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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薇访谈:异质的隐秘之美

2009-08-18梦亦非

诗歌月刊 2009年7期
关键词:帕斯爱情诗歌

爱情的形象

梦亦非:请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和你的诗歌生涯。

周薇:从中学的时候我就开始写诗歌,好像第一首是写的一只小猫,不过现在忘记啦.曾经有位女诗人说过:“艺术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来者不拒,非常和善宽容,其实在内里是个极端冷酷残忍的世界。”或者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与感觉,当你开始做决定的时候仿佛什么都很简单,而路总是在走到最后时才发觉艰难。

在我进入了诗歌的领域以后,我才发现那些站在诗歌上歌唱的人们,他们的高度是我永远无法到达的净地。在叶芝面前,在博尔赫斯面前,在帕斯面前……在所有纯洁的灵魂翅膀下面,都有一颗敏感而严谨的心,而我自己是多么卑微而平凡的一个。

回首我在作业本上写下的第一首诗到现在,我的心情不知喜忧转换了几次。由最初单纯写作的快乐到如今思考的沉默与越走越艰难的困惑。

但是诗歌不允许我放弃。哪怕我仅仅只是那么普通的一个,可是当我写下自己灵魂歌唱的声音的时候,当我忠实地记录下深夜里独自地拷问与独白的时候,当我为一个词语而费尽神思的时候……当我认真而专注地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快乐!

我想只要我们用心去做了,无论结局如何,当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我们的眼里、心里会有阳光、有风、有美丽的夜晚与星星、有一切美好的事物与感受,这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选择的是什么道路,只要能够走得快乐无悔,这就是最美丽的人生!这就是我所热爱的诗歌!

梦亦非:我注意到你的诗中,爱(包括爱情)是一个常见的母题,我们认识快十年了,这十年来你似乎没有更改过对这个母题的热爱。

周薇:也许是吧。爱,是人生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同时也充满了不确定性,就像流水,远看它无处不在,近到眼前,水一直在向前,你永远也没有办法握住流远的水。但是我个人认为,爱并非是我全部的写作目的和主题。死亡和黑暗,或者光明与安宁也同样是我一直在追寻的,或者迷恋的主题。

梦亦非:事实上,我们这个时代将爱情改造成了一个“题材”,一个进入女性生命内在的通道,一个写作中的“话题”,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但它不是原初意义上的爱情本身。许多人写过“爱情题材的诗”,但不是爱情诗。而在你的写作中,我还能发现纯粹意义上的爱情诗。这意味着什么?

周薇:也许我一直在爱着,与现实无关,与目的无关,与对象无关,我觉得让我说东西出来,好难只有当自己反拷问自己时,才能和真正的灵魂对话,说起诗歌,说起生活,我似乎总是过得一团糟。我想过做永远盛装的孩子,出席这场一个人的盛宴。微笑着走向死亡的尽头。

有时候向往阳光,微笑,明亮物质的东西,但是本性里其实是阴冷,自私,伤害,永远是与快乐的往事相隔如梦,而只有诗歌能让我写得痛快淋漓,写得真实,写得毫无防备。就像贪念一杯好酒,贪念一个美梦,我贪念,这种坚强和软弱,贪念,这种自说自话,不需要珍惜的药。

诗歌带我飞过很多地方,帮我长出我自身并不能长出的翅膀,帮我喊出了我不敢喊出的声音,甚至帮我流出了我不能流出的泪水,给我这一生,添加了灿烂的一笔,尽管这是阴冷潮湿的一笔,相对于我过得虚伪遮掩的一生,诗歌是我唯一真实的面具。而它总是看到我在夜里一再地落泪。它见证我为了忘却地记忆。见证了我如何冷酷地缝合一个又一个的伤口。而它保持沉默和高度。这就是诗性。虽然我不懂,但是我是它的仆人,卑微地贪婪的仆人。

而我们行走在路上,像无知的孩子,不懂得得失,不懂得慈悲,甚至不懂得感恩,不懂得这美景是如此美丽,而又是如此短暂,值得我们如此珍惜。而我们总在错过,一路走来,我们总在错过。而那深夜里突然而来的伤感,用什么来填补,这种感受只能隐匿在文字之下,才能存活得更久一点。

如果诗歌是那坛叫“醉生梦死”的酒,我愿意长醉不醒。

梦亦非:我近年来的努力是写一些“日常题材”的诗,比如友情,爱情,景物、赠别等等,我们的时代缺少这些农业时代常见的美好的东西,我们的写作中也少见,找到自己的一种方式去恢复这些东西,也许是很有意思的事。你似乎可以在“爱情”这个题材上努力?

周薇:其实我感觉我的诗,或者不能叫诗,只能叫些小东西,一直都是冷酷无情的,在这种冷酷中向往中一点温热,不要太多,就像一些金属物质,比如钢铁,我一直对这种物质感觉害怕,因为相对于它的坚硬,皮肤就会过于柔软。但是握住冰冷的钢铁时,感觉到比自己还冷的东西,在手心里慢慢变热,那就是一种安慰,一种讽刺,一种心酸。这也许是爱的本质,互相温暖,但也脆弱得会彼此伤害。

蝙蝠的神秘

梦亦非:我明白你所说的,我在你的诗中看到一种“歇斯底里”的异质,表现为一种被撕裂或加速到极端的变形的美。

周薇:是,那是一种比所谓正常节奏更快,更具有疯狂的下坠感,毁灭感的飞翔速度。就像以前有个西腊神话,有个人为他的儿子用蜡烛做了双翅膀,当他儿子飞在阳光下的时候,蜡烛溶化,他下坠,他失落。那种完全把自己交给地心吸引力的时刻,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有一种解脱,更有一种自暴自弃的伤害。

梦亦非:说到这,我想起你一首写蝙蝠的诗,你似乎就是那个“蝠”的形象,在文字中,在诗坛上。

周薇:我一直对蝠的定义耿耿于怀。它不是兽不是鸟,在兽外在鸟外,被谁都不认同,找不到归属感。可能也是这种内心的寂寞,才让我对“爱情”这个题目,充满了报复和执着。蝠是一种没有立场的动物。

梦亦非:所以你的诗中会有一种哥特式、神秘主义的东西。

周薇:呵呵,应该有血腥的。我看过左拉的一部小说叫《红杏出墙》,他在那部小说里把人分了四种性质的,有一种人就叫多血质,特别冲动、神经质、隐忍。

梦亦非:这与你有点像啊,你不但冲动,还表现得比较偏执、异类。这在生活中未必是好事,在诗中,却绝对是好事。

周薇:在生活中,我是驯服的、温顺的,越极致,在诗歌中就会越疯狂,也许与我星座有关。我的内心深处,有两种性格的人,在孤独的城堡中,远远相望,不能对话,彼此深爱又彼此厌倦和仇恨。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寂寞,水中的空城。在这一点,我觉得我像卡夫卡,他想生活在地底,平时孤独的思考、生活,当他忍受不了时,他希望他的未婚妻能下来陪他,更多的时候,他拒绝和排斥她,所以他们分分合合。其实,从人性来说,这不仅仅是自私,更是一种对寂寞的顶膜,就像吸毒一样,抗拒不了,也戒不掉。有时候,我也像生活在古井中,偶尔有清风拂过,能让我感悸动。但悸动过后,我仍是孤独的井水,不管生活怎么折腾,我只能满含热泪,在冰冷的文字中寻找安慰。

梦亦非:我也注意到你诗歌中的冲突:希望与失望、白昼与黑夜、平静与激情之间的搏斗,结果在文本是呈现为感伤、破碎。似乎生活于你而言是一种负担。但你不是逃避而是沉入了生活的“井底”。

周薇:这就是矛盾吧。以前我也和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不能做到黑白分明,我总是在中间状态,没有鲜明的态度,对于生活也是,我不能放弃生活,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也不能放弃梦想,因为那让我更痛苦。所以我对自己在内心深处是唾弃的,又是同情的,是绝望的,又是哀怨的,就像冬眠的蛇的一样冰冷无情,连自己都可以伤害了,更别说要放弃别的鲜血,但同时,我又是软弱,充满了不切合实际的同情心,对谁都不忍心伤害,结果只能伤害自己。佛和魔,天堂和地狱一直在我两边,我是一个没有立场的人。比如这样的诗:

王六从乡下往城里扒拉时

偷过鸡,逃过票

抢过钱

王六那时不叫王六

叫王二

到了城里王六发了财

不叫王二那土疙瘩名字了

他改叫了王六,如果能够六六大顺

如果王八不是骂人的词就更好了

他给学校捐了点钱

就和老孔平起平坐

那天王六从新来的女秘书身上爬起来

电视正放到旧社会美国大兵用一个馒头就侮辱中国

妇女

他趿拉着烟头,提着裤子

他转过脸,扔给秘书一条手链

他操着乡下的方言骂

耻辱啊!不知耻辱的女人!

为了个馒头就卖身

一定没有文化

她娘的就不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吗?

——《失踪之后》

你看,也有与爱情无关的诗。

梦亦非:所以,这一切让你的写作较为破碎,风格多样,唯美而残酷,你并没有关注现实生活对写作的影响,更多是个人意义上的“边缘书写”,这也是我在众声合唱的诗坛中,在顺大流的诗坛中一直没发现你的原因,也是我尊重你的原因,你一直坚持自己的方式:诗歌的方式与生活的方式。

周薇:是的,这也是我想修正的说法的一个原因。我的诗歌,与爱情无关,与一切无关,只是因为我想写,就像是笔有了生命让我的手指舞动一样,那种感觉,让人圆满,又想落泪。其实我也是个很安于孤独的人,因为一个人在那样的生活方式久了以后,就会习惯。如果故意改变,反而会因为失去场景而慌张。我的场景就是一地破碎的月光,我的写作没有崇高的目的,或者是现实的意义,只是因为文字和笔的爱恋。

梦亦非:没有对象的爱情,与我一样,所以我一直我的那些爱情诗为“伪情诗”。

周薇:也许不,我的那些不叫情诗,如果非要定义,我愿意叫它们解剖式、冰冷、金属、无情,充满了理智,又有天堂的灯光,我习惯这样在灯下,解剖自己。也解剖别人,不弄到伤痕淋漓不尽致。

素朴与感伤

梦亦非:好吧。我们来谈一点八卦?你写诗受到过哪些人的影响?

周薇:天性的吧。很久以前读过席慕蓉和翟永明。还有就是懒。因为懒得表白,或者懒得让人了解,所以我选择了诗歌。

梦亦非:西方的诗人呢?

周薇:普拉斯、帕斯、叶芝。

梦亦非:你倒说说普拉斯与帕斯对你的影响,你们之间有中神秘的相似。

周薇:我喜欢帕斯,比喜欢叶芝还喜欢。我记得帕斯有首诗,写到了一个关于暗夜中的烟头,那让我感觉充满了神秘性、智性和一种迷茫与孤独。帕斯的本质是羞涩而孤独的,还有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和普拉斯一样,他们是一种毁灭的使者,毁灭一切信仰,不驯服于任何事物,包括死亡,所以他们选择自己的方式,那就是拒绝。

梦亦非:普拉斯的“疯狂”加上帕斯的历史倾向加上叶芝的幻像,就成了你。

周薇:我没那么复杂啦,我其实很简单也很平凡,安于平凡,在月华下偷偷生长成精。

梦亦非:中国当下诗人你欣赏哪些?

周薇:可以保持沉默吗?很多东西,要通过时间去验证。

梦亦非:好。你想写出什么样的诗,或者说在你的想像中,什么样效果的诗是你一直努力逼近的?

周薇:白开水一样的简单的句子,没有深奥的句子,却能打动人的句子,所以我在学习节制,因为倾诉的欲望,已经妨碍了我的写作。

梦亦非:那就是席勒所说的“素朴”的诗;我们七零一代也在向这方面努力了,这是成长的表现。

周薇:简省的句子更深入人心,不带感情色彩,却能让别人有喜怒的句子。我没有关于这种理论的收集,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看来不读书是要落后啊,人家早已经总结出来,我却在要生活中自己摸索。

梦亦非:这类诗人,席勒说:“他的心灵不像贱金属那样留存于地表,而是像黄金黄色样必须到深层去探寻。他被自己的作品遮蔽着,正如上帝被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遮蔽着。他就是他的作品,因为作品就是他本人。”

周薇:就我本人来说,我很认同这种说法。有种说法叫,人诗意地栖居。

梦亦非:感伤的作品易于表现才华,“感伤的艺术家的效果不是快乐祥和,而是紧张,是和自然或社会的冲突,是难以满足的渴望,是现时代人所共知的神经质。”以赛亚·伯林在评论威尔第时这样说。你以前是感伤的,你想要往素相的方向转变。我最近的写作也一样。

周薇:我没有才华,我不想写自己的伤痛,我想人家看到我的文字想起自己的伤痛或者幸福,就像看生活一样真实,以前我抗拒生活,现在我在努力生活。

梦亦非:你想写素朴的诗时,你成熟了,素朴的诗句就像沙滩上的木棒,洗净了虚浮的东西,简洁,轻,但它却保含了沧桑与过程。

周薇:人必须要经历沧桑才懂得珍惜美好,也才会有深度。

梦亦非:陶渊明就是素朴的,年轻时你不会喜欢它,但上了年纪后会喜欢,因为素朴的诗是准确的、直接的,非要有过经历的人才明白它的妙处。

周薇:就像真正的美女懂得洗尽铅华一样因为那样的美,与岁月已无关,而是一种态度,一种姿势。我喜欢王唯那样的诗,留白很多,让人回味。

关于女性

梦亦非:你的诗歌野心是什么?

周薇:引起共鸣,毕竟一个人自说自话,也很可怜不是吗?

于一朵花的开放

嘘,小声些

冬天的太阳往后退去

现在就等这朵小玫瑰开放了

躲在玻璃罩下面

花瓣绽放我们无语的秘密

这些秘密,在水中

一缕一缕,渐渐远去

我们坐在很远的地方

听着风,把椅子一次又一次

往后挪着,那些阳光就永远不会下沉

花朵也不会再枯萎

——《花痴》

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首简单的小诗。

梦亦非:你是越来越本质了。

周薇:人老了,就应该去承受本该自己承受的东西,那怕冷落,不可能逃避一辈子。

梦亦非:在你的生活中,写诗让你更幸福还是与生活冲突,你家里人反对你写诗吗?

周薇:家里人不理解,但不反对。我爸还看过我的诗,尽管他们不懂。我说过,诗歌,让我在和生活的冲突中,得到了缓冲和发泄,所以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在诗歌中,我是幸福的,在生活中诗意地生活,自顾自地开放。

梦亦非:你是如何看待“女性诗歌”这个概念?

周薇:我觉得,女性诗歌,是被男性强权思想下逼出来的一种生存方式。就像三八节一样,也像媒体歌颂的爱情一样,因为这些东西在人类生活中已经快要绝种,所以才贴个商标保护一样。女性诗歌也是同样的,但是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坚持才最重要。

梦亦非:其实我一直没把你当作女诗人,而是当作一个“诗人”。

周薇:谢谢你的认同,我也不太喜欢和人家交流的时候,他们以女性诗人的目光看待我,人的本质是一样的,我不想凭身份得到特殊待遇。你的认同如果是来自我的诗歌,我会更开心,所以我现在朋友越来越少,而生活化的东西越来越多,俗了,但大俗亦大雅,或者雅与俗的界线与我来说毫无意义。

梦亦非:在我看来,有很多事情没办法解释的,所以你只谈你的诗歌好了。

周薇: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太怕人家不了解那种感受,所以话总是说过、说多,如果能够在精彩时戛然而止,那一定有更好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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