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老丐
2009-08-19顾文显
顾文显
杨富贵是个木把头儿,领着十几个木把,在长白山下伐木结排,流放到营口,把木头卖掉,花天酒地闹腾够了,直到弟兄们几乎个个空了口袋,这才准备沿江而上,重新返回深山老林苦熬一个冬季,再砍木头,再放排。这年他带着弟兄们刚要往回返,就看到关防官兵截住一位老乞丐纠缠不休。这老汉胡子花白、腿弯背驼,并且左臂断去,只有一只右胳膊,样子很可怜。杨富贵心里一酸,都说自己命苦,一年好歹还有半年的快活日子,这老乞丐恐怕连一天也没享受过,如今又受到这些兵士欺负,他哪有钱财打点?明摆着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他摸了摸特意给山沟里小寡妇留下的一点银子,挤过去,冲那老乞丐叫道:“那不是俺大舅吗?您老人家咋落到这地步?”那老乞丐倒也机灵,一把搂住杨富贵就大放悲声:“我的孩儿呀,你爹妈都饿死了,兔崽子你也不回去看看,害大舅我四处寻你,又遭了强盗的抢……”
杨富贵掏出银子塞给那些军爷们:“俺是山东某县某村某庄闯关东来的,这是俺亲大舅。行行方便,让俺爷儿俩好生唠唠。”那些当兵的得了银子,自然落得送人情:“不是我们难为。上头有命令,谁放过钦犯姚镝子,得满门抵罪呀。看老汉这副模样,跟姚镝子挂不上边儿,也罢,你们走吧。”
杨富贵暗自好笑,这些当兵的狐假虎威,拿鸡毛当令箭,这老乞丐他会是姚镝子?啥眼神儿呀!当下把老乞丐领到一个小摊前,要了两只火烧一碗汤,让老汉吃了一个饱,然后拍拍衣裳说:“刚才没跑虱子到我身上啊?你走吧,往后离他们远点儿。”那老汉却一把拽住杨富贵:“你还不如当时别管我,那样我可以被他们抓到牢房里吃饭,如今你让我哪去?不成,既然认了舅,你就得带上我。”
这还赖上了!杨富贵一琢磨,自己手下这十多个人,每人吃饭掉点渣儿,老汉也吃不了,任由他这么吵嚷开来,当兵的听见,还不得勒索他呀,他可没了银子。就点了头:“你去给大伙烧火做饭吧。”还让他把那捆肮脏不堪的行李卷儿背上。就这样,老汉跟着杨富贵一伙,来到了长白山下。搭好窝棚,那老汉说,他呼噜打得太响,怕吵着了弟兄们,他想自己睡,杨富贵也不计较,任凭他自己在离窝棚挺远的地方找了棵烂心大树,跟狗熊猫冬似的睡在了里面。
这独臂老汉脾气挺怪,平时跟哑巴相比,就是多了副耳朵,哪个木把支使他做什么,他马上就做,却轻易不跟人搭腔;饭做好了,拿勺敲锅沿,大家就知道吃饭了。山里野兽多,木把们逮着野兔,有时甚至打死野猪,但他不吃肉,单把兽骨头归拢起来,放到嘴里嚼得嘎巴巴响,嚼烂后吞进肚里。大伙看着稀奇,逗他:“老头儿,你的牙比狗牙还厉害。”老汉就是笑笑,不与人争辩。杨富贵制止道:“要不咱也得抽出人来办伙是不是,老爷子在这儿省一个劳动力,不白吃饭,谁家没个三老四少的,不兴拿人取笑。”大伙就不敢再言语。
砍木头需要把选中的木头伐倒,费力运到江边,然后再做成木排,等待大江开化。砍木头有很多风险,外行人是做不了的,一旦掌握不好,砸着谁那就是粉身碎骨!这天晚上,吃过饭,大伙议论白天物色好的一棵大松树,那大树两人合抱粗细,少见的上下一般粗细,一棵能值一车木头钱,就担心地势不顺,怕伐倒运不出来。老乞汉插嘴说:“不好伐就不伐呗,木头多的是,非得是它吗?”杨富贵训斥他:“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回去睡吧。”老汉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进山,几个木把专门对付那棵大松树,锯的时候挺顺,可锯到最后,明明树已锯断,并且锯痕的断裂声嘎巴巴响,可它就是不倒,这种情况叫“坐殿”,伐木的人最怕这个,传说发生这种情况,就是得罪了树神爷,向人索命来了。此刻人在树根下,不知道树什么时候倒,朝哪儿倒,若是根部戳着了哪个,必成肉浆!如果此时逃离,大树突然倒下,也会把逃跑的人压成肉饼!杨富贵无奈,与大伙约定:“昨晚悔不听老乞头的忠言,果然得罪了树神,这样吧,咱们四散逃生,它不倒再好不过,万一砸着哪个,他的家口就归活着的众位养活。”于是指派,你往东,你往西……恰在这时,就听一声:“别动!”众人看时,独臂老乞汉站在了雪地里。
“你来干什么!”杨富贵急忙制止他近前。可是,老汉根本不听,踩着雪“噗噗噗”闯了过来,抬眼朝松树顶端瞅了瞅,吩咐:“这是‘迎山倒,你们放心朝下坡跑就是。”
“迎山倒”就是指树梢朝山坡的上方倒,人往山下跑,危险自然小许多。可是,眼下这棵大松树,根部裂开了一指厚的锯口,分明是向山下使劲了,它迟迟不倒有多种可能,最怕的是向边上一倒,树冠在半空中像车轮一样旋转多半圈,把这几个方向逃生的人都碾死,树根再朝对面一撅,得,一勺烩,哪个也休想活命!伐木人迷信,杨富贵冲老乞丐吼道:“给我闭上嘴,平时不吱声,这时候多什么嘴!”
老汉嘿嘿一笑,笑得人后背发凉:“把头,这么多人命,我能闭得住吗?我说迎山倒,就是迎山倒。”说着,他迎面站到松树下方,伸出那只独臂,朝树干上一拍,巴掌贴住不动,嘴里念着:“迎山倒——”木把们见状魂都吓飞了,此时稍微有一点外力,那松树极可能“嘎巴”一声齐根儿倒掉!
奇怪的是,但听“嘎巴巴”一阵木头咬牙之声,那本来已经向下倾斜的大松树,被老汉独掌推得向上竖直,而后又向上侧歪,独臂老乞手掌扶着树身,转身冲众人呵斥:“快跑!”大伙这才回过神儿来,逃离险地,回身再看,那松树果然向上倒去,落地时,树根猛然一扭,正冲着老乞丐捣来,那冲力怕有上万斤!大伙还没叫出一声 “小心”,就见那老乞丐不慌不忙、张开五指点在树根上,借树根上掀的力,他身子腾空而起,等大树轰然倒下后,他又轻飘飘地落坐在树上!
木把们齐喝得一声好,没想到老乞丐如此身手,那当初在营口,怎么反让十几个兵士刁难?老乞丐摇头苦笑:“咱一个老实百姓,就是会个三拳两脚的,哪敢跟官府斗啊,还想不想活了。”木把们让官府欺压得苦,听他这一说,忿忿不平:“官府好到哪去了,他们还赶不上姚镝子!据说那姚镝子最擅长放响箭,他杀的贪官恶霸,都是一箭穿喉,临死也没见他长啥模样。”老汉说:“人比人得死呀,我要是能赶上姚镝子脚后跟的皴皮,哪至于跑这地方当火头军啊。”
众人叹了一会儿气,喜有老乞丐的帮助,没出人命,回到窝棚里,木把们说什么也不让老汉伸手做饭,大伙你一碗他一碗地敬酒,夸老汉独掌逆转大树的倒向,怕有几千斤的力气,木把们都想知道老汉的胳膊是怎么回事……可老汉喝得舌头都硬了,东一句西一句说不出句囫囵话了,这才作罢。
最后把那棵大松树弄到河边,木把们急着做好木排,此时冰消水涨,大家吃住都在木排上,顺着江水直奔营口。
这放排可是个要命的活儿,人左右不了木头,全靠江水漂浮,水快它快,水慢,你急死它也不走。这一天,木排放到一个拐弯处,听得前面惊呼:“不好了,插排啦!”杨富贵一伙只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弃排逃到了岸上。
什么叫插排?就是前面的木排操作不当,或者被巨大的冰块撞挤,突然搁浅停住,后面紧随而至的木排收刹不住,撞到前面的,有些木头穿插在前面木排缝隙中,前头受阻,木头尾部就被江水掀起,如同孔雀开屏,而再后面的又如此“追尾”,木排堆挤得山峰似的,形成木坝,江水为之堵塞。上游的木头控制不住,继续堆积,眼看木把们辛苦砍下的木头被搅得分不出你的我的,而大水即将漫过堤岸,淹了两岸百姓,那罪过谁人能承担?木把头们急得跪在地上烧香叩头央告龙王爷,赶紧把木垛解了吧……
这木垛如何解得?如果是小规模插排,得有人乘小筏从下方奋力将木堆撬活动,借江水之力冲散,再去下游捞截散木,重新做排。试想,这边弄开了木头,堵截的江水早已势不可挡,乘小筏去迎面解排的人怎么能避得开?真是九死一生啊!况且这次插排更不比从前,哪有人敢迎面触动那山峦般的木垛!
老乞丐将杨把头拉到一边:“伙计,去年你帮了我一回,我还没报答,如今机会来了。你就对遭遇插排的木把头们说,我有本事禳告龙王,求他放大家一条生路。这报酬嘛,我一分一厘也不要,你看着收,反正全是你的。”
“能行吗?”知道他有些本事,可眼前这大木头山,他一个独臂老汉……办不成事,他老杨担不起后果呀。
“你不是喊我一回舅了吗,”老汉道,“收点工钱赏你,算是见面礼吧。”实在没办法,杨富贵就把话撂给木把头们,到了这地步,只要能解了扣儿,多少钱都没人打哏儿的啦。
杨把头按照老汉的吩咐,买回香烛纸马,命令所有人躲得远远的,他与老汉装模作样烧完了纸,只见老汉根本没用筏子,随便找截木头往江里一扔,他手举一根长杆,顺势跳在木头上,长杆一撑,划到了“木排山”对面。瘦骨嶙峋的老汉举起长杆,仔细地插在一棵木头缝里,瞅准时机,轻轻颤动几下,然后独臂一发力,大喝一声:“开!”其声音震得两边山谷嗡嗡直叫,回声响过,就见老汉又用力一撑,脚下踏的木头在水面上滚了几个过儿,老汉身子已腾在空中,长杆向怀里一带,随着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木堆松动散开,排山倒海般地向下游涌去……
木头到了营口,杨把头一夜暴富,成了名副其实的杨富贵。他把老乞丐当成了活神仙,舅舅叫得甘甜。老乞丐说,你不用给我换新衣裳,我这身穿惯了。听舅舅一句劝,这钱是拿命换来的,得省着花,瞅那差不多的女人娶一个,别再折腾了。杨富贵说,舅舅,我听你的,咱及早往回返吧,再做一次,就洗手不干了,我养您老人家到百年。老汉呆呆说,那得看命了。
紧走慢走回到长白山,也还是下了雪。众人刚安下窝棚,老乞丐突然让杨富贵把大家召到一块,他拱手作别:“今夜我得走了,再待下去,大家都不得相安。”
这是怎么回事呀?想走,那也应当在营口分手,那地方就是要饭,也比这深山老林强啊。
老汉凄惨地笑了:“实不相瞒,我到底还是被官兵盯上了,都怪大家这些嘴,把我伐树救排的事给抖落了出去,人家怎能不疑。官兵到处抓我,现在已经埋伏在咱周围了,我这耳朵还听不出他们的动向吗?”老汉说,官兵知道他的厉害,不敢贸然靠前,可能要用火炮轰击,那时候,不但他本人,木把们都得当炮灰!
“你到底是哪个?”
“我就是他们遍天下通缉的钦犯姚镝子啊。”
不可能!大伙都不信。姚镝子神箭百发百中,箭箭穿喉,眼前这位独臂老汉,他怎么可能开弓放箭?
姚镝子冷着脸把自己的破行李卷儿打开:“我平时不与你们同住,就是怕官兵们偷袭。”他从行李卷里抽出的一把铁弓,在灯下泛着冷光。老汉再抽出几枝箭,单手搭在弦上,众人心里犯猜疑,他怎么拉弓呀,这念头一生,只见那独臂老汉张口用牙连弓弦带箭羽一并咬住,那只独手擎着弓背向外一撑,“噌”的一声,弓就拉开了!老汉就这么将弓背放回,再拉开,如此五六番,这才松了手,说:“看明白了吗?由于没人能看见我杀人的样子,所以他们瞎张罗,眼睛多盯着双臂的壮汉,却总是抓不到我。”
姚镝子说,他杀的不是恶霸,便是贪官,本意是为民除害,然而,有时帮了百姓倒忙,贪官们把官家库房里的银子盗走,屎盆子全扣在他姚镝子的头上,弄得他想辩解,都没人肯听,这些负担最终还是加在了老百姓身上。后来,他终于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是杀不光恶人的,就决意隐遁山林,过几天安静日子。可是,他放弃了作案,朝廷却穷追不舍。在营口与官兵纷争,正是他发过不再伤人的毒誓的当天,要不是杨富贵出手相救,他宁肯束手就擒,也不愿违背誓言。为此,他这才跟随杨富贵报答相救之恩。
“我这把年纪,不怕死。可我也不能投案自首。”姚镝子说,他若是投了案,那些搜刮民财成性的官兵,一定会拿知情不报来要挟木把们,那是个无底洞啊。“我离开了,官兵们不敢动你们,他们怕我报复呀。”
姚镝子说罢,背起他的脏包袱,人们只听得一阵呼啸之声,却没见他到底去了哪个方向。
第二天,杨富贵按照老汉的吩咐,去向官兵报案,此时官兵们果然正在往这一带运大炮。杨富贵说,昨天突然天降一个身高丈二的黑大汉,挟住替他们烧饭的一个老头,从树梢上走了!
〔责任编辑 方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