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盐

郭华悦

邓池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超级大厨。为此,他就像一只老牌名表,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情,分毫不差。买菜、烹饪,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全部。背包里面,也全是五花八门的菜谱。可惜几年下来,他还只是个二厨,没有独自掌勺的资格。

为了不在路上浪费太多的时间,邓池在饭店附近租了间房子。那套房子两室一厅,房主是个老太太,将其中带有独立卫浴的一间租给了邓池。等到周末,邓池便把东西搬过来。收拾好房间后,已经是夜幕低垂了。邓池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一看,正是房东老太太。老太太端着一碗蛋炒饭,笑眯眯地对邓池说:“刚才做晚饭的时候,多做了一份。你收拾东西也累了,尝尝看吧。”

邓池连连道谢。接过碗,吃了一口,一股重重的咸味从舌尖弥漫开来。邓池不由得皱了皱眉,这蛋炒饭也太咸了!难道盐巴不要钱的吗?可是看着老太太期待的眼神,他还是勉强吃了几口。违心地夸了几句后,他把饭端回房里,一关上门,就毫不犹豫地将整碗饭倒在了垃圾桶里。

将碗洗干净后,邓池把碗还给老太太。不想,却看到老太太正端着另一碗蛋炒饭,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是品人间佳肴一般。他有些不解,这老太太,口味也太重了!这么咸的蛋炒饭也吃得下去!老太太接过碗,告诉邓池,明天一早她就要回乡下老家去,有个侄子要结婚,她要在老家待一段时间。

晚上,邓池打开电脑,上网聊天。他自建了一个同城的厨师聊天室。每天下班后,便到聊天室里和同行切磋,获益颇多。当然,每晚的聊天室里大多都是那几个人,时间一久,彼此间都很熟悉了。可今晚,聊天室的名单列表中,多了一个叫“薄荷盐”的人。

薄荷盐自我介绍,说自己出售薄荷精盐,在网上看到这个聊天室,便进来推销一下自己的产品。还说各位厨师如果想买,可以送货上门。盐巴见得多了,可从没听过什么薄荷盐!因此,聊天室里的其他厨师都只是把这当成一场玩笑。邓池却不禁有点好奇,因为价钱便宜,他索性让对方明天送几包过来,见识一下什么叫薄荷盐。

隔天,老太太刚走,就有人按响了门铃。开门一看,是一个女孩,淡眉淡眼,但浑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女孩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说自己叫宝儿,是聊天室里卖薄荷盐的人。因为是周末,邓池正在厨房里照着菜谱学做新的菜式。他接过盐巴,付了钱,三言两语便把宝儿打发走了。

关上门后,邓池才仔细打量了袋子里的盐巴。这薄荷盐果然和普通的精盐不一样,颜色浅绿,柔和的浅绿色穿过透明的塑料袋,映入了邓池的眼眸。邓池只觉得心旷神怡,刚才屡试屡败的懊恼顿时一扫而光。他拆开包装,往锅里撒了些薄荷盐。正在锅铲挥舞间,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便已经呈现在眼前了。尝了尝,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今天学的是一个难度颇高的菜式,刚才做了好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可是这最后一次,味道绝佳,无可挑剔,还散发着淡淡的薄荷味,就是饭店里的名厨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来。这道菜,是邓池有生以来吃过的味道最好的一道菜。

正惊讶不已,饭店老板打来电话,说今天临时来了个顾客,中午要摆几桌宴席。由于时间紧迫,而且没有预约,弄得老板措手不及。大厨又住得远,因此老板只好让邓池先过去,把前几道菜应付了。等大厨赶到,再让大厨接着做其他的菜式。

挂了电话,邓池提着薄荷盐的袋子,匆匆赶到了饭店。人都到得差不多了,邓池赶紧用薄荷盐做了几道菜,充当先锋。没一会儿,大厨也赶到了。可菜还没做几样,那位摆宴席的主人在老板的陪同下,走进了厨房,说:“一开始的几道菜味道真是不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棒的。可刚才又上了两道菜,味道却比前面的差了很多,好像不是一个人做的。怎么回事?”

老板赶紧解释,说前面是邓池做的,后面的两道则是大厨的拿手绝活。可顾客还是拍着邓池的肩膀说:“小伙子,手艺不错!这场酒席,就由你来负责了。”一旁的大厨气得直翻白眼,邓池却欣喜若狂。这场酒席,顾客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散了后,还觉得意犹未尽。

老板给邓池发了个厚厚的红包作为奖金。回到住处后,邓池雀跃不已。想不到短短数日,自己的厨艺竟然有了这么大的突破!满心欢喜的他,照着菜谱,用普通的精盐又做了一道菜。可这回,色香味却差了很多。难道,是薄荷盐的关系?邓池想问问宝儿,这才想起忘了向宝儿要电话号码了。

没几天,邓池的大名就传遍了大街小巷。附近的人都知道,邓池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天上有地下无。于是,饭店里天天人满为患。邓池也从二厨升到了大厨,成了饭店的顶梁柱。

一个星期后,房东老太太回来了。老太太有点反常,甚至没跟客厅里的邓池打招呼,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多久,房里传出了老太太的哽咽声。刚参加完侄子的婚礼,不是应该满心欢喜地回来吗?邓池觉得奇怪。眼看着天都黑了,老太太还是不出来吃饭。于是邓池做了份蛋炒饭,敲响了老太太的房门。

开了门,邓池发现,老太太的眼里满是血丝。老太太不愿拂了邓池的好意,便勉强吃了一口。可一尝,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没多久,便把一碗蛋炒饭吃得精光,还抹着油光滑亮的嘴巴说:“嗯,青青的葱丝,金黄的蛋花,还有白花花的大米,好几年没吃过这么好的蛋炒饭了!特别是味道,不淡不咸,还有着薄荷的味道,真是好极了!我女儿以前也经常做蛋炒饭给我吃,味道跟你做的一样!可是这几年来,我总觉得吃的东西都一个味道,味觉也没了。没想到今天,又尝到不一样的味道。”说完,老太太突然又伤心了起来,关上了门。

隔天,邓池向楼下的物业管理员打听老太太的事。管理员说:“你说的那个老太太,也真够可怜的!年轻时离了婚,带着唯一的女儿生活。她的女儿很孝顺,前几年偏偏出车祸死了。老太太上了年纪,本来身体各器官都退化得差不多了,加上这个打击,一下子便得了味觉失调症,食不知味。老太太又很热心,经常做了饭菜,送来给我们吃。那些饭菜,有时候太淡,有时候又咸得要命。只是,大家都很同情老太太,所以每次都是装出笑脸把饭菜吃完。”

邓池呆愣半晌。这么说,老太太味觉失调已经好几年了,怎么一碗蛋炒饭就唤回了她的味觉?想到昨晚用的薄荷盐,邓池的疑惑更深了。难道,又是薄荷盐的功劳?他想问一问宝儿,可接连几天,宝儿都没有到聊天室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晚上,邓池下班后都会用薄荷盐做几道菜,然后请老太太一起吃。说也奇怪,老太太的味觉慢慢恢复了,连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

薄荷盐快用完的时候,邓池终于又在聊天室里等到了宝儿。邓池连珠炮似的问出一大串问题,宝儿于是解释说,自己的祖上曾是御厨,厨艺高超,薄荷盐的配方便是祖上发明的。她一心想让更多的厨师心想事成,于是到聊天室里叫卖,可大多数人却把她当成了骗子。至今为止,只有邓池一人买过她的薄荷盐。

没过多久,老太太的味觉彻底恢复了。从医院回来后,老太太拉着邓池的手,流着泪说:“我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出味道了,多亏了你!我女儿出了车祸后,我食不知味,才得了味觉失调症。后来,因为你做的饭菜,和我女儿做的完全是一个味道。所以,我的味觉又慢慢被唤醒。”说完,老太太又从抽屉里拿出女儿的照片。邓池一看,心里顿时一震:照片上的女子,不就是曾来这里送过薄荷盐的宝儿吗?

想到这里,邓池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梁直爬上来。隔天,等老太太出去买菜的时候,他就留了一张纸条,说临时有急事,要搬回饭馆住。至于押金和多交的租金,就不用还了。做完这些事,邓池拎着行李,逃一般地跑出了这个地方。

饭店很狭小。通过协商,老板才同意邓池住在里面。

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深夜,邓池正要关门,却发现街角走来了一个蹒跚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来是房东老太太。寒风阵阵,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走着。突然,一辆摩托车擦身而过,老太太踉跄了几步,眼看着要摔倒了。邓池来不及多想,赶紧冲了过去,扶着老太太。

老太太抹了把汗,从怀里掏出一叠钱和一个密封的纸袋,笑嘻嘻地对邓池说:“这钱是找给你的。还有这个纸袋,是管理员送来我这里,说有个女孩寄在他们管理处,要管理员一定要送到你手上。女孩还对管理员说,这个纸袋对你非常重要,一定要送到。我怕误了你的事,就赶紧送过来了。可我只知道你在这一带,又不知具体在哪个饭店,所以找了大半个晚上,到处问人,才找到这里。”

老太太走后,邓池拆开纸袋,发现里面竟然是几包薄荷盐!关了门后,他赶紧打开电脑,终于在聊天室的名单里看到了宝儿的名字。宝儿发过来一段话:

自从我走后,我妈的味觉就完全丧失了。送薄荷盐给你,是希望你代替我,完成我未完成的事情。用薄荷盐做菜,做出来的味道就跟我做的一模一样,这样才可以让我妈的味觉恢复。我不想直接和她见面,是不想再勾起她的伤心。现在,我必须走了,去开始另一段人生。保重。

之后,宝儿便离开了聊天室。

邓池呆呆地看着电脑,脑子里像有架机器在飞快地旋转。这半年来,因为宝儿的薄荷盐,自己从二厨升为大厨,还拿了不少奖金。算起来,这些钱足足有好几万!想了半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自己受人恩惠,就有责任照顾好老太太。

很快,邓池又搬回了老太太家。他在楼下租了一间店面,开起了饭馆。虽然那些薄荷盐已经用完了,但老太太的味觉已经完全恢复。在老太太的指导下,邓池的厨艺突飞猛进,饭馆顾客盈门,天天爆满。来这里吃饭的顾客,看着忙进忙出的邓池和老太太,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亲昵的母子。

邓池知道,宝儿已经离开这里,或许已开始了另一段人生。但在他心里,那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同那些浅绿色的薄荷盐一样,已经成了他记忆里最柔软、最温暖的部分。两年后,饭馆重新装修,邓池把饭馆的名字改成了“薄荷园”,所有的色调都采用浅绿色,图标也很特别,是用一包盐巴的图案作为饭馆的图标。每次有人问起,邓池总会说,这代表着他对一个女孩的祝福。

〔责任编辑 方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