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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职爱

2009-08-31刘诚龙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9年16期
关键词:瓜子壳葵花子南瓜子

刘诚龙

中年人最尴尬的事情是什么呢?有人说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以前也是人云亦云,觉得上头有老的要服侍,下头有小的要养育。一定是累得够戗,现在呢,我觉得情况不是这样。是啊,下有小,确实是梃烦的,读书啊生活啊,样样得操心,还恰恰又在青春反叛期,总是跟你唱反调。

上有老呢?

这是中年人最幸福的一件事情。

父亲过世后,我把母亲接了来。我一下子觉得我的生活舒徐有致了,以前每到上午11点,心里就有点着慌,我得赶紧回家,去煮饭,弄一两盘小菜,抓紧时间,睡一个小小的午觉,稍有迟疑,短暂的午梦就被冲灭。现在,我慢慢悠悠上班,慢慢悠悠下班,什么时候到家,就有一顿热热乎乎的饭菜摆在那里,专门等我等妻子回来消受,晚上也是,晚上省了摆弄饭菜,就可在月光下、在霓虹灯下多散几步了。于是,母亲来了之后,我觉得一天里,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每天最少多了三两个小时,一天多了这么多的时间,你不觉得忙碌的城市从此可以舒徐起来了吗?

母亲来的时候,是盛夏。穿过蒸汽升腾的大街,到得家里,我汗水涔涔,喉咙里满是正午冒烟的阳光。以前,我到家里,是喝凉开水的,赶脚似的城市生活,哪里容得下早晨泡茶以接应中午的渴望?母亲看到了这一生活的细节,每天都给我泡上一杯茶,薄薄的绿,淡淡的翠,一片清凉,摆在沙发边的茶几上,每天的茶温几乎一样,是不是母亲算好了茶凉的时间,供我中午回来,一润喉热,二润心肺?凉气是渐渐地深了,接近深秋,茶温却比夏天渐渐高了,喝下去十分熨帖,暖胃。母亲把泡茶的时间随着秋意随着冬意往后移了吧。

秋意与冬意一路加深了。秋刚来的那阵,我好像在午睡的梦里打了一个喷嚏吧。我被这个喷嚏弄得睡眼迷蒙,我看到母亲走了来,手里头抱一床薄被,搭在我与妻子的肚皮上。瞬间里,我好像回到老家那间土砖房,那时候我像一头小猪崽,沉沉睡去,常常在半夜,母亲蹑手蹑脚来到床前。给我掖被子。我爱踢被,即或冬天,也常常把被子踢到床下面去了,母亲一夜总要起来三两回,给我掖被。现在,我常常得给我的小孩去掖被子,我长大了。甚至感觉到我长老了,我也做爹了。很久很久的年头了吧,都是我去给人掖被子,我给小孩掖被子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我也常常发怔,只有我去给人掖被子,不会有谁再来给我掖被子了吧?

没想到,奔四奔五的人了,回过来又有人给我来掖被子了。我不知道,同为女性的妻子也不知道。我这个喷嚏从何而来,在城市里,我们常常看不到秋叶飘落霜雪凝草。常常天气有变,也不知道加衣。母亲听到了我那个喷嚏,她知道这个喷嚏肯定有来由。肯定来自于自北往南走来的秋冬。所以,母亲就给睡梦中的我与懵懂中的妻子掖被子了。我装睡。我闭目体会,我细细体会,我用心体会那散发丝绵质地的暖意,从母亲的脚步里传递,从母亲的手心里传导,然后在我们的手臂上、在我们的肚皮上覆落,像一只老母鸡的绒翅一样覆盖。晚上,我们回来,看完电视睡觉,感觉到床上变得软绵绵了。母亲已经把竹板凉席换了,换成了棉质床单,又把单被换成厚被了。我的一个喷嚏,让母亲提高了警惕,给我们提防着秋防御着冬了。

母亲来城里之前,种了许多的蔬菜,茄子辣子丝瓜冬瓜,随车用编织袋子装着的还有大如脸盆的南瓜。小时候,我家的南瓜堆满大炕桌小炕桌,堆放在那里养日子,养到秋,养到冬,把青皮养到老红皮,养成一个个老南瓜。老南瓜糖分足,甜蜜蜜的,让人总是爱一碗一碗地吃。而那南瓜子,壮实,饱满,有葵花子那么香,没葵花子那么容易上火。我不喝酒,也不爱抽烟,爱的只是一点零食,嗑葵花子嗑南瓜子,这个爱好,母亲知道,妻子也知道。妻子常常到市场上买南瓜。或者打电话叫母亲托人送南瓜来。每次,妻子剖开老南瓜,为图省事,总把里面的南瓜子与南瓜瓤一并扔了。妻子忘了我爱嗑南瓜子这个小爱好了。

母亲没忘记,她到菜市场去买菜,隔三差五,不是买来一两二两葵花子,就是买来一包两包落花生,让我闲嗑。一天,我到阳台上去,看到阳光可以照射的窗棂下边,摊着一层南瓜子,晒干了,我忍不住抓了一小把,闲嗑。母亲说了,给你晒在那的,没东西炒啊,母亲就寻了好一会儿,找来了一个铁皮罐子,把南瓜子拿到灶上去炒,我家用的是煤气,煤气火旺,外面一炒就焦,里面一点也不沾火气。里面没沾火气的瓜子不香。母亲不做声。她下楼去了,好久好久,上来了,怀里抱着一只沙锅,调到文火,守在火边,慢炒,听那瓜子细碎的爆裂声,然后,一包包到我的面前。铁皮铝皮锅炒的瓜子不太香。而且黑油般,看着不爽,沙锅炒的,浓香馥郁,外相清爽。

晚上,我待在书房里看书,妻子与母亲坐在那里看电视,她们都坐在那里剥南瓜子,妻子用牙齿嗑,嘣脆一声,嗑开了,细嚼慢咽。感受着闲嗑瓜子看电视的幸福,嗑着嗑着,她给我抓来了一把,放到我的书桌上,让我嗑一粒瓜子看一行书。我走出书房上卫生间,看到母亲也在那里剥瓜子,她不是用嘴嗑,而是用手剥,瓜子壳丢在纸桶里,瓜子肉放在一边,让我好生纳闷。干吗只剥不吃呢?

重新坐在书房里,我忘了这事。没过多久,母亲就推门进来了,双手捧了一窝白花花的南瓜子,放到我的书桌上,金是瓜子内,没一片瓜子壳。呵呵,母亲在那里剥瓜子,原来全是在给我剥的。走路散步,我肯定喜欢带瓜子壳的瓜子,瓜子的味道多半在那咔嚓一嗑之中,而我坐在书房里,如果有瓜子的话,我却不喜欢带壳的了,那一嗑,总要带些唾沫什么的。有点黏糊糊的,有碍读书了。母亲把瓜子壳剥了,直接就可往嘴里送,多好啊。

睡在床上,我与妻子说白话,我半开玩笑地说:老婆,世上确实只有母亲好,你虽然对我好,但我还是觉得你没我母亲好。老婆就问:怎么见得?我就说了母亲给我泡茶,母亲给我掖被,母亲给我剥南瓜子。妻子有点恼,说:你母亲没什么事啊,又不要上班,我呢,天天要上班,天天有闹心的事,当然没你母亲爱你爱得那么专心致志,爱得那么全神贯注,爱得那么无微不至。

呵呵,妻子又要工作,又要爱我,本来也是想工作与爱我两不误的,但她做不到,她对我的爱是兼职爱。母亲呢,现在确实没工作,她的工作就是爱。母亲现在是专职爱。

对,现在,我母亲的工作是专职爱。

中年人最大的尴尬,是上有老下有小?我真的不觉得,我感受的是,中年人最大的幸福是下有小,中有老婆,上呢,有一位老母亲,每次推门进屋,就看到身穿蓝布衣裳的母亲在家里,天天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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