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总理说:“把老舍先生弄到这步田地,叫我怎么向国际社会交待啊!”
2009-08-31傅光明郑实
傅光明 郑 实
傅光明:老舍去世前一天,从文联回家以后没跟您说过什么吗?
胡絮青:什么也没说,他自己觉得那五百多人没有他,七百多人也没有他。全国文联斗田汉、夏衍,也没他,所以他才给文联打电话要去。不想一去就那么样儿了。……回来之后,老舍跟我说,我希望把我的委屈说说,你写,写完之后让人给寄了去。那时只能寄。我儿子把我写的这个贴在身上,那时都夜里三点钟了,总理已经睡了,秘书接进去了,说,老舍已经没有了,你安心等待我们把老舍找着。特意给我打来电话。那时候还不知道老舍死,就知道他第二天失踪了。跟我要人,文联来的人所有的墙都敲敲打打。上头有一个窟窿,还爬上去看看老舍是不是藏里头了。……
傅光明:您是说是您一人送老舍去八宝山的?
胡絮青:是我自己跟着棺材走的。
傅光明:老舍那天回家后,您看没看出他当时的状态很不好?
胡絮青:他很少在家里说家长里短。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让老杨买了焦圈,买了烧饼,熬的粥,他一点都没吃。他告诉我说,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我们两人不要掺和,我上我的机关,你上你的机关。我就傻子似地听他这个了。要是多留一个心眼,他出去我跟着,兴许就不会出事了。
傅光明:您帮他擦伤口时,他有没有说什么?
胡絮青:没办法,那时候统战部都打烂了。
傅光明:老舍让您写个东西交给总理,那时候说什么了吗?
胡絮青:他让我拿笔,他写完了之后,就睡觉了。他在他的屋睡,我在我的屋睡。
傅光明:是老舍先生自己写的?
胡絮青:他说的。我写的。我写完之后,让我儿子、我二女儿一直跟着到那儿见总理。总理那时已经睡觉了,秘书说他传达。第二天就说,总理知道了,老舍务必找到。
傅光明:当时老舍说您写的那个东西现在还能回忆起来吗?
胡絮青:他让我写的就是:我由旧社会受苦受难,我写小说不算一回事。解放后解放军和毛主席、周总理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要报答党的恩情,我一定要把新社会一切事情告诉大家。就这么写的。文章已经不在了,已经拿到总理那儿去了,要不邓大姐一见面就说我坚强,熬过来真不容易。
傅光明:老舍回家时没跟您讲在文联挨斗挨打的事?或者对运动的看法?
胡絮青:他什么也不说。在我刚结婚时,第二天早上他就告诉我说,凡是你看我坐在那里抽烟,你别跟我搭话,我不是跟你闹别扭,是我正在想小说呢。由那时起,凡是他自己上屋里去,我都不干扰他。儿女们也知道,也不上他屋里干扰。有时他需要什么东西,买袜子啦,买小衬衫啦,买大衣,写一张条儿给我。我整个就是他的买办。就这么个情形,很少说话。
傅光明:我们一共采访了胡老两次。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为什么,第二次采访已经是几乎事隔一年了。这一次,当一切准备停当,我刚发问,胡老的话语就滔滔流出来了。
胡絮青:老舍出事的前两天,文联开会,老舍问茅盾先生,明天的斗批改大会你参加不参加?茅盾先生没有作正面回答,只轻轻地向他摇了摇手。第二天,老舍问我,今天是红卫兵学生们“帮助”我们文联搞斗批改,你看我参加不参加?我说,没有通知你就不参加。他说,“文化大革命”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一场大革命,我怎么能不参加呢?我无言以对。于是他就去了,谁知到那里,早已做好准备的“造反派”们就贴出了口号和标语,宣布了老舍的所谓三条罪状:美国特务、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分子。说他在美国银行存有大批美金。
“造反派”和红卫兵们都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们不由分说,一边扭过老舍双臂让他做“喷气式”、“请罪”,一边对他拳脚相加。老舍分辩说,我不是反革命,我写的作品都是歌颂新社会和中国共产党的。造反派们马上讥笑地反问他,你歌颂共产党为什么共产党不要你入党呀?
提起入党的事,老舍更痛苦。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梅兰芳、程砚秋等艺术家们相继入党,老舍也写了入党申请报告,提出入党的要求。报告最后送到周总理手里,周总理亲自来到我们家里,对老舍说,老舍先生,您的人党要求我们知道了,我想就这件事和您商量一下,在目前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们对我们新中国实行孤立、禁运、封锁的情况下,我们认为你暂时还是留在党外好。因为有些事,让我们自己说,或者让我们的党员同志说,都不太方便,而让您一个有声望的党外人士说,作用就大多了,对党的贡献反而会更大,您看呢?
周总理说话从不强加于人,不发号施令。老舍对周总理的话完全理解,他也十分尊重周总理,就说,谢谢总理的关心,我听党的,听总理的。所以,当周总理听说老舍出事后,当着他身边工作人员的面,跺着脚说,把老舍先生弄到这步田地,叫我怎么向国际社会交待啊!
那天老舍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已经站不起来,有人怕当场被打死,就把他拖到附近一个派出所。几个红卫兵听说他是“反革命”,马上又冲进屋内你踢一脚,他踹几下。
回家后,老舍不吃不喝,光坐着发愣,我用棉花轻轻帮他擦去脸上、身上的血,帮他换了衣裳,让他躺下休息,在那百思不得其解的恐怖中度过了一个难眠的黑夜。
第二天,老舍仍然没有吃东西,我知道他的脾气倔,就对他说,今天我俩都不出去吧!他瞪了我一眼说,为什么不出去呢?我们真是反革命、特务?不敢见群众了?我拗不过他,只好默默地把他房间里的剪刀、皮带等可能致他于意外的东西统统拿走,锁到另一个房间里。在我行将离家时,他又一次两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凝视我好久,我也预感可能要发生什么意外,可是在那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日子里,又有啥办法呢?
听说我离家不久,老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拿上一本《毛主席诗词》就出去了。走到院里,他见4岁的小孙女在那里玩,还把小孙女叫到面前,拉着孩子的小手说,跟爷爷说“爷爷再见”。天真的孩子哪里知道这是和爷爷的永别?还真的说了“爷爷再见”,并向她爷爷摇了摇小手。
老舍出门后,就一直往北走,走到太平湖边,坐在那里读起了《毛主席诗词》。整整读了一天,天黑以后,他头朝下,脚朝上投进了那一汪平静的湖水。舒乙:当时收尸的时候没有交证明,火葬场说第二天还要把证明拿来。所以我第二天一清早又到火葬场,给他们证明,是两个姑娘接待我的。当时尸体已经处理完了,看过这个条子,她们说,不能保留骨灰。实际上她们知道这是谁,她说这是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委员。
后来的骨灰安放仪式,实际上是一次追悼会和平反会,但是那个骨灰盒是空的。我们为了纪念他,把他的眼镜、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毛笔放进去。他平常喜欢喝茶,喜欢花,我们就把花茶中的茉莉花捡出来放在里面,用这几件东西代表他。这几个东西现在还在那个地方放着。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百思不解。到很后来很后来我发现了一张老北京地图,发现北京城旧城西北角的外面有一个太平湖,而城里相对应的这个地方叫观音庵,这是我奶奶的住地。我恍然大悟,他等于是来找他的母亲。这个房子是他当了教授以后买给自己的母亲的。当他丧失了一切,而且一切人都把他抛弃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他的归宿应该是这儿,这儿有他的妈妈,而他妈妈是把生命和性格传给他的唯一的人。这可能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了。实际上他青年时对这个地方很熟,德胜门外的郊区,所有的私塾归他管,所以他对这个地方熟悉了,他自己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