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而难立的“冰激凌”鸠山

赵博渊

从由纪夫不久前提出的经济对策的琐碎来看，只有半年政府公职经验的他将有负众望。难怪中曾根康弘在听了由纪夫的“爱的政治”口号后，嘲讽他有如夏天的冰激凌，看着满像回事，实际上一晒就化。

小泉纯一郎之后党势日衰的自民党，在7月21日党总裁麻生太郎宣布解散众议院后，民调支持率已降至18％，对比民主党普遍接近50％、最高56％的支持率，日本政权易手已成定局。那么，作为“回锅”的民主党党首，鸠山由纪夫有能力解决麻生内阁解决不了的问题吗?他的永田町之行最终是否将笑着入场、哭着出来呢?不妨先看看鸠山家族。

先祖余荫

鸠山家族祖上是美作国(俗称作州)胜山藩(今冈山县境内)武士，由纪夫的高祖鸠山博房担任过胜山藩“江户屋敷”留守。所谓的江户屋敷，最初是地方诸侯到江户参觐时的落脚点，后来承担起类似今天中国各省市驻京办的功能。能担当留守的多是些既值得信任，又脑子灵活会办事的人。明治维新时，高级武士失权，中下级武士成为政权中坚力量，鸠山家迎来了飞黄腾达的春风。

博房四子鸠山和夫(即由纪夫的曾祖父)年少有为，在开成所(幕府直属洋学校，后并入东京大学)学习法学，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和耶鲁大学留学。明治年间法学是显学，和夫又是海归，所以不仅顺利成为律师，还担任了大学教师。1882年，和夫竞选东京府议员成功，从此步入政界。他1885年进入外务省，1894年当选国会众议员。彼时日本政官区分并不明晰，亦官亦政的现象很普遍，鸠山家真正成为职业政治家是在下一代。

1911年，和夫病死，膝下二子鸠山一郎(亦即由纪夫的祖父)与鸠山秀夫皆承袭衣钵，学习法律，秀夫更成为职业法学者。时年28岁的长子一郎在和夫死后接手父亲的人脉和竞选地盘，并在补缺选举中顺利当选东京市议员，成为一名职业政治家。1915年他由政友会推举参选众议员成功，并在1930年代成为政友会的派系领袖，在犬养毅、斋藤实内阁担任过文部大臣。军部上台后，鸠山一郎与党内亲军派决裂，成为众议院反东条英机势力的领袖，因而遭到军部的排挤和打压，但鸠山仍在由军部干预的1942年“翼赞选举”中顺利当选议员。整个战争期间，他坚守底线，拒绝与军部合作。

日本战败后，鸠山一郎重组自由党，准备东山再起，却横遭美军占领当局的整肃，被迫将党交给与宫廷、占领军关系俱佳的外交官僚吉田茂(麻生太郎的外公)，媒体热炒的“因祖辈恩怨的麻鸠隔代对决”之说即出于此。被整肃的主要原因，是鸠山的政治立场偏右，其立场概括地说，对内反共、实行自由主义；对外则主张外交防卫自主。前者激怒了社会党和日共，后者引发美国不安。加上他公开表态反共，与占领当局努力营造的民主化氛围不和谐，结果在左翼势力、美国媒体和占领当局合力作用下被雪藏。

战败初期日本的种种惨状，使鸠山认为日本重新武装是必要的，因此与主张走经济国家道路的吉田茂才渐行渐远。朝鲜战争爆发后，日本的左翼势力被打入冷宫，鸠山重获政治自由。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扳倒吉田，成为首相。自民党的建立也是在他任内达成。其任内最大的政绩当属促成日苏复交和日本加入联合国。

鸠山一郎死于1959年，其子威一郎似乎是个平庸的人，除了大藏官僚背景和做过一年不到的外相外，再无值得大书特书的东西。幸运的是，他找了门好亲事，妻子是大名鼎鼎的轮胎公司“普利司通”老总石桥正二郎的长女安子。政治家与商人联姻的好处就在于政治家再也不需要为巨额政治资金苦恼，降低了“湿鞋”几率。譬如鸠山由纪夫在1996年组建民主党时，这位富豪妈妈一下就拿出了19亿日元资助爱子。2009年引爆的西松建设公司献金丑闻，可以迫使小泽一郎辞去民主党党首，却沾不了由纪夫的边。

在重视家业传承甚于血缘的日本，不单是物质遗产，祖辈的精神遗产为子孙辈继承乃是常有之事，在政界司空见惯。鸠山由纪夫的许多政治观点，尤其是外交安保领域的见解大致都可以在乃祖鸠山一郎那里找到原型。譬如修宪和防卫自主。虽说时代变了在城市化全球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由纪夫有一些自己的观点，但就整体而言，他的政治底色和祖父无异。

秀才造反，16年乃成

在日本，长子继承家业是传统。身为长子长孙的由纪夫年轻时对政治没兴趣，反倒对理工科着迷。鸠山家自和夫时起男子学习法律已成家族传统，但由纪夫却是例外。他选择就读东京大学的工学院，还跑去美国斯坦福大学读了工程学博士；毕业后，先后在东京工大和专修大学担任教职。至于家族传统，只好交给弟弟邦夫来发扬光大。

直到1984年，情况突变。改道从政究竟是由纪夫本人还是威一郎强加的意志不得而知，总之由纪夫在1984年辞职，准备竞选众议员。1986年，大选到来。借助当时中曾根解散众议院的热浪，由纪夫在父辈的帮助下以自民党候选人身份顺利当选。这比他的弟弟晚了整整10年。

1986年是由纪夫的幸运年，于自民党却是盛极而衰的转折年——1987年因增税计划开罪了广大城市中产阶级，一年后“利库路特案”曝光更敲响了自民党的丧钟。当选不久的由纪夫对此很反感，当年与好友武村正义组建了以1986年新当选年轻议员为主的跨派系政策研究组“乌托邦”政研会，开始探讨政治改革问题。

已经失去自净能力的自民党丑闻不断，难扭颓势。1993年6月18日，在野党对宫泽内阁不信任案表决时，自民党竟有人投赞成票，提案通过，自民党下台。仅仅3天后，由纪夫和武村正义宣布脱党，以“乌托邦”为基础组建了10人的“先驱新党”，并在大选后加盟了7党联合的细川护熙(时任日本新党领袖)内阁。

细川联合内阁时期，由纪夫在一群党首阁僚中虽不显眼，但官房副长官的职务还算不错。好景不长，由于同期叛出自民党的“新生党”党首小泽一郎作梗，由纪夫的“先驱新党”和社会党一道，被排挤出联合政权，只得谋求与自民党合作。不久，三党联合成立了村山富市(时任社会党委员长)内阁。由纪夫未担任公职，只担任本党干事长。心灰意冷的由纪夫一度动摇，准备回北海道竞选知事，最终在村山首相和好友武村劝告下打消了念头。

1996年发端的桥本龙太郎政权，昭示大乱之后日本政局开始进入相对稳定期，而非自民诸党也由小泽统合为统一的“新进党”，危机感重重的由纪夫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何去何从，而以是否与自民党合作为由，他与老搭档武村的分歧也日益扩大。

1996年9月，由纪夫的新党成立，取名民主党。武村被排除在外，由纪夫挑选了因秉公处理艾滋病血疑事件而深孚人望的前厚生相菅直人担任新伙伴。新党的主体是先驱新党和有工会支持的社民党，提出的口号是“友爱精神”和“市民自由主义”，摆明了是一个

立足城市，以职业政治家为主力的非官僚政党，成为自民、新进之外的国会第三大党。

1997年底，第二大党新进党土崩瓦解，小泽带着亲信另组“自由党”。这使得由纪夫痛感诸党纯粹以利益为出发点的无原则组合的弊端，从而愈加重视党的宗旨和理念。这是由纪夫比耽于政治内斗的小泽要先进的地方。1998年4月，民主党与在野四党合流为民主党。为以示区别，习惯上把1996年的称旧民主党，1998年的称新民主党。鸠山出任新民主党干事长代理，后担任党首。

当年参议院选举中，改组后的民主党成为国会第二极，但党内路线差异也成为由纪夫亟待解决的问题。参议院选举后，自民党桥本内阁引咎下台，继任的小渊惠三为分化在野党，巩固本党，把小泽的自由党拉入内阁。

小渊死后，继任的森喜朗执政乏力，所以2000年至2001年成为民主党扩展势力的黄金期。然而，在森2001年4月下台后，壮志未酬的由纪夫却迎来了煞星小泉纯一郎。小泉在内政上的出色表现赢得了民众支托自民党开始咸鱼翻身。2002年12月，自民党借小泉旋风在众参两院统一补选中大胜，而民主党却出现了前副党首熊谷弘退党改投执政党的事件。由纪夫再度面临严峻考验。

小泉得势固然有自身的原因，但自民党与公明、保守二党的联手是政治基盘稳固的保证。抱着这一认知，由纪夫以辞任施压，力主合并小泽和他的自由党。2003年9月，自由党并入民主党，合流后民主党国会议员多达204人。

在小泽的努力，民主党稳步发展，而此时小泉政权初露败象。不过，民主党却在2004年接连出错，菅和小泽两位高层都被曝未缴年金，民望大减。而2005年小泉为打击反改革势力，主动解散众议院。小泉的“剧场政治”奏效，民主党惨败。之后，完全被打懵了的由纪夫东施效颦，模仿起了小泉，选择了国防族年轻议员前原诚司继任党首。可是，嘴上没毛的前原表现不如人愿，2006年被迫辞职，民主党进入了老将小泽领军的时代。

此时，小泉已离任，但他那套“选举经”却被曾是自民党干事长的小泽所熟稔。小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于2007年参议院选举中扭转乾坤，取得参议院多数。借助参议院阵地，民主党祭起拖字诀，接连拖垮了安倍和福田两任内阁，只待众议院选举时一战定天了。如此看来，小泽成为首相指日可待。然而，今年3月小泽的政治资金丑闻案发，不得不在胜利的前夜辞职，让由纪夫拣了便宜，倒真是“前人种树，后人纳凉”。

自1993年退出自民党到1996年自立门户，再到今天即将成为首相，由纪夫花了16年时间。古话说秀才造反，10年不成，形容书生好为大言，却百无一用。可是，由纪夫这个秀才花了16年时间终成大器，其间种种，虽不乏运气的成分'但绝非偶然，而是由自身性格和政治素质决定的。

书生根性，政治家素质

从政早期的由纪夫并不出色，甚至称得上理想主义，对政治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一般来说，理工科多出沉默寡言的专才。1996年之前的由纪夫大致属于前者。当年在国会举行的各党碰头会上见到自民党的小渊惠三时，憋了半天居然挤出一句：“您早饭吃什么，了?”虽说日本人讲究讷言敏行，但一个国会议员嘴巴笨成这样也实属难得。

不知其人，观其友。1996年之前的由纪夫对知识分子很是偏爱，他的第一个政治搭档武村正义就是学者出身，因为专业背景关系，对环保很是上心，故有环保政治家之称。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武村对政治的见解还不如由纪夫来得现实。1995年，身为先驱新党干事长的由纪夫曾力邀学者出身的山中烨子代表本党去北海道参选参议员。结果，山中拒绝了他，次年却跑去帮小泽卖力。这些经历告诉由纪夫，搞政治不可能欢喜谁就是谁，知识分子并非都靠得住。

1993年，由纪夫和许多年轻议员一样，极力推崇政治改革。可实际上，改革的目标和方式这个理工才子却完全没有概念，他对政治的见解还停留在书生论政的层次上。退出自民党与其说是理性的考虑，不如说是义愤所至，是对自民党道德上的唾弃。然而，政治并非靠一腔热情就能成事，细川、羽田两届非自民党内阁的覆灭以及自民、社会两党的“野合”都震撼了由纪夫，从而让他变得更现实。1996年为组新党而不惜与老友武村决裂，可以看作其政治上的成人礼；后来他又顶住党内压力接纳小泽，而小泽的回报也印证了由纪夫在政治上的成熟。

1993年至1996年诸党的分化组合对由纪夫的触动很大，在祖父、父亲都不在世的情况下，政治晚熟的由纪夫最好的老师就是国会的那群政客，当然是当反面教材看。光怪陆离的政坛风云培养了由纪夫出色的政治平衡感。譬如在对待小泽的问题上，许多人都担心他被小泽架空，可实际上由纪夫算得很精。首先，民主党是个城市政党，而小泽在广大农村人望颇高，拉过来可损有余而补不足；其次，自己作为民主党的创始人，曾为党捐私财15亿日元，这样的地位绝非小泽可动摇；最后，民主党内派系林立，不喜小泽者甚众，光是旧社会党系议员人数就快赶上小泽派了，小泽真有异动，也不足以威胁自己地位。

尽管如此，由纪夫也并非出色的政治家。出色的平衡感拿来处理党政尚可，再推而广之也不会超越国会一隅之地，但他除了善于平衡，似乎再无拿得出手的长处。作为一个长年在野党领袖，他只做过半年官房副长，此外再未担任公职，缺乏实务经验。换句话说，他的政治素质非常单一。此外，他平时的言论也时不时地暴露出他的书生根性，譬如他的“政治科学化”和“破除议员世袭”论。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的政纲“爱的政治”理念完全照搬祖父整肃期间提出的“友爱革命”。事实上，爷爷的“友爱”是“民主、自由、平等、博爱”，是针对当时日本左翼运动高涨、旧社会残余浓重以及美军占领下日本弱势地位提出的综合性政治口号，与孙子的“友爱社会”可谓相差十万八千里，可见由纪夫的内功还是欠扎实。难怪老成谋国的中曾根康弘在听了该口号后，嘲讽由纪夫有如夏天的冰激凌，看着满像回事，实际上一晒就融化。

破而难立

16年来，由纪夫和他的伙伴孜孜以求对自民党的“破”，虽然也提出了自己的政治理念，但能否“立”则有待观察。毕竟，理念和政策不能混淆。就这几年尤其是取得参议院多数后民主党的表现来看，其很多主张已流于为反对而反对，而在一些关系国计民生的事情上对自民党苦苦相逼，也折射出民主党有些急切浮躁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坐在台下和站在台上完全两样。由纪夫如果上台将面临许多棘手的问题。

首先，经济危机当前，既要渡过难关，又要处理好短期景气和长期结构改革的关系。由于民主党在参议院的恶意拖拉，日本在危机应对上是西方国家手脚最慢的一个，错过了最佳时机。由纪夫现在上台就等于刚砸完别人的场子又得自己动手收拾干净，可谓现世报。从他不久前提出的经济对策的琐碎来看，实在令人难有信心。至于结构改革，由纪夫的立场似乎是随小泉改革的成败得失而摇摆，可见对于结构改革并无深刻认识。须知，自民党自1993年以来，就因为在短期景气和长期改革间左右摇摆，蹉跎时光，最终活活把自己拖垮。

其次，政治上要破除官僚化和议员世袭很不现实。官僚在日本政治结构中的地位虽因2001年行政改革稍见削弱，但长期形成的强势和利益抱团短期内难以扭转。更何况，决策是政治家的事，执行落实就是官僚的事了。民主党多的是职业政治家，缺少实务派，过度轻视官僚并不利于民主党的执政。至于家业世袭是一个日本特色的社会传统，姑且不论议员世袭合理与否，当初菅直人也嚷嚷要破除政治世袭，可他的长子不仅参加众议院选举，还在选举中败北，让民主党闹足了笑话。再说，动用政治手段刻意遏止，这何尝不是以后一种不公来纠正前一种不公呢?

第三，由纪夫提倡“友爱外交”，这个概念从字面意思来看就是以邻为善，以区别于安倍时期的泛意识形态外交。与内政相比，这一理念实现的可能性较大。但在东北亚局势恶化的前提下，由纪夫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到友爱，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而且，随着民主党成分的多元化，外交政策也和自民党越来越趋同。

最后，能否整合党内，达成举党一致，也将考验由纪夫的功力。民主党自1996年建党以来，曾两次大改组，吸纳许多异质势力。最近11年里，由纪夫极力整合党内，统一理念，但党内仍按旧系统分为好几个派系，由纪夫本人的“政权交替实现会”位列第二，小泽的“一新会”列第一。一旦民主党组阁，围绕阁僚人选的权力斗争必将升温，届时如何平衡各派利益，将比在野时要复杂得多。但可以确定的是，由纪夫一旦失去小泽，政权将运转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