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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总编的死

2009-08-31郝卫宁

延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总编省城

郝卫宁女,供职某机关,从事网络信息与期刊主编工作。80年代初开始写作。河北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爱到深处》被《新华文摘》和多种选本转载。

也是“编辑部的故事”,怪诞得令人发笑,笑得让人心酸,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20年前,我毕业分配到×市×厂的××报社,老傅是这个报社的副总编——我的第一个上级。

我那时涉世不深,未脱尽小姑娘的脾气,却深沉地把马尾辫梳得低低的。

大家叫老傅“傅总”,名副其音,言者许是叫“副总”,但听者可以理解成抬举他就是老总。

×厂占×市的二分之一面积、三分之二人口及四分之三的生产总值,是×市的骄傲。×市的每个家庭几乎都有成员在×厂。要是×厂哪天分了鸡鸭鱼肉猪狗牛羊,傍晚时分,全城就会弥漫出一派“灯亮亮,月茫茫,风吹树低现肉香”的幸福生活景象。但在报社里,只有两个人的家庭与×厂没有丝丝缕缕的联系:我,还有老傅;×市距省城不到二百公里,但在报社里,只有两个人与省城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我,还有老傅。

我出生并成长在省城,18岁考进东北某大学,然后分到××报社。老傅出生并成长在×市市郊,18岁考进省城一所学校,然后分配到省报社,然后下放到××报社。我们在不同的时间段各呆在省城18年,长度是两个抗日战争加半个解放战争。

我全家都在省城,毕业后其所以没有分回省城却来到×厂,原因很简单,计划经济,党操心人民,从人民的出生到吃喝到上学到就业,把一切全计划好了。反正人民按照党的计划行事就行了。你要想计划外行事,那就得层层请示,逐级上报,生生把个计划外捣腾成计划内才行。毕业那年,计划里给我们学校我这个专业分配回省城的指标只有一个,该指标最后给了某某,因为某某独生子,且母亲瘫痪在床。而我,上有兄有姐,母亲健壮,“×市距省城很近,往返方便,再说女孩子往回调比男孩子容易,单位容易放,你说是不是?”学校的领导拍着我的肩膀关切地对我如是说。“那当然,我妈是党的人,那我就是党的女儿,党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尽管我的肩膀麻酥酥透出一丝寒意,知道若回调省城,接收单位要男生易而要女生难哪,但享受到领导如此关切的口吻,我还是比潘冬子还激动。老傅,毕业分配到了省报社,这可是省委、省政府的喉舌部门,不是什么一般人都能进的呀,不但要根正苗红,而且还要政治理论高,业务素质强,可见青年时期的老傅肯定是个好青年。但他为什么在省报只呆了几年就被下放到了×厂,却是个复杂的问题,一个不大不小的谜,没人知道,至少没人能清楚地让我知道。

报社,老傅最大,52,我最小,22。

22岁的我总猜想年轻时的老傅为什么没经受住党的考验,被喉舌清了出去。那年头,党经常说人们如果放松了对自己的思想改造,会在三个问题上犯错误:政治问题,经济问题,作风问题。我敢肯定,老傅不会在经济问题上犯错误,他有一句金钱观的至理名言:“是我的,一分钱别少我——少了我的我也没办法;不是我的,我一分钱也不多拿——给了我我也要退回去。老天爷睁眼看着呢!”这话是我在领取了第一月的工资手舞足蹈兴奋异常顺便询问老傅开了多少工资时他沉着脸对我说的。可不是,咱不信谁也不能不信老天爷的眼呀!老傅也不会在作风问题上犯错误。老傅家在×市郊区,几代扛锄头的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捧书本的。去省城时,家里给他订下亲,据说女方温柔敦厚,只是年龄大了老傅三岁,爹说“女大三,抱金砖”,成,就是她了。老傅在省上时,媳妇就在家里种田喂猪,养鸡烧菜,侍奉公婆,抚养儿女,没跟着去省城过生活。老傅每年按时歇探亲假过法定的各类节假日,每回都是小别胜新婚,没什么绯闻从省上传出来。老傅下放到×厂,媳妇依旧在家里种田喂猪,养鸡烧菜,侍奉公婆,抚养儿女,没跟着到×厂过生活。“老傅每天早晨骑车50分钟到厂,晚上骑车50分钟回家,按点出窝,准时返巢,规规矩矩。”这话是比我早一年毕业分配到厂组织部的小王神秘地对我说的。他以一个人事干部的敏锐,对老傅从省上报社下到厂报社的表现固然敏感,却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只好当作一个大大的问号挂了起来。

我认定老傅犯了政治错误。于是,跟老傅打交道。我的头皮总是阵阵发紧。咱得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儿不是,不能让别的什么阶级拉拢腐蚀了革命青年。

老傅身高一米五几,上身长下身短,头大脚小,典型的儿童期营养不良综合症。老傅其貌不扬,可圈可点处本来就不多,可他偏偏把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遮盖起来,而把缺陷发扬光大,颇有彰显身残志不残之气势。比如,老傅的头发浓密黑亮微微卷,广为那些“聪明绝顶”的男士所钦羡,他却一年四季戴着那顶蓝里透黑的王铁人式的帽子,除非挠头偶尔露峥嵘外,恕不免冠。再比如,他的声音倍儿亮,笑声倍儿爽,很难让人相信他那瘦小的胸腔音箱能发出如此嘹亮而又雄浑的音质,但他整日正襟危坐,话不过三,难得一笑。

老傅的双眼,怎么说呢,我相信它曾经大而有神,熠熠生辉,但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哪个运动开始,这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黯然失色,然后近视,然后戴上眼镜,然后双眼变形眼球外凸,然后忽然摘掉眼镜不戴了,充满血丝的双眼浑沌不清,像一盏刚刚吹灭的灯火。我问他干嘛不戴眼镜,瞧这脸上鼓着一对金鱼眼够多难看的,他说:“唉,鼻梁子受不了啊。”我想,肯定不是鼻梁子的问题。他从不主动跟人打招呼,看不清人家是谁呀,人家看他没戴眼镜,也就不怪罪什么,倒免去很多的口舌应酬。他不戴眼镜肯定还有很多的好处,不过是为了好过天天生活在云山雾罩中的不好。看不清也就道不明,不知不为罪,眼不见心不烦,肚皮里头朗里个朗的清静亮堂,你能把他怎么样?

老傅个矮,却偏要骑个车大座老高的二八型自行车,腿的长度有限,骑起车来只能靠屁股的左右扭动增加腿的长度,远远望去,活生生一个现代奔跑版的“唐老鸭”。贤惠的媳妇用黑绒布绣上两朵红艳艳的牡丹。里面垫上棉花做了松松软软的座套,老傅的屁股在牡丹花上左右忙碌,自得其乐。骑到景致优美处,偶尔一手撒把,摘了帽子,任凭春风夏风秋风冬风吹皱一头青丝,然后亮起雄浑的嗓音:“好风,好风,好大风!”这一刻,他变形的双眼炯炯有神。

但多数时候,老傅会遮起他浓密的黑发,封住他洪亮的喉咙。大睁外凸的双眼,迈动超级短腿,在报社楼里跑跑颠颠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老傅的行政级别是副处,在报社,官居二品。据说当年他从省报下来时,厂报的总编提升厂党委副书记搬进了政工楼,副总编提升总编搬进了总编办公室,本就是省报新闻部副主任的老傅就成了×厂报的副总编,搬进原副总编的办公室。

话说这个办公室,有一面市里奖励给报社的“先进宣传单位”的镜子,一直挂在南墙上,正对着屋门,屋门正对着校对科。校对科两位胖大姐虽然爱美,但却不爱对门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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