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夸父
2009-08-31宗利华
宗利华
1954年,河南灵宝
我能不能谈谈我的观点?教授。学生问。
老教授衣衫褴褛,正眯着眼睛,注视那块斑驳淋漓,却完整无损的《夸父峪碑记》,点头,说说看。
我觉得,夸父是群体,泛指,而不是单个的人。老师您看,据史料记载,黄炎二帝作战,炎帝走败。作为其分支,夸父部落回撤至我们现在所处的区域,其时正值天气大旱,部族成员大都干渴而死……
不,我还是宁愿把夸父看作一个人。教授打断学生的话,是一个人呵!如果是群体,那桃林如何解释?
桃林是夸父的手杖所化。可,那真正的神话传说。
是传说。教授自言自语。肌肉发达健美的夸父,手持一根竹杖,目光炯炯,注视太阳,健步如飞,震得大地怦然作响。后来,他终于追上了太阳,他该是发出了一个惊天动地、酣畅淋漓的吼声!但是,他渴了。他喝干了所有的水,你听,咕咚咕咚,大河的水一线一线下沉,但还是解不了夸父的干渴。这位英雄最后扬手一掷,手杖化作桃林,他却变成了一座山。
这是英雄主义。学生说。
当然,教授盯着他的学生,我们的传说大都是英雄主义,浪漫色彩。这是人类的精神支柱。夸父是人格化的神,或者神化的人。
学生想说什么,嘴唇动动,不再分辩。
学生去看碑的落款:道光十七年。
1967年,北京某校
记得夸父吗?学生问。
教授不语,看墙角。
学生挽挽袖子。我还是坚持己见,夸父是一个群体。只有它是个群体,所有传说才能得以印证。逐日渴死的那个夸父可看作其部落一员。《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一博父国”,就是指夸父国,分明是个群体;而桃林,可看作是氏族的图腾。
教授微笑。这时节,你能和我讨论这种问题,我很荣幸。但,我依然认为,夸父就是一个单独的人,不是群体。
你在搞个人崇拜!知道不?你消解群体的力量,极度膨胀个人欲望!
教授依然笑。言重了。
学生挥手,另外几个带红箍的年轻人走进,把教授带去,再架回,教授的一条腿便折了。
教授软软瘫在当地。
学生伏下身,你说夸父是一个人,还是群体?
教授牙齿咬着,嘴角仍然挤出一丝笑,我觉得,他,就是一个人。
学生盯看教授半天,嘿地笑了。笑过,伸出右脚,踏在教授的瘸腿受伤部位,边踏,边问,知道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区别了吗?
1984年,河南灵宝
教授拄着拐杖下了大巴车。车玻璃上写着:“河南大学中原神话调查组”。
几个姑娘小伙围在教授周围,搀扶他,簇拥他。教授挥挥手杖,笑,知道吗?当年,夸父就这样拿着手杖,在大地上健步如飞,追赶太阳。学生们连连脆笑。教授欲作奔跑状,可惜他不能健步如飞,他一条腿已化作假肢,所以,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他们来到那石碑前。
那碑残缺不全,上边两角,有增补痕迹。
教授抚摸良久,长叹,未语。
有年轻人过来,老教授,现在我们调查出许多版本。关于夸父之死,以及夸父峪八大社与夸父营的纷争等等。我想问您个问题,您认为,夸父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群体?
教授胡须一抖。
教授伸手摸一下他的残腿。
然后,教授微笑。
教授说,年轻人,自己捉摸一下。
2000年,北京
教授仰躺在树下藤椅上,似乎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看天,天上,太阳很炎,教授只能眯眼。其实,教授也懒得睁大眼睛。他几乎不能动弹。
教授眼睛的余光捕捉到自己重孙子的身影。
重孙解下耳朵上的耳机,嘴里,嚼动一块口香糖。
重孙却把头伸到教授耳朵边,老爷爷,我们班要举行一场辩论,你说好笑不好笑?辩论的主题是,夸父究竟是一个人,还是群体?我选择了群体。您曾研究过这个问题,能不能帮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吃惊地看到,教授的右腿,骤然哆嗦一下!
然后,教授一动不动。
眼睛慢慢闭上。
再没起来。
(夸,大也。父,美男子也。可体现其氏族人的体质、性格和疾行善走等特征——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