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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一夜

2009-08-31张爱国

小小说大世界 2009年7期
关键词:霓虹灯小美轮子

张爱国

从小美的房里出来,霓虹灯毫无神采地流淌着惨淡的光。我这才意识到糟了,从昨天早晨寻找小美起,到今天中午向小美做最后一次挽留我们感情的努力,一直到现在,我连一个电话都没给公司打,而且我的手机也不知丢到哪儿了。

我轻轻推开老总办公室的门,叫声老总。老总乜我一眼,没吭声,指了指壁镜。我走到镜前,不由地吃惊: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头发零乱如鸡窝,领带松散着,死蛇一般地吊在白花花的脖子下。

我被炒了。

手捧方向盘,沿着无边际的霓虹长龙,任由那四只没有生命的轮子傻傻又无助地滚动,碾轧着不知哪只本不该死却活该倒霉的蚂蚁。我觉得我就是那倒霉的蚂蚁:前天晚上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地加班?加班后为什么要到饭馆吃饭?饭桌上为什么要逞能喝那么多酒说伤害小美的话?小美为什么就不珍惜这五六年的感情而如此绝情?老总为什么不看我过去的勤恳、能力和业绩?

曾经,我的委屈,我的郁闷,可以向小美倾诉,而现在,我该怎么办?

终于到了霓虹灯的尽头。

尽头是高速公路。

四只轮子机械地滚上高速公路。

小车时而如蜗牛,时而似箭飞。我不知道,它是在思考委屈,还是在发泄怨恨?我也不知道,它的目的地在哪儿。或许,我根本就没有考虑目的地吧。

秋夜,死寂。夜风,清凉。

我穿过了一幢幢城市一窝窝村寨和一座座山,甩下一颗颗幸灾乐祸的星星。我没有理由去看计程表,去了解我走了多少路。

夜,更黑了。这就是那所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吧。我已颠簸在坎坷的山村公路上,如昼的车灯扫射着前方的高山、云树和低矮的房屋,赋予了这些本无生命的物件以生命,在上下左右惊恐地跳跃奔突。我忽然清醒了,这是我最熟悉的一条路。

我驶在回家的路上,驶在回归父母的路上。

我立即充满了最急切的欲望。我想象着父亲开门的一刹那:我扑向父亲,伏在他早已不再宽厚的肩上,将还未流尽的泪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然后,母亲拖着老布鞋裹着大襟褂子跑过来了,我一头栽进母亲干瘪的怀,哽咽着诉说我的委屈我的恨,尽情享受着母亲轻轻拍打后背的节拍,听着熟悉的催眠曲……我要一觉睡到天黑透。

我在一个田沟边停下车,眼前浮现出儿时和父母在这儿的情景。我走出车,弯下腰,蹲下,手捧一窝水,清凉却亲和。再捧,细细地品味,咽下,那种久违的气息猛然袭击了全身。我又连续捧起水,认真地抹着脸。我站起身,看着东方渐渐泛白的天,脑袋愈发清醒。我回到车上,对着镜子用面巾纸擦了脸,纠正了领带,认真地梳理零乱的头发。我知道,我必须认真,因为我永远是父母的骄傲。

门开了,父亲愣住了,直直地看着我,他一定在纳闷:这一觉,我做了一百二十个关于儿子的梦,怎么就没有一个是儿子回家的梦?此时,父亲一定在心里感谢着周公在即将天亮的时候又赏给他一个关于儿子回家的梦!

我拉着父亲的手,笑了,说:“爹,你不认识你儿子了?”

父亲捉住我凉丝丝的手又掐了掐自己大腿,兴奋地喊起了母亲。

站在灶台前,我向灶下灶上忙活的父母描述着外面的世界。奇怪的是,那些一路上塞满了我嗓子眼的委屈、溢满我眼眶的泪,竟然连一点儿影子也没了。我滔滔不绝,乐得父母始终发出孩子般的笑,我更是把持不住笑,将一口荷包蛋喷射在父亲的脖子上……

朝阳下,我行走在父母中间,我的脊梁笔直。我钻进车,以父母挥动的双手为背景画面,以我轻松欢快的口哨为背景音乐,重新驶向那座并不陌生的城市。

我得承认,不仅父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次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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