起来,他会放过你吗?
情人沉默着,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依然扁平的肚子。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抬起头,她第一次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居然是那么的陌生。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种窝囊废?情人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拎起包就走了。
男人失恋了。
确切地说,男人被他的情人抛弃了。
秀的病时好时坏。正常的时候,她忘了自己发病时做了些什么。有时候,她也会在母亲的陪伴下到街上去走走,遇上那个男人,她就会羞涩地低下头匆匆而过。可一旦她的脑子糊涂起来,她就会拿着望远镜,趴在窗前,偷窥那个男人,并一次次陷入幻觉之中。
对于这一切,那个男人一无所知。
他每天过着简单而平淡的生活,周末回家。妻子在另一个城市陪读,照顾女儿的生活。他没有情人,不是他不想找,是因为他太木讷,根本不讨女人的喜欢。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幻想症女孩幻觉中的主角。
当然,这不是他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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