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嫌我们长得慢

徐海蛟

第一章

牺牲掉的名字

我叫李怡然,是个小学生。说到小学生,大人们都会说小学生好啊,无忧无虑。他们说这话的神情仿佛在说一群鱼一群池塘里的白鹅,或者一大片野地里的芦苇,在风里呼啦啦唱着歌……这些都是没心没肺的形象。不知道谁将“无忧无虑”这个词强加给小学生的?其实小学生的忧虑可多了。大人们说小学生是祖国的花朵,而他们自己才是祖国的树干、果实、根、茎、叶。花朵是脆弱的,花朵是只能用来看看的,花朵是害怕风吹雨打的。

在小学生面前,很多大人都神通广大,他们从来记不得自己曾经也是小学生,他们从来喜欢形容那些过于简单的大人“像个小学生”,他们也从来习惯替我们选择和判断,他们说那是善良的保护,是遮风挡雨。

大人们不会知道,他们一个个都能刮起一阵令我们躲闪不及的龙卷风,小学生就在这样的风暴中心茁壮成长。

刚才说到名字,先前我并不叫李怡然,最早我叫李好文。李好文这个名字没啥好的,也没啥不好,那是父母给我的,我就将就着用。就像我们的脸啊手啊脚啊,都是父母给的,够不够好,我们都得将就着用。但不知为什么,向来鼓吹说话算数的老爸老妈也常会有想不明白的时候,有一天,他们想不明白了,他们就将我的名字收回去了。

“李好文”的名字是用到四年级被老爸老妈废除的。四年级起,我的数学成绩呈下坡趋势。每次我将单元试卷递到老妈手里请求签名,她都会看出些不祥的苗头,她攥着试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她一会儿觉得我的计算能力出问题了,一会儿觉得我的理解能力出问题了。我上四年级后问题越来越会出了,老妈的神经像一张竖琴,开始整天紧绷起来。那些试卷,一张张薄薄的纸,成了老妈心情的晴雨表。四年级后,试卷显示出来的信息,越来越让老妈揪心了,上面的分数从先前的九十八,九十五,慢慢滑到九十,八十五,八十,眼看就要大踏步跨入七十的深渊了。老妈觉得她再也不能坐以待毙了,确切地说不能坐等她的宝贝儿子被数学活生生地“毙”掉。

老妈展开了数学救援行动,她先是多方打听,为我找了一个家教。每周六上午,她亲自开车送我去沐浴额外的阳光雨露。这一遭让我的数学成绩有了些微改善。但老妈是不满足于些微改善的,她又紧锣密鼓深入群众,调查研究,为我物色了一位据说很不错的奥数老师,她是想让我多渠道多角度地汲取营养。但有些事情并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比如我天生讨厌数字,一看到长串的数字就会头晕恶心不知所措。比如我们五(6)班好些同学都害怕数学钱老师,这就像南方人害怕吃辣,老鼠害怕猫一样,很难改变。

老妈现在都看不惯我对语文的偏爱,她不止一次跟老爸抱怨,当初怎么想着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分明是偏科的征兆嘛!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语文老师也有过同样见解。语文老师姓余,年轻有个性,写一手好文章,他的板书字体飞扬,他喜欢在课堂上讲故事,喜欢调侃,他的故事常常让我们笑疼肚子。

余老师上课一般情况下都是神采飞扬的,但当他提出一个简单问题,当然是他自认为简单的问题。我们班几位“国家级保护动物”却不一定这么觉得,毕竟人心隔肚皮,闻道有先后嘛。“国家级保护动物”的称呼是余老师给他们的,考试下来,余老师都会统计人数,不及格的同学,就纳入重点保护范畴。余老师说,这些人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他的一世清明都会毁在他们手中的。这样一来,他就要晚节不保啦。

余老师常常把最简单的问题留给他们,但他们常常答不上来。这时候余老师就会发火。余老师发火的方式有点特别,不像其他老师那么骂人,他会绕着弯子骂人,让听的人哄堂大笑,被骂的人却难过得要死。当然也不排除有时被骂的人也会嘿嘿地笑起来,余老师说那种人是开关失灵,开关失灵的人是不太能控制自己的神经系统的。

有一次余老师又提了个他觉得极其简单的问题,并且是他反复不断地强调过答案的问题。他说即便问自己脚趾头,脚趾头也能回答上来。当然,他并没有将脚趾头拿出来问一下。他转过去,一脸期待地请那几个国家级保护动物回答。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叫到第五个,还是没人答上来。这多么像那首著名的诗,余老师曾经不止一次用那首诗来形容我们:一遍两遍三四遍,飞入花丛都不见。无论讲了多少遍,最后你们都有本事将它轻轻化解,让它了无痕迹。

余老师生气了,余老师发了一通感慨:我们班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名字倒是取得像模像样的,表现恰恰和名字相反。看来,都是名字惹的祸。那个陈文武,成绩一塌糊涂,跑起步来又那么难看,愣是把你爹文武双全的理想给灭了;那个王起航,船就是不肯开起来,现在连马达也生锈了,还起个什么航;那个张优才,一点才也没有,我建议你明天马上改名,叫无才,对,叫张无才。

总之,余老师觉得名字不能取得太狠了,否则显得很讽刺的,当然名字也不能取偏了,他说李好文,你总不能只爱好语文,还得爱好数学,爱好英语。我看取名李爱好倒不错。

原来在大人们眼里名字还这么讲究。为此,老妈还真跟我的名字较上劲了,也不知道她打哪听来的,说名字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有一天老妈请来一个风水先生,她觉得我数学成绩上不来已不仅仅关乎学习方法之类的事情了,而是跟名字啊,家里的风水啊都搭上了关系,妈妈的许多朋友为让孩子读好书都请过风水先生的。

我并没见到传说中的风水先生和他装神弄鬼的样子。但等我回到家,风水先生无边的法力已扫荡了“江湖”。我的整床被褥已被搬到沙发上来了。我家住的是复式房子,老妈说,风水先生来过了,细细观测了你的房间,发现你睡的床对下去的位置正好是楼下厨房的煤气灶。成天烟熏火燎的,你的脑袋不迷糊也难啊。

我说,不是有方太抽油烟机吗,再说隔着地板哪儿来的烟啊火啊?

老妈却认定风水先生的分析是对的。你得从小房间里搬出来,过几天我和爸爸请人将隔壁那个房间装修一下。乖儿子,这样对你的学习是有利的。在隔壁的房间还没装好之前,你就委屈一下睡客厅的沙发上,妈妈会给你把被子铺得暖暖的。哦,对了,你睡觉,头得朝着南方哦。风水先生说头朝南有助于智力发育。

就这样,我成了这个家庭的编外人员,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睡了近一个月,才搬回自己房间去。

真是太伤人了!更伤人的事情还在后头呢,风水先生留下的后遗症远远没有结束。其中最大的伤害就是导致我用了近十年的名字在一夜之间被废除了。据说风水先生掐了好几个指头,几乎将手上的五个指头都掐了一遍。他还翻了好几本取名的书,最后建议老妈将我更名为李博。

老妈很快说服老爸,他们一致通过了这个名字,他们觉得一个学习偏科的人,还真得起一个博学多才的名字。他们并没想到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反对,举双手双脚反对,什么博学不博学的,现在改名别提有多别扭了。

老妈说,反对无效,光改这个名就花了我五百“大洋”。

我反驳老妈,你不能因为贵就强迫人家接受,如果你花大钱买了瓶有毒的假酒,是不是一定要一口将它咪下去?“咪”是我们的专用语,我们班同学每当说起吃可口的食物都喜欢用这个词。

老妈不屑回答这个问题。第二天,她着手帮我改名去了,她跑到派出所修改户口簿,跑到学校跟老师联系。在对待我的学习问题上,老妈向来都孜孜不倦,毫不含糊的。

我由李好文摇身一变成了李博。你可能会纳闷,我该叫李博呀?对啦,李博的名字用了一年,一直用到五年级,又被老妈给废了。原因是我的数学成绩还是未出现喜人的长势。更重要的原因是老妈的朋友的朋友又为她介绍了一个专为人取名的“算命大师”,据说这个“大师”比前一个“大师”更大,更牛。老妈虔诚地接受了“大师”关于名字影响人一生命运的建议,再次掏了一笔钱,将我更名成李怡然。据说这个名字透露出的涵义和它的笔画是很妙的。我不知道妙在哪里,痛苦不堪的是,那个叫李博的人又一夜间消失了,从此我成了李怡然。

改名看起来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对我来说却麻烦极了。跟以前一样,我在课堂上只要稍微一走神,老师就会点到我的名字,让我回答问题。以前我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会“噌”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但刚换名字的那些日子,我的反应明显比以前慢了,有一天数学老师叫——李博,我理也没理他,只觉得李博是个陌生的名字,那是谁啊?这下就误事了,害我被痛批一顿,钱老师说你开小差也就罢了,至少也该给点反应啊。

那次后,我痛改前非,努力将李好文三个字从脑子里像赶鸭子一样地赶出去,以前只知道要记住一个什么单词是比较累的,现在才明白要忘记一个名字也是很累的,何况还是用了那么多年的大名呢。

改名后的几个星期,每天早上一醒来,我都会提醒自己:我叫李博,我叫李博。博士的博,博学多才的博。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将这个名字和自己牢牢捆绑在一起了,我成了李博。

但有些老师,比如余老师,他还会出错,他有一次在课堂上突然就说:李好文,你来回答。可是良久,李好文愣没站起来。其实这也不能怪我,我已经努力将李好文忘掉了。

余老师后来用手指着我,叫你,叫你呢。我等得花儿也谢了,你还不肯站起来。

我说我不叫李好文,我叫李博了。

余老师倒没批我,他说自己弄错了,他说不过其实也不是他的错,不是他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快。

老妈却不能体会我的尴尬处境,要不然她不会在我上五年级那年,将李博又给废了。不过老妈承诺,这次之后不再给我改名,我将一直用李怡然这个名字,一直用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就这样我摇身一变,又成了李怡然,全班同学也跟我一起又一次忘掉了李博,还有前面的李好文。不过他们忘是忘掉了,但谈论起来,会带着点悲伤地说,李好文牺牲掉了,李博也牺牲掉了,不复存在了。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很像平日里扯着嗓子读李白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博和李好文都奔流到海去了,都不复回了。

当然,你还别说,郁闷型的老妈不止我们家一位,别人家也是有的。到了五年级,我们班上改名字的同学不能说络绎不绝,也出现了五六个。班级里突然有五六个人的名字换了,其他同学就觉得新奇好玩,感觉自己周围突然出现了五六个陌生人。新名字是特别能引人关注的。不知道那些专门为人改名字的“大师”是不是想着法子和我们作对,反正他们改出来的名字没一个是好的。我的“李怡然”还算勉强过关,没给人抓住把柄,其他同学的名字一叫出来都成大伙的笑料了。比如俞静燕,改成了俞林,那天她自己一介绍,全班同学就轰地一下笑开了。笑得最早最厉害的当然是许浩了,许浩就是我们班的耗子,他个子小,动作敏捷,走路窜来窜去的,活像一只小耗子,这个外号是我们班的吴一凡送给他的。因为他给吴一凡取了一个外号——穷人,有一天许浩在斟酌吴一凡的名字,吴一凡,无一饭,一粒饭也没有,那不就是穷人吗?于是大家就称呼吴一凡为穷人了。后来吴一凡一气之下,也回赠给许浩一个外号:许耗子。

耗子除了身材偏瘦外,最大的特征就是眉毛浓得很,他的眉毛像是漫画师用千年浓墨画上去的。他的眉毛不但浓还很短,大概是画师画到最后两笔,突然急着上厕所,就草率地在他眼眶上加了两道。许浩是我们班的开心果,他酷爱给人取外号,每次听到一个名字,他脑子就会飞速地找到可笑的理由,然后兀自笑得东倒西歪。记得四年级那会儿,王吉从外校转入我们班,许浩一听老师介绍完王吉就偷偷地笑开了。

下课后,许浩就凑上去问王吉:你爸妈一定有一个喜欢喝王老吉吧?

王吉被问得一脸糊涂?许浩说,不然你的名字不会叫王老吉的,哈哈哈。这样王吉就落下了一个外号:王老吉。

那天听到俞静燕的新名字时,许浩第一个东倒西歪,花枝乱颤起来,他一边笑,还一边拿手拍打桌子,他说:鱼鳞,鱼鳞,是带鱼鳞还是黄鱼鳞?

当然俞林变鱼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较悲惨的是杨雨晴,余老师说这名字很诗意的,杨雨晴的父母肯定有一个是苏轼的粉丝。苏轼的诗里写过,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杨雨晴的父母就这么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字了。但杨雨晴的老妈后来还是忍不住听了风水大师的话,将她的名字改成了:杨杜子欣。

好端端的诗意被糟蹋了,杨雨晴变成了杨肚子,羊的肚子啊。余老师曾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叫焚琴煮鹤,说是把高雅的东西活活给糟蹋掉了。杨雨晴的老妈真是杀了一只仙鹤,把它红烧着吃掉了。

第二章

连环扣分

我们五年级时,学校来了新校长,新校长姓齐,胖胖的,头发往后梳着,很干净,一丝不乱的样子,看起来油光可鉴。

齐校长在开学第一天的升旗仪式上说,我们学校要营造新校风,我理想中的学校应该是安静的,齐整的,有序的。那天上午,阳光打在齐校长油黑发亮的头发上,我们整齐划一一动不动地排着队,听他训话。我觉得操场上的每一根草都是整齐的有序的,就连风吹动国旗的样子也变得有规律起来了。

齐校长在领操台上说过这番话后,学校就开始全面地有序起来,开始朝着齐校长理想中的样子发展。

学校的走廊上出现了许多标语:轻声慢步过走廊。嘘,静一静哦。有序地生活,有序地学习。等等,等等。

少先队大队部更加细化了各项扣分制度,为全面实现齐校长心目中的学校做好了制度的保障。扣分的事情早几年就有了,但那时扣的分数比较少,只有严重违反纪律才会扣分。现在不行了,现在扣分的项目已经非常非常多了,多如牛毛。从走路,吃饭,做眼保健操,课间操一直到讲方言,不戴校徽,不戴红领巾……几乎在学校的每个角落每个时间都发生着扣分的事儿。扣分的人员也越来越多了,全校三年级以上,每班都有三个负责大队部扣分的同学。四十多个扣分人员散落在校园的角角落落,星星点点,像散布在草丛里的蚊子,让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叮你一个包。扣分这件事,就像CCTV里那位瘦得像油条似的著名主持人在《幸运52》里说的那样:谁都会有机会!

齐校长一上任,学校里的路和楼梯都被划上了黄线,像公路上的双黄线。据说齐校长还想给学校的道路和楼梯都装上红绿灯呢。我们走路,就像走在公路上一样,得朝右走。走楼梯呢?上去靠右走,下来靠左走。如果你走错了路,如果你推推搡搡,你就有可能被扣分,因为在监督你的不仅仅是那些扣分的“蚊子”,还有装在路旁和楼道里的摄像头。这些摄像头一天到晚废寝忘食地挂在那里,非常无情地将我们的走姿拍下来。老师们会定期开会,开会不做别的事,开会只用来观看录像,分析走姿。这个内幕我们本来是不知道的,这个内幕是余老师有一次发火时透露出来的,余老师发起火来会口无遮拦,会说学校的“坏话”。余老师说学校这是在杀人,杀灭人的天性。这样我们才知道老师们会定期观看我们的走姿,研究我们走路的样子。如果看到哪个同学蹦蹦跳跳从楼道里下来,齐校长就会很严肃很关切地说,像这样的同学,走路是很危险的,这么着走路,如果没刹住车的话一定会追尾,会把前面的同学冲下去。自己没踩稳脚的话,也会把脚脖子扭掉。

看见两三个同学勾肩搭背从镜头里走出来,齐校长又说,这三个是哪班的?走路勾勾搭搭晃晃悠悠的,真是没有体统,楼梯本来就不宽敞,三个人非要并排横着下去,都压线了,这样不就碰到上来的同学了?这种走姿也是不对的。看见一个同学从左边走上来,齐校长又激动了,齐校长说你们看,你们看,这不逆向行驶吗?齐校长是将同学们当成车了。

有好些同学会被录像拍下来,会被校长在大会上批评。我们班的耗子就被校长批评了,许浩也知道楼梯口有摄像头装着的,但有一天,他说,据他反复观察,楼梯的扶手那一带,摄像头是拍不到的。许浩就一屁股坐到了楼梯扶手上,像一只屁股上抹了油的灵巧的猴子,沿着楼梯的扶手从二楼滑到了一楼。许浩并不是故意和学校唱反调,许浩实在是屁股痒痒,齐校长一来,摄像头一装,他几乎大半个学期没有这么欢畅地滑行过了。

但许浩不知道那个摄像头没有盲区。也就是说他的潇洒滑行全都被敬业的摄像头拍下来了,那段影像让齐校长调出来,先用快镜头慢镜头,再用慢镜头快镜头,在全校班主任会议上反反复复放了四遍。齐校长几乎是痛心疾首:问题,问题就在这种学生身上,对于这种屡教不改的学生,老师们一定要采取措施。

有好些同学就会因为走路姿态不对被扣分,扣分单子会送到讲台上,没多久班主任老师就会看见,班主任老师看见后就会发火。学校在扣同学分的同时,也扣了班主任的分,班主任的分被扣了,奖金也会跟着被扣掉。那张窄窄的扣分单子是可恨的,不单单我们看见了怕,班主任老师看见了也很头痛的,班主任老师一头痛,就会将我们批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许浩当然被采取措施了,他扣分了,而且狠狠地扣了五分,许浩当然被班主任谢老师狠狠批了一顿,谢老师也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她跟余老师不同,她批评学生不拐弯抹角,她喜欢直接骂,骂完之后再讲道理,道理讲了之后再骂,再讲道理……反正这个程序是相当漫长的。耗子从办公室里出来后,走姿比过去要好了许多,那种像螃蟹一样横冲直撞,或者像汽车一样逆向行驶的行为足足两个星期没发生过。

我们学校扣分的地方还有很多,不仅仅走路,你就是从校门口进来,横穿操场去教室也是不允许的,其实校门和教学楼之间隔着一个大操场,去教学楼最便捷的方式就是从操场穿过去。现在不能穿过去了,齐校长上任后,重新在原先光秃秃的足球场上种了新草。草长得非常好,春天一到,放眼望去,足球场上绿草如茵,满眼漾着绿。就是因为这片草,学校里又多了个规定:不能踩草坪!足球场是草坪,自然不能踩,踩一下是会被扣分的。后来就是体育课,男生们捧着足球也会问体育老师:可以到操场上去踢球吗?

操场上的草就这么孤独地绿着,我们不能去操场了。当时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种草,害得足球都踢不成。但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齐校长陪同一群领导视察学校,领导们说这个足球场真是上档次,草种得这么好。齐校长很开心地点着头,很开心地说是啊,这片草坪也充分体现了我校学生的人文素养啊。原来草是人文素养的体现,离离原上草,原来还具有这层象征含义。

只有一个人是从操场上穿过去直奔教学楼的,那就是我们的余老师。有一天,余老师正从操场中间慢慢地走过来,我们班的一群女生正在教室门口玩。孙贝贝看见余老师向教室走来,很惊讶地冲着其他几个同学喊:你看,他,他竟然穿草坪。这话已经被余老师听见了,余老师并没发火,余老师走过来问她们说什么?孙贝贝就用手捂着嘴巴,仿佛怕刚才那句话再漏出来似的。但旁边的杨杜子欣早就将她的话说出来了,杨杜子欣说,余老师,孙贝贝说你穿草坪呢?这时候孙贝贝又恢复了她大大咧咧的样子,她说,你也要扣分的!

听到这话,余老师哈哈大笑起来,余老师说,我扣什么分?足球场本来就是用来踩的,再说我从门口绕着过来的话足足需要五分钟时间,而这么直接穿过来只要半分钟。我每天穿两次,每天能节约九分钟,十天就能节约九十分钟,这不比区区几根草珍贵啊?

孙贝贝不服,孙贝贝说,那我们也能节约很多时间的。余老师说,关键是你节约下来的时间又用来浪费掉了,所以还是别穿草坪了。这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不过孙贝贝仍然不服,孙贝贝说,余老师也该扣分的,得一视同仁的。

尽管被孙贝贝说过了,余老师第二天还是急匆匆地穿过操场,径直走到我们班来。余老师在语文课上讲了一个故事,余老师说:一个著名建筑师为某单位建造了一组现代化的办公大楼,大楼轮廓初具,建筑师的设计就已让人们赞不绝口了。工程快竣工时,工人们问他:“三幢大楼间的人行道如何铺设?”建筑师没有回答,只是让他们给三幢大楼间的空地全部种上草。一个夏天过后,在三幢大楼之间以及通往外面的草地上,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出了好几条小路。这些小路有些因为走的人多,就宽一些;有些因为走的人少,就窄一些。到了秋天,建筑师又带人来了,他让工人们沿着人们踩出的路痕铺就了大楼之间和通往外面的人行道。然后在道路两旁种上了树木和花草。每一个走在这些道路上的人都说,这几条路,是比大楼更伟大的作品。余老师说,伟大的作品总是尊重人的需要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学校的角落里也出现了这样的小路,别再让大家绕一个大圈子走到教学楼,那我们学校就有奔头了。

扣分的事人人遇到过,谢老师见到扣分单后,像一把柴火一点就着的样子大家也司空见惯了。但最近我的倒霉遭遇,好像并不多见。我不是扣了一次分,而是一次性出现了一场悲惨的连环扣分,就像高速公路上汽车追尾,一辆接一辆车撞到了一处,别提有多惨烈!

那天下午,我好不容易将两道应用题对付过去,那两道应用题仿佛和我作对似的,让我浪费了大半盒修正带,几乎将本子都涂厚了半尺,才终于完成。我拎起书包就冲到了校门口,CCTV少儿频道的《天上掉下个猪八戒》快要开始播放了,最近我迷上了那个稀里糊涂却能处处逢凶化吉的猪八戒。何况这个时段,老妈还未下班。等我刚冲到校门口,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就飞快地斜插过来,她拉住我的书包带说,等等。我回头便看到了她手里的扣分单,心想这回被大蚊子咬上了。她说,你出门得戴小黄帽,不然要扣零点五分。我心里一惊,刚才跑得太急,小黄帽落教室里了。

我说,我去拿,然后趁蚊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拔腿就跑。我穿过操场,穿过第二幢教学楼,一下子就将小黄帽取来了。

可是,可是当我以前所未有的恭敬姿势将小黄帽戴到头上时,那个女生却已将扣分单填好了。我说,我有小黄帽了,你还扣分?

她说我不是扣你小黄帽的分,我是扣你穿操场,穿操场得扣一分的。而且刚才你说“去取小黄帽”,讲的是方言,所以讲方言又要扣掉一分的,这样就要扣掉两分。我说我讲方言是一时心急,一时心急你懂吗?

她说,一时心急,一时心急你就可以去杀人啦?杀了人你也说一时心急好啦。

我被她这话呛得差点噎死,我仿佛看见谢老师怒火烧身的样子了。真恨不得将这窄窄的扣分单撕成碎片,但还未等我出手,她仿佛又想起什么,在扣分栏上写下:未戴校徽,扣一分。

天哪,这什么世道。她扣完了所有分数后,回过来问我的班级和名字。我没心情告诉她,就伸手到裤袋里去摸,想摸出校徽来,让她自己看去。但比较凑巧的是,我摸出的校徽上并没有写着五(6)班李怡然的名字。而是五(1)班张涵,我并不认识张涵,这个校徽是我在学校围墙边的空地上捡到的。我想将它收起来,从另一个裤袋里掏出自己的校徽,但那个女生下手很快,一把就将我手上的校徽夺了去。在扣分单的名字栏上写下了:五(1)班张涵。

那一刻,我承认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我心想你扣去吧,反正没扣到我头上,扣得越多越好。哦耶!

后来回到家,开始看《天上掉下个猪八戒》,我心里却无端地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不过我安慰自己,管她呢?是她自己将名字抄去的。

第二天正上早自修呢,五(1)班的班主任吴老师就领着一个小个子男生和一个女生慢慢地从我们班窗口移过来,我心里一阵紧张。他们还真走进了我们教室,我定睛一看,可不是吗?吴老师旁边的那个女生正是昨天的扣分人员,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班搜索着。

我的心跳到了喉咙里,要不是我及时闭紧嘴巴,恐怕它就要掉出来了,真是在劫难逃啊。

果然,不出半分钟,我就被昨天那个扣分的女生用探照灯给揪出来了,一揪出来我就现了李怡然这个原形。五(1)班的吴老师很生气,我们班的谢老师很生气,五(1)班的张涵很生气,大队部扣分的蚊子也很生气,这么多人都很生气。我知道后果很严重。

是的,后果很严重,最终我因为冒充他人,又被加扣三分,这样子我一下子就被扣掉了六分。这个分数是我们五(6)班四十八位同学加起来,两个月才能扣到的分数。就是说我一个人用几分钟时间创造了四十多个人两个月的纪录,真是太绝了。

别人的生气很快都过去了,我抄了几遍书后,惩罚也完了,真正受伤害的是谢老师。谢老师这个月的班主任奖金一下子被扣掉了两百元,两百元如泥牛入海,被我给喀嚓掉了。我觉得我真是太对不起她老人家了,我想跑去给她做牛做马的心思都有了。

为此,在扣分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有三次一大早溜进办公室,帮谢老师把废纸篓给倒掉,还帮她把办公桌擦得油光可鉴。我这么做了一个星期就被谢老师给捉住了。谢老师说,李怡然你这是干吗?我说,我想将功补过。听了这话,谢老师的眼圈都红了,一向不苟言笑的她在那个早晨冲我温柔而含蓄地笑了。谢老师说,算了,每个人都会犯错的,以后悠着点。

第三章

墙洞超市

齐校长上任后,学校里的零食绝迹了。

以前学校也是不能吃零食的,但同学们会偷偷摸摸吃,会把双汇火腿肠拿出来咬一口,然后飞快地扔进课桌深处,会把易达口香糖又快又准地弹进嘴里,闭着嘴巴不动声色地嚼啊嚼。其实同学们这些看似高明的障眼法是很弱智的,卫生角里的垃圾桶和畚斗早就泄露了彼此的秘密——什么怪味豆、好时、清嘴含片的包装袋都四仰八叉躺在那里。老师曾经对这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现在,为了让学校成为齐校长口中的理想学校,吃零食就成了大队部重点防范的行为。齐校长觉得吃零食后会把食品袋扔得遍地都是,而不吃零食还可以培养大家的节俭意识。所以禁止吃零食是一项高明的举措,齐校长觉得好的举措,我们一般不会觉得好,但我们小学生觉得不好是没有用的,哪怕老师觉得不好也没有用。余老师就觉得不太好,余老师觉得吃点零食没什么的,而且零食还跟童年记忆密切相连呢,但这个事情连余老师也没办法的。

我们就不能吃零食了,而且也不能在教室里用早点,早点只能在校门口吃完。

当然,禁吃零食是有相对区域的。每天上学前,放学后,没进入校门的那些时间,我们还是可以到校门口五彩缤纷的小店里买各种各样小零食吃的,要不生活实在太单调了,我们的嘴巴会闲得慌的,嘴巴一慌,我们的心也会跟着慌起来,哪有心思专注读书啊。

每天上学时分,学校门口的小店里人头攒动;放学时分,也是人头攒动的,大家在学校里关了一天,嘴巴也闲了一天,这会儿忍不住了。早上你如果恰好路过我们学校,你就会发现,许多小学生站在马路上吃东西:有的正张开血盆大口咬肉包子,有的正在小老鼠一样飞快地啃鸡腿……这都快成为学校一景了。

这个景观学校里的许多领导也看在眼里,他们一边看一边摇头,他们说这样不行的,这样太难看了,太难看了,学生们都快将校门口的马路给堵住了。

后来,几乎是领导们摇头之后的第二天。学校又发布新规了:以校门口为起点,往南往北各两百米的路上都不能购买零食。齐校长说,我们要让这些非法的小店自行关闭。

这样一来,再没有同学聚集在校门口吃东西了,校门口变得有序了。但这并不表示我们的心也和零食说拜拜了,吃零食的念头是一时半会杀灭不了的,这不是用雷达杀蟑螂,轻轻一按,蟑螂死光光,这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念头啊。零食,亲爱的零食,还是无孔不入,突破了道道封锁,突破了种种想象。

有一天,吴一凡将我、许浩还有王老吉叫到教室角落。他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我们已经太习惯吴一凡的这一套了,我们说你有啥惊喜的,显然我们的表情里写满了不屑。

吴一凡不说话,他用事实说话。他让我们将一只手伸出来,将手掌展开,他说,你们还得闭上眼睛。我们都将眼睛闭了起来,这时候我们的掌心出现了五颗青青的怪味豆。

许浩说,穷人,没见过你会魔术啊?跟刘谦学的?

吴一凡说,什么魔术,真的豆子,你们尝尝。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五颗豆子吃进了肚子,甚至都来不及品出豆子的滋味。吃掉后,王老吉说,这就是惊喜?豆子那么大一点东西,还惊喜呢!

吴一凡说惊喜不在豆子,在豆子的来历。后来在我们逼迫下,穷人就将豆子的来历一五一十说了。其实我们不逼迫,穷人卖会关子后还是会说出来的,一个秘密一旦到他肚子,立即就会膨胀开来,涨得他肚子难受,他能不说出来吗?我们才知道穷人真是带来了一个惊喜。

穷人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超市,这样一来,即便在戒备森严的学校里,还是可以买到应有尽有的零食。这还不够惊喜吗?在我们口袋里的硬币快要发霉的时候,穷人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用余老师的话叫找到破绽,以前我们总将这个“绽”字读成“腚”。余老师说:只有文盲才读破腚,只有屁股破了个洞的人才读成破腚。余老师说破腚就是屁股破了,不是裤子哦,这事情很严重的。大家都记住了这个“破绽”的正确读音。词语讲完后,记得余老师还补充了一句,任何事物都有破绽的。

这回穷人这小子居然找到了学校的破绽,找到了大队部的破绽,也找到了齐校长的破绽,穷人这小子真是太有才了。

穷人带我们去看他说的那个神秘超市。其实那是个墙洞,不大,像一扇微型的窗,而且有一块木板门挡着,藏在操场边的一棵桂花树后面,如果你不走近了细看,你是看不出什么奥妙的。

关于这个墙洞,穷人说,他是最早发现的,有一天他到墙根找蚂蚱,那是科学老师布置的作业。穷人沿着操场边的墙根一路走去,他走到桂花树旁,就听到有个神秘的声音在喊他,小朋友,小朋友,要买零食吗?原来是校门口开店的一个板寸头老板,他正探出头来,像一枝出墙的红杏。校门口的一溜小店都是沿着学校的围墙开起来的,小店背倚学校南墙。这个板寸头真是才智超人,眼看着生意一夜间冷淡下来了。他索性将自己小店的后墙凿个小洞,来个暗箱操作。

当时穷人口袋里有两块钱,他就买了一根蒙牛随变冰淇淋,躲在角落里吃掉了。穷人回忆说,那根冰淇淋的味道真是好极了,那一定是史上最好的牛奶做的冰淇淋。

那天后,穷人悄悄地到墙洞那里去买过好几回零食。穷人说三年级、四年级都有人买,而且从来没被扣分人员发现过。穷人还说板寸头为了不让可怜的孩子们被“官方”逮住,还和大家约定了卖零食的暗号,只要大家在木板上轻敲三下,这个小窗子就会打开迎客。

我们都为这一伟大的发现激动不已。我们都想马上印证一下这敲三下的暗号。耗子第一个举起手来,马上就要去敲那个墙洞上的木板。穷人一把拉住他,你先想好买什么哪。后来我们决定买一包跳跳糖验证一下,耗子神情肃穆地敲了三下之后,那块木板“唰”一下拉开了,果然是那个板寸头老板。

那天下午我们四个人都激动不已,我们吃完那包跳跳糖后,躲到男厕所后面的一块偏僻处,一起击掌发誓,保守这个秘密,我们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个墙洞超市了。

当然我们还是会不小心泄露秘密的,在五(6)班,我们成了一群最有本事的人,大队部刚刚突击检查完每个同学课桌里的零食。一节课后,王老吉又从课桌里拿出一截双汇王中王咬了一口。而谢老师刚没收了许浩的一盒清嘴含片,可是半个时辰不到,许浩又变出了一盒清嘴,许浩说,想知道清嘴的滋味吗?总之,那些天我们“嗖”地一下能拿出好多零食,不仅仅代表我们口福很好,也代表我们神通广大。尤其是班上的女生,她们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到谢老师那里去告我们,但我知道她们其实做梦都想变出零食来啊,只是可怜的女人们有贼心没贼胆啊。

我们也担心过谢老师会知道这事情,但就是忍不住把零食拿出来秀一口,尤其是层层检查过后,从容地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巧克力豆,往上一扔,豆子“嗖”地落入口中,这感觉真是太帅了。这感觉让我们隐约觉得零食不仅代表一种口福,其实也代表一中本领和荣耀。

不过好景不长,知道墙洞超市后的第三天,许浩就因为吃零食被告发了,许浩被谢老师请到办公室先是骂再是讲道理,足足批了大半个小时,回来后又抄了一篇很长的课文。不过耗子还算仗义,他大义凛然地告诉我们,他没有泄露墙洞超市的秘密。

这就意味着我们的食品供应渠道没有被掐断,不过我们再也不敢把巧克力豆“嗖”地一下弹进嘴里了。也不敢将半截双汇拿出来在大庭广众下秀一口了。

总之,我们做得很小心很小心的啦。余老师说胆大心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现在就是胆大心细,我们要驶万年船。

有一天,我无意间惊奇地发现,我们的班长张玉洁匆匆地从操场跑回了教室,然后她飞快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包波力海苔,又飞快地掏出一片塞到孙贝贝手里。真令人费解啊!平日里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会“哇”地大叫一声的孙贝贝,这会儿却脸不红心不跳地接过那片波力海苔,张玉洁和孙贝贝将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逃过我的眼睛,我正好坐在她们的后排,一个很好的观察角度,而且我非神非鬼,所以她们就没逃过我的眼睛。

午间休息时,我将穷人,王老吉还有耗子都紧急集合起来。我们猜测是不是有人泄露秘密?但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谁都不像叛徒。于是我们决定去墙洞超市看个究竟。

等我们四人来到操场的南墙边时,我们发现有两个女生的背影一闪而过,耗子眼尖,耗子说那不是杨杜子欣和俞林吗?耗子哈哈大笑,没想到她们也偷偷买零食吃,我要到上头去告他们一状。耗子说的上头就是指谢老师,五年级之后,我们喜欢将到谢老师那边去告状称为到上头去告一状。

不过很快王老吉就将耗子的得意一棒子打死了,王老吉说你这不是贼喊捉贼吗?这不是搬起脚砸自己的石头吗?王老吉用成语的时候经常用颠倒了,他居然说,这是搬起脚砸自己的石头,这话将我们都逗得哈哈大笑。

不过走到墙根,我们的笑声一下子消失怠尽了。学校的南墙上居然出现了六个墙洞,都清一色用木板挡着。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形势发生了什么变化。

后来穷人举起手,在第一个墙洞那里轻轻敲了一下,那块木板没动静。我们三个人都屏住呼吸,在那块木板旁边竖耳瞪眼。接着,穷人敲第二下,还是没有反应,穷人又敲了第三下,木板刷一下拉开了,我们看到了一张瘦长的老脸,那不是“老头玩具店”的老头吗?他也开始对内销售了。老头伸着脖子问,小孩,你们要买什么?穷人说我们不买,我们不买。老头呼啦一下就将木板堵上了,然后扔下一句话:小猢狲,寻开心啊。

王老吉说,老猢狲,你才寻开心呢,吓我。

我们才知道,墙洞超市已经由一家变成了六家,许浩说,这叫连锁店,连锁店你们知道吧?

不过这么开了一溜的连锁店是很容易露馅的,这墙洞超市已经成了大家共同的秘密了,只是谁也没有告诉老师,就连大队部里那些飞来飞去的蚊子们居然也守口如瓶,看来蚊子也是要吃零食的。

这个墙洞超市顽强地存在了两个月,到了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五下午,齐校长在校园里散步,从学校南墙一带慢慢踱过去,齐校长惊奇地发现了学校南墙上出现了六个墙洞。齐校长很好奇,齐校长就伸手在木板上笃笃地敲了几下,没想到墙洞上的门呼啦一声开了,瘦老头的舌头没刹住车,瘦老头问:小孩,你要买什么玩具?

这个故事是齐校长在“国旗下讲话”时跟我们讲的。当时我们全校师生都被他的故事逗得笑死了,但我们还没想到墙洞超市这下真的要荡然无存了。

齐校长在国旗下讲话后,学校南墙的所有洞都被水泥给堵住了,远远看去,像一张张闭紧的嘴巴,欲言又止。学校还在南墙一带装了两个摄像头,谁胆敢靠近那堵南墙,是立即会被扣分的。

那些味道要比外面超市里好出许多的,怪味豆,波力海苔,清嘴含片……就这么仓促地和我们告别了。

第四章

运动会

学校要开运动会了。运动会每年秋天举行一次,每年秋天,我们都会排着方队,“一二一”、“一二一”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入场。每年秋天,运动员入场仪式,我们这些运动员除了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我们还得整齐划一地挥着一束塑料花,左一下,右一下,然后脸朝主席台的领导们坐着的方向,口里喊着“奋力拼搏,勇夺第一”的口号。这场面让人想起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阅兵典礼。

今年第十届运动会有点特别。第十届运动会前夕,班主任谢老师请假了,谢老师要请一个月的假,这一个月余老师就成了我们的代理班主任。自然,余老师也成了我们五(6)班代表队的领队。

余老师说,学校运动会就是你们自己的奥林匹克,余老师说,自己的奥林匹克,自己作主。今年的入场式我们就不能像往年那样了,如果像往年那样“一二一”、“一二一”地走进去,像鬼子进村一样的,一点创意也没有,一点朝气也没有。大家都知道奥运会的运动员入场式,以前我国运动员入场时都是起步走,然后“一二一”、“一二一”地入场了。但人家别的国家都不这么入场,别的国家的运动员都嘻嘻哈哈,很轻快很放松地走过主席台,走过观众席的,后来我们自己也觉得这么起步走太严肃,太尴尬了。我们的运动员入场也变得很轻松,很自然,变得嘻嘻哈哈与国际接轨了。

我们要从入场式开始创意我们的运动会。在别的班级每天都练习“一二一”、“一二一”的时候,我们五(6)班却什么也没练。我们只是花时间做了一面很炫的会旗,上面的图案是杨杜子欣设计的,杨杜子欣是我们五(6)班的宣传委员,也是公认的五(6)班首席设计师。会旗的图案是一个很大的手的造型,就是一只手在拍照片时做了一个胜利的动作,据说这个动作英国首相丘吉尔也很喜欢做的。当然这个动作我们五(6)班的每个小学生都喜欢做,我们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还喜欢大喊一声“耶”。杨杜子欣就把这个“耶”的手势设计成了我们班的运动会会旗,根据余老师提议这面旗帜将由四位同学拉着走。

我们设计好会旗后,还统一了服装。当然,我们今年绝对不穿校服的,校服太难看了。余老师说他会想办法,余老师让他的朋友从自己的童装厂给我们带来了20条运动裤,还有20件白色T恤。杨杜子欣又带领一群女生给20件T恤的衣襟上都画上那个“耶”的标志,这样我们的“战袍”就显得与众不同了。

“关键是我们的动作,要学习奥运会入场式的运动员。”这是许浩的提议,其实许浩算不上一个正式运动员,他只是个打擦边球的运动员,他参加的项目既不是跑步也不是跳远,他只是个一分钟夹弹珠的运动员。这个项目运动含量太低了,确切地说许浩参加的项目算不上运动项目,你们说哪届奥运会设置了夹弹珠这么个项目?当然许浩并不这么想,许浩觉得夹弹珠也是力与美的展现,那是一个需要高度技巧的运动项目。

孙贝贝说:学大运动员,那怎么学啊?孙贝贝无论遇见什么事不喜欢自己先想一想,她喜欢先问:那怎么办啊?孙贝贝说那些运动员一边走一边举着个摄像机,举着个数码相机,拍啊拍。这怎么学?

谁说我们不可以举个摄像机,许浩说明天我就将摄像机带来。

对,我要带个数码相机,记录下这精彩一刻。王老吉说。王老吉是个跟屁虫。

反正,你要带什么就带什么吧?不要带鞭炮烟花之类的易燃易爆品就行了,余老师说。

好啦,一切准备就绪,哦,还缺一个口号。

对,这个入场口号是规定每班都要有的,口号最后是我想出来的,我想啊想,后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很妙的口号。我先告诉许浩,许浩一听又告诉了王老吉,王老吉又告诉了穷人,然后他们四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出的口号是:五(6)五(6),倒数第六。我们五年级就六个班,倒数第六就是顺数第一。我觉得这个口号比较高智商一点,但穷人比较担心。穷人说,这个拐弯抹角的口号,余老师会同意用吗?

没想到听了这个口号后,余老师哈哈大笑,余老师想了好几分钟,最后他点头答应了,他说好创意,我们就用吧。

我们的运动会入场式终于变得与众不同了,那天,别的班级“唰唰唰”地齐步走,而我们五(6)班同学都嘻嘻哈哈地,我们记住了余老师的话,放松,我们要放松。于是我们就放松起来,耗子举着一只摄像机,王老吉捧着一只数码相机。他们一路走一路拍,孙贝贝还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口香糖,每人分了一片,大家嚼啊嚼,嚼啊嚼,真是好放松的样子。

我们五(6)班代表队进场的时候把全场的观众朋友们都逗乐了,把主席台上板着面孔的领导们也逗乐了,他们的目光里有惊讶有不解也有欢喜,真是五味杂陈。

当我们响亮地喊出了自己的口号时,我发现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们都窃窃私语起来,然后,他们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们都笑了,连齐校长圆不溜秋的脸上也挤出了些许笑意。

作为一个强队,仅仅在入场式上亮个相是不够的,关键是比赛,比赛才是实力的象征。余老师跟我们约定,他将采取金牌换金牌的奖励。

就是每一个比赛项目前三名的运动员可以凭名次向余老师换一种长得很像金牌的巧克力。这个计划让许多同学都斗志昂扬,奋勇杀“敌”了。

比赛前一天,我们班王起航的左眼突然肿起来了,王起航参加的比赛项目叫“灌篮高手”,就是站在固定位置,限时一分钟投篮。王起航上场比赛时,眼角上就贴着一块白色的纱布,活像《星际宝贝》中的独眼霹雳。余老师问他负伤还能上阵吗?

王起航说当然能,他右眼视力2.1。王起航后来凭着超人的独眼绝技,得了投篮比赛的第一名。他用“金牌”换了十个“金牌”巧克力。

运动会还出现了两件不光彩的事,第一件就是王师太不守规则。王师太是五(4)班的班主任,她对学生凶神恶煞,骂人功夫上乘,他们班同学尊称她为灭绝师太。

当时我在跳高场地上观战,五(4)班的许力刚刚掠过了最高的横杆,这时候,五(4)班的陈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王师太,王老师,许力得了奖之后,奖状给谁啊?王师太脸上的肉顷刻间就沉了下来。王师太说,我勿要跟你说,侬别跟我说这个事情。

王师太是上海人,她喜欢这么说普通话。

我才知道许力替代了陈南,走近了看,许力胸前贴着陈南的号码和名字。许力是一个替身演员。哦,不对,是替身运动员。学校规定每个同学限报两个项目,现在许力是在参加第三个项目了,或许第四个项目也不一定,他的第一名应该判定无效。

裁判员老师却并不知道谁是许力谁是陈南。我觉得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灭绝师太的做法太不公平了!

我跟余老师说,我想余老师也会很激动的,余老师也会觉得灭绝师太很讨厌的。

但余老师并没有很激动,余老师说有些人我们不用去戳穿她的,她只是会耍些小手段。余老师说,耍小手段的人都是武功不好的人,这么说余老师也是知道“灭绝师太”的外号的。

反正后来,许力也未能扭转乾坤,五(4)班的最终名次倒数第二。确实,余老师说对了,耍小聪明的人都是武功不好的。

还有就是在200米决赛的赛道上,我们班拉拉队员集体挨余老师批了。

200米决赛,我们班参赛选手王老吉夺金路上最强的对手就是五(4)班许力,发令枪还没响,两个班同学就喊开了,我们班喊:王老吉,加油!王老吉,加油!

五(4)班同学喊:许力,加油!许力,加油!仿佛大家都恨不得将自己的真气通过这喊声传到他俩体内。

我们班耗子还喊:王老吉,加油,跑第一,杨杜子欣请你吃棒冰。为什么是杨杜子欣?王老吉喜欢杨杜子欣呗。

后来,发令枪响了,大家就更激动了,大家都恨不得助王老吉一腿之力。大家已经将许力看成敌人了。五(6)班和五(4)班也已经由“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迅速演变为“比赛第一,友谊第二”,甚至上升到了敌我矛盾,都有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意思了。

拉拉队员们的口号就变得不对劲了,少了先前的虔诚,多了许多火药的味道。我们不再喊王老吉,加油了。也不再喊杨杜子欣请你吃棒冰了。

我们改喊:许力,减油,许力,减油!我们声嘶力竭,拼尽全力地喊:许力,减油!

五(4)班的同学很愤怒,他们就喊:王老吉,漏油。王老吉,漏油!他们也一声比一声响亮地喊。

这让我们也很愤怒,孙贝贝冲着跑道上远去的一串背影喊了一声:许力,绊倒,许力,绊倒!我们的口号又变成了:许力,绊倒!

余老师严厉地批评了我们,余老师说一个强队,不光是跑得快,关键要有风度。你们知道吗?真正的强者都是懂得尊重对手的,即使失败了还会风度翩翩。你们是什么玩意儿,你们成天祈祷别人绊个嘴啃泥,然后跑过去白捡第一名,这有啥意思?

余老师的话落进我们耳朵里,像石头落进池塘,激起了一片带着羞愧的笑声,也激起了我们心里的许多波澜。以后再没人喊谁谁减油了,如果别的班级这么喊,我们就会响亮地回敬他们:鄙视你,这是弱队的表现!

第十届运动会,真是一届印象深刻的运动会,也是我们最喜欢的运动会,我们实现了余老师说的“我的奥林匹克,我作主”的诺言,我们还换来了很多金牌巧克力。关于巧克力,我前面说了只有前三名的运动员才能去换。但这个规定被余老师自己主动打破了,他在班队课的颁奖会上,还把一份金牌巧克力奖给了女子800米跑步最后一名的李笑笑,余老师让同学们自己评出一位感动五(6)班最佳运动员,大家不约而同将票投给了李笑笑。李笑笑在全班女生都不敢报名参加800米比赛的时刻,悄悄到体育委员处报了名,并在落后别人一圈的情况下坚持跑完了全程。我们班的班长,才女张玉洁在替余老师写的颁奖词里是这样评价李笑笑的:你激流勇进,坚持跑完了漫长的800米,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永不放弃的体育精神,也用自己的勇敢书写了虽败犹荣的感动。

这样的颁奖词有点像CCTV上“感动中国年度人物”颁奖典礼的味道。

最后我们每人都至少拿到了一个金牌巧克力,余老师说胜利属于每一个人,他请客。当然,差点忘了告诉你,巧克力的味道真甜!

第五章

疯狂家教

不知从哪一年起,家教开始在城市乡村的每个角落蔓延。这个“蔓延”还不是植物的蔓延,比如青藤,牵牛之类的,而是火的蔓延,点燃的大火,风一吹,到处都是,人人被烧得面目全非。做家教的人近乎疯狂,被家教的人近乎抓狂。

许多家长热衷家教,许多老师热衷家教,只有许多小学生恐惧家教。

但恐惧归恐惧,家教还是要请的,还不止请一个,得请很多个,一个两个三四个。我们班请家教老师最多的同学是王老吉,王老吉的老爸是个卖古董起家的暴发户,啥都缺,就是不缺钱。他常感慨自己小时候没读好书,以至于后来签出去的名字让人笑话,为此他特意请书法家题写了自己的名字,练习了大半年才将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这话是我去王老吉家玩的时候,他老爸坐在红木大摇椅上跟我们说的。他说,他妈的,如果可以用钱给你买回知识来,老子早就买了。

话不是说着玩的,王老吉的老爸还真是出钱买知识,他除了搜罗古董外,另一件感兴趣的事恐怕便是检索形形色色的家教老师了。每次开家长会,他在最后一排四平八稳地放平屁股,然后就开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地打听,你们有好的语文老师吗?你们家儿子在哪补数学啊?

紧锣密鼓地,王老吉就遭殃了,王老吉像一头身不由己的黄牛,被他老爸用奥迪A6一会儿载到这里,一会儿装到那里,王老吉说他的周末不是在家教中,就是在去家教的路上。王老吉有六个家教老师,语文数学英语各两个。你可能会纳闷,要两个干什么?王老吉说他老爸认为这样可以做得更专业,就像他老爸做古玩一样,不能什么都要,什么瓶瓶罐罐,什么玉玺字画,什么兵器钱币,不能这样的,要专业,他老爸就只做古代的瓷器。

鉴于这样的伟大经验,王老吉有两个数学老师,一个给他补课内知识,一个补奥数,这一点跟我比较像;两个语文老师,一个补阅读,一个补写作;还有两个英语老师,一个中国人,补语法,一个外国人,补口语。王老吉珍贵的双休日时间就这么给他们瓜分掉了,而且瓜分得很彻底,周末时间,王老吉是日理万机的,忙得连吃饭的空闲都没有。

他常常在奥迪车里面用完盒饭。当然不止是他,在车上用午饭的小学生越来越多了。我也一样,我也常常在我老妈的卡罗拉上吃盒饭,上午的课刚刚结束,下午的课就接踵而至,十一点钟从城东的老师家出来,十二点钟就要赶十几里路到城西的老师家上课了。哪有时间吃饭?等到坐下来上课时,我的午饭还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落到胃里面去。

还有好些同学家中是没车的,但并不妨碍他们接受家教,他们的家长就用摩托车,用电动车送,或者让他们自己哼哧哼哧骑自行车去,或者让他们一大早起来,挤公交车去。在我们学校,在我们班,家教并不是几个人的事情,而是大部分同学的事情,家教也是全体小学生的事情。我妈说了,双休日,谁都在学,你不学,你就跟不上别人了,等过了两天,到学校去就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所以,好的坏的聪明的傻的,只要你是小学生,你都得去家教。你得和别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每次我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眼神都无比豪壮。

五年级时,我妈为我物色了一位据说很牛的数学老师,我妈说这个老师是本市实验小学最有名的数学老师,姓也姓得比较独特,不姓别的,就姓牛。他很擅长猜题目,那些市重点初中入学考的题目,他一猜就中。在他那里学过的学生有很多都进了市第一实验中学、市外国语学校那样的名牌中学了。

那天我妈将我送到他家,是一个很旧的小区,我们沿窄窄的楼道攀爬上去。敲开门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好多人啊!足足三十多个同学挤在20平米左右的客厅里,人头攒动,每个同学都坐在一张小圆凳上,小圆凳前面是一张固定的小桌子,像电影院的椅子,可以上下翻动。他拨开人群,让我们挤进去,将我妈递过去的一叠百元大钞,唰啦唰啦数了一遍。然后,给我赐坐。我去晚了,客厅已没有位置了,牛老师就将我安排在客厅旁的卫生间里。不过还好,尽管身处卫生间,我还是有一张小圆凳的。最后来的一位同学就惨了,他比我晚了很久,卫生间的四张圆凳都被我们占领,牛老师就一指抽水马桶,牛老师一本正经地说,就坐那儿吧。这个卫生间的马桶现在没在用的,就当凳子使了。

我们坐卫生间里的人一听,都忍不住喷出笑来。牛老师却不苟言笑,牛老师说,笑什么,这可是上好的凳子,这个马桶当初买过来可得上千元啊,比你们哪个人坐的凳子便宜?

那个同学就只好坐在马桶那里了,但整堂课他都有些坐立不安,像是要拉屎又不好意思拉。以前我知道有个成语叫“如坐针毡”,现在想想应该叫“如坐马桶”。

牛老师上课就更牛了,其实他也并不怎么上课,我们一坐好,他就往下发试卷,他说你们得认真做,这题目都是我的预测,不能说百发百中,但命中率很高的。你们不认真我不会管你们的,我只负责收钱。

等我们做好题目后,牛老师就讲解,然后就下课,家教的程序是很简单的,就像打开冰箱门,把大象放进去,再关上冰箱门那么简单。

我觉得这样的老师最不懂上课了,但家长说这样的老师才厉害。牛老师还喜欢喝酒,他经常在试卷发完后指着我们,你们给我好好做着,我先去喝一盅。然后他就跑自己的书房里去了,他在书房里就着花生米一小杯一小杯喝五粮液。我向我妈说起这事,我想我妈会对牛老师有看法的,这样我就不用去他那里补课了。但我妈却打了个让我喷血的比方,我妈说你看过武侠剧吧,哪个武林高手不是嗜酒如命的?他们一喝完酒那个功力啊高得吓人。我妈说的这是哪里跟哪里啊,我从未见过一个醉鬼能飞快地解出奥数题的。

不过如我一样,大家都见识过家教怪人。用孙贝贝的话说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老师都有。孙贝贝参加的是语文补习班,因为那个老师就住她奶奶家隔壁,近水楼台,孙贝贝的爷爷奶奶就被她忽悠了,孙贝贝就去学了。

孙贝贝的老师根本没有我的那个奥数老师那么牛,孙贝贝她们就常常听见她给学生家长打电话,她说你们孩子最近语文表现不太好啊,她说我觉得你们该请一个家教了。她说,啊,请不到啊,要是实在请不到那就到我这里来吧。

孙贝贝说,她说得倒客气,其实她老早就急得不行了,她恨不得马上跟自己的学生家长说,求求您,求求您,就让你的孩子来吧,就让我赚点小钱花花吧。

孙贝贝说,那个老师真是想赚钱想疯了。她接收了一群家教的小孩子后,就给自己租住的房子添置了一台冰箱。你可别以为她是想给我们送冰棍吃哦。她跑到批发市场批了许多的碎碎冰,还有各种口味的冰淇淋,奶油杯。她还进了许多好时光海苔,酸妞软糖……总之,她的出租屋在我们下课的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店。我们就争先恐后地买啊买,尤其是三年级的三个小孩,他们恨不得上课时间也能向老师买东西吃呢。

关键是,孙贝贝说,关键是零食的价格一点也不便宜,比旅游景区的还要贵一点。一个五毛钱的碎碎冰她要卖一块二毛,狂狠的。更可恶的是那个老师还郑重声明,老师可不是为了赚点小钱,老师是不能让你们热着,大夏天的,可不能中暑了。

比起孙贝贝的老师,杨杜子欣他们的老师就高明多了。杨杜子欣说,我们老师还是蛮好的。我们在暑假上课,常常有免费零食可以吃的。尽管老师说,你们将这道题目解开了,我请吃肯德基哦,事实她一次也没请过。但她还是请我们吃了很多免费的零食,有时候是一根绿豆棒冰,有时候是半根双汇火腿肠,有时候是一片西瓜。而且她会定期考试,考好了的同学都是有奖品的,什么修正带啊,什么笔记本啊,还有变色的尺子呢。

王老吉说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一片西瓜值多少钱啊?

但是,她还给我发年终大礼包啊,每个学期结束了,她都会送我们一包好大好大的零食。多好啊!杨杜子欣说,他们那个家教老师最有意思的是在每个月都举办一次幸运抽奖活动,有一次她幸运地抽到了一张动物园的门票。

所以,到她那里去学的同学就特别多,大家觉得有得吃,有得玩,还是可以的。不过她不太会教的,连普通话也讲得不太好,倒是比较会吹牛,说自己如何如何厉害。

我多么希望哪一个周末,家教老师会来电告知:“明天我外出,停课!”那该多好!只有刮台风的时候,只有下暴雨的时候才有可能让课停掉。我四年级的暑假,一个强台风要光临我们的城市,几天前电视、报纸就在沸沸扬扬地宣传预防措施了,我暗暗为这阵台风的到来叫好,我想总算有一次数学课可以逃脱了。但第二天,台风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可能走错路了。我们的城市碧空万里,阳光灿烂。不过我想,老师也来不及通知了,我还是可以躲过一劫的。可是,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课前半小时,老师来电,台风不来了,来学数学吧。我妈发动汽车,风驰电掣地将我送去了。

家教牺牲掉了我们无数周末时光,也牺牲掉了许多家长的空余时间,但他们都是无怨无悔的。我妈说:如果我给你一个轻松的童年,就是要送给你一个痛苦的未来。儿子,咱们不能抱怨,咱得挺住。

除了我老妈马不停蹄的丰田卡罗拉,除了王老吉老爸马不停蹄的奥迪A6,坚韧不拔地送孩子去学习的家长还有很多很多,体育委员刘杉在语文课上读过一段作文:

“最感动的事情是,有一回,老爸的左腿骨折掉了,但还是坚持开着踏板车送我去谢老师家学习。老爸把打着石膏,缠着纱布的腿先搁到踏板车上,然后发动踏板车,再让我将一根拐杖递给他。他将拐杖搁在踏板车的把手上,发动车子,带着我朝谢老师家疾驰而去。他的拐杖搁在车上,像一把六四式冲锋枪。车开在路上,回头率别提有多高了,比王老吉老爸的奥迪A6肯定要高,比孙贝贝老妈的宝马520也要高一点的。等我爸爸开到谢老师家,谢老师看到这阵式吓了一跳,谢老师立即跑出来,说脚怎么了,脚怎么了?我来扶你。

我老爸将手一挥,很坚定很潇洒地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他说,我自己能行。说完,他就拎着拐杖,是的,他没用拐杖,而拎在手里,也许觉得在谢老师面前用拐杖不好意思吧。反正他就拎着拐杖单脚着地,一下一下颠进了谢老师家里,这一幕简直太令人感动了。”

俞林妈妈也是一样地热衷家教,在暑假里,她妈妈每天都用电动车送她去学习,然后自己又开着电动车回去。俞林课上完,正好下午两点来钟,妈妈又开着电动车来接她回家。这样俞林妈妈每天都要在烈日下曝晒四次。俞林妈妈的皮肤原先很白皙的,暑假一过,就晒得黑不溜秋,都快成非洲运动员了。

有小学生的地方就会有家教,有老师的地方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小学生出没。如果一个小区住着好些老师,暑假里这个小区就摇身一变,成了一座学校,每天来去的小孩子像学校上学放学那么多。我们拎着一只只大书包,昏昏沉沉地被大人拉来拉去,像一条条没有方向的鱼,匆匆忙忙从一个老师家游到另一个老师家。

我们的周末啊,我们的网络游戏啊,我们的快乐童年啊……都被家教的潮水无声吞没了。

第六章

跟贼较劲

耗子最近跟贼较上劲了。当然也可以说贼和耗子一家较上劲了。

最先丢东西的是耗子老妈,逛街时,她搁手提包里的钱包不翼而飞。那天耗子老妈是答应给耗子买正宗的阿迪达斯去的,就这么着,阿迪达斯没有了,飞入人群无处寻。

接着贼又瞄上了耗子老爸。当时耗子老爸在挤公交车,耗子老爸是属于那种把手机别在腰上的人,而且他是属于那种在腰上别两个手机的人,左边的腰上一个,右边的腰上一个。左边旧手机,右边新手机,贼瞄上的是新手机。耗子老爸当时在挤11路公交车,其实上公交车人人有份,但大家就喜欢挤,挤就是一个习惯动作,就像有人喜欢一边吃饭一边把腿搁在凳子上,就像有人习惯随地吐痰,张口就“啊呸——”。不过这可欢喜了做贼的人了,贼都会在心里期盼着:挤吧,挤吧,挤得龇牙咧嘴,天昏地暗,那是最好的了。耗子老爸就被人流挟持着冲到了11路上,他刚一脚挪进车门,刚往公交车的投币口扔进两枚硬币,就发现右边腰上的手机不见了,只剩一个空空的手机套。

耗子老爸心往下一沉,赶紧向后转,顺手掏出那个旧手机。一边按键,一边从车上跨了下来,这时戏剧化的事情发生了,突然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就冲了过来,他很慌张很慌张地把手机塞到了耗子老爸手上:“喏,你的手机,还给你,还给你。”话音未落,他撒腿而去,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耗子老爸握着自己的手机,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回家,他就在饭桌上吹嘘这一段,说这个男人的威力就是不一样。当他威严地一个转身,贼就吓得脚弹琵琶了。他还数落耗子老妈,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叫迟钝。耗子说老爸的这句话,好像哪里听到过,但又想不起来。

如果仅仅这两回失窃事件,是不足以让耗子对贼恨之入骨的。没过多久,也就两星期左右吧,贼又来了。不是有句很俗的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吗?这贼大致是躲不过的,因为他是无处不在的,像蚊子像苍蝇像小强,他们上天入地,见缝插针。这不,这回贼找上门了,许浩他们家进贼了。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贼通过种种艰苦卓绝的努力,从一楼顺着高耸90度的墙攀爬而上,也可能顺着那根落地的水管攀爬而上的,一直爬到四楼。那个夜晚给耗子一家带来了不小的损失,确切说是给耗子带来了致命的损失。贼一共从耗子家窃走人民币5328元,手机一部——就是上回耗子老爸失而复得的手机。

当然你可能不明白,这5328元的人民币里头有328元是耗子老爸裤袋里的零钱,而5000元却是耗子今年的压岁钱。耗子家的大钱都是存在银行里的,本来老妈也打算将耗子的钱放到银行去,但耗子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老妈动机不纯,到时候将钱滚入她自己的帐户,那就会“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了。老妈不止一次说过了,你个小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但不管干什么,耗子认为这都是他的私人财产。那些英国佬不是说吗:“风可过,雨可进,皇帝千军万马不可入”,私人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本着这样的原则,耗子将他千辛万苦积攒起来的压岁钱都藏在了自己的抽屉里。为什么说千辛万苦?你想,虽说压岁钱都是长辈们心甘情愿掏的,但拿压岁钱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得嘴巴甜,你得叩头致谢,你得面带微笑,耗子说收了这么多压岁钱,他的脸上多出好几块肌肉了。

可就是这么来之不易的钱,偏偏被贼给一窝端了。如果这5328元人民币都是老爸老妈的,或者328元是耗子的,我想耗子也断不会和贼产生如此切肤的仇恨。是的,贼就是这样的,他们只在乎钱,白花花的银子,他们才懒得区分钱是谁谁谁的,那根本不重要。但是那对耗子来说很重要,真的很重要,耗子觉得自己还是儿童,连公交车上都会照顾老弱病残幼,耗子觉得自己是弱势群体,贼一点人道主义都没有,一把就将他的全部家当卷走了。

耗子恨贼,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一塌糊涂,恨得不共戴天。耗子一恨贼,他就和贼较上劲了。耗子已经不止一次跟我们说过了:我要抓一个贼给你们瞧瞧。

我们并不相信,我们说别让贼把你给抓走,做成人肉包子卖掉。

耗子信誓旦旦,你们等着瞧吧。

接下来,耗子的生活就多了一项内容——抓贼。

耗子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扒高手,耗子走到哪里都喜欢东张西望,喜欢观察研究。耗子说,我觉得那个人行踪可疑;耗子说,快,别出声,别出声,我们跟他一阵,看看他是不是贼,看看他会做些什么;耗子说,那个人怎么老是往人多的地方挤呀?他是不是想偷钱包?

我们就和耗子一起走啊走,我们跟着一个行踪可疑的人,可是往往那个人一拐弯就弯到菜市场的小摊上,蹲在那里挑起萝卜青菜来了。有一回更有意思,我们顺着耗子指点,跟踪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我们一直从耗子家的小区门口开始跟踪,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再穿过人潮汹涌的大街的拐角。我,王老吉还有吴一凡,我们蹑手蹑脚地跟着耗子,我们很激动,我们觉得自己像个侦探,我们要揭开一踪大案了。

可是,那是什么大案啊?那个形迹可疑的人一拐就拐进了一个公共厕所,在那里蹲了老半天还没出来。我们被臭气熏得快不行了,只好怏怏而回了。

但耗子不死心,耗子对贼恨意未消,他还要和贼斗争下去。他一定要抓个贼给我们瞧瞧。

没出几天,耗子还真就碰见贼了。那个上午,我和耗子在他们小区捉蜗牛,最近我们科学课正研究蜗牛的饮食习性。

我们在树丛里钻来钻去,一会儿趴在草地上,一会儿又跑到墙角翻开一丛湿漉漉的青草。忽然,耗子看见不远处有人影一闪而过,耗子马上将我按倒在一棵树旁,他说别出声,有情况。我们就屏息凝视,注视前方。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青年正攀墙而上,没过多久,他一脚踩着车棚的窗户,两手抓住了一户一楼人家的窗框,身子用劲就到了一楼的窗外。

耗子用胳膊捅了我一下,感叹道:身手多敏捷啊,可以断定是惯偷。

还没等我回应,贼已小心地移开一楼人家半掩半闭的窗户,手托住窗框,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我和耗子立刻从小树丛里探出身来,我感到自己热血沸腾起来。我想冲过去,我想大声喊:有贼啊,有贼啊。

但都没有来得及做,耗子说赶紧去找门卫,我们两人是抓不住这个贼的。

我们就撒腿往门卫处跑,我们很激动,全身的血都往上涌。

冲到门卫,两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保安正坐着聊天。我和耗子都气喘吁吁,耗子说:那边有贼,有贼。

保安也一下子紧张起来,哪里哪里?你看仔细了?

千真万确,已经爬到人家家里去了。我补充道。

就在15号楼。耗子说,我带你们去。

两个老保安立即冲进内室去,原来他们是去找武器,一个拎了一根警棍,另一个大概找不到警棍,就拎了一把扫帚跑了出来。

没跑几步,一个年纪大些的保安又想起了什么,回到值班室,摘下电话一连打了两个,第一个是110。第二个打给其他几位保安。这样声势就大了,五个保安,在耗子和我的带领下,像一阵风卷到了15号楼下。

两位保安径直跑进了楼道,另外三位分头守在15号楼101室的三个窗口,以防窃贼跳窗而去。就这样大家将15号楼101室包围起来了。

又过几分钟,警车也来了,我们以为警车跑来一定会呜啦呜拉叫一阵,没想到这回却是静悄悄的。神不知鬼不觉,两个警察就来到了15号101室的门口。这下子保安好像一下子胆大了很多,他们啪啪地敲门。

什么回应都没有,房子里静悄悄的。难道窃贼已经逃走了?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前前后后就几分钟,贼不可能溜得那么快的。贼一定是怕了吧?

保安和警察继续敲门,大声喊,有人在里面吗?赶快开门。

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保安和警察不再喊有人吗?而是喊你已经被包围了,赶紧开门,赶紧开门。

耗子也在一旁忙活,摩拳擦掌,声音颤抖地喊道,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一个警察说,去把警车上的撬锁工具拿来。另一个警察就嗵嗵嗵跑下去了。这时候门哗啦一下打开了。

三个保安和一个警察一拥而入,将一个小青年反手按倒在地板上。耗子和我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就是他,刚才就是这个人翻窗进来的。

这时候,从屋里面突然跑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上的皮由于紧张都绷到一块去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快把我儿子放了!

干什么?你们自己最明白。那个警察严厉地训斥,并没有松手。

他到底怎么了?赶紧把他放开,有话跟我说。女人镇定下来了。

他翻墙进入别人家里,你说干什么了?保安反问。

什么叫翻墙进入别人家里?这是我家,他是我儿子,我钥匙落家里了。我让我儿子爬窗进来开门。

听了这话,保安和警察面面相觑,都有点蒙了。不过另一位去取撬锁工具的警察却没蒙,他应该是一个破案高手。他说,开什么玩笑,这是你家?这还是我家呢。

这话可把那个女人惹火了,这是我家你们都不相信啊,撞见鬼了。

这时候耗子走过去拉了拉警察的裤子,示意他朝墙上看。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和她的儿子以无比温和的姿态在相片里面笑着呢。

警察和保安顿时都成泄气的皮球了。但我看得出来,他们正竭力控制着慢慢泄掉的气,警察还是提高嗓音教训了一通那个女人,真是奇怪了,这是你家,敲了那么长时间的门,你还不来开?你说这话让谁相信你。

到这里,女人也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也觉得愧疚,就将为什么不开门的苦衷说了,也算是给警察和保安一个交代。她说家里欠了一笔债,周末常有债主上门,你们敲门,我以为又一群讨债鬼来了呢,就跟儿子一起躲到里屋看电视去了。

这就是耗子和我捉到的贼,最后竟然变成主人家儿子了。保安和警察也都空忙了一阵子。不过还好,他们一直在骂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不早点开门,也充分肯定了我们的行为。只是那个年纪最大的保安一路唠叨,以后一定要看仔细了,一定要看仔细了!

第七章

愚人节快乐

愚人节,我们很喜欢的日子,发明这个节日的人真是太有才了。这一天,我们总有许多发挥的机会。不过要让别人成为愚人并不容易。我们已经不会被那种诸如:你的鞋带散了,你袋子里的东西掉了,谢老师叫你去一趟之类的小谎言哄骗了,这种弱智的话是一二年级的小孩才玩的,只有他们才会在人家说硬币掉了之后,低着头满地找。

到了五年级,我们已经在一个又一个愚人节里练就了一身百毒不侵的抵抗力,我们已经不太会被谁愚弄了。当然要愚弄别人也越来越难了,大家都变得越来越“奸”了。不过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愚人节的时候开动脑筋,谁都想抓住这么好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嘛。

那天早上我刚到教室门口,就看见许浩追着谢老师,许浩手里捏着一包绿箭口香糖,谢老师,你要来一片绿箭吗?

谢老师说,我不要,谢谢你哦。

许浩说,谢老师你就来一片吧?会让你一天都口气清新的。谢老师说我的口气现在就很清新啊,老师不喜欢口香糖的,谢谢。说完谢老师走了,留下一个背影在晨曦里。

许浩有点失望,许浩捏着口香糖进去了。我追上去,许浩,给我一片绿箭吧。许浩看看我,嗯,不能给你,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着他去找班上的女生赠送口香糖去了,我心想,这家伙重色轻友。许浩先问张玉洁要不要绿箭,张玉洁不要。他又捏着口香糖去找杨杜子欣,杨杜子欣也说不要。他就去找李雯。这一次,许浩没有说李雯你要绿箭吗?他说李雯,你也来一片绿箭吧。李雯正在座位上聚精会神读《淘气包马小跳》,他看见许浩手里递过来的绿箭就伸过手来捏住一片,抽了出来。意外就在一瞬间发生了,口香糖后面拴着一只蟑螂,蟑螂“嗖”地一下落在了李雯的衣襟上,李雯尖叫一声,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李雯是我们班胆子最小的女生了,她的胆子可能只有常人的四分之一那么大,别说看见老虎狮子害怕,就是看见一只小老鼠,看见一只蚊子,她都会吓得哇哇乱叫的。她会脸色发白,用手轻拍自己的心口说,我好怕怕啊。这次李雯倒没有这么说,她只是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哭开了。

孙贝贝说,你把李雯吓哭了,我要到上头去告你。许浩争辩。许浩说,不是我的错,都是嘴馋惹的祸。

不管错还是没错,许浩吓哭李雯的事,很快被谢老师知道了,谢老师批评了许浩,许浩辩解,他说今天愚人节,才想起捉蟑螂吓人的。谢老师数落了他一顿,因为愚人节就没罚他抄书。

我倒是对蟑螂的来历比较好奇。口香糖后面拴一只蟑螂的恐怖玩具我是见到过的,但许浩拴的是真蟑螂。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这个愚人计划,耗子特意跑到奶奶家捉来蟑螂的,他自己家没蟑螂可捉。许浩为了捉这只蟑螂足足花费了好几个时辰,翻箱倒柜,把奶奶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才在厨房的角落里活捉了这只蟑螂。许浩本来是想愚一下谢老师的,无奈谢老师就是不吃口香糖,他只好向小胆子的女生下手了。

从办公室挨批回来,许浩一脸开心,他还偷偷跟我做了一个“耶”的动作,他说愚人成功!

愚人也有失败的时候,数学课,我们将教室的门虚掩,在门上搁了一盒粉笔灰,我们想等数学老师进来,趁着这个节日,让他尝尝粉笔灰的味道。上课铃一响,大家格外安静地坐着,屏住呼吸,就等钱老师落网。但很奇怪的是,每天急匆匆从前门进来的数学老师,那天上午就偏偏神不知鬼不觉从后门进来。等我们还未定下神来,他已经稳稳地站在讲台旁了。我们忍不住集体叹了一口气:“咳……”孙贝贝更忍不住,孙贝贝直接说,钱老师你怎么不从前面进来啊。

还没等钱老师回答,吴一凡倒匆匆忙忙冲了进来,那盒原本为钱老师准备的粉笔灰都落到吴一凡头上,什么叫歪打正着呢?这就是。

中午时分,从餐厅吃完饭回来,我发现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李怡然,余老师让你去办公室订正语文作业本。我想这一定是一个骗局吧?我盯着黑板上的字体看了好一会儿,不像许浩的,也不像王老吉的,也不像吴一凡的。我又转念,也许是真的吧,我就去了余老师办公室,余老师办公室在行政楼的角落里,得绕过2号楼和3号楼。我进去问余老师,余老师你找我,余老师说我没找你啊,我就知道自己被愚了。

不过我没说,一路走回教室,一路上都有一个问题在我脑海里旋转,翻腾:谁在愚我?谁在愚我呢?杨杜子欣在教室门口问我,你去过余老师那里了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取笑我,她问得蛮认真,又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只好点了点头,我说去过了。

杨杜子欣又问,我的作业本有错吗?

我这才知道杨杜子欣是认真的,我说,你的没做错,你的没做错,不过王老吉的做错了。说完,我就在黑板上“李怡然”的名字前面添了“王吉”两个字。

这样黑板上的那句句子就变成了:王吉,李怡然,余老师让你去订正语文作业本。

我读了一遍,哦,不对不对,我又在“你”后面补了个“们”字。

这下好了,我坐回到自己的座位,心里开始暗自乐开了,其实心就是一朵会开放的花,我可以感觉到它正在慢慢绽放出窃喜来。我要看着王老吉上勾。没多久王老吉来了,王老吉一看黑板上的字,想都没想就径直到自己的课桌上拿了一个文具盒,冲出了教室。过不多久,王老吉就回来了。我以为王老吉一定会冲过来,冲着我说:李怡然,你真奸!这话是我班男生的口头禅,“奸”就是狡猾的意思。

但王老吉啥动静都没有,他只是慢慢地走进来,很轻很轻地将文具盒放好,然后他一拍脑袋说,哦,差点忘了,余老师让我通知的。

我心里直纳闷,这是怎么了?难道余老师正找他,但又不好去问他。

王老吉看看教室里的同学,在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前面又添了一个名字许浩。

过不多久,许浩也从餐厅回来了。他走到门口,孙贝贝就伸出头去跟他说许浩,余老师找你。

许浩脑子都没转一下,嘴巴直接就发话了,就别愚我了,今天啥日子我还不知道吗?

孙贝贝说,我才懒得愚你。许浩走进教室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许浩说你们一定在愚我,我是不会相信的。

孙贝贝说,你爱信不信,李怡然王老吉都去过余老师那里了,你可以去问他们呀。

还真是神了,孙贝贝仿佛得了我们的暗中指示。许浩就跑过来问王老吉,王老吉,你去过余老师那里了?我语文作业做错了?真的是余老师叫我去?许浩的问题一串一串的。

王老吉说,是的,是的。王老吉说这话的时候可正经了,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语气里一点刻意也没有。说完后,他补充了一句,你还可以去问问李怡然。

许浩还是有点不信,许浩跑过来问我,他还是像刚才一样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我说是的,我去过余老师那里了,我说你的也做错了,你第十课的最后一道题不是抄我的吗?当然说这话时我也跟王老吉一样,我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语气里一点刻意也没有。

许浩再也不能不信了,许浩跑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文具盒,心满意足地大喊一声:冲啊!他就朝余老师的办公室冲去。

许浩回来得比较晚,让我等得好漫长。他回来的时候,也像王老吉一样很平静很平静的,但他没在黑板上写字,他一进来就冲着张玉洁喊:张玉洁,你的语文作业本也要订正,余老师让你去一趟。

张玉洁一句话也没说,拿起笔就走了。

这时候,我,许浩还有王老吉三个人突然捧腹大笑起来,班级里其他同学还以为我们不约而同地得了笑病。孙贝贝说,这三个人笑病发作了,真是无可救药。看来孙贝贝还蒙在鼓里。

张玉洁气呼呼地回来了,张玉洁说李怡然,许浩,王吉你们三个人马上到余老师办公室去一趟。

你不要骗我们了,我们居然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事实证明张玉洁并没有骗我们,余老师亲自过来将我们请到他办公室去了,余老师说你们再这么愚弄下去,没把别人愚傻了,倒是要将我逼疯了。看在愚人节的份上,我就不骂你们了。

愚人节真是人人自危的日子,我们充满了警惕,老师们也充满了警惕。放学了,我们班有同学穿草坪,被正在巡视校园的齐校长抓了个正着。齐校长就叫正准备回家的许浩将班主任谢老师叫来。许浩跑到谢老师那里,说齐校长让你到操场上去一下,谢老师不相信,谢老师说,许浩,都下课了,你就太太平平回家去吧,你就别愚弄老师了!许浩说,真的,谢老师我不骗你的,我们班的潘晓明穿草坪扣分了,齐校长让你马上去。

谢老师还是不信,谢老师说许浩,老师现在很忙,没空陪你开玩笑。然后谢老师就埋头改英语听写本了。

许浩就非常非常无奈地离开办公室,和我一起回家了。路上许浩摊开两只手,说,这,这,这……真是一言难尽啊!

后来,据说齐校长回到自己办公室,打电话才将谢老师请过去了。

第八章

猜一猜

余老师是在四年级时成为我们语文老师的,那年九月一日,我们坐在教室里等待语文老师。一个清瘦的小伙子走进来,腋下夹着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上身穿一件白色T恤,下面是一条浅色的牛仔裤。中等身材,眼睛很大,像一个明亮的大男孩。

第一堂语文课,铃声响过,余老师已在讲台旁站定。潘晓明才背着书包急匆匆赶来,潘晓明站在门口轻声喊报告。我们都等着余老师发火,我们觉得这是余老师第一堂课,潘晓明就迟到,应该是很触霉头的,余老师应该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烧他一把。但出人意料,余老师说,潘晓明迟到了,还能来上课,还能站到门口喊报告,这也是一种勇敢。我们大家都吃惊地笑了。余老师又补充,说他读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迟到了,怕被数学老师骂,就干脆背起书包,卷铺盖逃之夭夭了。那天,他躲在田里捉了一天青蛙,足足一大串,害得一群无辜的青蛙死不瞑目。余老师的话让教室里荡漾起笑意来,气氛一下子就柔和了,像湖水解冻,发出淙淙的声响。

我马上对这位陌生老师产生了好感,我想他应该是一个宽容的人,他对潘晓明的大肚放行就是证明。

初次见面,余老师给了我们一个与众不同的见面礼。他打开电脑,让投影仪将电脑屏幕投射到教室前面的大幕布上。做好这一切,他站直了身体,冲着大家微笑点头,然后开始介绍自己。

同学们,我是你们的新语文老师,姓余,叫余涵。余老师说完的时候,点了一下课件,他的名字就很大很大地出现在黑板正上方。那一刻我对余老师的好感又多了一层,我们有过许多新老师,他们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我姓严,大家以后叫我严老师;我姓王,大家可以称呼我王老师。他们不会说出自己的全名,也不愿说出更多的信息。尽管后来我们一定有办法知道他们全名的,但他们都不喜欢说,他们是把我们当成了小孩,一群小孩子知道大人家的名字干什么?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喜欢这样一类老师,我觉得能把自己的名字大大方方写在黑板上,这样的老师才够意思,表明他愿意和我们成为朋友。

余老师说了自己的名字后,他的课件上居然出现了“性别?——”孙贝贝第一个接上去,男!

余老师说,当然当然。不过我的幻灯片里不是这么写的。

我马上举手,余老师,你一定会这么写:和你爸爸一样。

不对,余老师会写,和苏醒一样。杨杜子欣说,杨杜子欣是苏醒的粉丝。

还有同学说余老师写的是和女人相反……“女人”这个词语一说出来,班级里立刻炸开了一阵笑声。后来,我们全都猜错了,余老师往下点幻灯,出现的是:一看就知道。哈哈,一看就知道,我们又猜歪了余老师的心思。

接着余老师让我们猜猜他的年龄,许浩说,0到100岁之间。余老师说,你真有才,你猜对了,但能准确些吗?张玉洁猜20到35岁之间。余老师说范围更小了,可是我有这么老吗?

后来是我将余老师的年龄猜出来的,我说余老师28岁。余老师说,你一定在炼丹炉里炼过,否则不会有火眼金睛的。

但是我在幻灯里面也不是这么表述自己年龄的。你们有兴趣猜猜吗?张玉洁举手了,张玉洁说:老师,你的表述应该是比较诗意的,比如度过了28个春秋,看了10220次落日之类的。余老师说,你的表达很美,让我想起喜欢看落日的那个小王子。

许浩说,老师你的年龄表述应该是:今年28,明年18。

余老师哈哈大笑,余老师说这个同学是在做青春宝胶囊的广告啊。

结果,结果又来了个出人意料的。余老师,一个语文老师却用数学公式表达了他的年龄:100-72。余老师还解释这个公式,他说,100是他理想中要活的岁数,现在通过这个公式可以看出他还可以活72年。

余老师在大屏幕上出示的下一个问题是:猜猜,我最喜欢什么样的学生?

有同学说,最喜欢有个性的学生,有同学说最喜欢听话的学生,有同学说最喜欢作文写得棒的学生。但余老师的答案让我们所有的猜测全都扑了个空,余老师说他喜欢懂得怎么玩的学生,他说学习是一门艺术,玩也是一门艺术,懂得什么时候玩,懂得如何玩,并且玩得高雅有情趣,这可真是不容易的事情啊。

余老师还让大家猜他最讨厌的学生。大家都兴致勃勃猜了起来,大家觉得再不能说得那么普通了,余老师是一位独特的老师,我们得给出一些富有创意的答案,我们的答案就变得奇特了。我猜余老师最讨厌的学生是只会埋头读书的学生;孙贝贝说余老师最讨厌比他还聪明的学生;杨杜子欣说余老师最讨厌爱臭美的学生。余老师说这是为什么呀?杨杜子欣说,从老师的穿着上可以看出老师是一个喜欢简约朴素的人,不喜欢浓妆艳抹,不喜欢乔装打扮。余老师说杨杜子欣说得真专业,真是有眼力,不但研究过美学还精通心理学。

但我们都错了,余老师的答案再一次让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点击了一下鼠标,我们眼睁睁地等着答案,却跳出来一页空白的幻灯片,我想是不是电脑系统出问题了?

还有同学喊了一声:没有字,那上面没字,余老师你是不是将答案忘写了?

我们班许多同学都愣住了,大家在等答案。

余老师微笑着说,明白我的答案了吗?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第一个举起手来,我说余老师我明白了,你最讨厌的学生是没有的,因为你的答案一片空白,一片空白就表示你不讨厌任何学生。

余老师向我竖起大拇指。他说他讨厌的学生是没有的。在他心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可爱之处。活泼的男生,文静的女生,胆小的人,急性子的人反正各有特色吧。就像森林里的树,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每一棵树都会在春天的早晨发芽,每一棵树都会在夏天的风雨里捧出自己的绿荫。没有哪一棵树令人讨厌的,相反,每棵树都很可爱的。

余老师说这番话时,九月的阳光正从明亮的窗口斜斜地照进来,打在他的脸上,打在同学们的脸上。我觉得我们的教室在那一刻成了一片秋天的小树林,四十八棵树都在静静呼吸,蓬勃成长,我们都记住了余老师的话,每一个同学都是可爱的,我们也在心里暗暗发誓呢,一定要努力成为余老师心目中最可爱的学生。

自我介绍完了,余老师给我们分礼物了,还真有礼物,不是说说的哦。余老师拿出一个纸包,解开来,里面安静地躺着一群豆子,颗颗圆润饱满,在晨光里放着金黄的光泽。余老师说这是他从自己祖父那里拿来的。他的祖父是个勤快的老农民,每年春天都种许多农作物,除了种在梯田上的水稻,还有小麦,还有玉米,茄子,还有西红柿……余老师说,每年回老家,他都会问祖父要一些农作物种子,带回到城市里,分给自己的学生。让学生们将这些种子种在花盆里,一颗种子代表一个愿望。你们去试试看,如果你们能够及时浇水,常常松土,给花盆里的泥土晒晒太阳,这颗豆子就会发芽,就像你现在许下一个愿望,并且为自己的愿望付诸劳动,你的愿望也会发芽。同学们,豆子是其次的,我在和你们见面的第一天,就想告诉你们,一个人的愿望就像种子一样,只有付出心思付出劳作,才能够破土而出,成为现实。我不希望你做一个把种子随便在土里一埋,过半年跑过去一看,说种子咋还没发芽的人。我希望你是一个把愿望种下去,并且一路呵护它的人。

这就是余老师的见面礼,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余老师的祖父种出的豆子,我们每个人都把豆子种到了花盆里。大部分同学的豆子发芽了,尤其是女生,她们把豆子当小猫小狗一样地来照料,不发芽也难呀。还有一小部分人的豆子并没有发芽,他们将三粒豆子往花盆里一扔就完事了,任它自生自灭。不过第一堂课的经验却让我们都记住了,愿望是要付出劳作的,否则就不会发芽了。那些看着豆苗渐渐长高的同学,对这句话就更是体会深刻了。

第一堂课,余老师没有像别的老师那样让我们翻开课文第一页。然后在黑板上写下课文题目,然后说,今天我们开始学习第一课。那样子的上课多像例行公事,多么无趣啊。

第一堂课,我们小学生最喜欢老师跟我们讲讲他自己的故事。也喜欢老师能听听我们的心声。那么多老师,那么多的第一堂课,只有余老师这么做了。我早说过了,余老师是与众不同的。

第九章

快乐语文

余老师的语文课是一次快乐旅行。我们可以在课堂上发表见解,我们可以信口开河,只要讲的内容跟探讨的话题有关,余老师不会生气的。我们还可以随时更正老师偶然的错误。

余老师不喜欢刻板地上课,他允许我们将手随意地放下来,允许我们喝水,但不能嚼口香糖,那样太放松了。太放松太舒服是不适合读书的,以前余老师说他大学时候有一个同学,期末考试前夕,总喜欢到寝室的厕所去读书,他先将厕所冲洗一遍,搬了凳子一头扎进去,然后就在那里大声读。读了几个小时后,他带着一身臭气回到寝室。他跟大伙感叹,厕所里读书效果真是好啊!臭哄哄的,把睡意都赶跑了,人特别清醒。余老师的这个同学就明白读书不能太舒服的道理。

尽管这样余老师还是没有向他同学学习,对我们采取这个怪办法。他还是喜欢轻松的快乐的读书,他说读书应该是一种享受,就像喝咖啡,旅行,听音乐会那样的享受。

所以他允许我们选择喜欢的坐姿。他说:但手里不能握着东西,那样会开小差的,也不要将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数,等你将十个手指数上一遍,就错过许多内容了。

余老师在课堂上是很随意的,一会儿坐,一会儿站,有时候讲到激动处还会坐到同学的课桌上。这一点齐校长一定是不喜欢的,学校里举行过学生评议老师的座谈会。齐校长问我们参加座谈会的同学,有没有老师上课的时候坐到课桌上去的?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余老师坐在课桌上的画面,当然我没说出来。齐校长跟我们说,老师如果这么坐在桌角上讲课,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是很没有形象的。

余老师不会把板书写得像钱老师那么一行一行,整齐划一,像印刷体,他喜欢在黑板上自由挥洒。他也不会在改日记本的时候,在下面仅仅写上“很棒”,“努力”这些简单的词语。有一次我周记中写了自己在小区里用竹竿打一个大柚子,打来打去打不下来。余老师写道:幸亏你没打下来,柚子挂在那里是秋天一景,打下来就成了你肚子里的一个饱嗝了,多么得不偿失?

有一天孙贝贝在周记里记录了自己的老妈将自己带到整容医院点脸上的小雀斑的事。余老师在她的周记里批注:你不该去什么整容医院的,其实我要偷偷告诉你,你脸上那几颗小雀斑还是很漂亮的,不但不影响大局,还让你的脸有了一种独特的生动。《红楼梦》里的小丫头袭人脸上就是有一点点小雀斑的,袭人可是一个不小的美女啊!瑕疵无伤大雅,反而是你与众不同的符号。

余老师喜欢和他争论的学生,他会说你真有见地啊。注意,不是有见解,是见地哦,见地是形容那些有远见有高明见解的人的。余老师就是喜欢这类有见地的学生。我们的语文课冒出了许多有见地的人,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怪念头和怪想法。

有一次余老师讲作文,他说写作文的过程就是一个展开的过程,一些细微的想法,细微的思绪都不能忽略,要展开。就像孔雀开屏那样地展开。当他说孔雀开屏的时候,我们全班同学几乎条件反射异口同声地接了上去:自作多情。

我担心这下该余老师发窘了,但余老师没有。余老师激动地说,对,很正确。原来你们都知道作文的秘诀。写作文就是要对周围的事物充满关爱和遐想,哪怕是一块石头,一张凳子,一棵枯树,你都应该把他们想成有生命的。他说着,把教室前面的一张凳子举起来,这是一张普通的凳子吗?不是的,它可以变成一个生命,你踢它它会疼,你把它和一张沙发放在一起,它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为什么?它觉得沙发穿了衣服,它自己没穿呀。这个比方让我们全班爆笑了五分钟。

余老师说写作文就是要自作多情。

余老师有一天给我们讲到了一个课外知识《诗经》。他说《诗经》里最常用的手法是兴,我就很好奇,举手问余老师,什么叫兴?余老师说,兴啊,很难给你们讲清楚的。大致就是拐弯抹角的意思,描绘一样事物,不直接讲,而是通过描绘别的具有相同特征的事物,作一下铺垫,再绕到自己要讲的东西上面来。比如:两个葫芦挂在藤上,两只鸟儿停在树上,一对小兄弟坐在桥上。余老师还让我们挑战一下这个高难度的修辞手法,让我们拿出笔来写一个用上“兴”手法的句子。

我们很快写好了,余老师读了几组。杨杜子欣写道:一滴露珠从叶子上掉下来,一个人从三楼跳下来。余老师说这就不好了,这不是跳楼自杀吗?不过吴一凡更有意思,他这么写的:一只猪在猪圈里睡觉,一个胖子在家里睡觉。余老师说,你是变着法子在骂那个胖子,不过骂得倒也巧妙。

也有好的,比如张玉洁的句子就受到了余老师的激赏。张玉洁写道:一只风筝在和电线讲故事,一片树叶在和树枝讲故事,我在和外祖母讲故事。

我们语文课上有见地的人还有更多,上《景阳冈》那一课,余老师问,如果你是老虎,在被武松打死前想发表一下感言吗?许浩举手站起。

余老师用手指着他,你现在就是景阳冈上那只奄奄一息的老虎了。

许浩说,刚才我向武松扑去,一共三次,都被武松一闪,一闪,又一闪,巧妙避开了,后来他的铁拳就雨点般落到我的额头上,我头都被打晕了,所以我想起了自己幼儿园时候唱过的那首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许浩说着就唱了起来,教室里歌声飞扬。

我们都笑了,有些同学眼泪都笑出来了,有些同学捂着肚子笑,还有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就是那个潘晓明,他居然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大概是体形太胖,椅子一摇他就倒了。

后来,王老吉也以老虎的身份发表了自己的感言,王老吉说,别了,美丽可爱的景阳冈;别了,令人憎恨的武松。不过我还是不得不感慨一下,人肉的味道好极了。

余老师纠正王老吉,余老师说不是令人憎恨,令老虎憎恨才对,老虎被打死,人们都是开心的。

但张玉洁举手了,张玉洁说她并不觉得开心。张玉洁是常常在语文课上语出惊人的,她是一个富有自己独立观点的人。她就常常跟老师顶,不但语文课上顶,数学课上,英语课上,下课的时候都要顶。她说她不为武松打死老虎的事拍手称快,她说武松的这种行为,如果放在现在是违反野生动物保护条例的。不知道武松打死的是东北虎还是华南虎,反正现在老虎是越来越少了,如果人人都像武松,恐怕老虎老早灭绝了,她坚决认为武松的行为是不对的。

余老师说他不同意张玉洁的观点,如果武松打死老虎是违反法律,那老虎吃人还犯了杀人罪呢。不过余老师希望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人能帮他反驳张玉洁。

我也不同意张玉洁的观点。我问她,那怎样才对?要让老虎天天下来一趟,每天吃一个高矮胖瘦不同的人,然后擦擦嘴巴走了,说今天的点心真不错。

但也不能把老虎打死呀,老虎吃人并不是对人有仇,它只是实在没东西可吃了。这是张玉洁的盟友杨杜子欣说的。

这么说来,实在没东西可吃就可以吃人肉了,那以后我们没东西可吃,就杀个人吃吃人肉吧。这是许浩说的。

这么一来我们的课堂就变成了辩论会,我们双方观点不同的同学吵得不可开交。余老师后来制止了我们,余老师说,可能武松的做法不是最好的,但张玉洁的观点也不是大家都认同的。我们就去研究一下,关于如何处置老虎的事情。余老师还给了我们一份新闻材料,上面写着小兴安岭的一只东北虎咬死了一个林场的姑娘。

课后,我们许多人围绕着这个打虎的事情展开了讨论,最后大家的意见是趋向于让这只老虎接受惩罚,还有人提出的观点是当时北宋朝廷应该将景阳冈设为野生动物保护区,在这个区域外筑好围墙,老虎就不会跑出来,人也不会轻易跑进去,这样比较好,还能赚一把。

差点忘了说了,课堂上,余老师还让我们评价了武松,让我们预测一下在当今社会武松该从事一个什么职业比较好。有人说他适合当保安队长,有人说他适合做个格斗高手,有人说应该会是个全国散打冠军吧。

但张玉洁又有意见了,张玉洁说武松很难成才的,如果她是经理,就不会录用武松这样的员工。张玉洁痛陈了武松的三大缺点:一、嗜酒成性,上景阳冈前居然喝了十八大碗的酒,简直就是个酒坛子。二、生性多疑,店家告诉他,天黑了别过冈了,就在店里留一夜吧。他疑心店家有诈,一定要去,要不是仗着一身拳脚,早被老虎啊呜一口吃掉了。三、举止粗野,你看他要吃酒点菜,就不会好好说啊,还拿手用力拍桌子,差点将桌子也拍骨折了。

张玉洁的话再次笑翻了许多人。但很多人都不同意她的观点,尤其男生们,我们坚决认为,张玉洁痛陈的正是武松的英雄气概,哪个侠客不好酒?哪个侠客坐在那里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说:店家,能给我一碗酒喝喝吗?哪个侠客不胆大心细的?不防备别人,老早没命了啦。

余老师并不否定张玉洁的话,只是,他说,只是作为一个男孩子,他从小就偷偷读武侠小说了,什么郭靖乔峰令狐冲方宝儿都让他迷恋过好一阵子,并且他还偷偷练过轻功,比较幸运的是没有从二楼试着往下飞过。所以余老师自己是很钦佩武松的,也可以说是武松的粉丝,武松的粉丝我们给他取个名字就叫松子。

像余老师一样,我们这些小男生也是容易被武松的英雄气概打动的,我们也成了一颗松子。

因了余老师,语文课上很多同学都变得活跃了,教室里常常能听到笑声。同学们也就有了越来越多独特的令人忍俊不禁的想法了,还记得四年级的课堂上,我们在分辨“发现”和“发明”这两个词语。王老吉就写了一个让我们迄今印象深刻的句子:爸爸发现了妈妈,爸爸妈妈发明了我。

有余老师的语文课是一段美妙的旅行,在我们离开了其他惊心动魄的课之后,我们仿佛走过了高山险阻,趟过了湍急的河流,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原上。天蔚蓝,风轻柔,我们围坐在一起,倾听晨风和阳光的絮语,倾听蜜蜂落到一朵花上发出的声音。语文课,我们那么容易就遇见了风景,遇见了藏在字里行间的快乐。

第十章

教室成了养鸡场

余老师还做着我们班的代班主任,我们决定装饰一下教室,这是班长张玉洁提出来的,张玉洁的提议得到班干部们一致认可。大家都想让五(6)班的教室变得与众不同,坐在里面学习生活,心情会不一样的。

我们几个班干部就去找班主任商量,余老师没跟我们商量,他只是说,好事情呀,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我们就回来了,我们为此特意开了一个会。作为班长,张玉洁先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她说首先是资金的问题,我们要装修教室总得有一笔资金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后来我们确定的方案是面向全班同学募集资金。有了资金后我们决定在教室后面建立一个小小的生物园,除了养些花花草草,我们还要在教室里放个鱼缸,养几条鱼……这是我们的初步设想。

募集资金开始了。我们的原则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管多少,希望人人奉献一点爱,最小的力量也是一种支持嘛。我们几个班干部拿着一个纸盒子,像慈善捐款一样到同学中募集,一元,两元,五元……一下子,纸盒子就满出来了。张玉洁说我们也去余老师那儿募集一些资金来吧?余老师不是常常说他是班级一员吗?

我们就拿着纸盒去找余老师,余老师被我们的阵势吓住了,他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和尚化缘似的。我们说,正是正是,为了美化班级的大工程我们是向你化缘来了,你看着办吧?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余老师问我们怎么个出力法?

张玉洁向他解释,可以贡献一盆花,或者贡献几条热带鱼什么的。余老师说,这些东西他都没有的,他还是放血,贡献钱吧,他就拿出了二十元,放在我们纸盒里,他说请多多包涵。我们嘻嘻哈哈,说谢谢您的支持!

这趟和尚化缘收获还真不小,不过张玉洁说我们要不要也去找一下钱老师呢?我们也要从他的腰包里掏出钱来。可是,可是,钱老师是个凶神恶煞,我们都有点害怕的。是的,钱老师的数学课被我们列为三大最恐怖课之首。

现在要不要去找他呢?这真是一个难题。不过,我们觉得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我们就壮着胆去找钱老师。

敲门进去,我们五个班干部站成一排。钱老师说,有事吗?

谁都没说话,大家拉衣角。后来还是张玉洁带头,张玉洁俏皮地说,这个……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就是我们为了装饰教室在募集资金,希望钱老师也助我们一臂之力。

而且,而且,余老师也已赞助了二十块钱,我接过话茬。

钱老师看了看我们,他伸手到口袋里掏了一会儿,他掏出一张十元,又掏出一张五元,放进我们的纸盒,钱老师的那个动作让我们心里都小小地欢呼了一阵。

一下子,资金又多了十五元,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重要的是我们让钱老师也慷慨解囊了一回。最后我们一共募得资金二百五十八元六角。

当然也募得了一些“物资”,俞林让她爷爷用三轮车送来了两盆仙人球。孙贝贝贡献一个废弃不用的鱼缸,至于缸里养什么鱼需要我们研究研究再决定。王老吉贡献两盆君子兰,他们家多得是。杨杜子欣贡献一盆百合,这是她妈妈最爱养的花。还有许浩贡献小绿毛龟两只,由于没地方安身,暂时和几块鹅卵石几条水草一起养在孙贝贝提供的鱼缸里。

还有吴一凡,他问大家,教室要不要再来点鸟啊什么的?我们觉得这主意蛮有意思,但一问才知道吴一凡说的鸟是指他们家的鹦鹉。我们觉得那样不太好的,鹦鹉不是会学舌吗?上课岂不是要在那里胡说八道了?

我们的教室马上就有点变样了,尤其教室后面,一下子青翠生动了不少。

接下来我们要布置教室,这主要由女生负责。女生们去买了拉花,还有许多小红灯笼,还有许多绿藤。她们张罗起来,当然,拉花得由男生帮忙才挂得上去。他们就叫体育委员刘杉来拉拉。刘杉忙是帮的,但他有话说,他觉得买拉花干什么?拉花,俗里俗气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女生们就生气了,有好几个红了眼睛,文艺委员李雯还呜呜地哭起来。她跑到余老师面前委屈地抱怨,其他同学说这话也就算了,居然体育委员也这样说,他自己也是班干部。

余老师批评了刘杉,不是节日难道就不能把教室布置成过节日的样子吗?不是节日就不能快乐一些温馨一点地活着吗?余老师还说,一个人快不快乐,并不取决于在什么日子,而是取决于心里怎么想的。

这样我们的教室就拉起了五彩的小花,挂上了红红的小灯笼,我们的教室显得喜庆极了。如果你一不小心误闯进来,还以为我们正要举行一个什么庆典呢。

我们也担心齐校长会看见,会叫我们将这些杂七杂八的装饰品统统撤掉,但还好还好,齐校长好像很少往我们教室这边走。

做了这一切后,钱还有余,女生们又围在一起唧唧喳喳讨论开了。后来她们决定给五(6)班配一个药箱,就像家庭药箱一样的那种小药箱。常常有同学磕磕碰碰弄伤皮肉,有个小药箱就方便多了。药箱里的药物是经过一番激烈讨论的,后来还让李笑笑咨询了他们家的李医生,李医生就是李笑笑的爸爸。李医生给我们开了一张家庭常备医药处方。最后大家确定班级药箱准备这么几种药物:红药水,用于皮肉擦伤;创口贴,用于手足外伤;感冒冲剂,感冒常备药;还有金嗓子喉片,草珊瑚含片,这两种药是专门为老师们配备的。小药箱备好后,音乐老师第一个享受到这一贴心服务,当时音乐老师的嗓子哑得厉害,都已将清脆的女高音唱成沙哑的女低音了。文艺委员李雯就从小药箱里取出了一包金嗓子喉片,教音乐的张老师被我们感动了,她说你们服务真周到哎。

配备了小药箱后,钱还有多。那怎么办呢?我们想起了鱼缸里的两只乌龟,目前陪伴他们的只有几条水草,和几块冷冰冰的鹅卵石,我们就想买一些金鱼养上。可是双休日到农贸市场去看的时候,都找不到金鱼。而且,金鱼很难伺候,动不动就会一命呜呼。大家就到处找,想买些什么活物来养养。

女生们有一次出去逛,她们大概看见了兔子,她们大概一致认为兔子很可爱的,当然我也认为兔子挺可爱。

有一天早上,教室里就多了两只兔子,还有一袋青草,几根胡萝卜。兔子一进教室,轰动效应真不小,同学们都围过去看,哇哇地乱叫,像教室里来了两位明星。

由于暂时找不到兔笼,女生们将兔子养在一个纸盒子里。下课,有很多人会跑去给兔子喂食,有人把胡萝卜递过去,有人跑到花坛里拔一把青草递过去。热闹极了。

余老师来了,看见兔子余老师有点吃惊,余老师说,什么不好养,怎么养两兔子啊?那么大的东西。

张玉洁说,兔子性格温和,可以让同学们也性格温和一点呗。

余老师不说话了,微笑着走开,他说你们不要将兔子养死了哦。

我们怎么会将兔子养死呢?那么多人争着喂它们。但这正是一个问题,兔子会饿死,也会撑死的。乱吃东西,还会营养不良。这怎么办呢?

班干部们就这个事情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我们制订了一个“养兔规则”:规定同学不能随意喂兔子,如果谁要喂兔子一定得经过班干部同意。这个规则还被窄窄地写在黑板的最左边。

这样喂兔问题得到了解决。还有放学后,兔子的归宿问题,班上的好几个女生作了分工,她们自愿轮流将两只兔子带回家照看。

两只兔子总算安下家来,初冬的中午我们将兔子搬到教室门口,让它们晒晒太阳,有低年级的小孩跑过来,无意间看见了,他们一脸惊讶地停下步子,嘴里喊着:“啊,兔子,你看,两只兔子。”第二天,就有一排低年级的小孩跑到我们教室外面趴在窗口看兔子了,他们像一群螺蛳叮在一块青石头上,他们的神情别提有多羡慕了。

兔子是不声不响的,并不太会影响我们上课,但没过几天问题还是来了,两只兔子呆在小小纸箱里,大概呆得腻了,它们就试着从纸箱子里跳出来,一蹦一跳地在教室后面撒欢。有一堂语文课,其中一只兔子也跳出来了,坐在后排的同学发现了,就窃窃私语起来。余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并没看见兔子,兔子就一蹦一跳地往前跑,一直跳到了讲台旁边。

有几个女生就轻声地唤:余老师,余老师,余老师。

余老师转过身来,又怎么了?我写错字了?

她们说:不是的,不是的,那个,那个……

余老师说:哪个?哪个?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只兔子,在他的脚边拱来拱去。余老师让坐前排的一个同学将兔子拎回纸箱里。余老师说,它在后面大概看不清楚我在黑板上写的字。

余老师的话,让大家的笑声喷薄而出,像一个笑的喷泉。

兔子安家后,五(6)班的同学们好像对小动物突然有了很大兴趣。尤其是女生,她们三三两两地逛农贸市场,她们一直在找小动物,寄养在教室后面的生物园里。

有一天早上,我到教室门口,发现教室后面围了一圈人。走进去一看,嘿,我们班又多了几个陌生的朋友:教室里养了四只小鸡。这些小鸡有着一身鹅黄的绒毛,像一个绒线做的球,叫起来的声音清亮清亮的,怯生生的,好惹人喜爱。

小鸡,兔子还有小乌龟都给我们带来了笑声和快乐。不过小鸡闯祸了,那天上午,女生们忘了带上米粒了,小鸡们大概饿了,它们一早就叫开了。它们唧唧喳喳叫唤着,它们一定在说好饿好饿,一直从下课叫到上课。第一节是数学课,我们多么希望小鸡不要叫啊,但它们却不明白我们的心意,它们还是唧唧喳喳,唧唧喳喳。钱老师听见了,钱老师说,岂有此理,教室成了养鸡场了。限你们明天就将这几只鸡给我带走,明天再让我看见的话,我就将它们捉到寝室去小鸡炖蘑菇了。

第二节语文课,四只小鸡还是唧唧喳喳,唧唧喳喳。余老师不得不将课停了下来。余老师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以前是乌龟,前几天是兔子,今天是鸡。这鸡这么叫下去,我们的课就不用上了。而且更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呢?更为可怕的事情是我不知道明天你们要将什么带到教室里来,会不会是一条蛇?或者一头小猪?这样我们的教室就要改成猪圈了。

余老师说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要在沉默中灭亡了。余老师明确地表达了他的立场,他说所有的动物都必须在明天早晨到来以前请出教室。

许浩举起手来,说,那绿毛龟总可以养在教室里吧?它们是很乖巧的,从不说话的。

余老师白了许浩一眼,他说:许浩,你还好意思跟我提绿毛龟?说完余老师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张纸条不正是昨天的音乐课上被音乐老师收上去的吗?

当时许浩正让几个同学一个一个地将纸条往后面传,传给最后一桌的潘晓明,没想到中途被张老师拦截了,没想到张老师还将纸条交到了班主任老师那里。纸条上写着:潘晓明,请将鱼缸里那只偏瘦的乌龟传上来。

许浩在上课时突然想到要给那只比较瘦的乌龟喂点吃的了,他就想把那只乌龟传上来。

第二天,所有的动物都被我们带走了,教室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第十一章

被抢走的课

五年级了,减负的呼声像台风一样越刮越大了,但学习的压力也更大了,像每一次台风过后都会留下意想不到的破坏。这是我们小学生永远也想不明白的,减负是水,而学习的压力是船,水涨船高。每一次减负都会带来更大反弹,像下雨天筑起堤坝挡洪水,堤坝越筑越高,洪水却越来越大。淹没的总是我们小学生,我们小学生在“减轻课业负担”的口号声里被越来越多的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还不如不说减负,不说素质教育的好。

报纸总在发布各种各样的规定,有一天,报纸上发布了一条“小学生在校学习时间不得超过六小时”的消息。没多久,上级领导就到我们学校来检查落实情况了。我们在校时间从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三点半,算下来应该是八个小时。但学校有学校的算法,谢老师用学校的算法给我们算了在校时间,谢老师说首先要除掉下课时间——我们有七节课,六次下课,每次课间休息十分钟,就有一个小时休息,所以在校时间是七个小时。那么还多出一个小时怎么办呢?还多出一个小时,就得将作业课和早读课去掉,这个作业课和早读课是我们学校特有的,我们要去掉。

我们一听都很高兴,我们大声喊起来,哦耶,真好啊,真好!

好什么好!谢老师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说去掉是从课程表上去掉。说完,谢老师在教室的布告栏上贴了一张新的课程表。明天有领导来检查,我们得统一口径,我们以前并不明白什么叫“口径”,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我们便也懂了,统一口径就是统一撒谎的意思。

我们得说我们只有六节课。当然,明天的作业课和早读课不上了,谢老师说。

还好,总算有两节课取消了,就像得个安慰奖,领导检查也是能带来一点点好处的,我心里想着。

下课了,我们跑去看课程表,我发现新的课程表比平时的课程表要舒服得多,上面就是清一色六节课,而且下午的上课时间,变成了一点钟。要知道,平日里我们吃好饭,没玩一会儿,班主任谢老师就会过来,像赶鸭子一样将我们赶进教室。谢老师说,没有一个班级的学生在教室门口叽里呱啦的,你们赶紧进去吧。是的,齐校长也喜欢安静,齐校长说现在学校的纪律好多了,午间休息时分,他从校园里走过,看到每个教室都是静悄悄的,说明全校同学真正地变文明变守纪了。只有余老师会发火,余老师说,一个没有声音的学校,和坟墓有什么区别?

不管有没有区别,每天中午我们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们只好将饭吃得快一点,只好节省吃饭时间,赶在班主任老师吃完午饭前回到教室,这样就可以多玩十分钟。所以,你常常会看到有好多男生,用飞一般的速度吃掉午饭,确切说不是吃掉,是吞掉午饭,然后手里握着一个鸡腿,或者捏着一块大排从餐厅冲出来。后来这个拿鸡腿的动作被大队部的老师看见了,他们觉得这样很难看,他们又在扣分细则里增加一条:饭后带鸡腿和大排回教室者,扣一点五分。但还是有许多男生为了珍贵的几分钟,匆匆吞掉午饭,一边嚼一边往教室跑。

如果中午一点钟上课,那不是有一个多小时可以玩吗?那是不可能的,新的课程表仅仅贴了一天就被撕下来了,又露出了后面的旧课程表,像一张微笑的脸,突然被撕去,又露出了狰狞本色。

统一口径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教育局规定不能有单元考试和期中考试,学校就跟小学生说,我们不能说考试的,我们是素质测试,素质也是要用分数来衡量的。成绩报告单上的分数栏不见了,只能打ABCD这样的等级,可老师一定会在成绩单里夹一张印有语文数学英语考试成绩的小字条,而且这个纸条下方还有家长签名栏。后来,老爸老妈们干脆不看成绩单只看那张有分数的纸条了。

素质教育以来,我们从来都没有好好上过一堂音乐课,没有好好上过一堂美术课。以前的音乐课还是在音乐教室上的,后来的音乐课就改在自己教室里了,音乐老师们则改行做了语文老师或者数学老师,齐校长觉得音乐美术老师比起其他老师太空闲了,不能让他们太空闲的,学校得平等,于是就让这些老师都改教语文数学了,音乐美术课也就成了音乐美术老师的兼职课了,兼职课就上成兼职的样子。再也没有老师会带我们去音乐教室了,再也没有老师一边弹着钢琴一边轻轻地领唱,再也没有老师让我们一组一组坐到阶梯教室里画素描了。当然我们的素质教育成果还是年年出来的,我们会手拿画板摆出很专业的POSS,我们会一群人站在合唱台上,伸出手,作出深情歌唱的姿势,尽管没有声音,我们也要演得投入。然后学校就派专人拍照,拍各样动作各种姿势的照片,这些照片一次次地在宣传窗和报纸的版面上展览,一次次充实着素质教育的成果。

这就是素质教育,齐校长说质量是一个学校的生命,没有分数就不会有质量,所以,我们必须得有分数。为了伟大的分数神圣的分数可爱的分数,我们必须牺牲掉音乐课美术课,还有我们男生们最喜欢的电脑课。一到期中或者期末考试临近,我们的音乐课美术课电脑课纷纷被语文数学英语老师抢走了。到五年级,我们的谢老师和钱老师都开始争着要课了。很多次,很多次呀,当我们拿出颜料,拿出画本准备开始画画了,钱老师冲进来,这节课我要了,我要了,我们就哀叹一声,唰啦唰啦地一下子将桌上的画画工具收了进去;很多次,很多次呀,当我们拿出音乐书,将音乐老师的雅马哈电子琴哼哧哼哧抬到教室里,我们等着她给我们唱一支歌,哪怕轻轻哼一句。谢老师就进来了,谢老师说马上要期中考试了,这节课改成英语吧。

美术课没了,那就算了。音乐课没了,那也算了。就给我们留下一节可怜的孤零零的电脑课吧!至少我们还可以到网络上瞎逛一下。但很多次呀,很多次,我们甚至都在电脑室坐定了,我们忐忑不安地放下屁股,我们甚至都已经按下开机键了,电脑主机都已经发出熟悉而欢快的启动声了。钱老师一个电话打过来,计算机老师又叫我们重新排好队,回教室上数学课!

余老师说他最不喜欢占用我们的课,但他还是要占用一点点的,不然我们分数没考好,他要失业的。现在,衡量一个学生的素质是分数;衡量一个老师的水平也是分数。

余老师也会过来抢课的,但他调查了我们最喜欢的课,他说我不抢你们电脑课的,我抢你们不喜欢的课。

我们说余老师,你抢数学课吧,余老师说这不能抢的,你们钱老师要跟我拼命的。

我们的老师们确实开始争分夺秒了,期末最后一个星期是暗无天日的,每天都是语文课,数学课,英语课,三门课轮换着上,上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老师走后就会留下一大堆的作业,我们就写啊写,写啊写,奋笔疾书,气喘吁吁。我们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了,我们就憋着。从语文课憋到数学课,有些同学在数学课的时候再也憋不住了,但还是憋着。憋到英语课,憋到谢老师来了,已经憋得面红耳赤,已经捂着肚子快不行了。谢老师说,你怎么了,怎么了?

那个同学就支支吾吾:我憋,憋得快不行了。那你赶紧上厕所呀,赶紧去呀,他就捂着肚子小跑着去厕所了,回来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老师说你憋死了就不会说呀,他说我不是怕吗?我数学课的时候,两道应用题都没做出,我怕说出来钱老师又要骂“笨人多屎尿了”。

那也得上厕所呀,以后想上厕所了就说出来,谢老师提醒我们。

我们的时间彻底被打乱了,我们常常在下课的时候赶作业,我们就错过上厕所的时间了,于是就常常会在上课的时候想上厕所,这真是一个矛盾啊。余老师来上课的时候,不再师生问好了,师生问好干脆变成了:“大家先去厕所吧,快去快回。”

书越往上读,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用余老师的话说,现在的师生关系是狼和羊的关系,警察和贼的关系了。

每天都会有人不做作业的,每天老师都会将不做作业的同学揪出来,都会唾沫横飞地骂,都会噼里啪啦地打手心。但那些同学第二天又会不做作业,老师接着又骂又打。我们班的潘晓明就是其中一个,潘晓明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每天的家庭作业总是不完成的。即便做了,也是不堪入目的。他写的字身首分离,如果是一个左右结构的字,到他笔下,左边的部分和右边的部分就会被远远地放到不同的地方,左边的部分和前一个字的右边部分粘在一起了,而右边的部分又踩了后一个字的脚后跟了。他的字像最不讲规则的野草像最没有章法的流水,面目潦草,一个个全部挤出格子,活像一头头未被驯化的野兽。

他宁愿被骂,宁愿被狠狠打手心,宁愿被赶出教室去,他总是不做作业。钱老师说潘晓明简直像一个革命烈士一样刚强,他不做作业就是不做作业,你打死他他还是不做作业。潘晓明在老师骂他,打他的时候,确实分外刚强,他是从来不吭声的,你再怎么声嘶力竭地骂,你再怎么把木头的小棒打折,他都不吭声。钱老师非常愤慨,钱老师说你什么时候掉几滴眼泪,我就很感动了。但潘晓明从不掉眼泪的,潘晓明仿佛要用沉默来抗议老师的压迫。潘晓明既不愤怒也不痛苦,他就是不做作业。

不过,潘晓明会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来表示反抗,就是放屁,潘晓明每次在老师骂得最凶的时候,在老师手心打得最用劲的时候都会暗暗地放出一个屁来,教室里一下子就充满了难闻的气息,同学们一下子就拿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还有人夸张地用手在面前掸来掸去。

钱老师不能也像我们这样用手掩着鼻子,钱老师只好倒退三步,离开潘晓明一段距离。这时教室角角落落里的抱怨声也会随之响起,只有潘晓明岿然不动地站着,他一脸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还别不相信,潘晓明的这一着真是屡试不爽。每次,老师的小木棒狠狠落到他肥嘟嘟的手心里,他就悄悄放一个屁。后来,老师们也知道了,要打潘晓明手心的时候,他们都和潘晓明隔开一段距离,老师打手心的动作就显得有些滑稽而可笑了。

这么着,潘晓明也成了我们五(6)班大明鼎鼎的放屁小子,我想暗暗地放一个屁可能是潘晓明最后的武器了。

五年级之后,老师和学生的关系真是太紧张了,老师在每天早上都会为了作业的事情发火,他们拍着桌子,他们唾沫飞溅,他们痛心疾首地审问头一天没有完成作业的同学。他们高声地喊着:做不做?做不做?

这常常使我想起《江姐》里面国民党军官的喊叫: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当然有许多女老师觉得在教室里骂人的威力并不够,她们要将骂人的场地搬到操场上去。通常在课间操时分,没做作业的同学会被老师从队伍里揪出来,很尴尬很滑稽地站在队伍的第一排,孤独而无助。然后老师就开骂了,女老师平日里温柔可亲的声音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了,她们的声音变得锐利而高亢,她们开始在队伍前面对一个同学展开狂轰烂炸,她们的声音和广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她们高声喊着,让你不做作业,现在让全校师生都看看你,这个话的大致意思是,让全校师生都来鄙视你。

骂完之后,课间操做完了,大部队开走了,那个被揪出来的同学还兀自站在操场上,进退两难,像一根孤独的旗杆。

第十二章

发育狂

二三年级时的潘晓明是一个很温和的小男孩,二三年级时的潘晓明也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像一个蒸了好久的白面馒头。别看他长得白净,其实潘晓明是我们班最不爱讲卫生的人,他不但懒得做作业,连洗脸刷牙这些事也懒得做,即使洗脸,我想他也是撩起毛巾一角在脸上贴一下就草草了事了。尽管如此,潘晓明看起来还像一个白面馒头。就像有位明星在广告里面说的一样,人白吗,真是没办法。

二三年级那会儿,全班同学都喜欢沾潘晓明的“便宜”,男生都喜欢跑过去捏一把潘晓明又胖又软的脸,潘晓明的脸手感可好了。女生也喜欢沾潘晓明的“便宜”,由于男女授受不亲,女生们不会去捏潘晓明的脸。她们会悄悄把吃下来的食品袋塞到潘晓明课桌里。潘晓明的课桌本来就像一个垃圾箱,现在更成了公用垃圾箱了。这么做都因为潘晓明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小男孩,还因为潘晓明是个放屁小子,当然还因为潘晓明坐在第一排,尽管胖得可以,但战斗力却很弱。不过到了四年级,潘晓明坐到最后一排了,他总是不做作业,只好被赶到最后一排去了。坐到最后一排的潘晓明仍然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小男孩,他坐在教室里,高兴了会低声地哼哼歌,不高兴了他就独自坐着,任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上挤了很多肉,仿佛已经挤不出一丝表情了,由此可见潘晓明是一个不太有情绪的人。

每次出板报,潘晓明的课桌就成了几个宣传委员的工作台了,这事换作别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他们把各种颜料罐子都堆在潘晓明的桌子上,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他们把各种调色盘也堆在潘晓明的桌子上,红的,绿的,黄的,白的。桌子借用一下很正常的,但不太正常的是每次出完板报后,他们就“忘了”要整理一下。第二天潘晓明来上学,他的课桌成了颜料桌,他自己不整理,也不叫别人来整理,他就将书和本子还有笔掏出来放在五彩斑斓的课桌上,他将自己的胳膊也放在课桌上,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胳膊是不是被染得色彩斑斓,也不在乎自己的衣袖是否被染得色彩斑斓。

可是到五年级的时候,五(6)班的同学都发现潘晓明变了,首先是身高,从四年级下学期开始,矮个子的潘晓明仿佛一夜间就比他的同桌高出了一个头。四年级的暑假过后,好像变魔术一样,潘晓明已经长得高过了全班大多数男生,同学们都惊诧了。潘晓明的声音也变了,他的声音原来是轻声细气的,像腼腆的小女生。现在他的声音变得比过去粗了许多,说话的时候,嗓子眼里像装了一个沙哑的扩音器。

我们偷偷在背后说,潘晓明发育了。发育的潘晓明一改过去温和的小男孩形象,他成了我们班的大男孩。之所以要在背后说潘晓明发育了,是因为潘晓明对“发育”这个词语是很抵触的,他觉得说他发育了是个耻辱。有一天,许浩当着潘晓明的面说,潘晓明你一定是发育了!潘晓明你有胡子啦!听到这话,潘晓明站起来就给许浩一拳,这一拳把许浩打蒙了,许浩说这真是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拳啊。

不可思议的事接踵而来。有一次出黑板报后,潘晓明的桌子又被颜料染成了五彩斑斓的样子。第二天,潘晓明来了,这一次他没坐下来,也没掏出书和笔,也没把胳膊直接放上去,他伸出手,轻轻一扫,将搁在桌子上的五瓶颜料统统扫到地上去了。两瓶没有盖上盖子的颜料打翻了,洒了一地。

同学们都惊呆了,许浩说潘晓明发飙了。是的,五年级的潘晓明常常发飙。不知道是不是因了发育的关系,潘晓明确实从绵羊突然变成了一头容易发怒的公牛。现如今,再也没有人捏潘晓明的脸了,再也没有人往潘晓明的课桌里塞废纸了。

许浩说,潘晓明不再是过去那个放屁小子了,他发育了。是的,潘晓明发育了。其实我们还弄不清楚什么叫发育,只是觉得这个词语很有杀伤力的,用在潘晓明身上是合适的,当然这个发育也不是什么好词语,大家偷偷说潘晓明发育了的时候,语气里多多少少是带着些鄙夷的,仿佛发育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潘晓明这一年之间长得太快了,实在太快了,一下子让自己高出了人群,仿佛是鹤立鸡群。不过潘晓明更像是鸵鸟立鹤群,鹤立鸡群的时候是受到别人的倾慕和敬重的,但潘晓明却不是,他的疯狂长个让我们不解也让我们倍感陌生和不适。我说潘晓明现在是疯狂发育,许浩说,他是一个发育狂。对,是个发育狂。

潘晓明现在成了一个发育狂。这让我们谁也不敢惹他了。

遗憾的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有一个傍晚,老妈没空接我,我就只好乘校车回家。校车每次都很挤的,我原本想抢个座位坐坐的,可是当我刚要挤上去,我发现身材庞大的潘晓明三下两下就挤到了我的前头,唯一的空位置被他稳稳当当地占领了,我就被挤在了人群中,而且有好几个胖子夹在我的前后左右,我这个瘦子就成了汉堡里面的猪排。

车开动了,车厢里挤挤挨挨的人都晃动起来。我就跟着人群晃啊晃,我努力保持平衡。就在这时,车子突然加速,往前冲了一下,我看到前面的一个胖子像一座小山似地向我压来,我潜意识地往后躲,若不是躲得快,我非被他压扁了。不过我刚往后一靠,就一屁股坐到后面一个同学的腿上了。我心想总算躲过那座肉山……这时我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很尖利地疼了一阵。我重新站直身体,回头一看,原来刚才我坐到潘晓明腿上去了。潘晓明先是用手挡了我一下,大概前面压力太大了,他没能挡住,就咬了我一口。

我说,你干吗咬我?

潘晓明说,你干吗压我?

我说,我又不是故意压你的。

潘晓明说,我又不是故意咬你的。

本来我还想跟他理论的,但想到潘晓明是个发育狂,想到他发飙的样子,我心里有点发毛,得,算了,又没少一块肉。

回到家,我已将这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事情是在后来变复杂的,我吃完晚饭就去洗澡,可衣服穿到一半,发现忘了将衬衣拿进浴室,我就喊我老妈将我的衣服送进来。

老妈动作敏捷很快就将衣服递给我了。我慢腾腾地穿,是的,要是稍微快些穿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没等我将左边的衣袖穿进去,老妈就将我叫住了,她说,等等,你背上有一圈红红的,那是什么东西呀?

我不理她,心想大人真烦,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也要跟我来说过的。但老妈还真较起真来了,我前面也说过,老妈要是较起真来,一枚掉进大海里的绣花针也是会被她查个水落石出的。老妈把我拉到灯下,细细鉴赏了一番,她说你背上有一圈牙齿印。老实告诉妈妈这个牙齿印是怎么来的?是不是跟谁在打架?

我说,跟谁打架呀?老妈,即使打架也不用比谁的牙齿锋利吧?我可没有这么低级的打法。

老妈一定看出了我的眼神里没有欺诈成分,她说她相信我没打架,但是背上有圈牙齿印,而且有一个地方的皮也破了,这是很不好的,我必须得把实情告诉她。

我想说我无可奉告的,但马上心里的一个念头就制止了我这么说,因为那样说,会更加激起老妈追根究底的欲望。我说,是不小心被人咬的。

老妈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人会不小心摔倒,会不小心掉了钱包,还会不小心被另一个人咬,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只好从实招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下午的事情倒给了老妈,我想这下她总该满意了吧。但我错了,老妈还居然激动起来了,老妈说这样子不行的,你说的那个潘晓明就是你们班最脏的那个男生吧?这样的同学他的牙齿不知道有几天没刷了呢?他的牙齿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病菌呢?得去医院看看。

我说不至于吧,为什么芝麻大的事到你那就成西瓜了呢?

但老妈是不会在乎我说什么的,老妈觉得这事情还真是蛮严重的,她不容分说地将我塞进她的卡罗拉,将我拉到了街道的卫生服务所。

一走进去,老妈就来拉我的衣服。我说,不要,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来。

那个女医生鉴赏了一番我背上的牙齿印,然后脸上现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老妈紧张兮兮地问她有事情吗?医生阴阳怪气地说没事是没事,但要说有事啊,事情还真不简单呢。

紧接着,更大的麻烦来了,那个医生将西瓜大的事情又放大成冬瓜那么大了,那个医生一脸严肃地告诉老妈,如果对方小孩近几天刚刚被狗咬过,而且那只狗又恰好是疯狗,而且如果那个小孩又连狂犬疫苗也没去注射。这样子事情就比较麻烦了,我知道她说的麻烦是指潘晓明的那一口将使我染上致命的狂犬病。

医生说为了避免麻烦,最好的办法是马上打电话问一下对方的家长,那个小孩有没有在近期被疯狗咬到过。我老妈马上掏出电话,马上就拨通了谢老师的手机号码,老妈问谢老师潘晓明家的电话。

这事情我实在是不想让谢老师知道的,不过老妈答应我一点,老妈说不怪潘晓明,只是了解情况。老妈在电话里也让谢老师不要批评潘晓明。后来老妈得到了潘晓明家的电话,老妈把情况给潘晓明的妈妈说了,得到的答复是,好像没被狗咬过的。老妈又问她到底咬过没有?她又说好像没被咬过的,他们家隔壁倒是有狗的,但应该没被咬过。

她居然说“好像”没被咬过,“好像”,“应该”这些模棱两可的词,反而让我老妈变得不安起来,老妈说,这人说不清的,谁知道呢?老妈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打狂犬疫苗吧。

但那个阴阳怪气的女医生却说街道医务室没有狂犬疫苗,得到市卫生防疫中心去注射。于是老妈又打电话给老爸,她不知道防疫中心在哪里。刚刚参加完一个饭局的老爸酒气冲天地来了。

他们两个人夹起我去了市防疫中心,到那里,已经灯火阑珊,晚上十一点多了。但我并不知道,狂犬疫苗不是打一枚的,得陆陆续续打一组,想到我的手臂将扎进去一组针孔,我觉得这真是一场飞来横祸啊。

每周打一针,直到一个月后,我才从狂犬疫苗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但我好像并不是太恨潘晓明,只是为这件事情也牵连到了潘晓明而难过。

我们从防疫中心配了疫苗的第二天,我照常去上学,装作啥也没发生的样子。我甚至都相信这应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可就在我们语文课刚下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冲进了教室,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上面写着“苏宁电器”。他一把就将潘晓明拉了出去,然后我们看见他的拳头落在潘晓明身上了,他一边打一边说,你还咬人,我叫你咬人,以后再咬,我就打掉你的牙齿。后来,潘晓明的爸爸被余老师制止住了,余老师说不要在学校里当着这么多人训孩子。

同学们都很奇怪,都觉得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但大家都被潘晓明老爸气势汹汹的样子镇住了,也忘了去追问什么咬人不咬人的事情了。

只有潘晓明好像没有害怕的样子,不过那天潘晓明又变回了一只温和的绵羊,他像一个温顺的大男生,他的脸上又出现了一贯的木然表情,看不出阴晴圆缺。

这件事在往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都让我心里挺歉疚的,我觉得有点对不住潘晓明。尽管这个发育狂现在变得越来越可怕了,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后来我发现潘晓明在收集食品袋里的《水浒》英雄卡,我就将自己收集的一套《水浒》一百零八将的卡送给他了。

这个潘晓明,听到谁说他发育狂的时候,他还是会毫不犹豫跑上去跟人家决斗的。不过往后,他再没和我吵过架,当然我也不在背地里偷偷喊他发育狂了。

第十三章

程启后的怪病

我们五(6)班的程启后最近得了一种怪病。我说的程启后就是那个每次语文老师讲到过渡句的作用,说是承前启后,我们班同学都会条件反射地一齐喊“程启后”的同学。

程启后的病还真是怪,去了许多医院都查不出根源,更找不到有效药物。当然在得怪病前,程启后基本上已是一个怪人了。四年级时有一次,程启后没完成作业,那天没完成作业的同学有好几个,潘晓明啊,许浩啊……他们的家庭作业都没完成,许浩一把夺过我的书包,三下五除二,就将作业抄好了。而潘晓明则不紧不慢,他已经习惯了不做家庭作业。

早自修一上课,谢老师就检查家庭作业,大家才发现程启后不在教室,他的座位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书包。谢老师问我们,有谁看见程启后同学了?孙贝贝说,铃响的时候,她看见程启后往厕所那边去了。

谢老师就放心了,可是早自修进行了十几分钟,程启后还是没回来,谢老师就叫我去找找,厕所里没人,等我绕到厕所前面的小花坛,就看见了程启后,他正笔直地站在小花坛前面的一棵树旁边,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棵树。那个早晨,天空下着细密的雨丝,雨不大,却很密,像网一样无处不在,一下子就能将衣服润湿。程启后的头发、衣服都被雨水濡湿了。我说,程启后你怎么站在这儿啊?程启后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去拉他,谢老师让你回教室。他不容分说地推开我的手,仍然怔怔地站直了。

后来谢老师好说歹说才将程启后请回教室的,程启后是因为作业没做,自己站到雨中去自我惩罚了。这事让班主任谢老师很为难,如果这么严格地对待自己,程启后就不会常常不做作业,可程启后却是常常要不做作业的。但不做作业就不做作业吧,让老师批评一顿,然后补上了就得了,而他却来个自我惩罚。

五年级上学期第一单元测试前,程启后就生病了。确切地说程启后的病是在数学老师宣布要进行单元测试时就开始发作了。程启后说他头晕,他的头不但晕,还很痛。我们起初觉得程启后是装的,他是装头晕,上午还好端端的,还生龙活虎。怎么一听到钱老师宣布明天数学考试,还不过10分钟,他的头就犯晕了?而且大有头痛欲裂的声势。但程启后又不是装的,真正的痛苦是装不出来的,就是得过奥斯卡奖的最佳男演员也是演不出来的,程启后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眼神迷离。谢老师就将他送到学校不远的医院去了。医生说程启后发烧了,程启后得的是感冒,医生就给程启后打了一针,还给他开了一盒感冒药。事实证明程启后根本就不是感冒,第二天数学考试,程启后的症状更重了,程启后这次不仅仅头晕了,他还呕吐,我没听说过感冒会让人呕吐。上早自修时他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吐了两次,谢老师立即打电话叫程启后的父母将他接走了,程启后用不幸的头痛幸运地躲过了一场数学考试,那场考试的题目超难,“杀”掉了许多人。许多同学的脑袋都挨了钱老师的水果拳,钱老师发火了,打人的时候喜欢说给你一个桃子吃吃,给你一个橘子吃吃,给你一个李子吃吃……所以我们说这是钱老师的水果拳。

过了一天,程启后的病就好了,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大家都觉得程启后可能是突然生病了,生病时刚好赶上了数学测试,大家敬佩程启后生病会挑时间。

可是又过了一周,余老师在一堂语文课结束后宣布要语文测试了。余老师前脚刚走,程启后原本红润的脸色就开始苍白了,像晴朗的天空一下子布满了灰色云层,程启后的脸上布满了不适,他用手托着头。班主任老师再次让程启后的妈妈将他接走了。第二天,程启后照常来上学,语文考试也照常进行,可是考到一半,程启后又吐开了,他吐了一地。谢老师和余老师只好将他送医院。

医生为程启后作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从头发丝开始查到脚趾甲为止。最终每项指标都证实程启后是一个健康状况良好的男孩。但程启后的症状分明清晰地存在着,他分明是恶心呕吐头晕,有时候还发烧,这些症状都不是装出来的。

程启后只好回家休养几天,几天后,他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只是程启后的怪病还常常发作。每当宣布要考试,程启后就开始头晕恶心呕吐了。程启后的老爸老妈也多了一件事,就是送程启后去看病,程启后一家人将这个城市的医院都跑遍了,从第一医院起,按顺序排列下来,一直到第七医院。所有医生都查不出程启后的病因,所有医生都从一叠叠化验单里得出结论:程启后是一个健康的小男孩。但程启后分明在病着,程启后分明会在考试来临前时不时头晕呕吐。这是什么病呢?医生给不出病因,余老师后来帮程启后取了一个病名,余老师说这个病应该叫:考试恐惧症。

是的,也只能叫考试恐惧症了。因为医学上还没有关于这个病的命名。程启后的老爸老妈也想到了这个病可能是心病。他们就带程启后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就帮程启后做心理疏导,一次两次三次,可是程启后还是怕听到考试,听到要考试他就会头晕,开始考试了他就会呕吐,尤其是期中考试期末考试这些大型的考试,他的反应就更加剧烈了,他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后来程启后的父母只好到学校来找谢老师求情,他们说别让程启后考试了,等到他的考试恐惧症状消失了再让他考试吧,命都快没了,还考什么试啊。

谢老师也没有别的办法,谢老师说她会转告每一位任课老师的,让他们别让程启后考试了。只能用这个办法缓解程启后的考试恐惧症了。程启后就成了五(6)班考试特赦的同学,其实程启后自己也是想考试的,程启后就是身不由己,他就是怕考试,他就是要头晕要呕吐。这是和道德啊品质啊爱不爱学习啊什么的没有关系的。

很多人都想帮程启后打败这个怪病,李笑笑让他爸爸查阅了许多的医学资料,但效果还是不太明显。我们几个班干部也和程启后结成了互助小组,教他完成作业,帮他补课。谢老师说程启后怕考试,我们可不能让他怕五(6)班。

语文数学英语老师都不让程启后考试了,那段时间大家甚至都觉得五(6)班的程启后就是不用考试的啦,他是特赦的学生,就像古代的大臣手里握着一把尚方宝剑。可是有一天,余老师突然拿了一份试卷进来,余老师说我们来做一份语文测试卷,余老师让同学们将试卷传下去。

余老师问程启后要不要试卷,程启后怯生生地说我有点头晕,不过还是试试吧。余老师就走到程启后身边,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将试卷递给他。余老师说这是一张纸啊,又不是一把刀子,别怕。

我看见程启后皱着眉头,但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

那次考试,程启后还是吐了一下,但余老师不让他撤退,余老师说别怕别怕,就是一张纸呀。

就这样程启后坚持完了一次考试,考完后,余老师将程启后的试卷抽出来改好了,程启后考了79分,余老师就在上面用红笔写了个很大的“79”。然后余老师将张玉洁的试卷也改好了,张玉洁的分数是“94”。

余老师改了两张试卷后就停下来了,他说今天我要当场将试卷发给程启后,程启后就上去接过了他自己的那份试卷,程启后看到自己的分数后,有点不好意思,把头低得很下,仿佛从老师手里接过来的不是试卷而是一张判决书。

程启后正准备落荒而逃,余老师叫住他。余老师让程启后将头抬起来,正视这张试卷。余老师说,它只是一张纸,不会咬人,更不会要人性命,没啥了不起!

程启后慢慢地抬起头来,余老师说,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将这张试卷撕掉,你会发现将它撕掉跟撕普通的纸是没什么两样的。

程启后拿起试卷有点不可思议地说,这……这真的能撕掉啊?

可以。余老师说,你可以试试。

程启后又拿起试卷,作出用力的样子,往两边拉了一下,但他用的力显然太小,那张试卷只是发出了“嘣”的一声响,然后他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像做错事的人,像胆怯的孩子。

许浩说,我帮你撕吧,撕掉一张纸不要太简单哦。说着许浩就伸开手站起来,被余老师一个眼神制止了,余老师说你把力气留着撕自己衣服去吧。

余老师让程启后再试一次,这一次程启后努力地将试卷撕成了两半,我看到他的额角上渗出了几粒细密的汗。余老师让程启后将撕成两半的试卷叠起来再撕一次,这一次程启后撕得比上回轻松些了。

后来余老师将张玉洁的试卷交给了程启后,余老师说这也是一张普通的纸,张玉洁真正的分数在老师心里,你也将它撕掉吧。

程启后有点不好意思,他后退了半步,充满畏惧地说这个试卷我就不撕了吧。但余老师说,你撕吧,余老师还征询张玉洁,同不同意让他撕?

张玉洁有点不舍,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候王老吉倒忍不住了,他说撕我的吧,我也同意让你撕。孙贝贝说把她的撕掉吧,把她的撕掉,她也同意的。

余老师说你们也想得太美了,你们别想毁尸灭迹。

余老师只让程启后撕张玉洁的试卷,他让程启后将两份试卷撕成了碎片,全扔进了垃圾筒。

过了一段时间是英语考试,谢老师也像余老师那样问程启后,要不要来一份试卷?这问话就像街上的小贩问我们:要不要来个炸鸡腿,要不要来个冰淇淋一样的。程启后的考试是自助的。程启后还是像上回一样说试试吧,他试的时候还是头晕的,禁不住想吐,不过他用力忍住了。程启后试了后,谢老师当场将他的试卷挑了出来改好。谢老师说程启后,你看这是什么?这是一份普通的试卷,这只是一张纸啊。

谢老师也让程启后将试卷撕了,程启后将自己的试卷撕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他这次撕得比上次轻快了许多。

赶上数学考试,程启后也自助了一次。程启后是很怕数学考试的,但钱老师问他要不要试试的时候,他也说试试吧,他不好意思拒绝。数学老师让程启后也像前面几回那样将试卷撕了,不过有意思的是在程启后撕试卷的时候,许浩很激动,许浩也学着程启后的动作“嘶啦”一声将试卷撕成了两半,结果被钱老师狠狠地吃了一下水果拳,并且钱老师命令他将两半试卷天衣无缝地接起来,课后许浩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试卷恢复原貌。

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是老师们集体想出来帮程启后治疗考试恐惧症的,这个办法还真是管用,程启后在连续撕了十几份试卷后,对考试的恐惧渐渐消失了。考试的时候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吐得昏天黑地,翻江倒海了,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头疼欲裂,痛苦不堪了。

他还会头晕,但已是很轻微了。他也已不需要将试卷撕成一条一条地来安慰自己了。他现在好多了。

第十四章

签名,签名!

谁的签名最宝贵?你一定会说名人的。易中天的,于丹的,还有周杰伦的,苏醒的……不对不对,对于我们小学生,这些签名都不宝贵,家长的签名最宝贵。

周杰伦的签名我们排上两三个小时的队还是可以得到的,苏醒的签名买一张粉丝见面会门票也是可以得到的,而且即便得不到也没啥,总不会缺个胳膊少个腿吧?尤其是男生,这些东西我们并不在意。只有李笑笑、孙贝贝这些女生会为了一个歌手的签名哭鼻子红眼睛的。

对我们来说,家长的签名最重要,家长的签名关系着许多东西,关系着会不会被老师骂,关系着能不能保持一天好心情,也关系着我们的诚实和信用的程度。

家长的签名越来越金贵了,要用到的地方还真多,每次单元测试,试卷要反馈给家长签名;每次家庭作业布置好,写着家庭作业的本子——“家庭联系本”得家长签名;每次老师布置口头作业:读书,背书,背英文单词,数学公式,要家长签名;每次成绩联系单发下来,要家长签名;每次,学校发动大家订报纸杂志,要家长签名;每次学校调休,举行大型活动,要家长签名……

家长的名字真是太有用了,家长的名字是一张特别通行证,是一张旅行时的车票,否则你就要错过末班车,独自踏上痛苦之旅了。

宝贵的东西往往得来不易,除了读书背书之类的签名容易得到,考试卷的签名我们常常一名难求。成绩一旦考坏掉了,我们的老爸老妈就一定会没有心情签名,他们并不明白我们的苦衷,他们会很气愤地挖苦,签什么名?让我的名字就签在你这个破分数旁边?我丢不起人。但老师又一定要叫家长签,尤其考坏掉的同学一定要签名,这个坏分数一定要让家长知道的。

这就比较悲惨,像我这样成绩上下浮动的人,常常会在签名的事上与我妈纠缠不休,我考好了,我妈就会大笔一挥很潇洒地写上名字。一旦考砸了,她就不签了,我必须给出许多许多理由,必须捶胸顿足,指天发誓,就差拿刀剁掉手指自残了。我老妈才答应在试卷的角落里签下自己的名,不过那时候她的名字往往写得过于小巧,仿佛真的很羞于和我的分数站在一起似的。当然每次签名,我还得督促老妈,不能用正楷写,不能写得一笔一画,一定要飘逸一点,流畅一点。我们班已经出现过好几次无效签名了,老师觉得签的字太正了,像小学生写的,老师就认定无效了。但有几次纯属冤枉,就像并非每只母鸡都能下蛋一样,不是每个老爸老妈的字都能写得龙飞凤舞的。比如潘晓明的老爸,他写的字就像四五年级的小孩一样。谢老师打电话过去,他说那个名字就是他的名字,那个名字就是他签的,这样才避免了一场误会。

也有在老爸老妈那里要不到签名的,那就叫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去签,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签名终归要比老爸老妈的来得没价值。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是经不住我们撒娇的,我们一撒娇,他们的名字就乖乖落到纸上了,只是比较遗憾,他们的签名不能常用,常常用是绝对不行的,他们的签名只能在老爸老妈出差去了应应急。不然老师一定会问你,怎么又是你爷爷签的?不过老师们也发现了一个现象,就是有些同学每次考试考坏掉了,他们的试卷上都是爷爷奶奶的名字,甚至是姥姥姥爷的名字。当然有些爷爷奶奶不在身边的同学,就趁早死了这条心了。

比如王老吉,他的签名除了老爸这个渠道外几乎没有了。他们家有明确分工,他老妈负责照料王老吉的物质生活,他老爸负责照料王老吉的精神生活。他的爷爷奶奶都在外地。因此他经常遇到签名的难题,他有时候会“活灵死出”的,“活灵死出”是钱老师骂王老吉的专用术语,就是说他很不在心,“活灵死出”就会考出惨不忍睹的分数,他就得不到老爸的签名,得不到老爸的签名就会遭遇从老师那里刮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在签名的事情上王老吉左右为难,他也曾想过种种计谋,比如改分数,等签好名后又将分数改回来。但这种低级策略第二回合就失效了,他改过的分数很快被老师识破。后来,他老爸在试卷上签名前,都是自己先算一遍分数的。王老吉为这事情费劲心思,他总要挑一些合适时机,老爸在外面喝了酒醉醺醺回来的时刻,或者老爸早晨拎着包匆匆出门,发动汽车的时刻,他就手拿试卷和钢笔冲出去,很无辜很恍然大悟地喊:老爸老爸,签名,我想起还有一张试卷要签名!

这就是王老吉的合适时机,但你要知道不是每天都会出太阳,同样不是每次都有合适时机的。

而且老爸老妈也有签名签得失去耐心的时候,张优才的老爸就对签名进行了一次全新的革命性尝试。

有一天谢老师查张优才单元试卷的签名,他就从口袋里摸出半张练习纸递给谢老师,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他老爸的名字“张洪伟”。谢老师说那你家庭联系本上的签名呢?张优才再次伸手到口袋里摸索了一番,又摸出半张练习纸,上面写着:张洪伟再次签名。这让谢老师哭笑不得,谢老师将张优才数落了足足五分钟,她说我并不是要你爸爸的名字,你爸爸又不是什么大书法家我要他名字干什么?我是要他督促你,我要他练习纸上一个名字有什么用?

事后我们才知道,张优才的老爸是签名签得头大了,再说每次张优才交来的试卷上都写着让他愤怒的分数,他对签名这件事情就更头大了。于是一次张优才让签名,当时喝了几杯酒的张优才老爸,拿起一支英雄钢笔在儿子试卷上潇洒地签了名。签好后,他让张优才拿一本练习本来,他说签名都签得头大了,这个月的名字我给你一次性签好得了,老师要的时候你就从练习本上撕半张纸下来,把上面的名字交上去。于是他就在练习本上写了好多遍“张洪伟”,像一个被老师罚抄的小学生一样,他一下子写了四五十个“张洪伟”。也就有了上面一幕了。

当然我的老妈,王老吉的老爸,孙贝贝的老妈,还有张玉洁的老妈,还有穷人的老爸……我们的这些父母对签名基本上了瘾,他们每天在我们做完作业时就会条件反射地问:今天的签名呢?就像那个无聊的广告一样:今天你喝了吗?

签名依然是我们心头无法消除的痛,但困难越大智慧越多。

我觉得不管怎样,我们首先得学会签名,得让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我跟王老吉商量,我们两人一致觉得从模仿签名入手。

我们收集了好多个版本的签名,当然是我老妈和王老吉老爸的。我们开始利用下课和周日家教结束后的那丁点空闲时间,无比专注地临摹他们的签名。我们各临各的,临完后,彼此交换着看。王老吉说我的一撇不够斜,我说他的一点不够圆,反正我们像书法家,又像专门破译字迹的情报人员那么专心致志。一撇一折,一点一画,我们都要模仿得活灵活现。我跟王老吉说写字不但要形似,还得有神似,这其实是我酷爱书法的爷爷教给我的话。王老吉很认同我的观点,我们不但要练得形似,我们还要练神似,王老吉抱怨他老爸的签名太难模仿,都是那个破书法家惹的祸。在临写名字的那段时间,我的耳朵不知多少次听王老吉骂那个赫赫有名的书法家了。不过难学归难学,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勤学苦练,我们两人已经能将各自家长的名字写得神形兼备,完全可以假乱真了。

王老吉还跟我说,这事咱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是连耗子,还有穷人,他们都不能告诉的。我觉得他说得极是,而且我说,我们不能每天都自己代签,那样老爸老妈一定会打电话给谢老师,不露馅才怪呢。我们得在关键时刻用一用,比如考试考得坏掉了,而且是“活灵死出”时候考出来的那种分数,那时候我们才自己签名,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还真掌握了签名主动权,还真躲过了好几场大难,我们还真洋洋得意了四五个星期。

要不是王老吉老爸那次出差半个月,我想这个签名的主动权还是会牢牢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的。但是,世界上的故事说到后来都要加一个“但是”的,语文老师说这是转折的需要,可“但是”分明没那么简单,在转折的时候总是带来新的伤害。

那次,王老吉的老爸到西部地区淘古董去了,这可是王老吉的好时光,半个月时间啊!太来之不易了,他得好好珍惜、美美享受人生才对。

当然这事,谢老师并不知道。当时刚考完第五单元,王老吉遭遇滑铁卢,英语居然只得了72分。其实他是可以叫他老妈签名的,他老妈是那种温柔贤淑型的老妈,绝不会当场收拾他,收拾的话也等他老爸来。但他自作主张,他想都没想就在试卷上写了“王得复”三个字。试卷交上去了,谢老师一点怀疑都没有,真的,哪怕那么一点点怀疑都没有。

一周后,王老吉的老爸回来了。王老吉的老爸心里挂念儿子的学习,他当天晚上就去谢老师家拜访了。一般家访都是老师来学生家的,但王老吉的老爸喜欢主动到老师家家访。王老吉的老爸去谢老师家一是了解他近期的学习情况,还有就是送给谢老师一把从西安带来的精致的紫砂壶。

谢老师很自然说到了王老吉在一周前考的那份第五单元试卷,她说,最近的成绩你应该知道了吧?

王老吉老爸一头雾水,他说第五单元测试过了?

谢老师说第五单元一周前考的,就是那张他只有七十多分的试卷,你还在上面签了名的。

王老吉老爸说,一周前考的试卷?那时我还在西安满大街跑呢?我哪能给他签名?

谢老师说分明是你笔迹吗?你的笔迹我看了那么多回,还会认不出来?

事情就这么露馅了。

第二天,王老吉的老爸将王老吉第五单元的试卷拿去审视良久,才将王老吉叫到跟前。王老吉向来明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于是很配合地很低调地将我们如何临摹,如何习字的过程一股脑儿抖了出去。

不过王老吉的老爸没有大发雷霆,理由是他觉得儿子的字写得颇有老子的神韵,连他自己都辨不出真伪。

我老妈大发雷霆了,王老吉他爸很快将这事反馈给我老妈了。老妈觉得我再一次伤害了她的一片好意。

接下来的日子,签名还是照常要签的,你们也知道我们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签名再无用武之地了。为了防止这种悲剧再次上演,王老吉老爸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大概是从古代字画的防伪技术中得到灵感的。他致电谢老师,说以后凡是要签名的地方都不以签名为准,只以他的印章为准。并且他还很慷慨地请他篆刻界的老友帮我老妈也刻了一枚像模像样的印章,意味着我老妈的签名也以盖章为准了。当然他们也知道我们会去请人刻个章什么的,但王老吉的老爸对这方面比较在行,王老吉说不愧是古董奸商啊!他知道印章防伪的办法,特意将自己的章敲去一小角,就留下了一个自然的缺口,这个敲掉的缺口是谁也无法复制的。

从此,在我们五(6)班,我和王老吉的试卷啊,通知啊,家庭联系本啊变得与众不同了,那上面没有家长签名,而在角落里却烙着一枚红红的印章。

第十五章

王一梅的烦恼

最近王一梅比较烦。其实,四年级暑假,王一梅就烦上了。七月下旬,姐姐王一兰收到了复旦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全家沉浸在这个重大的喜讯中,仿佛有一个甜蜜的炸弹袭击了王一梅家。喜讯弥漫在每个角落,久久不肯散去。王一梅的爸爸,妈妈尤其高兴,他们吃饭、喝水、走路、购物、没有一分钟不是面带微笑的,他们干活时都会忍不住咧开嘴,他们在梦里都会禁不住咯咯咯笑出声来。王一梅的爸爸逢人就问,你知道我们家闺女考进什么学校了吗?其实他这问题有点傻,人家哪能知道他女儿考进什么学校了呢?当然细细想想王一梅的爸爸是太高兴了,他的问题是无需回答的,他并不是真的问,只是想让这个问题牵出心里的喜悦。你看,接下来,他就会乐呵呵地说,告诉你吧告诉你吧,考进复旦了,而且是医学院呵,要读五年的。

然后,王一梅的爸爸就会很感慨很感慨,这个小娘真争气啊,真争气!

接下来,碰见另一个人,王一梅的爸爸还会情不自禁地问,你知道我们家闺女考进什么学校了吗?他又会乐呵呵地告诉人家,考进复旦了,考进复旦了。

再接下来,再碰见另一个人,王一梅的爸爸又会情不自禁起来,你知道我们家闺女考进什么学校了吗?他又会再一次乐呵呵,再一次说考进复旦了,考进复旦了。

没多久,王一梅他们那个社区的人都知道王一兰考进复旦了,都知道王家的大女儿是一位争气的小娘。遇见王一梅父母,他们的大拇指都会不约而同竖起来。说厉害啊,厉害啊,还有人问,就是那类结婚不久还没小孩的人,你是怎么生出这么聪明的女儿的,快点传授经验,传授经验。

这样一来,王一梅比较不愉快了,一开始,王一梅也是与民同乐的,姐姐进了名校,她也跟着沾光呀,她怎么会不为姐姐感到骄傲呢?

但渐渐地王一梅发现事情有了戏剧性转变,王一梅在家中的优越地位受到了无情的动摇,本来她是家里的小女儿。由于小,就有了格外的优待,由于小,父母将剩余的爱都大把大把捧给了王一梅。由于小,王一梅从来不必像姐姐那样要给谁树立一个榜样,由于小,王一梅就可以犯错,可以丢三落四,可以让书桌乱成一团麻,可以边吃饭边让饭一粒粒漏到餐桌上……

改变是从姐姐的上学宴开始的,考上名牌大学,家里自然要庆贺一番的。这种大事,王一梅自然插不上嘴,如她老妈说的那样,你负责吃就行了。

吃,吃,吃,这不是王一梅喜欢的事吗?王一梅赶紧在大包厢里为自己挑了一个好位置,王一梅很低调地坐在自己挑的风水宝座上,像听电视里的广告语一样听着父母的亲戚朋友们对姐姐的夸奖,她的耳朵屏蔽了这些信息,只留下鼻子和舌头静待开席。

不一会儿,妈妈进来了,妈妈是和姐姐手拉手进来的。妈妈看了看王一梅坐的那一桌,对王一梅说,梅梅,你挪一下,挪到旁边去,你坐的那个位置要留给姐姐坐的,今天是姐姐的庆功宴。王一梅的屁股很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她找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坐下来,心里有了一些忿忿不平。

往事不堪回首啊,上学宴上的一幕幕自然就不提了。但那天开始,王一梅的许多许多都变了,她和姐姐一起到阿姨家去,阿姨迎出来就拉住一兰的手,阿姨很温柔很热情地说,一兰真是出落成大美女了。阿姨却仿佛没看见王一梅似的,阿姨说,梅梅,快将姐姐的包放到鞋柜上去。

两人坐下来,阿姨忙着给一兰沏茶,阿姨忙着指挥一梅。梅梅,快给姐姐把这个苹果洗一下,梅梅,快去打开冰箱给姐姐拿一个冰淇淋出来。梅梅,快给姐姐递一下纸巾……

王一梅觉得自己成了姐姐的小女佣,她不是来阿姨家作客的,她是来阿姨家服侍姐姐的。王一梅觉得委屈,说不出的委屈,凭什么呀,这么使来唤去的,凭什么?

王一梅心里就有气,王一梅将苹果放到水龙头下冲了一下下,就让那么几滴水从苹果身上滑了过去,苹果上还沾着泥;王一梅就到冰箱里取出一个压扁了的冰淇淋递给姐姐,自己却拿了一个品相最好的冰淇淋啊呜一口咬下去。

这些事情都不算最烦,最烦恼的事情发生在姐姐去学校后。爸爸妈妈认定了大女儿能考进复旦,小女儿将来好歹得上一个有点档次的大学。妈妈说,梅梅,你姐考进了复旦本部,现在妈妈彻底给她自由了,她只要完成学业,要钱的话打电话回家就可以了。梅梅,你好歹也考个像样的大学,否则,人家说你们家的大女儿这么厉害,小女儿怎么这么没用。

王一梅很不耐烦:拜托,我才读小学五年级,离考大学远着呢。

妈妈又要开始教育了,妈妈说,梅梅,小时不努力,将来……

王一梅赶紧打断,好啦好啦,开始读书。

就这样,读名校的姐姐让王一梅的父母更有信心管好小女儿了,也让王一梅生活里残留的一些自由自在的感觉渐渐消失了。

王一梅喜欢读课外书,不但下课读,上课时也偷着读,语文课,数学课,英语课,她都能见缝插针读上几页,那些看到一半的故事,如果戛然而止,是种很痛苦的感觉,像有许多小虫挠着身心,非得捉掉才好。因了这事,她好几次被老师批评,并且告诉了家长。以往,王一梅的爸爸妈妈说她几句就完了。现在,当谢老师在家长会上提到王一梅偶尔会在上课偷看课外书,她的妈妈一回家就展开了一场强有力的整顿,将她书桌上,写字台边,床上的那些课外书全部收缴一空。王一梅就成了无书可读的人,确切说,成了无课外书可读的人。

这对王一梅是一大打击啊,她好几次为这事提出了抗议,但效果平平,效果平平……每次她一抗议,妈妈就开始数落,妈妈的大道理背书一样冗长,妈妈的大道理演讲一样充满激情。妈妈说,梅梅,梅梅,你不能落后于你姐姐;妈妈还说,梅梅,梅梅,你将来不能进一所三流大学;梅梅,梅梅,你不能让人家说咱王家的小女儿没用……

每次妈妈一唠叨,王一梅就慌了,王一梅就说拜托,拜托了好不好啊。

妈妈的抽屉里还藏着一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那张纸币已泛黄了,但妈妈还是将她藏在自己最重要的抽屉里,夹在一本备忘录中。那个抽屉放着家里最重要的东西,银行卡,身份证,父母的结婚证。

妈妈每次都郑重其事地告诉王一梅,梅梅,这个抽屉里的东西不要随便去碰,这个抽屉里的东西都很重要的。这个抽屉成了家里很重要的抽屉,起初,王一梅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张发黄的人民币也可以跻身如此重要的一个抽屉?

后来妈妈语重心长地和王一梅讲述了这个十元钱的故事,妈妈说这十元钱是姐姐一兰读初一时赢得的第一份奖学金,初一第一学期,你姐姐就拿了全校第三名的好成绩,就有了这十元钱。你别看这是小小的十元,在妈妈眼里比一千元、一万元都要值钱。这么多年,妈妈一直帮你姐姐珍藏着这张十元的纸币。以后可以教育更多的人,比如你,比如你姐姐的孩子,还有更多更多的人。

王一梅说,你是说还有我的孩子吧。

妈妈笑了。

然后,妈妈又说,梅梅,啥时候你也赢一笔奖学金回来,妈妈也帮你永久珍藏着。

王一梅说,我才不让你珍藏,我要全部买成巧克力,慰劳自己,补偿自己的辛勤付出,妈妈你计算过拿一回奖学金要死多少个脑细胞吗?

妈妈只好无语。

自从姐姐进了名校,王一梅和老爸老妈的关系变得紧张了许多,王一梅并没想过进什么名校,何况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王一梅更没想过要成为姐姐那样的人,否则她就不用叫王一梅了,她干脆叫王一兰2号,或者王一兰3号得了。王一梅还是喜欢从前的日子,她仅仅是家里的小女儿,仅仅接受疼爱关心就可以了。

但姐姐和她的名校将这一切打破了,爸爸也变得勤奋起来,隔三差五往学校跑,不断地到老师那里了解情况。家里对王一梅的整改意见越来越多了,比如爸爸说,今天我去见你们老师了,老师说你上课的时候总是坐不直,坐不像坐,趴又不像趴,你一个女孩子家就不能坐直吗?然后爸爸就会在吃饭的时候指导王一梅怎么坐,王一梅说,谁叫你们把我的背生得不够直,我现在要想坐得很直也很难了,要不重新生过吧。

爸爸还听老师说,每当挨批,王一梅都喜欢自言自语,飞快地动着嘴巴,却不发出声音,老师说过了,这是在无声地表达着不满。爸爸说,梅梅以后老师批评你的时候,你的嘴巴能不能老老实实地闭着,能不能不那样无声地自言自语呀。

王一梅说,我嘴巴痒,动一动止痒不行啊?爸爸说,那你也别每次挨批评都动嘴巴吧。

比如妈妈说王一梅,你要多听听英语磁带。今天姐姐来电话了,说这几天她每晚睡前都要听半小时英语节目的,这对自己的英语能力促进可大了。所以,一梅,妈妈给你买了个复读机,咱今天晚上也要开始听半小时英语。

王一梅抗议,王一梅说,拜托啦,我又不是大学生,一定要听的话,按照比例算,大学生听三十分钟,中学生听二十分钟,我小学生只听十分钟也够了。

最后妈妈妥协了,每晚睡前听十分钟的英语。

不过听英语也好,一听就睡着,英语磁带就像催眠曲一样有效。

除了烦恼外。王一梅还是王一梅,她还是喜欢在课堂上偷看几页课外书,自从家里的书被没收后,她就学会了在学校里向同学借,早上借,下午还,第二天再借,接着上一天的读下去。什么《木偶奇遇记》,什么《夏洛的网》,什么《窗边的小豆豆》,什么《飞人卡尔松》……这些书王一梅都是在学校里见缝插针读完的。

王一梅上课时还是喜欢很放松地坐着,并未学会像一座雕像那么笔挺。

王一梅就是王一梅,对,她是王家的小女儿,是王一兰的妹妹,但她想怎么学习怎么生活跟王一兰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并不愿成为又一个王一兰,她只是想成为一个能随时读到课外书,上课时候可以将身子稍微歪着一点,挨骂的时候可以动动嘴巴,表达无声抗议的王一梅,她只是想成为她自己而已。

第十六章

成长激素

吴一凡是个小个子,小个子其实没什么。用吴一凡自己的话说,这世上一大半杰出人物都是小个子,拿破仑,巴尔扎克,毕加索,邓小平都是著名的小个子。而且,现在,吴一凡才五年级,谁能说五年级时身材娇小的吴一凡,他往后一定是小个子呢?五年级的吴一凡并未发育,一切还没揭晓。

不过有人慌了,就因为个子矮小的问题,让吴一凡家的长辈们陷入了紧张状态。一年级时,吴一凡坐第一桌;二年级时,吴一凡坐第一桌;到五年级,吴一凡还坐第一桌。其实第一桌是个有利的位置,视线清晰,离老师最近,老师写点什么,讲点什么,甚至打个喷嚏,溅出点唾沫星子,都一一落进吴一凡眼睛耳朵里。

但偏偏有人听不得这话,吴一凡的老妈就很讨厌人家问她,你们家一凡读几年级了?更讨厌人家作惊讶状,啊?五年级啦!

接下来还要开始同情,开始感叹,我还以为他读三年级呢。

那些长辈就更甚了,一见到吴一凡就有了一副急人所急的姿态,凡凡啊,你怎么就没长高过啊?

听到这话,吴一凡倒不以为然,只是吴一凡的老妈会激动不已。其实有些历史原因,就是她和吴一凡老爸属于小个子的组合,她觉得自己可以输在个头上,但再矮也不能矮儿子。所以有段时间,吴一凡的老妈致力于寻找增长秘籍和增高灵药。这种寻找的直接结果是导致吴一凡成了一个十足的药罐子。

五年级的春天,我们教室门口的走廊上常常出现吴一凡奶奶脚步蹒跚的身影,她左手端一个保暖的药罐子,右手攥一颗小小的糖。慢慢地一脚一脚从教室门口走过来,她的脸上写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神圣,一股药味就随着吴一凡奶奶的脚步弥漫开来。吴一凡就像接到信号一样,立刻冲出去,闭息凝神,紧皱双眉,将那罐药咕噜咕噜喝下去,然后吴一凡再接过奶奶手里的一块糖,塞到嘴里,再用手抹抹嘴,痛苦地回到教室里。

吴一凡说这是老妈在中医院开来的药,有利于长身体,得连续吃一个月。

当然,吴一凡还得吃一些其他的药,饭前吃的,饭后吃的,有时候拿出来在手里一放就是一大把,不过都是些补充维生素,矿物质,氨基酸之类的药。光维生素就A、B、C、D、E地一大串。但他又不得不吃,这是他老妈规定的,每天来上学,老妈都会在他的书包里放上定量的维生素,补充各种各样的营养物质像做作业一样成了吴一凡的必修课。

在这个危难时刻,我们几个好朋友有时也会帮他一把,你一定会问我,吃药还能帮忙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还真能帮忙呢。吴一凡老妈配的维生素真有一部分到了我们几个外人的肚里来了,我,耗子,还有王老吉,我们几个看穷人一下子要吞那么多五颜六色的药,实在有些不忍心,我们有时候就帮他一起吃。

吴一凡说,什么维生素A、B、C、D、E的,你们补充一点也有好处的,于是我们每人就从吴一凡手里拿一颗不同颜色的药,开始补充养分了。我们拿着一瓶水,一边吃一边讲笑话,这样吃药倒成了休闲。

这么说起来,吴一凡迟迟不见长个是不是也有我们一部分责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吴一凡是绝对自愿的,而且对我们的深情厚谊,他还感激了好长一段时间。

不是所有事我们都能帮吴一凡一把的,比如他长不了个,我们几个总不能把他放倒在地,一人抱住他的头,另外两人分别抱住他的脚,把他死命一拉,像兰州拉面那样拉长再拉长,如果这样能将他拉长的话,我们早就拉了,这样吴一凡也就扬眉吐气了。而且,我们帮吴一凡分担维生素,却不能帮他喝那罐苦药,不仅因为药的味道苦。大家设想一下,我们几个一哄而上,冲出去将那罐药一人一口喝掉了,我想吴一凡奶奶一定会晕过去的。

当然我们同样不能代替吴一凡挨针扎,这又是怎么会事呢?

中药吃了一个月后,吴一凡的老妈大概是通过反复目测,发现儿子个头还未出现长高的动静,又出去寻访妙药了。后来,吴一凡老妈去本市最大的妇儿医院,遇见了一个著名的儿科专家,专家对于吴一凡老妈的心情深表理解,并且还给出了非常良好的建议。专家说吴一凡这样的孩子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发育迟缓,就是身体里缺乏一些成长激素。专家说成长激素是可以通过后天补充的,比如服药,但服药又是补充成长激素最慢的一种办法。

这话说到吴一凡妈妈的心坎上了,她直点头,是的是的,我儿子一直在吃各种各样的补药,却总不太见效。

专家说最快捷有效的办法是注射成长激素。不过目前效果较好的成长激素,价格还是比较贵的……

吴一凡的老妈并不在乎价格,她说,价格不是问题,只要没有什么副作用,给开药吧。

就这样吴一凡的老妈花了一万多元从儿童成长专家那里开了九十支成长激素。这意味着吴一凡要接受为期九十天的肌肉注射。

这个药的注射部位还有点奇特,针并不是扎在屁股上,也不是打点滴一样扎在手臂上,而是注射在小腹和两个大腿上。这就意味着可怜的吴一凡的可怜的小腹和大腿,将被针头一下一下地扎九十下,持续时间为三个月。当吴一凡将这一切告诉给我们的时候,我们听得一愣一愣地。吴一凡说,这是什么滋味,就是让九十只蚊子叮九十下也够呛的了。

我们大家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不过也只是同情一下,我们是不太可能一人替吴一凡扎一针的。即便吴一凡老妈愿意,我们还要考虑考虑,针头扎进皮的感觉,再扎到肉里的感觉,可不是我们迷恋的。

吴一凡的苦日子就在儿科专家的指导下来临了,吴一凡老妈先用一个星期时间学会了打针,说专业一点就是肌肉注射,这个药是可以自行注射的。

据说吴一凡老妈练习打针是从一块猪肉开始的,她先用针管在猪肉上面扎了N针,那块从猪屁股上切下来的肉,被吴一凡的老妈扎得千疮百孔。

然后她就准备逮住吴一凡,要正式下手了。吴一凡不让,吴一凡说你又不是专业护士,而且你看那块猪肉,幸亏是从死猪屁股上割下来的,要是只活猪,说不定早就叫得死去活来了。你不是专业人士,就要往我身上扎针孔,这是要出人命的。你有本事往自己身上先扎一针我看看。

吴一凡老妈并没有先往自己身上扎一针,以示自己的扎针技术完全练到了家。

她二话不说就来捉吴一凡。

吴一凡在房间里到处跑,她老妈则手持一根针管,一路追来。他们家上演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过没几个回合,吴一凡这只四处逃窜的小老鼠就被捉住了,因为房间里蹿出了其他的大猫,他的爸爸,爷爷,奶奶,这些猫都张牙舞爪向吴一凡扑来。

在众“猫”挟持下,吴一凡束手就擒,他的肚子,确切地说是小腹,首先挨了光荣的一针。在针还没有扎进去的时候,吴一凡全身能动弹的就剩下嘴巴了,他只好用嘴巴干嚎了几声。是的,确切地说是干嚎,当针头真的扎进肉里去了,也并不是什么痛彻肺腑的。只是先前的恐惧心理,那才是需要承受的,更需要承受的是想到每晚都会准时挨一针时那份内心的绝望。

可怜的吴一凡觉得必须反抗,但是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吴一凡的反抗变得微不足道,就像春风吹拂岩石,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再怎么吹,石头还是岿然不动立在原地。

小腹之后是左腿,左腿之后是右腿。吴一凡身上的针孔,以顺时针的走势,以三天为一个小循环的速度,周而复始地在他的身上逐渐密集起来。

那段日子刚开始时,吴一凡同学过得比较痛苦,他对针管都有点望而生畏了。他有时候甚至想逃走,但他并不是一个真会逃走的人。他有时候只是跑到外公外婆家去避避。随即,他老妈又会飞快地追来,老妈说一个人的成长是需要长期努力的,日本人持续喝了好几代的牛奶,才让整个民族的个头往上高了一大截。现在,凡凡要长高,只是三个月的努力就够了,我们要一起巩固前期的成果,哪怕咬牙切齿也得坚持完这三个月。

所以,吴一凡一旦说我已经到外婆家了,今晚不回来了,她老妈一定会不辞劳苦地驱车赶过去,并且义不容辞地扎他一针。

直到大半个月过去,吴一凡已经习惯了在每晚睡前被老妈扎一针。很多的成长激素静悄悄地注入了吴一凡体内。

能不能出现一个奇迹呢?小个子吴一凡有一天突然铆足了劲往上长,突然高过了第一排的那些同学,又高过了第二排的那些同学,高过了一个又一个和他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人?

这样的奇迹似乎没有出现,也有可能是我们每天都看着吴一凡,我们就看不出他正在慢慢长高呢?

不过,对于注射成长激素这件事情,除了吴一凡心里不满,吴一凡的妈妈还是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无怨无悔,半年后,吴一凡的身体终于拔高了四厘米。四厘米啊!容易吗?!

吴一凡不认为这有什么神奇的,吴一凡后来和他老妈拌嘴,会把我们这些人的名字罗列出来,李怡然,王老吉还有耗子,谁在半年间不是长了四五厘米?人家潘晓明啥也没注射,还不是长了十几厘米。

第十七章

丢失的作业本

有一天放学后,谢老师让中队干部留下来开会。谢老师打开教室前面的作业柜给我们看,我们无比惊讶地发现教室里储存的新作业簿只剩薄薄一叠了。原先作业柜里可是码着厚厚一大叠本子的呀。

这事情蹊跷了,我们觉得肯定有人偷作业簿。谢老师说先别声张,调查一下吧。

第二天早晨我们便开始调查,对于这种事情我们向来热情高涨的。会后,几个班干部约定,第二天务必赶在所有人前面到教室。那天我们到教室时,天刚蒙蒙亮,用课文里的句子说是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凭着丰富的侦察经验,我们当然没有待在教室里,而是悄悄躲到了教室后面一条临窗的走廊上。当然这是我们大部分人的选择,体育委员刘杉却选择躲在教室后面的储物柜里,确切地说刘杉是蜷缩在教室的储物柜里,他认为那里是最佳侦察地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天越来越亮,我们也开始紧张起来。储物柜里的刘杉却有点憋不住了,他几次三番伸出头来,作龇牙咧嘴状。我们就压着嗓子把话递过去,你可不能坏了大事,再忍忍,您老就想想邱少云同志吧。

这样他又龇牙咧嘴地将头缩了进去。没想到刘杉的头刚缩进去,潘晓明就进来了,我们心头疑云顿生,难道是他?我们紧张地盯着潘晓明,像猎人盯着不远处的一件大猎物。但潘晓明将书包搁好后,头也不回就跑出教室去了。我们几个人才长出一口气,柜子里的刘杉赶紧打开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赶紧朝他打手势,他又飞快地将头缩了回去。

这时,我们就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摇摇晃晃进了教室。这不是柳芸吗?柳芸将书包放好,悠闲地掏出一本书,放到桌子上。就走到教室门口去了,她在教室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又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刚才的那股悠闲劲荡然无存了。现在她的脸变得严肃而凝重,显然她心里藏着一个大秘密。

柳芸慢慢地走向作业柜,飞快地打开柜门。哦,对了,我们柜门是不上锁的,柜子里只用来存放作业本和各种辅导书籍,没有人会有兴趣去翻动它。柳芸胖胖的身体蹲了下去,不一会手上就有了一叠本子,然后她又很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天早晨,柳芸照例上演了送本子仪式,她一脸镇定,面带微笑地问大家,这些本子谁要?有人要吗?

柳芸是我们五(6)班最胖的女生,她有着庞大的体型,让一般人望而生畏。关于柳芸的胖我该怎么给你形容呢?她足足有两到三个常人那么大吧,她的占地面积也很可观,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对其他同学来说刚刚好,对她来说却显得很是局促,桌面上还不够她放下一条胳膊呢。至于椅子,如果两张拼凑起来,估计她坐着才能显出些许宽余来,柳芸趴在课桌上写字都是尽量将身子往里缩的,那样子特拘谨而别扭。

起初我们班同学都称呼柳芸为胖妞。柳芸也习惯了,后来她的称呼变了,那是因为一次入队仪式。那天,阴差阳错让一帮一年级的小孩排在我们班旁边。一年级的新生们很好奇,唧唧喳喳像一群小鸟雀。后来我们就听到两个小孩子在说话,这两个小孩定定地注视着我们班的柳芸。一个小男孩有点敬畏又有点惊讶地向自己前面的另一个小男孩指点,他说,哦,天哪,你看,站我们旁边的那个是绿巨人!

自打那天后,我们才佩服起那个一年级的小孩,他有着无比犀利的眼光,柳芸就是我们班的绿巨人,不光身材,她的头,脸,胳膊,走路的样子都像绿巨人。

因了胖,她和别人隔开了。

柳芸的生活也变得像个真正的绿巨人,用餐出操,游戏排队,她都是孤单单一个人。潘晓明是班级中男生的另类,柳芸则是班级里女生的异类了,但他们有一个共同处,都很孤单,他们极度缺乏朋友,像极地缺乏温暖,沙漠缺乏清泉一般。柳芸和潘晓明又是不同的,柳芸是渴望友情的,做梦都在渴望,做梦都梦见自己有一大群朋友。柳芸不是潘晓明,孤单就孤单,没朋友就没朋友,只是在角落里独自沉默着。柳芸要走到大家中间去,她不愿坐在窗边,她是柳芸,她不是窗边的小豆豆。她喜欢和大家一起玩,喜欢听到很多人闹哄哄地笑,喜欢看见两三个小女生勾肩搭背。她胖胖的身体里面装满了寂寞和孤独,她需要朋友,需要安慰,需要和其他小姑娘在一起,迫切地需要。

我们班上的女生跳橡皮筋,柳芸就会凑过去,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不说给我来一点好吗?她知道肯定没人和她搭档的,没人愿意给她来一点,哪怕一点点。她就静静地傻呵呵地看着,她表现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耐心。等到有人退出了,刘芸就说,我帮你们支皮筋吧。就这样她终于加入了跳橡皮筋的行列,但她并不跳,当人家轮番互换着玩这个游戏,她还是站在原地,像一棵沉默而忠诚的大树,像一把无怨无悔的椅子,脚上套着橡皮筋。不过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游戏,至少通过这样的方式大家接纳了她。只有那样的时刻,才是柳芸最开心的。

除了这些,柳芸还有她自己的“公关”,柳芸手头总是有大把的零花钱。这并不稀奇,柳芸的老爸多少算得上是个会赚钱的人,自己经营一家美食山庄,大家也怀疑过柳芸的胖与此有关,不管她怎么吃减肥药,还是于事无补。

柳芸有时会买很多零食,送给班里的女生,当然零食是偷偷送的。也有被抓住的时刻,扣的就会是柳芸的分,但她似乎并不太害怕,更别提有多后悔了。还有时,她会买些小东西送给女生们,各色的发卡,各样的橡皮,亮闪闪的小饰品。柳芸送礼物并没有具体的对象,也许她也想送给哪个具体的同学,但终归有种种的不好意思。她就拿出自己的小东西举起来,嘴里说着,谁要这个东西?谁要这个东西,她说这话声音轻轻的。然后便有一个手伸过去,两个手伸过去,很多手伸过去,将柳芸的东西悉数抢光。这时候,柳芸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和骄傲。

有段时间,她不再送五花八门的小玩意了,改成了送本子,就是我们平日学校里发的那种练习簿。近来作业成几何级增长,练习簿消耗惊人,有时老师还让我们自个去买呢。这么一来,柳芸送大家的本子就很受欢迎了。

往往是在一天的大清早,柳芸就举着本子问前后桌的几个同学,谁要,这几个本子谁要。紧接着,本子被一扫而光。看来,本子还是受追捧的礼物呢。大家的反应也让柳芸格外开心,也算是回应了她的一片用心。

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清晨,柳芸都在教室里举行一场小小的本子赠送仪式,每天清晨她手里的七八个本子照例都被扫荡一空。

真不知道那些日子,柳芸到底送出了多少本子,也从没人统计过。总之,她隔几天就送出去一批本子,再隔几天又送出去一批本子,我们班好些同学都收到过她送的本子,有的甚至得到了近十个练习簿。

那些早晨,应该是柳芸最开心的早晨,当她在晨光里送出本子,每一次,她胖而圆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像明亮的朝阳……

事情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谢老师听我们描述后,沉默了好一会,谢老师说柳芸不能没有几个好朋友。

谢老师指定三个班干部和柳芸交朋友,谢老师说这是任务哦,像柳芸这样的同学,内心并不坏,我们得帮她一把。

接下来,就有三个人奉命主动接近柳芸,她们是李笑笑,张玉洁和李雯。她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柳芸送了一个毛绒玩具,她们说,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总是得到你的礼物,而总是没有送你礼物,我们非礼你了,非常抱歉啊非常抱歉。

柳芸实在是有些意外的,这可能是同学们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她激动得跟什么似的。

同时,谢老师也跟柳芸谈了一次心,谢老师告诉柳芸,友谊不是馈赠,不是用钱或物品交换来的,友谊是用心灵交换才能得到的。你就别再送东西给别人了,如果没有心灵的交换,大家只会觉得你的行为滑稽可笑,你不可能得到一份真正的友情。

而且,在谢老师的反复教育,办公室里好几位老师的轮番轰炸下,柳芸交代了从作业柜里拿本子的事。老师问她到底拿了几本,她说记不得了。确实,她并不在乎拿了几本,她只是迷恋反复地将本子送出去的那个动作,以及同学们拿到本子后回报给她的片刻友好。

后来,事情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作业柜里的本子当然由柳芸老爸悉数补上,但除了老师和我们几个班干部,谁也不会知道柜子里的本子有过这么一段曲折的经历。

第十八章

“镜子,对不起”

童亦奇是我们五(6)班的调皮蛋。童亦奇从小爱吃鸡肉,尤其爱吃柔嫩爽口的小鸡肉。每次外出吃饭,爸妈让他点菜,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点鸡肉。每次,他老妈买菜,他都会追加一句,老妈,别忘了买只鸡来。他老妈有一天说,童亦奇,你干脆叫童子鸡得了。隔墙有耳,这玩笑最后传到我们班上。童亦奇就有了个童子鸡的名号。

爱吃鸡肉是童亦奇的一绝,但童亦奇还有另一绝,他的淘气也是出了名的。他是一个好动的人,一刻也安静不下来。钱老师说他的屁股一定装了轮子,上课永远都坐不安稳,不是在课桌里翻箱倒柜,就是在东倒西歪地看窗外的风景。余老师说童亦奇是少年多动症,以后迟早会发展成中年多动症和老年多动症的。

童亦奇确实有多动症倾向,他的手脚真是闲不住,见到东西总想碰一碰,摸一摸。有一天午饭后,童亦奇从餐厅回来,路过小花园。路旁停着一辆新车,新车散发着靓丽的光芒。童亦奇就有点手心痒痒,他径直向车跑去,要来个亲密接触。他用手摸摸前大灯,摸摸后视镜,摸摸车门上的拉手,他还将嘴贴在后视镜的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然后他对着后视镜做了好几个鬼脸,口中喃喃,好车啊,好车啊!

手摸过后,童亦奇的脚也闲不住了,他大概想测一下车胎的气压足不足。就抬腿往车的前轮上踢了两脚。这时候,车上的自动防盗器就呜啦呜啦大呼小叫起来,即便防盗器保持沉默,童亦奇大概也想不到车子的主人已在他身后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那是我们学校教导主任叶老师新买的爱车,开了不到一星期。叶老师特意把车停在临近自己办公室窗口的车位上,一有风吹草动,他好冲出去做护车使者。

其实,童亦奇的手第一次伸向车大灯,叶老师的头就抬起来了;童亦奇伸手抚摸车门,叶老师的脖子就探出来了;童亦奇在后视镜里哈气,叶老师早就撩开长腿,飞奔而至了。至于,童亦奇抬腿踢车轮那会儿,叶老师的牙齿已咬得咯咯响了。

童亦奇的“下场”自然比较悲惨,他被叶老师押回办公室,横批竖批,好生一顿批。

但这些事,这些批评,并不妨碍童亦奇保持他一贯少年多动的特色,他是一个很快会将老师的批评置之度外的人,老师三十分钟的责骂,童亦奇只消用一分钟来伤心,用一分钟来后悔,再用一分钟让自己恢复平静。也就是说三分钟后他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次我们上电脑课,电脑教室在行政楼三楼,二楼就是齐校长办公室,每次上电脑课,电脑老师都会格外叮嘱大家,不要大声喧哗,不要推推搡搡。一出教室,许多同学将这话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电脑课多好啊!我们一群人早早来到行政楼入口,可电脑老师还未到。有几个女生就在照镜子,女生们就喜欢这样,她们在镜子前照照头发,照照衣服,照照鞋子,摆个POSS,她们天生爱臭美……

童亦奇见有人照镜子,便悄悄躲到镜子后面,将大镜子抱了起来,有几个女生以为好端端立着的镜子突然移动起来了,就大声地叫起来,好好可怕啊。你看你看,镜子会动了!

后来,才发现镜子后面有人的脚在移动。

女生们躲开后,许浩跑到镜子前来了,童亦奇为了不让许浩照成镜子,他抱着镜子,一会将镜子往左倾,一会又将镜子往右倒。可许浩偏偏活蹦乱跳要照镜子,那面被童亦奇控制的镜子就成了活动的魔法镜,在行政楼长长的走廊里移动着。

移着移着,镜子停了下来,童亦奇透过镜子底下的空隙看到了一双女高跟鞋。童亦奇感觉情况不妙,他老老实实将镜子放好了。他伸出头来,站在镜子前的人,确切地说站在童亦奇面前的人是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李老师。

童亦奇惊呆了,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这回扣分扣定了。但李老师没有说扣分,李老师说,怎么可以做这么危险的动作啊?这可是一面镜子呀,玻璃做的,打破的话是很危险的。你连这点都不知道啊?什么叫讲文明?就是懂得规范自己的行为呀。你有没有学过《小学生守则》啊?

童亦奇慌了,他低着头,十分悔恨地对李老师说,对不起,李老师,对不起。童亦奇的认错态度向来是一流的。

李老师生气地反问道,你跟我说对不起干吗?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童亦奇觉得这话倒也是,他伤害的是镜子呀,他搬动的是镜子,又不是李老师。童亦奇就转过身去,朝着镜子毕恭毕敬弯下腰去。他说,他很真诚地说:镜子,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童亦奇一本正经的样子,一阵笑意忍不住从李老师的脸上漏了出来,像灰蒙蒙的傍晚漏出了一丝明媚的晚霞。还好,还好,由于童亦奇真诚地向镜子道了歉,他幸运地脱险了,而且没让我们班扣分呢。

童亦奇向来多动,向来淘气,这是众所周知的。童亦奇向来怕李雯,也是众所周知的。真是很奇怪,在李雯面前,童亦奇的淘气劲一扫而光,像一只野生的猴子变成了一头温存的绵羊。真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据我们男生不完全正确的推测,我们觉得主要原因有以下三点:首先李雯是一个很爱哭鼻子的女生,哭是女生与生俱来的强大武器。每次,哪怕受了一点点小委屈,比如谁弄断了她的一根头发,谁将一滴清水甩到她的衣服上,李雯就会很伤心地哭起来。等她哭到梨花带雨,泣不成声的火候上,班主任谢老师也该出现了。这么一来,欺负李雯的那个男生就一定处于弱势境地了。不过我觉得这倒并不是童亦奇怕李雯的一个主要原因,关键是李雯是一个很嗲的女生,就是很嗲很嗲的那种女生。我该怎么跟你描述呢?其实我们班嗲嗲的女生还是不少的,李雯只是其中经典的代表之一。这些女生除了总爱哭哭啼啼,还有就是说话的声音拖得老长,一个简单的句子,很短的句子,从她们的嘴里说出来活生生地被拉长了很多,像一团小小的面粉拉成了一条很长的拉面。而她们说话的语气呢,则像奶油一样,软绵绵的粘糊糊的。更让我们男生受不了的是,她们经常把一个字的词语,说成叠音的词语。有一天,我的铅笔盒不小心碰了一下李雯的手,李雯就很凄惨地叫了一声:哎~哟~我手上的肉肉被你勾掉了一块。

我探过头去一看,哪有什么肉勾掉啊,就是让铅笔盒碰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一条淡淡的红印。五分钟后那条红印就消失了。

一个早上,李雯趴在窗前,突然看见花坛里的月季花开了,她惊叫一声:啊~呀~我们还以为她看见鬼了呢。然后她就开始抒情了,她很轻柔很深情地说:这朵花花开得真是漂亮也!

我们一群男生听到这话,连骨头都开始发麻了。

由于有这么一些很嗲的女生在,我们班喜欢用叠词说话的女生也渐渐多起来了。

她们说,你的包包好漂亮哦。她们说中午的饭饭真难吃。她们说,快呀,把你的笔笔借给我一支,我的笔笔要断了也。她们说,哇塞,你的鞋鞋真漂亮。

我想这是童亦奇怕李雯的一个原因,童亦奇是很怕李雯用很嗲很嗲的声音数落他的,不是说以柔克刚吗?李雯的话能让人的每根汗毛都跳起舞来。李雯就是以她的柔让淘气的童亦奇甘愿服输。

当然,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不能忽略的,李雯是童亦奇他们那组的背书组长。童亦奇这么少儿多动的人,背书是很不在行的,他想过关,不拍拍李雯的马屁是一定不行的。

所以,尽管童亦奇的脚装了轮子,屁股装了轮子,童亦奇还是常常乖乖地被李雯遥控,李雯是童亦奇的遥控器。

有一次下课,我听到李雯对童亦奇说,童子鸡,我的课桌靠着墙,特不方便,你给我倒一杯茶茶来吧。

我看见童亦奇正忙着拆卸一辆赛车的手,没多久就停了下来,它在衣服上飞快地擦了两下。

我真看不惯童亦奇这么怕女生,多没出息呀,真是的。虽然说,我也有自己害怕的女生,比如李笑笑。但如果李笑笑这么当着其他男生的面让我倒茶的话,我想我绝不会答应。

我就大声地为童亦奇声援,童子鸡,别给她倒水。她又不是没手没脚,你给她倒什么倒。

没想到,童亦奇全然不顾我的好心相劝,他真将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他二话没说接过李雯递过来的那个杯子,屁颠屁颠跑到教室后面给她倒水去了。

我想我要被气晕了。

不过更气人的事还在后头,中午,童亦奇坐在我的座位上下棋,挡了我的路。我就请求他给我倒杯水。我很客气地说,童子鸡,你给我去倒杯水吧,我出去不方便。

你猜怎么着?你可能一下子还猜不到,他说,你又不是没手没脚,你自己去倒去。

听了这话,我差点没当场昏死过去。

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克星,李雯是童亦奇的克星。童亦奇那么好动的一个人,每次在李雯面前背书,他都站得笔挺的,像电视里接受检阅的解放军那么笔挺。

每次,李雯做值日,让童亦奇帮自己打水,童亦奇就会像一只撒欢的兔子那么快地跑到楼下拎一桶水,晃荡晃荡地跑上来。

我们男生都很无奈,我们许多人都看着童亦奇的背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第十九章

超 线

事情起因很简单。就在那个上午,孙贝贝的胳膊超线了,其实超线也没啥大不了的,不就胳膊移到邻座的桌子上了吗,挪回来就得了,又不是越过了邻国的军事禁区,要被对方一枪毙掉。但坐在孙贝贝旁边的是张优才,张优才和孙贝贝是一对水火不容的同桌。他们只要一碰到对方,就像汽油碰到点着的火柴,一点就燃。这么一说,事情就变得不简单了。

现在,孙贝贝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张优才的桌子,孙贝贝的胳膊就伸过去那么一点点,大概也就二三厘米的样子,而且孙贝贝还全然不知,她还在和前面的王吉说话。张优才却一眼瞥见了,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啊?这个孙贝贝,铁嘴钢牙,得理不饶人的孙贝贝终于触到禁区了。

张优才心里一阵欢快,他抓起文具盒里的红笔就在孙贝贝的手背上画了一道长长的痕迹。孙贝贝当即叫起来,好端端的你干嘛画我?

你超线了,张优才说得很平静很理直气壮。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超线的?孙贝贝问。

张优才想说,我左眼,右眼,单眼,复眼都看见你超线了。

还没等他说出来,孙贝贝的胳膊伴随着她的问话,又一次习惯性超线了。

张优才拿起笔立即在她的手背上又画了一道红线。这下,孙贝贝生气了,孙贝贝说,我就偏超线,你以前还超了我五六回线呢?我今天就全超回来,说着,她的胳膊又一次伸过去,当然她的手背上又出现了一道红笔的印痕。她不管,她伸得越来越快,手背上红笔的痕迹也越来越多。几分钟后,孙贝贝的手背像织了一张红色的渔网,密密麻麻,惨不忍睹。

孙贝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钱老师刚从教室门前的走廊上走过,孙贝贝的哭声一下子将钱老师引进了教室。钱老师进来看了看孙贝贝的手,他跟张优才说,芝麻大的事,还用红笔去画女生的手,你在丢男生的脸。

张优才却不觉得自己理亏,张优才说是她先超线的,谁让她超线啊。

钱老师说,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把胳膊伸出来,我让你超二十次线。

张优才就将胳膊往孙贝贝的桌子伸了二十次。就像学校电视里在播放广播操的录像,放到伸展运动那一节突然卡带了一样,他的胳膊机械地伸啊伸,伸了二十下。

这个动作让很多人都哈哈大笑,但钱老师的脸上却一点笑意都没有,钱老师问张优才,你现在超线超够了吧?

张优才点点头,超够了。那好,你现在把孙贝贝的手拿去洗干净,让她的手恢复原样?

老师,我的手怎么拿去呀?孙贝贝有点慌。

你跟着他到洗手池去就行了。

张优才领着孙贝贝到洗手池去了,这真叫不是冤家不聚首啊。

我们班很多人都探出头去,像无数红杏出墙来。我们想看看张优才如何将孙贝贝的手洗干净。张优才抓着孙贝贝的手,像洗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像洗一只会咬人的螃蟹,无比尴尬无比难堪啊。

过了几分钟他们两人回来了,钱老师坐在张优才的座位上等,钱老师要验了货才肯走。

孙贝贝伸出手,手背上还有红红的笔迹。但孙贝贝连连摆手,不要洗了,不要洗了,很干净了。

孙贝贝和张优才的争端就这么结束了,张优才和王起航的争端又开始了。无风不起浪,还是那个超线事件引发的,孙贝贝超线本来跟王起航是一点干系也没有的。

王起航觉得张优才为孙贝贝洗手的事实在太好笑了,他没忍住笑。他没忍住笑,他就自个儿笑呗,但许多时候,碰到一件好笑的事,自个笑是很没意思的,非得大家一起笑出来才好。王起航就一边笑一边说,张优才在给女人洗手,他居然给女人洗手,他洗手的样子你们看见了吗?真是好笑啊。

王起航不但当着我们的面笑,还当着张优才的面这么边笑边说。那时,张优才正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羞耻”里,他盯着王起航,希望王起航立刻收起脸上的笑。

遗憾的是王起航丝毫没有察觉出张优才眼睛里的火花,没有看到他脸上写着的警告,他的笑还是不负责任地摊在脸上,像一个大傻。直到张优才从座位上冲过来,一下子将哈哈大笑的王起航推倒在地,他的笑才来得及收起来,他也才意识到强敌当前,自己得还手了。

那天,张优才和王起航在教室里狠狠地打了一架,他们至少推倒了三张课桌,五把椅子。这些桌椅后来都被扶起来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张优才和王起航的脸上却挂彩了。张优才的右脸出现了一块很大的乌青,王起航的脸上,脖子上,有好几处皮破了,留下几条长长的抓痕。

后来,按照惯例,张优才和王起航都去了谢老师办公室,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教育和“惩罚”。

事情应该这样就完了。但第二天,张优才的老爸老妈爷爷奶奶都气势汹汹地涌到了学校。我刚去办公室补交作业,看到张优才的老爸老妈爷爷奶奶像一队士兵一样整齐地站在谢老师面前,还听到张优才的老爸很愤慨地说,学生之间怎么可以这样打?你看,我们优才的脖子,到处是伤。

张优才的老爸一愤慨,他的老妈,他的爷爷奶奶也跟着愤慨起来,他们一道应和张优才的老爸,他们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一群蜜蜂在大合唱。

谢老师给他们解释了很长时间,谢老师说孩子间打架是难免的;谢老师说张优才平时倒是一个不太会跟人起争端的孩子;谢老师说,我也批评过王起航了,他们都互相认错,握手言和了。

谢老师说了很多很多,但张优才的老爸老妈爷爷奶奶还是很愤慨,他们还是觉得张优才脸上那几道血痕让他们心里放不下去。不过他们在谢老师面前还是克制了自己的愤慨,他们只是说,让张优才明天再和他打一架吧,打不过活该,打伤了也活该。

谢老师说,做父母的不能这样教育孩子,学校不是摆擂台的地方,何况王起航的脸上也有伤啊?

后来,谢老师将张优才的老爸、老妈、爷爷、奶奶都送走了,走之前,谢老师又说孩子们的事情老师会解决的,让大人不要激动。

但是,张优才的一家人还是很激动,他们就像一个愤怒的打了败仗的小分队一样在张优才老爸带领下开走了。

第三天一大早,张优才走进教室,就冲到王起航的座位上,将王起航的文具盒一下子扫到地上,王起航的文具洒了一地。王起航这一次并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有挂着笑,就这样被突然袭击了。

王起航还没回过神来,张优才就一拳打到了他的胸口,张优才说,我们再打一架。

这时候王起航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离开座位,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张优才和王起航又打了一架,这一次没连累课桌椅子。

只是各自的脸上都留下了新伤,张优才更加严重,不但脖子上添了新的抓痕,而且眼角也有了一块很大的乌青,像一只假冒的熊猫。

谢老师一进教室就看见张优才眼角的伤,她很快将张优才和王起航叫到教室门口去了。谢老师发了一顿火,她满脸通红,指着张优才说,你爸爸将学校当成擂台了。同学间的事情昨天就可了结了的,他非让打出个你死我活来。你爸爸主意这么大,以后你的事谢老师再也不管了,让你爸爸妈妈来当你的班主任吧。

但谢老师并没有不管张优才。又过了一天,王起航拎着一个水果篮来学校了。他把水果篮放在张优才的桌子上,扔下一句话就撤了——我爸让拿来的!

这让张优才很惊诧,也让我们很惊诧,我们觉得这一天应该王起航的爸爸妈妈姥姥姥爷列队去找谢老师才对。可……

事情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戏剧性的转变。原来王起航爸爸发觉王起航脸上又多了个伤疤,就知道王起航在学校又和人打架了,王起航的老爸也知道王起航伤到别人了,就让王起航拎一篮水果向对方同学道歉。

后来,谢老师打电话给张优才的父母,他们把王起航家拎来的这一篮水果带走了,但他们都显得很尴尬,他们恨不得插上翅膀飞离我们学校。

正如谢老师说的,在这件事情上,王起航爸爸显示出了宽容和大度,王起航也显示出了宽容和大度,有时候以退为进,那才是真正强大和有风度的表现。

不过,张优才的老爸似乎也从这件事上得到了一丝启发,他一定也明白了,学校不是擂台,人与人之间不是非要打得你死我活的。不然几天后,王起航的课桌上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一箱“未来星牛奶”和一封道歉信。当然,这封信是张优才写来的,当然,在写这封信时,我们可以想象张优才的老爸老妈一定跟他一起趴在写字台上,字斟句酌,否则这封道歉信不会写得这么感人。

谢老师让王起航将这封信在教室里公开朗读,我发现张优才的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第二十章

“我爱安静”

谁都有自己喜欢的人。

尽管排座位时,没有一个男生主动要求跟女生同桌,也没有一个女生不是满脸无奈地挪到老师指定的男生旁坐下。尽管没有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下承认自己的好友是一个异性。尽管如此,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个特别奇妙的名字,那个名字就是让一个粗鲁的男生突然变得温文尔雅,让一个喋喋不休的女生突然变得安静如水的名字。

其实每一次换座位,男生们都在心里默默数着,看看自己会和哪位女生同桌。其实有些男生喜欢跑到女生那里制造麻烦,但不是去欺负她,只是制造一些和那位女生交往的机会。其实,其实有些心思大家都懂。

要不然俞林和吴一凡一起出现,全班同学不会哄堂大笑。俞林是我们班最高的女生,吴一凡却是我们班个子最小的男生,他们都是我们班的领读员,他们往讲台上一站,就会有种说不出的喜剧效果出来。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俞林和吴一凡呢?如果俞林和甄安静在讲台上一站,也是身高强烈反差的一对呀,就像珠穆朗玛和江南丘陵似的,但大家一句话也没有。就是俞林和吴一凡,而且比较让吴一凡郁闷的是,因了大家的哄笑,因了哄笑中他无地自容的脸红,大家就认定他是喜欢俞林的。

当然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多半是杜撰的,什么叫杜撰,就是像古人讲神话传说一样,无中生有,穷人那小子哪敢喜欢俞林啊——俞林比他要高出一大截都不止,他们站在一起就像一棵狗尾巴草和一株云杉站在一起那样。

但也有不是杜撰的,那是真喜欢。

比如,王老吉喜欢杨杜子欣,童亦奇喜欢李雯,孙贝贝喜欢李杨杨,而张优才喜欢李芳菲。我呢?我想这是一个秘密,但如果你非要问我,非要逼我承认,非要我说出一个有好感的名字,我只好告诉你她叫李笑笑。我也承认李笑笑笑起来很美妙,我很难用一种具体的东西来比喻,反正她笑的时候特别有味道,有一对很浅的酒窝,有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清脆的声音。另外,李笑笑走路的样子也很不错,不是《红楼梦》里面说的什么弱柳扶风、莲步轻移之类的,也不是小鹿那样蹦蹦跳跳。反正那也是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也可以用美妙来代替的。

我们小学生一般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喜欢谁,但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说就不会让别人知道的,比如童亦奇,他就是一句话不说,从他的行动上我们也知道他怕李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生见到一个文弱的小女生后,瞬间成了温顺的绵羊,这是没有道理的。往往只有一个原因,怕她,那是喜欢她。以此推断,他怕李雯,他就是喜欢李雯。

还有孙贝贝,在别的同学那里她总是铜牙铁嘴,快刀斩乱麻,但见到李杨杨,她说话的节奏就放慢了,她就不再快人快语快刀斩他了。如果李杨杨和人打架了,孙贝贝的言论一定是一边倒的,孙贝贝一定会说,今天李杨杨没有错,他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才打架的。

李杨杨的背书组长就是坐孙贝贝后面的李笑笑。李杨杨背书水平那个差呀,可以说没有一篇课文他是顺顺当当背出来的,他背书就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挤一支已经用完的牙膏,听着的人都会觉得累。

孙贝贝就常常忍不住提示他,孙贝贝倒不是想故意提示他,我觉得她是条件反射,她就是喜欢提醒李杨杨。李杨杨一背书,孙贝贝比李杨杨自己都紧张,李杨杨背到五六句时就卡带了:桂林的水真绿呀,绿得仿佛那是一块无瑕的翡翠,桂林的水真清呀……到“清”字后面李杨杨就没词了。孙贝贝说,水清了不就可以看见石头了吗?笨哪。

李杨杨就接下去背:清得可以看见江底的沙石……桂林的山真奇呀,像老人,像巨象,像骆驼。桂林的山真秀呀,像天然的屏障……然后又卡带了。孙贝贝又说,像新生的竹笋。

由于李杨杨背书水平出了名的差,语文老师,英语老师都喜欢抽他背书。李杨杨就像一台破落的录音机,卡带的次数越来越多,孙贝贝不好在老师面前,像“我爱记歌词”那样帮着接下一句。但每当李杨杨背书,孙贝贝还是为他捏着一把汗的,当然捏着一把汗是没什么作用的,后来,孙贝贝干脆不再捏着一把汗了,后来李杨杨背到关键时刻,孙贝贝就习惯性地改成在手里捏一本书了,捏着捏着她会将自己的书醒目地竖在课桌上,然后神情紧张地指点着自己的书。

李杨杨的眼睛不一定能看得这么远,李杨杨的反应不一定有这么快,但孙贝贝全然不顾,孙贝贝也有被老师看到的时候,有一次背语文,余老师就看到指指点点的孙贝贝。余老师就把她叫了起来,李杨杨你背不出来,就不用背了,你请坐下……剩下的部分让你的亲密战友孙贝贝帮你完成吧。

孙贝贝就这样成了李杨杨的替死鬼,不过最好笑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余老师说孙贝贝是李杨杨的“亲密”战友,“亲密”这个词语真是切中要害。

当然对于喜欢谁这件事情,不是人人都很低调的。刘杉就比较高调,只是比较悲惨,刘杉一高调就被班主任谢老师捉去训话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五(6)班有一个QQ群——我的五(6),许多同学都是这个群的成员。大家都有自己的Q名,千奇百怪,什么灰驴王子,咸菜公主,诸葛亮亮,什么南郭后生,冬瓜大郎,小豆丁,李小龙三号。这些Q名都没什么,刘杉的Q名也没什么,刘杉的Q名叫:我爱安静。一个稀松平常的Q名,只是让人觉得怪,刘杉这小子平日里跑起来兔子一样,一到操场上,他就是灵魂人物了。一触着足球,他就跑得连鬼影也没有了。他不但在体育课上比较动感,就是在课堂上也比较冲动,老师一提问,他就在下面叽里呱啦说开了,刘杉不是属于那种四肢发达了头脑就简单的人,相反刘杉的头脑也是很发达的,他的思维和反应都是很敏捷的,他是一个很闹的人。尽管他是体育委员,整队的时候常常自己也要跟着闹一闹,为这没少挨老师的批。

他的Q名叫“我爱安静”,让人觉得有点想笑。不过想想也没什么,Q名吗,许多是反着说的,不是有个80岁的老太称呼自己白雪公主吗?还在年龄栏上赫然写着“芳龄18”呢。还有一个养牛的,Q名就叫牛顿。还有一个8岁的小屁孩,Q名硬是叫奥巴马。余老师说,这叫颠覆,颠覆就是将黑的说成白的,将纸做的老虎说成真的,将一条蛇说成一条龙。

一开始,大家看到刘杉这个Q名大概就迟疑了那么两三秒钟,为了它具备的颠覆的力量。但后来,大家就惊诧了!

后来,高调的刘杉大概觉得他的Q名还不够表达他要表达的意思,就在Q名下面,就是那个“个性签名”栏那里留了一句,此话一出,大家才明白刘杉Q名的真正涵义。

刘杉的留言:我是刘杉,我爱甄安静。

原来刘杉同学是借助他的Q名表达自己喜欢甄安静的心声呀。

刘杉根本就没想到,或者根本没想过谢老师也是“我的五(6)”里的一个成员,谢老师的Q名叫谢谢。这么说起来刘杉是属于背后中弹型的。谢老师问他Q名叫什么的时候,他还理直气壮,他轻描淡写地说,叫“我爱安静”呀?怎么了?我就是喜欢安静吗,我这人太喧哗了,不是常常被老师批吗?他居然还反问谢老师。

不过,谢老师问他,你的个性签名呢?

刘杉一下子就变得哑口无言,他的嘴张啊张,却说不出一句话,像一个拧开的水龙头,瞬间结冰,怎么也放不出水来。他本来就黑黝黝的脸,现在憋成了一块大猪肝。

当然谢老师和刘杉的深度对话我们是没机会听到的,只是后来,刘杉的Q名改了,不再是“我爱安静”了,而是成了“我爱……”,也可以读成“我爱省略号”。

通过这件事,让我们充分领略了做人要低调的魅力,做人高调是注定会出事的,比如刘杉,余老师说你可以对异性有好感,但如果你说出口,就会发现自己很傻,因为作为一个男人,确切地说你们没有一个算得上是男人的吧?这么说吧,作为一个打折扣的男人,你连给女孩子买一枝玫瑰花的钱都是你爹早上给你买狗不理包子省下来的,你却说自己喜欢她,你自己连买花的钱都没有。所以,这样的表白是多么幼稚和可笑呀。

不过,刘杉还好,刘杉毕竟是自我表白,毕竟只是一个QQ的个性签名而已,在我们班,比刘杉高调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许浩,就是你们早就认识的那个常常给人取外号的许浩,那个嘻嘻哈哈,成天想着一些怪念头的许浩。

那是一堂体育课,操场上照例有好几个班的同学在上体育课,我们一群男生照例围着个足球转来转去。那时候,足球刚好滚到许浩脚边,许浩却一反常态,傻站着没反应了。王老吉大声叫他,耗子,你倒是给点感觉啊。许浩还是没反应,等我们都围上去,许浩很抒情地说,我看到一个动人的背影。

我们就循着许浩的目光一路追去,那不是隔壁五(5)班的柳子衿吗?穷人说耗子,你说得好肉麻哟!刘杉则大喊一声,快,快给我一个吐的机会吧!

关于耗子喜欢柳子衿的传言就在那天飘散开来,就像春天的花香和冬天的浓雾。其实,许浩一开始可能是无心的吧?围着许浩说话的人们也是无心的。但有些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说的人多了,许浩就有点头晕,有点飘飘然,有点不知所以了,他大概觉得自己就真喜欢上柳子衿了。许浩是那种有了想法就要去实施的人,至少,许浩认为自己得让柳子衿知道自己喜欢她。刘杉在QQ上个性签名就是为了让甄安静知道自己的心思,许浩也得让人家知道,这一点是一样的。

许浩不是刘杉,他不喜欢个性签名,他也不喜欢写个纸条什么的,他喜欢直截了当。许浩就给柳子衿打电话,直接往她家里打。至于柳子衿的电话号码是怎么得来的,许浩在后来并没有向我们提起过,不过我相信,这么点芝麻小事是难不倒耗子的。

不知道许浩往柳子衿家里打过几个电话?一开始许浩打电话过去是想问对方今天晚上的家庭作业是什么,后来想想两个人又不是一个班,问什么家庭作业呀?许浩就问柳子衿他们五(5)班的语文上到了第几课。柳子衿并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如实相告。于是许浩紧接着也如实相告了,许浩说,柳子衿,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听到这句话,柳子衿像触了电一样,她手里握着话筒足足愣了十秒钟,才记起将电话挂上了,许浩的耳朵里就灌满了电话挂断后的盲音,这让他的眼前心里都变得一片空白,像在一片茫茫的雪野迷了路。

搁下电话,许浩摸摸自己额头,那里有一片汗水。第二天他觉得还应该给柳子衿打电话,他觉得得和她说点什么,否则总有一件事情在他心里挂着,就像洁白的墙角挂着一个蜘蛛网,你非得走过去将它清除了才舒坦。

每次柳子衿一接电话,听到许浩的声音,她就二话不说将电话挂了。

第三天,许浩觉得还应该给柳子衿打个电话,当然,不是说那句话,不是说我喜欢你,而是说点什么,至少得解释一下什么的。

但他的电话又被柳子衿挂断了,他没能说成话。

第四天,许浩还是觉得该给柳子衿打个电话。他拨通电话,柳子衿很快将电话挂了,许浩再拨……

许浩不会知道,当柳子衿将电话挂掉的时候,她的脸上堆满了不安,这一脸紧张正好被她坐在客厅里的老爸看见了。柳子衿的老爸是谁呀,他是某娱乐城的经理。这也是许浩不知道的,柳子衿是一个文静有加的女孩,但他却有个肥头大耳,牛气哄哄的老爸。

柳子衿的老爸当时正翻一份报纸,无意间就瞥见了女儿挂电话的神情。他追问柳子衿发生什么了。柳子衿摇摇头说,没,没什么……

他老爸不依不饶,说,不可能没什么的,今天这个电话一定有问题,你必须老实告诉爸爸。

柳子衿就把许浩打电话的事情说了,柳子衿的老爸一边听,一边怒火往脑门上冲。幸亏他不是长发,否则可能他的头发都会一根根竖起来;幸亏他也未戴帽子,否则他的帽子就会被头发冲掉的。他强压着怒火,问女儿,那你有没有跟他说什么?等到确认这是一个臭小子一厢情愿的举动后,柳子衿老爸就更气愤了,他觉得这个臭小子居然敢打他女儿的主意,居然敢骚扰他女儿,真是吃了十个豹子胆了。

这可不是我编出来的。

因为第二天一上学,柳子衿的老爸就带着他娱乐城的好几个兄弟闹到了五(6)班班主任谢老师这里来了,这话是他站在办公室的走廊上一边指手画脚一边吼出来的。

许浩的父母也很快被请到学校来了,否则很难平息柳子衿老爸的怒火。后来,许浩的爸爸发誓,如果儿子以后再往柳子衿家打一个电话,再打扰柳子衿,一切由柳子衿老爸处置。而且办公室有许多老师也劝慰柳子衿的爸爸,说这是孩子间过家家的事,小孩并不会有什么杂念的。而且余老师还跟柳子衿老爸打趣,余老师说,这件事情正好证明你有一位很有魅力的女儿,你能培养出这么有魅力的女儿,也正好证明你是一个有魅力的爸爸……这话让柳子衿的爸爸也不得不一边摇头一边苦笑起来。

在众人拍打下,才平息了柳子衿爸爸的一腔怒火。

我们担心耗子会比较惨,没想到的是所有的大人都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也许对于这个事情,大人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怎么说才好呢。

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许浩再也不会给柳子衿家打电话了,他再也不会觉得柳子衿的背影很好看了。

只有余老师在课堂上对谁喜欢谁的事情进行了一次总结,余老师说,男孩子们,女孩子们,有一点我必须向你们说明,作为一个正常人,你喜欢谁并不是错误,更不是罪过。错的只是有些同学小小年纪却傻呵呵地将自己喜欢的人大声说出来。

你们家屋旁种了一棵苹果树,苹果树开花结果了,你想去摘个甜蜜的苹果那是很正常的,但偏偏有些傻瓜会在苹果刚刚结出一个青涩的小果实时,就一路小跑过去,将果树上的所有果子都摘下来了。你们说他摘的苹果能吃吗?

我们都说不能吃。余老师又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吃?他指名叫刘杉回答。

刘杉说:那么小的苹果,多涩啊!

余老师又问许浩。耗子说,那么小的苹果,一定很酸,我最不喜欢酸的东西。

是的,余老师说,只有在正确的季节里摘下来的苹果才是香甜可口的。喜欢谁也一模一样。等你有能力了,等你不再用老妈给你买狗不理的钱买花了,你再去说喜欢,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才是可爱的也才是有力量的。

余老师的话我们听懂了一些,但也并不全懂,不过从这一系列事件之后,再也没有人大声地表白喜欢谁了。

读到五年级,我们明白一个人喜欢异性是天经地义的,但我们也明白了有些喜欢藏在心里会更美好些。

第二十一章

再见,余老师

余老师要走了。

我们的余老师一定会走的,他应该有更高远的梦想,余老师说过,有梦想的人不能呆在一片不生长梦想的土地上。但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快,我们觉得余老师至少会陪伴我们小学毕业。但余老师要走了,在我们五年级还没结束,在暮春五月里,余老师要走了。

余老师给我们上最后一堂课。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余老师的最后一堂语文课。他没有让我们翻开课文,他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张讲义。讲义上选了三首古诗,分别是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高适的《别董大》和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堂语文课的主题是:别情依依。

余老师说,在中国古代诗歌里,告别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这是余老师告别的潜台词,但我们一点也听不出来,我们只是觉得课堂有些异样,一种说不出的异样。平日热闹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一份由离别营造的感动,余老师很细致地为我们讲解这三首古诗。

最后,我们发现三首诗尽管都写送别,但各有含义。余老师说《送元二使安西》是伤离别,而《别董大》是临别壮行,《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则是因为坚信友谊,就不担心别离了。余老师给我们的这三首诗,大家各有自己喜欢的,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呀。

他说如果明天我就要和你们告别,你们会选择送这些古诗里的哪些诗句给我。张玉洁第一个举手。张玉洁说,我会选择:“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两句诗给你,因为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怎么想的,你都是我们的知己。

余老师很动情地对张玉洁说,谢谢你,张玉洁,你这么说就已经是我的知己了。

接下来吴一凡举手了,吴一凡说,我要送高适的两句诗给你:“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老师,我觉得这两句诗最适合远行的人,假如你要远行,我一定会给你加油,希望你鼓足勇气往前走。不管走到哪里,一定会有人欣赏你的,你也一定会拥有更多的朋友。

听了吴一凡的告白,许浩开始激动了,他把手举得很高。许浩说,这两句诗送得好,我也要送这两句诗给你,不仅仅会有男性朋友认识你,还会有很多MM认识你的。

许浩的话让大家哄堂大笑,余老师也笑了,余老师说,许浩这个家伙心术不太正哦。

我也获得了一次发言的机会,前面两首诗里的名句都被大家提到了,也被大家送过了。我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的,我不能再送这两句古诗了,我真心喜欢的还是王维的诗句,我说余老师,我要送王维的句子给你。余老师很认真地听着,他仿佛早有期待似地点点头。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两句诗是所有诗句里面我最喜欢的,所以,余老师,我要送给你。

这也是我最爱的两句诗,我喜欢王维,喜欢诗歌里面的苍凉。余老师说,不过我想问问你,你要请我喝一杯什么酒?

我想了想。

我说自然是中国的黄酒。

余老师有点奇怪?李怡然,为什么要请我喝中国的黄酒呢?你想一想再回答我。

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古人送别,是该喝黄酒比较恰当的,总不至于喝啤酒吧,泡沫飞溅,也不至于喝红酒,有个作家写过一段让我看不太懂的话,他说红酒一定不是在离别时候喝的,红酒的归宿在宴会,在喜悦的相逢。自然,我就想到黄酒了。

余老师说,对啊对啊,是得喝黄酒,我还真喜欢黄酒呢。我想王维他们喝的有可能就是黄酒;范仲淹在边塞的营帐中喝的也是黄酒: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而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的:“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里的“浊酒”也是黄酒。陆游在他的词里写:“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黄滕酒”就是黄酒。

余老师又问我,李怡然,王维和他的朋友是在一个客栈里告的别。但如果回到古代,你知道我一般会在哪里喝你敬的这杯酒吗?

我想了想,这我倒不太知道。

余老师又问了好几个人,最后杨杜子欣给出了答案,杨杜子欣说,你和李怡然会在长亭告别。就是长亭外,古道边。

是的,是的,我们现在就站在长亭外,杨柳依依。李怡然,你跟我告别,你说吧。

余老师将我叫到他跟前,我就像古人那样地和他道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余老师又面向所有的同学,孩子们,现在我们站在长亭外,芳草碧连天,我们话别。他示意大家齐声朗读王维的诗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个上午,我们每个人都很认真地用心读出这两句诗,好像真的和一个古代的朋友在长亭外依依惜别,我们小小的心里突然就充盈起淡淡的离愁别绪来。

只是,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在这堂课的最后十分钟里,余老师会将这离别变成真的。

余老师很郑重地将课停下。他说,孩子们,是的,余老师喜欢这么称呼我们,除了他,没有其他老师再这样做了。

余老师说,我今天选这组古诗阅读是有目的的,是因为我要和大家告别。

这时候,教室的角角落落里钻出了许多细微的声音,显然大家都很吃惊,但这个声音一下子又消失了,全班同学都侧耳倾听。

余老师说,孩子们,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语文课。今天也是我在这所学校里最后一天上班。今天是周五,意味着这个星期即将结束了,我在这里的工作也要告一个段落。下周一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到很远的地方去。

大家一定想问老师会去哪里吧?其实,老师的计划还没有安全形成,我去的第一站是遥远的云南,在云南的一个少数民族地区,非常缺教师,我想到那里去做半年志愿者。接下来我会离开云南前往贵州,然后再由贵州进入四川,再由四川打道内蒙古。这么说吧,我接下来的计划是用五年时间在各地行走。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读过许多许多书,接下来我要走许多许多路。在这所学校里,老师呆了三年,每天醒来,我发现自己仍然在重复昨天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得作出改变,得离开这里了,我要做一个有梦想的人……

那天,我们觉得余老师的想法真酷,要是我也会这么做的。那天,我们也突然变得很难过。生活中一个很重要的人要离开了,这让我们每个人都措手不及,让我们都来不及想好怎样安慰自己。

过了好久,教室里响起了孙贝贝的声音,余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

教室里其他同学的声音也七嘴八舌地响起来,余老师你真的要走吗?

孩子们,我真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余老师,你还会来学校吗?李芳菲问。

我打算周一上午就出发,不来学校了,余老师笑着说。不过我不骗你,余老师的笑有点不舍和忧伤。

那你至少可以在周一早上再来一次学校呀!还是李芳菲的声音。

接着有许多的声音跟在李芳菲声音的后面,像连绵的海浪一样。大家一起请求着:余老师你就在周一的早晨再来一趟学校吧,我们要和你告别。

是的,余老师,我们需要心理准备,我们要和你告别。

周一的清晨,我们与余老师有了一个告别仪式。我们并没能在长亭外,在古道边,也没有杨柳依依,没有芳草凄迷,我们只有站在校门口和余老师告别。五(6)班全体同学都列队站在校门口,校门口窄窄的甬道上人头攒动,有些同学只好挤到草坪上,大家早就忘记了踩草坪要扣分这档子事。四十八个同学齐刷刷站在校门口,清晨的风游来荡去,樟树的芬芳持久而热烈,我们小小的心里充满了离别的忧伤……

我们好想送给余老师一份礼物的,但想啊想,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礼物可以送给他。不过同学们还是带来各种各样的礼物,只是都被余老师退回来了。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旅行包,根本拿不了那么多礼物。那些女生的幸运星,布迪熊,男生造型各异的玩具……余老师说,孩子们,老师如果带着这些礼物,没走出校门就会累趴在地上的。

余老师只接受了一件礼物,那是一张和我们班全体同学合影的照片,在上面我们每个人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我们还给照片加上了一个厚厚的塑封,这样它就不怕风吹日晒了。我们多么希望自己的名字永远留在余老师心里,也希望余老师在远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到我们时,会开心地笑起来。

最后余老师把那束我们班全体女生送给他的百合转送给了和同学们一起送他的谢老师。余老师说,我代表我自己和孩子们谢谢你的辛勤劳作,愿你一如既往地呵护他们。

关于这束转赠的百合,在好长一段时间让我们心里充满猜测,余老师对谢老师是不是有点那个?或者说谢老师对余老师是不是有点那个?至于你要问哪个,我想就不用我细细说了。

我们还有一个要求,就是每个同学都要和老师拥抱一下。余老师就微笑着和每一个同学都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这也是第一次,让我们像拥抱一个大哥哥一样,拥抱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样,拥抱亲人一样,和自己的老师轻轻拥抱了一下,这真是第一次。

最后,我们希望余老师也能轻轻地和谢老师拥抱一下,我们希望他能一视同仁。我们心里都期待着,不过孙贝贝已经快人快语,将我们的期待说出来了,孙贝贝说,余老师,你也应该和谢老师拥抱一下作为告别,你得一视同仁。

是的,是的,同学们都这样说着。

余老师微笑了,谢老师也微笑了,不过很奇怪,他们谁也没显得很尴尬,余老师很自然地走过去,像拥抱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像拥抱我们每一位同学一样,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谢老师。

现在,余老师真的要走了,再不走飞机就要兀自飞走了。余老师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旅行包,他的身影走到了校门外,很多同学都跟了上去,很多同学都开始抹眼泪,很多同学都开始大声喊,余老师,再见;余老师,再见。我们的喊声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哭泣,像一条呜咽的溪流。

那个清晨,阳光灿烂而热烈,余老师在满地阳光里踏上了他全新的人生旅途,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上周五语文课上读到过的那些送别的诗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两句诗像两只飞不走的青鸟,不断在我的眼前盘旋着。

余老师就这样离开我们了,在五年级还未结束的时候,我们小学时代最喜欢的老师却提前走了,这让五(6)班每个同学觉得自己的生活里突然就少了一些什么,我们五(6)班的孩子们陷入了一段集体的忧伤中去了。

一直到六月,我们收到了余老师从云南寄来的第一张明信片,我们知道了余老师支教的学校的地址,我们开始集体给余老师写信。

九月,六年级开学第一天,我们又收到了余老师的明信片,余老师祝福我们的六年级能像这个收获的九月一样。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收到余老师的明信片,大家都喜欢班长张玉洁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大声朗读余老师写来的明信片,一张小小的纸捎来了余老师的行踪也捎来了余老师的嘱咐。每次,听到那些充满关切的话语,我的面前都会浮现出余老师站在讲台上充满激情地给我们上课的画面。

我们大家都记住了余老师写在其中一张明信片上的话:如果快乐,你要明亮,如果痛苦,你要温暖,生活的路还在继续,我们要充满梦想地踏进每个清晨。

后 记

别嫌我们长得慢

故事讲到这里,暂时该说再见了。不知道我们的故事有没有让你笑出声来?也不知道我们五(6)班的喜怒哀乐有没有牵动过你的心?

如果你是一个大人,小学时光早已藏到你的回忆里去了,不过我希望你还会时常想起那些年少时的光阴,想起小操场上有一棵樱桃树,一个小孩在树下刨土;想起草叶上的一只蜗牛,一下课你就跑出去看看,那只蜗牛爬了多远。如果你也是一个小学生,我们的故事一定和你有着许多共鸣吧?你会发现也许书里的某一个人,他就是现实中的你,他们的难题就是你现在正悄悄经历的难题,他们的幸福就是你现在正悄悄体味的幸福。如果恰巧你是一位老师,你正看到某一个相似的画面,请你别责备我,小学生并不是无忧无虑的,只是我们忧虑的时间比较短,我们忧虑的颜色比较浅。我们心里有许多许多数也数不清的梦想,就不会陷入忧郁的季节里去;我们心里有许多许多的愿望,就会将那些忧郁的泡泡挤破,让它们无处藏身。

其实,我想郑重地告诉你,每一个小学生都有一颗完整的心。尽管我们个头不高,尽管我们喜欢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尽管我们还沉浸在童话和魔法里面,尽管有许多的尽管,但大人们,你们还真别忘了,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棵独立的小树呀。我们每天都在成长,有时候大人们嫌我们长得很缓慢,但我们还是努力学会在泥土里汲取营养,学会向上伸展,学会明亮地生活,学会渐渐认识这个复杂的世界。

大人们,你们还真别忘了我们只有十几岁,我们的年龄只有你们的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六分之一……但这能说明什么吗?这能说明我们的心也是你们的一半?我们的愿望也是你们的一半?我们的喜怒哀乐也是你们的一半吗?其实每一个小学生都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我们不是树上的一朵花,不是你们身上的一件附属的装饰物,不是一枚发卡,也不是你们用来实现自己小小虚荣的工具。我们是我们自己,我们是一棵独立的树,我们有自己的根、茎、叶。或许我们胳膊不粗,腿脚也不稳健,但我们是一棵独立的树,我们有自己的生长方式,我们有自己的呼吸习惯,我们会在春天适时发芽,会在夏天适时写下一首绿意葱茏的诗,我们高兴了会开出一朵洁白的花,伤心了会落下一地小小的叶。但我们一定不是你们这棵大树身上的其中一朵花,一片叶,我们是一棵独立的树。

让我们慢慢成长吧,允许我们天真无知,容许我们贪玩多动,允许我们偷偷吃一包小零食……我们是小学生,不是中学生,也不是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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