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一生的“好爸爸”
2009-08-31郭战平赵曦主编
郭战平 赵 曦主编
人爱自己的历史甚于鸟爱它的翅膀
蒋介石派人千方百计地想要劝降瞿秋白,劝降的人说只要瞿秋白肯放弃自己的政治原则,就可以获得自由。瞿秋白望着围墙外露出的一抹新绿,吸了一口烟,说道:“人爱自己的历史甚于鸟爱它的翅膀,请不要让我斩断我的历史。”
记者:红军主力离开江西苏区开始长征后,国民党继续派重兵“围剿”苏区,留守的瞿秋白在突围转移中被俘。敌人通过严刑拷打,只知道这是一个医生,名叫林棋祥。不久,化名为林棋祥的瞿秋白被押往长汀三十六师师部,师长是宋希濂。由于叛徒的出卖,国民党确认这个林棋祥就是长期重金缉拿的共产党人瞿秋白。给我们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吧。当时,瞿秋白同志作为共产党一个重要的领导人,敌人的劝降是免不了的吧?
瞿独伊:一开始严刑拷打,我父亲都不说,敌人问他你是不是瞿秋白,我爸爸说我不是,后来指认,那个叛徒是在教育委员会工作的一个比较年轻的人,那人一喊:“哎,瞿秋白,现在你承认吗?”他说:“现在我承认,以前我讲的就等于写一个剧本,滑稽剧。是,我是瞿秋白。”
后来把他送到长汀宋希濂那个师部,蒋介石想劝降,先优待他,所谓优待就是给了他稍微一点自由,可以看书了。他喜欢看书,宋希濂就给他想办法弄一点。宋希濂还是很同情我父亲的,所以他给我爸爸看病,我父亲写的诗什么的,反正是能够保留的一些东西,都是他想办法转到美国去的。
蒋介石派的国民党的特务,劝降劝了好久,要他以后做翻译工作,也不要搞政治了,就可以活了。他们说:“你的亲属也更希望你能活,他们想念你。你死了,中共给你开个追悼会,你觉得好吗?”“何必讲这些呢?”他说,“我死就死,何必讲什么追悼会呢。”
他们又用亲属打动他:“你为了亲属也要活吧?”
他说:“我的爱人杨之华绝对不会允许我这样做,如果我这样做了,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秋之白华
“我留恋什么?我最亲爱的人,我曾经依傍着她度过了这十年的生命。”
瞿独伊并不是瞿秋白的亲生女儿,1924年,当杨之华带着3岁的女儿嫁给瞿秋白时,震动了当时传统的封建礼教。杨之华,是中国妇女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瞿秋白以诗人般的浪漫情怀爱恋着妻子,他将一枚金别针作为新婚纪念赠给妻子。
他还专门刻了一方“秋之白华”的印章,以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你无我,永不分离。
记者:您的名字很特别,意思是不是您家里就您一个孩子啊?
瞿独伊:这个名字是我妈妈给我起的,独伊是“独她”,上海话“她”是“伊”啦。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因为我的生父对她不好,我妈妈心中怨愤,所以只跟他生一个孩子,叫独伊。以前我的名字叫“晓光”,晓,就是早晨的那个晓,以后就改成独伊了。我现在就一直叫这个名字。后来秋白跟我妈妈结婚后就没有再生孩子。
记者:瞿秋白不是您的生父,您第一次见他有什么印象?听说您的妈妈认识您爸爸(秋白)时,他第一个夫人王剑虹还在。王剑虹是著名作家丁玲上海大学的挚友,一位聪慧、有很高天资的时代女性。您妈妈跟王剑虹很要好,知道她生病了,经常去看她。瞿秋白和王剑虹婚后的生活充满了诗歌的浪漫和词赋的情趣。遗憾的是,结婚仅7个月,王剑虹就因患肺结核去世。瞿秋白非常难过,他曾在给丁玲的信中说,自己的心已随王剑虹而去。后来,您妈妈常常安慰他,所以慢慢就产生感情了。您能谈谈您父母相识、相恋、结合的过程吗?
瞿独伊:第一次见爸爸(秋白)大概就是1925年,我印象不大深。我爸爸接我从幼儿园出来,当时还有茅盾的女儿沈霞,和我差不多大。
我妈妈还没有离婚就认识我爸爸了。爸爸、妈妈是在上海大学认识的,我母亲不是要革命嘛,从老家出来到上海大学,我爸爸是上海大学社会哲学系的系主任,又是教社会科学,他讲课很生动,又讲事理,又不看稿子,所以很多人愿意听。要是有人没听到他讲课,就借别人的笔记来看看,不愿意漏掉他的课。我妈妈没结婚以前,是我爸爸和向警予同志介绍她入党的,那时办夜校啊,组织罢工啊,她都参加。我爸爸那个时候已经是一个领导人,又是教授,妈妈觉得他很平易近人。我妈妈就是这么认识他的。其实我妈妈跟我生父离婚的事情,我爷爷还是同意的,因为我生父当时对我母亲有点不忠吧,其实以前他很进步,我爷爷叫沈玄庐,也是当地很进步的士绅。我生父不愿意吃苦,有点儿少爷的样子,他和朋友一起到上海以后,经不起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生活的引诱,堕落了。后来思想就不一样了。
我父亲秋白也是非常富有感情的,他的第一个夫人王剑虹,他们也是非常非常相爱的,我觉得王剑虹的文学修养比我母亲更高一点,更有修养。秋白和王剑虹他们两个人之间是写诗的,认识的过程中也是互相写诗的,我父亲非常爱她。
我母亲很同情我父亲,他的第一个夫人去世后,她一直照顾他。他们俩相处不久,我爸爸就提出来要跟妈妈结婚,妈妈就说我有爱人,感情虽然不好,但是没有正式离婚。
记者:您母亲跟您的生父提出离婚,您的生父同意他们在《民国日报》上登三个启事:一个就是您妈妈跟沈剑龙解除那个时候叫恋爱关系;您妈妈跟瞿秋白结婚,那个时候也叫建立恋爱关系;然后,瞿秋白跟沈剑龙确立朋友关系。虽然五四运动以后社会比较开放了,但是这件事情还是轰动了上海,是吗?
瞿独伊:是啊,当时这个事就很轰动了,大家都很佩服、惊讶。他们双方去谈判,谈判谈得都很好,我觉得我的生父在别的方面对我妈妈可能感情不好,但在这一点,他是很不容易的,他觉得他不配我妈妈,瞿秋白比他要好,比他要配她,所以他同意。
我母亲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她很勇敢,从工作上、家庭上、生活上,她都是先驱,自己也起了带头作用。她对工人特别了解,尤其是对工人妇女的一些困难特别地关心,她还写了《妇女运动概论》,中共“五大”的时候她被选为中央委员。
记者:我记得您有一篇文章叫《秋之白华》,里头写您爸爸妈妈的感情,写对您的感情。您父亲专门刻了一枚印章就是“秋之白华”,将“秋白”与“之华”两个人的名字融合在一起,非常诗意,也表示了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离的心意,其实也是他们感情的证明。
瞿独伊:他们的感情很深,聂荣臻元帅跟我讲过,他说他们这些老同志有时候也叫他们秋之白华。
结婚的时候爸爸赠给我母亲一个“生命的伴侣”,这个章我没有见过,它藏在纪念馆了,我去过几次,他们都说珍藏起来了,我也看不到,这个很珍贵,不是生活的伴侣,而是生命的伴侣。
从1929年的信里也可以看出来。我爸爸在苏联疗养院,那时候一方面他病了;另一方面,当时王
明和中山大学的校长打击很多老同志,主要是打击我父亲,还有陆定一同志。所以那个时候他挺烦躁,就写了很多信给我妈妈,说,你的信使我陶醉在爱情之中,我记得你在上海怎么样给我织毛衣,怎么样给我整理东西,我的身体现在病得厉害,但是我想我会好起来的。他说,我们还年轻,起码还有20年要一起工作,所以一定要把身体养好,一起携手走下去。
在我父亲牺牲以后,我母亲第二次去苏联参加第七次共产国际大会,她去的时候很痛苦,因为那时我爸爸刚刚牺牲。晚上我母亲拿出这些信还有他的文章看,在台灯底下,一边看一边掉泪。我就说妈妈你不要哭,我已经懂事了,爸爸已经过世了,你不要哭,我给你唱歌,我就一个又一个歌,唱了好多俄文歌给她听。他俩感情很深。这些信写得很热情,他说我又梦见你了,梦见你和独伊,就是经常梦见你,经常想念你,我很想赶紧回来,回到莫斯科,看看你,拥抱你……
“秋之白华”,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离。然而分离对于这对革命爱侣来说又是那样的多。
之华,相思的滋味又上心头,六年以来,这是第几次呢?空阔的天穹和碧落的海光,令人深深地了解那“天涯”的意义……之华,我梦里也不能离你的印象。
之华,我只是想着你,想着你的心……这是多么甜蜜和陶醉。我的爱是日益的增长着,像火山的喷烈。
——瞿秋白写给妻子杨之华的信
记者:1934年初,瞿秋白被派往中央苏区,而您的母亲则留在上海继续工作。您母亲在后来《回忆秋白》一书中写下分离时的情景:“深夜11点,秋白离开寓所,我送他到门外。快到弄堂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走了几步,凝视着我缓缓地说:‘之华,我走了!”第二年2月您父亲被捕,6月18日被杀害。
当时两个人谁也没想到这次分离竟是永诀。
瞿独伊:当时我爸爸说,我们还会见面的,但是这一次可能等待见面的时间要长一点,所以我父亲买了10个本子,就是说分5本我拿着,5本留给你,因为在苏区不好写信了,你写信就给我写到这个本子上,我写在我的本子上,以后我们回来,可以交换(着看)。
那10个本子在战乱中早已不知去向,所有所有的相思都锁入了回忆之中。
与鲁迅先生完美的友谊
至今在《鲁迅全集》中仍有12篇文章是出自瞿秋白之手。1931年初,瞿秋白被王明等人排挤出中央领导层,政治上走入低谷的瞿秋白没有消沉,他拿起笔参加并领导了上海的左翼文化运动,和鲁迅并肩战斗。他们被彼此的才华所吸引,虽然相差20岁仍结为忘年至交。“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是鲁迅亲手书写的对联,他把它郑重地送给了瞿秋白。
记者:中国文学史或者中国革命史都在传颂您父亲和鲁迅先生的友谊。听说您父母到上海住鲁迅家中,鲁迅和许广平睡地板,而将床铺让给他们。您父亲被捕后鲁迅先生立即组织营救。《海上述林》这本书是您父亲牺牲以后,鲁迅先生在身体不好的情况下,带着对朋友的激情,请很多老同志一起帮忙搜集,一起出钱,想尽办法来出的。您能具体说说您父亲和鲁迅先生的交往吗?
瞿独伊:我父亲跟鲁迅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还没有见面以前就很熟悉了,就很了解了,因为互相看文章。我父亲被排挤以后,他跟鲁迅合作得非常密切,实际上我父亲和鲁迅一起领导左翼文联的工作。
我父母在鲁迅家里避难很多,我父亲最后一次到苏区去,先去看一看鲁迅(告别),也说明他跟鲁迅的情意是深厚的。
父亲在白区生活经济来源很少,鲁迅常在生活上帮助他。我父亲搬家搬了多次,有一次搬到鲁迅家附近的地方,我去看过那个地方,地方很小,一出门就放一个炉子做饭。当时有一些人攻击鲁迅很厉害,他要保护鲁迅,就为鲁迅写文章,就在那屋子里,写了好几篇,鲁迅写的东西他都看了。我妈妈也在那里,装病,实际熬了药以后都倒掉,就保护我父亲写作。写了东西,鲁迅来看,他看了以后烟头都快烧了手,说:“哎呀!你写得太好了,好像从没有人写我是从一个进化论者到一个革命者。”我父亲被捕以后,身份还没有暴露,就给鲁迅写信,信中暗示他是一个医生,原来是国民党的医生,被俘虏以后呢就给红军当医生,一个假口供。说能不能营救他,保释。鲁迅就筹了50大洋,准备保释。但是这个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做,叛徒就出卖了我父亲。
鲁迅的妻子许广平回忆说:“秋白逝世以后,鲁迅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悲痛不已,甚至连执笔写字也振作不起来。”鲁迅支撑着病体,亲自编辑出版瞿秋白的译文集《海上述林》,这成为鲁迅生命最后时间里的一项重要事情。当这项工作完成后,鲁迅备感宽慰,十几天后他溘然长逝。在这套印制精美的书中,赫然印着“诸夏怀霜社”的字样。其中的“霜”字取自秋白曾用过的名字“瞿霜”,“怀霜”寄托了鲁迅对战友和至交无尽的怀念。
瞿秋白在长汀被关了两个月,他将自己准备要写的文章列了一个目录,其中有一个题目就叫做《独伊》。他会怎样写自己的小女儿呢?独伊永远无法知道文章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