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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青:我的最大标志是说真话

2009-08-31《新周刊》主编

中外书摘 2009年9期
关键词:反对票真话爸爸

《新周刊》主编

1988年,我第一次参加北京市人代会,投了两张反对票和两张弃权票。我知道我是在那一届第一个投反对票的人大代表。我妈妈非常支持我,写了林则徐的语录送给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意思是为了国家和人民利益,不应该害怕任何邪恶的势力。从小我的父母就教育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说真话的人。我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

“有女万事足”这句话是我妈写给有女孩子人的“名言”。妈妈的一些年轻的朋友生了女儿,她总是为他们感叹。如果他们中有人说“唉,我的父母还是希望我们有个儿子”,妈妈就会主动给他们写“有女万事足”。在我们家,男女平等是很自然的事情,父母都很尊重我们每一个人,从来都没有把他们的意志强加于我们。比方说我姐姐吴冰,读书成绩非常好。一直都是全班第一名,父母就从来没有要我非考第一,没有给我什么压力,但是应该及格。我自己的目标就是考及格了就挺好。我小的时候很淘气,从小就很喜欢玩一些男孩子玩的游戏。比如看到电影、电视上的跳伞,我就会去模仿跳伞……从头到尾,我妈妈让我自己去实践、总结经验教训,她从来没有阻止过我,说这个是男孩子玩的,没有那么多约束。我妈妈从小也是在“自由成长”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来没有裹过脚,耳朵也没扎过眼,从小女扮男装……我姥爷1900年出生,他介绍自己的女儿总是说——“这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儿子”;而我姥姥总对我妈妈说,你既要有个职业,在经济上独立,又要有个家庭。这种事业与家庭并重的教育在我们家一脉相承。

我爱人陈恕非常尊重我,因为我先是一个独立的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我们相互尊重。他从来没有给我男女不平等的暗示。我们两个人都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教书,结婚以后,基本上我们都是在食堂吃饭。等我怀孕以后,一进饭堂就要吐,我又不会做饭,他就开始在家做起饭来了。现在渐渐地我们就有了一个清楚的分工,家务活儿,除了做饭以外,基本上都是由我来承担。他干技术活儿,我干体力活儿。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先是人,才是女人。她要我说真话,不许骗人,不许骂人和打人,不许欺负比自己小的孩子,要爱护生命,善待动物,要干净,要念好书,要关心他人。她从来没有告诉我作为一个女孩子,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可是后来,在我当上了北京市人民代表以后,在1988年那届人民代表大会上我投了唯一的两张反对票和两张弃权票以后,有一位男士在我的背后说:“就是这个女人投了反对票。”这是我在中国这样一个男权社会里,作为一个女性,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鲜明的词来点出我的性别。他的意思就是说,你这个女人居然敢这么做,好大胆。我没有回头去看他,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小人,一个小男人。我不跟他计较。我觉得我这个女人很了不起,我怎么想,就怎么做。何况我做的是符合宪法和选举法的。我看人从来不分种族、民族、性别、社会地位、经济地位、学识的多少,我是看一个人的人品,尤其是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态度、做法等等。

我们这个世界是男性统治的世界

我们这个世界是男性统治的世界,不少男人,甚至一些女人,也看不起女人,在农村这个现象更明显。1983年我从美国做完访问学者回来,不久我们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成立了“妇女研究论坛”。一开始我们只是从个人的角度谈自己的成长受谁的影响、受什么观念的影响,慢慢我们从理性的社会性别的角度来分析男女不平等的原因,又得到了相关的数据和鉴别男女平等的指标。其实,一直到现在,诸如男女出生的比例、男女童入学的比例、男女青年就业的比例、妇女参政的比例、妇女在家庭决策中的地位,以及妇女私有财产占国民GDP的比例等现实,都是不容乐观的。我们要改变这一切,就需要去讲当前男女不平等的实例,讲男女平等对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国家的好处。

我们首先要让每个妇女及女童明白我们先是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既然都是人,应该人人平等。女人很了不起,她们主持一个家,让每一个成员吃饱饭,穿上干净的衣服。有一个干净、舒适的家是要花很大的精力、很多的时间的。这是多么不容易呀!可是在这个世界里,有谁会去算她们的工时、工资呢?在现实生活里,其实每一个人,每个男人和女人都是一口油井,一座金矿,都有极大的潜力。但是在孔老夫子的思想影响了几千年的中国,妇女一直算另类。没有人说她们能行。但是只要她们得到了机遇,她们有了自信心,没有她们解决不了的。其实每个人都有这个能力,只是很多女人从来没有被承认过,没有机会意识到这点。媒体有时候也没有意识地去强化这种社会性别意识和公民意识、反而有时去强化一些错误的观念,比如说一些提法,像“女强人”、“一个弱女子”等等都是不妥当的。

1990年我去了甘肃的会宁,到了贫困的农村,人民吃不饱、穿不暖,房子挡不了风和雨,小学校园又黑又破,书桌是用细细的线和绳子捆住的,孩子根本无法用。我看到这一切,我下决心要和我出生在农村的姐妹兄弟一起去改变这一切。我知道这是一场持久战,要几百年。我是见不到的,但是我有信心,因为当每一个人都来做的时候,就会比较快了。我现在是能做多少,就做多少。饭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点一点地做,跟大家一起做就快。何况我们现在有许多支持者、志愿者。

我父母的衣食住行历来都很简单、朴实,不追求什么名利地位。这点对我影响很大,我从不穿什么名牌的衣服或鞋子,经常买几元或几十元一套的衣服。其实衣服就是一身皮,穿什么不一样?在我的印象中,我父母从来不追求物质的东西,更多的是追求民主、法治、思想自由。这也是我的目标。

每个人都该有点社会责任感。如果一个人时刻只想到自己、自己的家庭,这和动物没两样。什么动物都能出于本能照顾自己和自己的小崽。这是一种本能的行为,不用去学。但是我们是人啊,和动物是不同的,人有思维、有独立看法,人能创造工具、使用工具,改变自己和改变世界。但是如果我们想改变一个社会、一个制度,改变人的思想和行为,首先我们必须改变自己。所以我到处在讲,“我”是一个“动词”,而且是一个“主动词”,不是名词、形容词或副词。“我”,这个“我”本身也需要改变。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起来大家一起做,尤其是农村妇女自己得做起来,因为自己可以改变自己。由于中国几千年来是一个封建专制集权的国家,传统观念的影响相当地深,无论女孩出生在农村还是城市,她们出生以后都被告知她们不如男孩子,上学难、找工作难。就是因为她们是女孩,这不行、那不行。我们北京农家女文化发展中心在做培训的时候,我们就跟她们说“你行”、“你绝对行”。在我说了

这些话以后,觉得这些人像干柴烈火一样马上就能理解,她们的眼睛发出了信心和决心的光芒。

我是上世纪80年代唯一投反对票的人大代表

你问我,是否觉得自己是好妻子,这个我不知道,要问陈恕,让他来回答,因为这个认定可能更多的是别人来评价。我并不看重别人的评价,而看重的是作为一个人,我是否负责任。时代在变化,一切的标准都在变化,所以到底什么算是贤妻良母呢?我认为现在的标准是多样化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父母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他们共同风风雨雨地走过了多少的残酷无情的政治运动。1957年我的爸爸被错划为右派,有人劝我妈妈跟爸爸离婚。我妈妈坚决不离,而且她说她的思想和我爸爸想的一样。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的人格受到凌辱,失去了做人的尊严。爸爸被隔离,被送到中央民族学院的劳改队劳动,还多次被打。妈妈每天一大早赶公共汽车去王府井的作协大楼打扫厕所,一干就是三年半。他们一直相互信任,一直相爱:一直相互负责任。他们没有自杀,他们受到的教育使他们对未来有信心。他们知道邪恶的势力终将被正义的力量所战胜。爸爸最需要妈妈的时候,妈妈没有和爸爸划清界线,而是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们两个人中,妈妈是一个感性多一点的人,而爸爸是一个理性的人,他们非常的互补。我记得妈妈写文章,有的时候要引用一些领导的讲话,我爸爸能随口就告诉她那些话是在哪一天的报纸上,甚至哪一页他都能记得。引经据典的事情,我爸爸最在行,我妈和我爸真是天生的一对。我觉得他们的婚姻是很幸福的。

当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就一些问题进行争论。相敬如宾的夫妻之间是没有感情的。我妈妈和我说过,志同道合、情投意合的婚姻才可能持久,意思就是男女之间除了相爱,还应该有一个共同事业把两个人结合起来,这样的关系才可能长久。也就是共同的价值观吧,大家做人的态度是一致的,那么彼此的关系比较和谐。比如说陈恕一直很支持我做人大代表的工作。我妈妈在世的时候,我要开会或要到农村去,而我妈妈住在医院,都是他去照顾妈妈,他太不容易了。要是没有他的支持,我现在做不了这些事情。

在开人民代表大会的时候,在会场里我有时感到非常的孤独。我是上世纪80年代唯一投反对票的人大代表。但是我从来都觉得我做得没错,因为我认为在中国必须听到不同的声音,在人民代表大会上没有一张反对票是不正常的。人的五个手指头还不一样长呢!人的胃口不一样大,同是出生在一个家庭里的兄弟姐妹还不一样呢!夫妻的看法都可能不一样,都会有争论,这么大一个国家投票100%通过的话,那太不正常了。我在会场里面常常是孤立的一个人,很少人支持我,但是会场外我得到群众的大力支持。

吴青是一个说真话的人,这是我的最大的标志。小时候,如果我们说谎,妈妈会给我们喝苦药水来作惩罚。我认为人如果不真,那做人就没有底线了;一个社会如果不真,它的底线就没有了。其实人都愿意昕真话,我的信心就来自这里。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公民来找我,我听的都是真话,因为我生活在人民中间,我从来没有孤独过。

和谐的“和”字,是一个“禾”加上一个“口”,那就是人人有饭吃;“谐”,是“言”字旁边一个“皆”,就是人人都有发言权。如果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享有发言权,一个社会能不和谐吗?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人民才会享受到更多的自由和民主,那么那个社会一定是一个法治的国家。人人都能自由地走来走去,享受宪法里明确的公民权,不因地域而受到歧视。人人都能够晒到太阳,人人都能够呼吸到清新、干净的空气。那该多好呀!

采访手记

吴青生长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穿着坚硬的知识分子盔甲,一辈子在为说真话和男女平等两件事而奋斗。

从小母亲鼓励吴青说真话,在她说谎时给她喂苦涩的药水;后来,吴青为了说真话,一个人“战斗”,母亲抄写文天祥的豪情诗句来鼓励她。

吴青的母亲是冰心,那个写“温柔小橘灯”的冰心。而冰心遗传给吴青的并不是小女人的温柔情怀,是女知识分子的傲骨和清高,经过不断的锤打,练就了吴青如今的铁骨铮铮。我在敬畏她的同时,总是在想——在一个男权社会,吴青快乐么?

没有答案,因为我想吴青并不一定会把真实的答案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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