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小说二题
2009-08-21周海亮
周海亮无疑是小小说界的一个奇才。近年来他不仅在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上屡有建树,并且以其奔涌的才情和任意挥洒的笔墨,在小小说的创作中显示出其独特的叙事格调。
周海亮的小小说最可贵是时常体现出善的生命与力量的品质。其实生活中处处存在着善,并不是像有些标称先锋的写作者描述的那样,人物的内心感情和外部动作冷酷、乖戾、病态。善是生活的一种本质,是人的一种本性,也是伦理秩序和社会秩序得以维持的根本基础。有善才有爱,才有让人感动的根本力量。善存在于普通的生活中,在每一个普通人的心灵深处,体现在我们身边的一些细节中。文学有发现善的拳领,弘扬善的义务,倡导善的生命与力量。周海亮在这个向度上是不遗余力的。
空袭
空袭警报拉响的时候。他正扶母亲喝一碗汤药。汤有些烫,母亲边喝边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嘶嘶吸着冷气。他愣一下,他说飞机来了,我们得躲进地窖。母亲说我爬不起来,我等死算了。活这么大年纪够本了,我要浪费他们一颗炸弹……他不由分说将母亲背起,身后的母亲僵硬如一段朽木。
院子里挤满了人。第一颗炸弹已经在城北炸响。先是一团烈焰慢慢升腾,紧接着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那声音紧贴地面,传出很远。然后,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炸弹排成排连成片,一点点往市中心推进。街道上胡乱奔逃着惊恐的人们,他们一边呼喊着亲人的名子,一边寻着最近处的防空洞。炸弹在城市各个角落同时爆响,地面剧烈颤抖,到处火光冲天。一位老人在防空洞口被炸倒,他爬起来,抱紧从膝盖处被齐刷刷炸断的小腿,一蹦一跳扑向洞口;一位少妇从烈焰中慢慢走出,她拖着燃烧的婴儿车,脸上皮肉翻卷,一块一块往下掉。他背着母亲,逃向后院,逃向他亲手挖成的地窖。他不可能挤进离他们最近的防空洞,母亲像朽木一样坚硬,像铁一样冰冷和沉重。
整个城市都在燃烧。燃烧带起的疾风加剧了燃烧的速度,滚滚浓烟又将火光变得模糊,似乎那是滴上宣纸的暗红朱墨。到处都在爆炸,到处都在坍塌,到处都是惊恐的号呼和绝望的惨叫。一颗炸弹笔直地落下,击穿两层楼板。镶上挂了吊灯的顶棚。片刻后炸弹从顶棚落下,在屋子里面炸开。房子就像注满水的布袋,棱角不再分明。布袋向四个方向爆裂。家在顷刻间荡然无存。那是他们的家。房子炸开的时候,他和母亲,已经躲进了地窖。
地窖通风良好,地窖坚不可摧。一排排炸弹炸过去,炸回来,再炸过去,再炸回来,一波连着一波,似乎永不停歇。他扶母亲躺下,又在母亲身边蜷起身子。地窖里酷热难当,烤焦烧糊的人肉气味硬挤进来,不断冲击他的鼻子,让他呕吐不止。好几次他想起身,将出口堵上,可是他知道,假如堵上那个出口,只需一会儿,他和母亲,就将窒息而死。
突然母亲说。我想你的哥哥。
母亲想他的哥哥。他也想。哥哥一年前写信回来,说他很好,长胖了,也白了。母亲不信,母亲说他可能胖了,但他怎么可能白呢?小时候,他和母亲常常取笑哥哥的肤色。母亲说如果哥哥掉进煤渣,就寻不到了。寻不到怎么办呢?就得龇牙。一龇牙,煤渣里两排雪白,别动!每到这时,哥哥便红了脸膛,一张脸更黑了。哥哥木讷,害羞。性情温和。他和母亲都认为哥哥毕业后不会找到工作,谁会想到,哥哥竟也会远走他乡?
急忙安慰母亲,说等战争结束,我们一起去寻找哥哥。这时爆炸声小了一些,距离也越来越远,将脑袋凑近窖口,他看到火车站方向的火光映红了天空。然后,又一轮轰炸开始,炸弹从火车站开始,一排排向他逼近。他缩回来,继续蜷坐着。看着黑暗里的母亲。母亲一动不动,似乎昏睡过去。伸手试探鼻息,母亲呼吸均匀。他长舒一口气,重新坐下来。隆隆的爆炸声忽远忽近,他守着母亲。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他做了很多梦。关于战争,关于母亲,关于哥哥,关于空袭……那些梦支离破碎,仅是一个个碎片;那些梦又异常清晰,油墨厚重。他打一个寒噤,突然醒来,地窖中仍然黑暗一片。伸出手摸身边的母亲,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慌了。站起来,脑袋重重地撞上窖顶。急急地爬出地窖,眼前的城市仍然是一朵巨大的扭曲的火焰。他看到母亲笔直地站在窖口,头努力抬着,望着黑压压的天空。坐起来都困难的母亲,竟然一个人爬出地窖。剪纸般毫无设防地站在窖口!火焰的映衬下,母亲灰白的头发随风飘扬。一枚炸弹在不远处落下,一片弹片迎着母亲,直直地削过去……
他把母亲背回地窖。母亲艰难地喘息。弹片依次划过她的肚腹,胸膛,脖子,下巴,鼻子,额头……他哭着问你出去干什么,你出去干什么
母亲说我想看看你的哥哥。
可是母亲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儿子。尽管哥哥加入了敌国国籍。尽管哥哥当了兵并成为空军,尽管哥哥成为空军基地的轰炸机飞行员,可是,也许,他不可能参人到这次空袭中来。或者,就算他加入了空袭,母亲也不可能看到他。天空中只有黑压压的云层。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母亲艰难地说,但愿那是你哥哥……但愿他不要遇到拦截……但愿他和他的飞机,能够平安地返回……
又一颗炸弹炸开,将母亲的声音彻底淹没。
仇恨
兵的额头缠着纱布,纱布上血迹斑斑。兵漫不经心地拎着步枪,枪口指向阴霾的天空。兵隔着窗户朝屋子里观望。木椅上坐一位鬓髯花白的老人。老人如同一副骨架,宽大的皮肤披盖在身,然而目光与他相碰,却是铮铮有声。兵敲门,推门,关门,将枪斜立墙角。兵低目垂手,又点头,冲老人温和地笑。兵说,您不要害怕。
老人说我没有害怕。
兵说我是逃兵,从战场上逃过来。我讨厌这场战争,请相信我,我和您一样讨厌战争。正义或者邪恶的战争,胜利或者失败的战争,所有的战争,我都不喜欢。
老人说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你们说这是解放,可是我们认为这是侵略。
兵紧抿嘴唇,不置可否。屋子里很热,赤裸上身的老人抓一柄蒲扇,却不摇动。破旧的蒲扇搁上老人的腿,老人的一条腿轻轻颤抖。
兵摘下头盔,他的头包得像一个蚕茧。兵脱下军装,露出里面的衬衫。兵脱下衬衫。露出自己的胸膛。兵的胸膛上散落着几点伤疤,圆的,椭圆的。半圆的,弯月的,菱形的,三角形的,红色或者紫色,凸起,闪着光,面目狰狞。
兵的腹部,围一条宽宽的布带。布带纵向对折,腰上缠两圈,搭口叠在一起,很是漂亮。布带上绣了老人看不懂的五彩图案。
女朋友送我的。兵笑笑说,围上它,子弹就射不进去。兵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很小的照片给老人看,照片上的姑娘唇红齿白。笑意盈盈。老人感觉姑娘就像年轻时的老伴。
家里就你一个人?兵问。
他们都死了。老人说,老伴、女儿、女婿和外孙死于空袭,儿子死在战场上。
怎么会这样?兵有了不安,对不起。
老人不说话。
怎么没人送他这样的护带吗?兵突然问。
没有用。老人叹一口气,他什么都不缺,可是他还是死了。子弹避开护带,射穿心脏……战场上再敏捷再勇敢都没有用,打仗只需要运气……这条命只需要运气……你的运气就很不错……
可是我再也不想打仗了。兵说,一枪都不愿意开。兵指指斜立墙角的步枪,真想把它扔了……
老人笑一笑,蒲扇摇动起来。
战争不是我们的错,兵说,我们只是兵。
蒲扇轻轻摇动,兵感到凉风袭袭。
如果战争胜利了,我就能回到家乡。兵说,目光开始柔软。
那样的话,我们就失去了家乡。老人站起来,丢掉蒲扇,你来这里只是想跟我说这些吗?
兵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扬起眉毛,露出两只调皮的虎牙。他笑起来很像老人的儿子。有那么一霎间,老人甚至真的以为面前腼腆的年轻人就是他的儿子。我非常饿,兵说,我两天没吃东西。如果方便的话……我会付你钱……
只有米。老人问,可以吗?
挺好了,兵说,谢谢您。
老人淘好米,细细地煮。米香弥漫屋子的时候,年轻的兵流下了眼泪。他背过身子去擦,瘦小的肩膀在阳光下抖动不止。
米饭摆上桌子,兵看着,贪婪地吸着鼻子。却不吃。他看着老人,说您也吃点。老人笑笑,端起碗,目光平静。他默默地吃下一碗饭,用去足足十分钟。老人抹抹嘴,空碗放回桌上。他站起来,重新坐回椅子。他是那么老,皮肤堆起褶皱,覆盖全身。
兵吃得很快,却很文雅。他将桌子上的米饭全部吃光,又像狗一样将空碗舔得干净。他满足地站起来,打一个很响的饱嗝。他穿上皱巴巴的衬衣和军装,戴上沉重的头盔,重新变回一个兵。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悄悄压在碗底。他隔着口袋轻轻抚摸女孩的照片,脸上写满幸福。他看一眼老人。老人手握蒲扇,眯着眼,一动不动。
您是好人。兵说。
老人似乎已经睡着。
兵拾起他的枪,往外走。他在门口站定,回头再看老人一眼。他说您就像我的父亲。他慢慢走向远方,再也没有回头。
老人睁开眼睛,张张嘴。他想喊住年轻且腼腆的兵,可是他终未出声。老人重新闭上眼睛,却有两行浊眼滑落脸颊。
半小时以后,老人突然从椅子上栽倒在地。他痛苦地皱起眉头,胸膛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烈火。他知道毒性已经发作,很快,他就将离开地狱般的世间。可是他本该放过那个兵的。可是他不能。他说服不了自己。他做不到。兵的军装是那般刺目,纵可以原谅他的罪行,也不能饶恕他的衣服。
本栏目编辑:王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