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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三种

2009-08-31马步升

延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旱烟堂哥行李

马步升1963年生,1982年毕业于陇东学院历史系,后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主修文艺学。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四百余万言,获国家及省级文学奖20次。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女人狱》、《青白盐》等,中短篇小说代表作主要有小说集《老碗会》及《哈一刀》、《一点江湖》、《擀毡》等,散文集主要有《一个人的边界》、《天干地支》等,学术论著主要有《走西口》、《河边说文》、《兵戎战事》、《西北男嫁女现象调查》等。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及年度最佳选本一百多篇,有8篇作品入选中学语文阅读教材及高考模拟题。曾参与第六届、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初评工作。中国作协会员,供职甘肃省社科院。

22岁那年,我获得了一个去沿海城市出差的机会。本来这是一件很轻松的差事,甩着手去,甩着手回。我参加工作早,此前,我已出过几趟公差了,以所经路线的长度而论。几乎要算走了大半个中国的。没有什么东西要出卖,也没有什么东西要买回来,出差就是单纯的出差。把领取的会议精神之类记在笔记本里,或装在脑子里,回来原封转述给领导,如此而已。而这次去沿海城市开的会,对我们在学院混饭的人来说,是一个完全彻底的闲会。我把这趟差事理解为领导对我工作业绩的一种奖励方式。

那时候,我出门向来不带什么行李。如果在半个月时间以内,连换洗衣服都不带的,冷了抗冷,热了抗热,年轻健康的身体就是一套把四季风云等闲看的衣服。我照旧只带一只旧书包,里面装着洗漱用具,一个笔记本(不是笔记本电脑,那时候还没有这东西),一支钢笔,还有我正在读的《唐宋词人年谱》。听说我要去那里出差,几天来,同事和朋友不断敲开我单身宿舍,委托我给他们在那儿工作的亲戚朋友捎点东西。我一一答应:捎点东西算什么事。可当大家把要捎带的东西汇聚起来后,我傻眼了:单身宿舍水泥地上,放着一袋核桃,三袋金针菜,两袋苹果,三套小孩穿的棉衣棉鞋,四张给老人用的狗皮褥子,一筐鸡蛋,一桶清油。已经应承了,就得说话算数。我去总务处找了两只麻袋,把食品和衣物分别捆扎在一起。可鸡蛋和清油实在没办法处理,我就找上门去,坚决还给主人。他们很不高兴。

两只麻袋像两座小山,我找来一根平时耍着玩的铁棍当扁担。我所在的单位离本城的长途汽车站不算远,大约只有二三里路。我挑着沉重的行李赶到车站,已是浑身热汗。进站时,站务却要我托运行李,费用2元。我不大情愿,我的月薪只有52元,混饱自己的肚子都很勉强。站务不高兴了,神情还有些鄙夷,她说,连两块钱都舍不得,还做什么生意!我强调不是做生意的。只是给别人捎带东西,并拿出了会议通知和单位介绍信。好在那时的客车都是国营的,并不在乎什么经济效益,一半乘客都是搭便车的,我的行李便享受了免费待遇。十八个小时后,下了长途客车,要转乘火车。这个城市很大,长途汽车站在城西,火车站在城东,中间隔了17站路。我找着公交车站,一脚刚踏进车门,就被一掌推了下来。身上的全部零件都在集中对付行李。虽让女人推了一下,也差点跌倒。我压住火气,答应补足行李票,售票员用她那双漂亮的双眼皮将我狠狠一夹,又莞尔一笑,车门带着一声破碎的啸叫,将我关在外面。我挑着行李担儿,步行四小时,到了火车站。这倒算是典范意义上的人民大众的火车站,我挑着担儿,大摇大摆上了车。放眼一瞭,硬座车厢里。我的行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是我占用行李架时与人发生了冲突。对方三男两女,我孤身一人。我将铁棍抽出来,一人把恶脸飞快地变成笑脸,说都是出门人,和气生财嘛。我的行李好歹得到了安置。中途还倒过两次车,好在都是下这趟上那趟,并不费事的。

四天后的黄昏。我到了目的地。挑着行李刚出火车站,一帮人围了上来,纷纷要求送我。我不知道咋个送法,还以为遇到了学雷锋的人呢。心想人家到底是沿海开放城市嘛,人的觉悟就是高。到了指定地点,要把行李往一辆轿车后备箱塞时,我多了一个心眼,问:师傅,收费吗?那个男人大睁两眼,像看怪物似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恼道:不要钱。我有病啊,你是我家大爷吗?我赶忙说:不是。我挑起行李,扭头便走。我这才知道,那是出租车,只要掏钱,谁都可以坐的。天哪!在我们那儿,这可是地厅级干部才可享受的待遇啊。当时,什么干部坐什么车,是流传着一段谣儿的。关于中央领导和省委书记坐什么车,我忘了,以下是这样的:地委书记两头平(普通轿车),县委书记帆布篷(吉普),公社书记独眼龙(搭乘手扶拖拉机),大队支书一串铃(自行车),我们单位是正厅级,有两位正厅,三位副厅。都是资历很老的领导干部,单位共两辆轿车,一辆伏尔加,一辆上海。得保证两位正厅使用。另有两辆吉普。一辆丰田面包。其他领导碰上哪辆坐哪辆。处级干部无论资历多老,都是无权乘坐小车的,除非搭厅级领导的便车。所有的小车都归我派遣,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过一把坐小车的瘾。我只是一个副科级干部。规矩比天大,古代有僭越罪,犯了这宗罪,坐牢,杀头,灭族,多去了。当然,新时代了,僭越一下,未必有这么严重,但,守规矩的习惯,是从一点一滴做起的。

出了火足车站,大街上人来人往。个个行色匆匆,迈着奔丧或入洞房那样的脚步,我们那里可不这样,路过的几个内地城市的人也不这样,每个人都像大爷,踱着能踩死蚂蚁的步态,在街上,碰到象棋摊儿,或耍猴的。一看就是大半天。走出几十步远。后面跟上来一辆人力车,车夫将车横在我面前问我去哪里,我说去那里,他说6元钱,我送你。我不理他,绕过车头,继续前进。他追上来,骑在车上,一手抓住我的行李担,说:5元!我打掉他的手,继续前进。他又追上来,但不敢抓行李担了,他说:3元!不能再少了,要12站路呢。我继续前进,他跟上来。与我并排。几乎是央求说:同志,照顾一下我的生意好不好?我是农村来的,一家人靠我吃饭呢。

我愣了。“照顾生意?”什么话嘛。这明明是哄骗我当剥削阶级嘛。从记事起,爷爷经常被戴上纸糊的尖顶帽子批斗,他的一项罪名就是,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剥削过轿夫和人力车夫。从小我就懂得了。坐轿的是剥削阶级,抬轿的是被剥削阶级,虽然改革开放好几年了,我也是历史专业出身,懂得剥削与被剥削不是一句两句话就可说清楚的简单事情,但内心深处还是认为,人家拉车你坐车,是不平等的。我实在累了,挑着沉重而肮脏的行李担,在繁华的城市招摇,确实有失体面。我把行李搁在人力车上,但人坚决不上去。我跟在车后。车夫走几步,回头强调:3元,一分不少!我点点头。走几步,他又回头说:3元,一分不少!我点点头。再走几步,他又回头说:3元,一分不少!我有些烦了,顺手摸出3元钱塞给他,大声说,你仔细看看,少不少!他一脸灿烂,停下车说,那你坐上呀,看得出,累好多天了。我说,我爱走路,行了吧?

我是这样想的:要说剥削,也是行李剥

削了。

到了开会的地方,我原来设想,要利用会间,把捎带的东西一一送到主人手里。搞接待的是一个小女孩,她哂笑道:打个电话,让他们来饭店取,多省事啊。没想到还有这么方便的电话,一会儿都打通了。在我们那儿,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打电话,首先得要通本单位总机,总机要通邮局,邮局要通对方总机,对方总机再转分机,一个环节不通,得从头来。好不容易要通了,接电话的人愿不愿意去叫接电话的人。还不一定。大多情况下是不愿意的。会间,我把人力车的事说了,从内地来的与会者许多人与我遭遇相似,也与我有相似心理,沿海来的与会者都夸我们阶级立场坚定,他们说,大家都不要坐人力车。让无产阶级人力车夫生活不下去,都开出租车好了。

此后的二十几年间,我出过无数趟公差,我坚决拒绝给任何人捎带东西,哪怕一根针,一本书,但让我捎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能邮寄的,不就花几个钱的事嘛,省自己的钱,麻烦别人,什么人嘛。不能邮寄的,这里能买到的东西,差不多所有地方都能买得到了。至于在都市乘坐人力车,那几乎是一种有闲且有钱人的享受了,如今,在偏僻小镇,在很多乡村,都是很容易叫到出租车的。

吃烟

我们那儿不说吸烟、抽烟,说的是吃烟。想来也倒形象贴切,烟是合在嘴里的,一支烟,或一撮烟,在嘴唇的反复蠕动下,没有了,和一碗饭的消失过程,大体近似。

大家常吃的烟可分为三种:水烟、旱烟、纸烟。在几个世纪中,中国的水烟以兰州水烟最为有名,太平天国起事前,商路畅通,兰州水烟占了全国和国外市场的大部分份额。吃水烟是很讲究的,有点像抽鸦片,一副镶嵌黄铜或白银的水烟锅,将烟丸揉捻进去,在煤油灯上就着火,呼噜呼噜吃几口,噗地一声,将烟屎吐出来,再添,再吃。明明是货真价实地抽、吸,说的还是吃。看起来,这是富人的享受,实则不是的。我家在经常连一盒二分钱火柴都要不起时,父亲也没断过水烟和旱烟。父亲的水烟锅是羊腿骨做的,在烟锅口那儿,包一层铁皮,明晃晃的。父亲的旱烟锅是黄铜锅儿,细铁管杆儿,玛瑙嘴儿,拿在手里挺沉重的。两种烟他轮换着吃,刚把这种吃完,就吃另一种。不过,水烟似乎在二十年前彻底绝迹了。大概是吃水烟的人越来越少了吧。为什么没人吃水烟了,这个我还没有研究清楚。有一年,在回兰州的火车上碰到一个福建人,他是专程来兰州为老母亲购买水烟的,我记得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遇到过一家代卖水烟的杂货铺。我说给他,不知他找到了没有?

旱烟是自家地里种植的。父亲是资深烟民,也是种烟能手,每年总要划出三分,甚至半亩好地种烟的,庄稼可以不种,烟不能不种。他种的烟,无论遇到什么灾年,总是会丰收的。他种烟是十分讲究的,用油渣混合什么东西做肥料,先培育烟苗,再移栽。在烟叶成长期,还要追几次农家肥。锄几遍草。烟棵成熟后,把烟叶一片片打下来,穿成串儿,挂起来,晾晒干了,一捆捆码在窑洞最里头,随吃随取。打烟叶是有讲究的,烟棵根部的叶子,片大肉厚,质量最好。专门捆在一起,越往梢部,片儿越小,肉越薄,分别打成烟捆,等次也就分出来了。还可以直接将烟棵晒干,揉成沫子,叫沫子烟。这种烟是不能直接吃的,和质次高的烟叶混在一起,才可以吃。如同用煤渣混合黄土拍成的煤砖。都是为了节省。

每家的炕头上,都备有一只用高粱秆剖出的篾条扎成的烟簸篮,里面放着烟沫子,主人自己随时吃,也是待客的。有男性客人上门。安顿在炕头坐定,主人便把烟簸篮顺手推过去。殷勤地说:吃,吃烟,吃上!父亲的旱烟种得好,每天晚饭后,尤其到了冬闲,黄昏时分,乡邻便揣着旱烟锅串门了,盘腿坐在炕头上,三七二八,谝着“干传”,一锅接一锅吃旱烟,一吃就是半夜。宏阔的窑洞让烟雾塞得满满当当,着火了似的。手头实在紧张时,也可以用旱烟叶换现钱。我家卖旱烟叶的任务都由我承担。十三岁那年,家乡发现了大油田。大批操各种口音的石油工人涌了进来。他们有钱,又多是野外工作,烟瘾也大。油田总部设在邻县,离我家抄近道隔着四十里山路,都是荒无人烟的黄土沟壑。放寒假了,鸡叫头遍起来,吃几口热饭,和乡邻一起,挑着几十斤旱烟叶,有月亮时,头顶月光走,没有月亮时,摸黑走。日上三竿时,到了点上。不用叫卖,石油工人早在桥头等候了,你拿几斤。他拿几斤。一会儿,一担旱烟叶卖完了。物资匮乏时代,什么似乎都是欠缺的。一斤旱烟叶,都可以卖到一元以上。还卖过两元呢。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两元钱是什么概念?可以买十五斤食盐,够一家人一年吃了。在繁华的县城转一圈,国营商店的物品倒还有一些,可是。都是凭票供应的,咱没有票,也没有闲钱,也不喜欢这些。新华书店里倒是有书的,一律都是马恩列斯毛、鲁迅、浩然的著作,也有少量小人书连环画,想买,又不敢买。父亲倒没有特别交待不可乱花钱,但在钱面前,我向来很自律。这种良好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家里的钱,手头的公款,只要是不属于我个人完全拥有的钱,我从来不轻易动用。父亲只给了我在县城吃一大盘炒面的权力。一大盘炒面二角四分钱,一碗酸汤面八分钱。我一般都选择吃酸汤面,这样可以吃三碗,其实,三碗酸汤面的面条大概和一盘炒面的面条差不多,但,图的是名义。毕竟这是三碗,困难时期,需要安慰的,不仅是空瘪的肚皮,更要紧的是,是抚慰萦绕在心头的饥饿情怀。正是半大小子长身体时光,真要吃饱,就得三大盘炒面。酸汤面碗里除了稀落的面条,还漂浮着三四片,乃至七八片油汪汪的葱花,三碗呼噜下去,拍拍依然空瘪、但已经幸福无比的肚皮,挑着空担儿。一路吼着山歌,引得远远近近的狗群声应和。回到家,都子夜时分了。

吃旱烟除了装在旱烟锅里吃。还可以用纸条卷成烟棒吃。在农村,纸张是稀罕之物,这样一来,各家的中小学生便把自己的课本、作业本看护得格外紧,稍不留意,让大人随手撕成条儿卷烟吃了。为此,孩子的哭闹不时会从哪一家传来。平时,孩子哭闹是要挨骂或挨揍的。不论是因为什么哭闹,比如生病了,身体不舒服。做了错事,大人自知理亏,有些惭愧地嘿嘿笑着,脾气便格外地好。碰上不讲理的大人。会扬起巴掌,作势吼道:谁让你不把你妈的臭裹脚保管好呢。孩子不由得不哭闹。课本和作业本都是哭闹够了,大人才忍痛给买的。这下,损坏了,不知要哭闹多长时间,才会重新得到。不由得学生娃不急,如果明天到校,没有课本和作业本,老师的一场拾掇是难免的。

我第一次吃旱烟,只有八岁,大约在初春。那天午后,天很冷。风很大,要下雨或下雪的架势。父亲几乎用了三寸宽的纸条卷了一支超级烟棒,没来得及吃,顺手搁在烟簸篮里,出门了。我心里不觉一动,奔出大门见父亲已走远。急忙溜回家,吃上了。第一口。差点把我呛死。缓过劲后。又吃。一支烟吃完,只觉天旋地转,立脚不住,倒在炕上。到了晚上。上吐下泻。生不如死。父亲以

为我感冒了,我也不敢道出实情,快死之人,脑子还分外清醒,生怕父亲问起他的烟棒。那时,农家小孩生病,都是硬撑着。实在撑不住,才叫赤脚医生的。我睡在炕上苦撑三天,才撑过来。后来,我知道了,那是醉烟。

纸烟,就是香烟。大概是用纸卷的,我们那儿叫纸烟。在漫长的时期里,农民是吃不起纸烟的,只有在外面工作的人,或驻村干部,才吃的。他们也不常吃,偶尔而已。那年月,似乎没有富人,至少在我能见到的人里面。农民不吃纸烟,主要是吃不起,还因为嫌纸烟软,没劲儿。一盒三角钱的纸烟都是要批条子走后门才可买得到的,吃二角钱左右一盒烟的人,简直要让人高山仰止了。我吃过最便宜的纸烟是五分钱一盒,几个伙伴凑钱跑十几里山路,在代销点买一盒,躲在野外黄土旮旯里偷着吃。一次吃不完,藏在极端秘密的地方,下次再吃。不敢让大人看见,无论让村里哪个大人看见,都要被捶个半死不可。小时候,我和伙伴那样调皮捣蛋,干了无数坏事,但从来没干过太出格的事,长大后,也从不做出格的事。细细想来,大概与那时无论哪个大人都有天赋权力管教任何一个孩子有关吧,按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全社会形成了齐抓共管的教育氛围。

仅仅过去了大约二十年时光,现在,除了烟叶生产基地,农田里已很少见到有人种旱烟了。我的烟瘾也居高不下,要找一口旱烟吃,比找水烟还困难。我经常下乡,到每一户农家,炕头不再有烟簸篮了,他们自己吃的,和招呼客人的,都是档次不等的纸烟。

卖黄瓜

头天晚上收工时,在黄昏朦胧里,队长伸出右手,食指猛地一点,点向堂哥,说:你,明儿个卖黄瓜去!不可能由一个人单独为集体卖菜的,大家都在睁大眼睛看着队长那根高贵的食指还要点向哪一个幸运的人,忽然手指向我点来,透过夜幕,我看见那根手指像一支照亮世界的蜡烛。他说:还有你!

我没有想到这一特殊的恩宠会突然落在我身上。可知有资格去城里给生产队卖黄瓜的人,都是队长眼里的好社员:老实,不贪污卖菜款;头脑灵活,出手快,能卖出好价钱:体格健壮,能以行走如飞的速度,把一百多斤黄瓜,挑到二十里以外的县城。大部分男社员都是满足这些条件的,那么,只有十里挑一了,剩下的,也是最重要的条件,就是:队长的亲信。除了这些,其重大意义还有:顺便逛一趟县城,卖完菜,可以用公款在国营食堂吃一大盘二角四分钱的炒面。对于胆子格外大、心格外黑、思想觉悟格外低的人,还敢吃三角钱一碗的羊肉泡馍呢。

公款吃饭的这项福利不是队里明文赋予的,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第二天一大早,我与堂哥各挑一副大号的柳条筐去菜园摘黄瓜。村子在河边,浇水方便,整块的农田要“以粮为纲”的,队里便把小河沟临水的陡坡,辟为一条条扁担宽的菜地,引水或担水浇灌,在这片方圆数百里的旱塬上,适宜种水浇莱的土地是很少的。不占耕地的菜园,成了我们生产队主要经济来源。十四岁那年,我已拿满工了,这是队里最强壮劳动力的待遇,每个工到年终决算时,遇上风调雨顺,且国家征收公粮任务相对较轻的年景,可以得到一角钱的分红。在山区,一切都得靠蛮力,拿满工的人,除了技术活儿,出力活儿的标准,是挑起一百二十斤的重担,轻轻快快地,走完漫长的山路。我已经拿满工两年了。今天,去县城,我还有一件私事。一个月前,我参加了高考,该到放榜的时候了。

从菜园出来,正是旭日东升时节。离县城还有二十里呢。大热天,要趁早上的清凉赶路,到大太阳出来,空手走长路,都会很难受的。我俩各挑着百斤左右的黄瓜担子,蹚过水势浩大的马莲河,开始爬山。山路很陡,几乎直上直下,垂直距离不过数百米,一盘盘上去,至少五里路。阳光很快便暴热了,肩上的担子变得异常涩重。再也忽闪不起来了。开始,大约走出三四百米,放下担子歇口气,就可以了,后来。每走出几十米。就得歇一次。肩膀让扁担搓磨得火辣辣地,腰和腿,像是遭了驴踢,软绵绵地,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双脚终于踏上了山头。太阳也照在了头顶。堂哥一脸恼怒说,像你这种老牛拉破车速度,赶到县城集市散了,把黄瓜卖给老母猪去?上了山。就是十五里平缓的高原。顺便说一句,在我们那里,如果住在河川,抬头两面都是高山,到了山顶,就不是山了,是或大或小的高平原,洪水把完整原面切割剩下的部分,所以叫“塬”。上了塬,我几乎一步都挪不动了,情急智生,忽然想起姨夫家就在路边,何不借他们的板车一用?随即站在崖头向下喊叫。还得顺便说一下,我们那儿都住窑洞,山区的人依靠自然地势挖窑洞,塬上的人从平坦的塬面切下一个巨大的四方坑,在四面土崖上凿出窑洞,再打出供人出入的地道,形成一个全封闭的地坑院。崖,读作(nai)。崖头。就是地坑院的上面。姨夫在家,板车也在,他也肯借。

乍释重负的堂哥很高兴。我更高兴。拉着板车行走在秋庄稼茁壮成长的黄土塬。不一会儿就到了县城。路过电影院时,我特意在那面张贴海报的墙上瞄了一眼,那儿没有高考光荣榜。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解脱,便专心卖黄瓜。正是人流高峰时节,街上卖黄瓜的人不少,但大都是旱地黄瓜。像是我们那儿的人,脸上印着两坨高原红,老而蔫。我们卖的是水地黄瓜,水嫩鲜活。往那一搁,犹如大热天的一潭清水。不大工夫,就剩一半了。堂哥让我卖黄瓜,他要趁早去医院买药。奇怪的是,堂哥走后,却没人买菜了,顾客仍然很多,问完价,看我两眼,甩甩手,扭头就走。将近一个小时。竟然一根黄瓜都没卖出。堂哥一身热汗赶回来,他气咻咻地说,医生回家奶娃了,让老子等了半天。接着问我卖了多少。我说一根都没卖,没人买嘛。堂哥显然不相信,他将车上的黄瓜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在我脸上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他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亏心事,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心里一阵虚。一阵堵。他显然在怀疑我。我从小不占任何人便宜。也最怕别人怀疑我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一怀疑,我心里便不由自主发虚,好像真占了别人便宜似的。更奇怪的是,堂哥往那儿一蹲,菜摊立即红火了,堂哥每打发完一个顾客。便扭头肾我一眼。三五眼瞥过,我已心虚到极点,低下头不敢看人。那一阵儿,我差点主动背上贪污公款的罪名。先前也曾独自到县城给自家卖过莱的,明明我的菜比别人的好,价钱也公道,就是没人来买,眼看集市快散了。只好打堆儿贱卖。回家后。父亲也怀疑我乱花钱了。其实,为了弥补菜价上的亏空,每次我都是饿着肚子回家的,连五分钱一个馒头都不敢吃。

黄瓜很快卖完了,收入比队里的期望要多出许多,堂哥决定。我们每人吃一碗羊肉泡馍。在返回的路上。堂哥甩着手走在前面。我扯着空车跟在后面。正当夕阳西下时分,忙了一天的农人,呼儿唤女的,吆喝牲口的,鸡鸣狗叫。忙乱而祥和。

那是农业大集体的最后一个夏天,那是我平生最后一次在街上摆摊做生意。半个月后,我接到了离开村庄的通知书。但,那副沉重的黄瓜担子一直压在我身上。多年以后,回老家时,专门去看望堂哥,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堂哥却意味深长地说,我算是闹明白了,你们读书人,开一窍,一定是闭一窍的。连黄瓜都不会卖。堂哥一个大字不识,除了不会认字写字,什么活儿都会干。我诧然道。你也相信那次在你离开时,我一根黄瓜都没卖出过?他笑道,黄瓜多少是有数的嘛。我只是一直闹不清,你咋就那么笨呢,看起来到底不笨嘛。

黄瓜担子终于从我的肩上卸下来了。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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