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娇,然后逃离
2009-08-18伍明春
伍明春
谢宜兴是当代福建诗坛为数不多的几位创作力持久和稳健的诗人之一。自1980年代末至今,他的诗歌写作在质和量两个方面都一直保持着一种上升的态势。对乡村经验的独特想象和对当下生存状态的深切介入,使得谢宜兴的诗已然跻身于当代汉语诗歌的优秀者行列。而诗人最近创作的系列诗作《北京日记》,以一种相当整齐的质量,向我们展示了富有活力的诗艺新增长点。
所谓“系列诗”,意指诗人在某一个时间段之内相对集中地创作出的一系列具有相似主题的作品,但又各自独立成篇。这样的系列诗显示了当代诗歌写作重新审视个体经验、回到语言现场的某种自觉意识。譬如,臧棣近年创作的“协会系列诗”就是其中的代表。显然,谢宜兴的《北京日记》也可以当作“系列诗”之一种进行解读。
“北京”作为一个巨大的符号,一方面,它积淀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另一方面,它又指称一个光怪陆离的现代大都市。面对这个难以把握的表达对象,谢宜兴既不像郭沫若等五四新诗人那样为工厂的黑烟囱高唱赞歌,也没有采取西方现代主义诗歌那种决绝的批判性姿态,而是独辟蹊径,首先以一种撒娇的话语方式向它靠近:“……我免费欣赏长安街的落日/挂在西单上空,像一个毛绒绒的线团/原来长安街是一条笔直的毛衣棒针/粗大的毛线绕了一环二环三环四环五环/我第一次这么真切地体会到祖国是母亲首都是心脏/最是温暖母亲的心啊,我才到/北京就拿出了绒线球想为我织件毛衣御寒”(《长安街的落日像绒线球》)在这里,“祖国-母亲”、“首都-心脏”这两对已经被磨损得毫无新意的意象组合,由于加入了“绒线球”、“ 毛衣”等充满母性温暖色彩的新元素,其表现力被重新激活,原本十分抽象的符号也变得鲜活、生动起来。而在《妈妈的北京,我的角饼》一诗的后半部分,作者更是通过一段温馨的童年回忆,使前半部分出现的祖国、人民、首都等“大词”落实到一种感觉的精微传达上:“从现在开始我要在北京呆上半年/往后的北京与我谁也不欠谁/就像小时候过中秋节妈妈把角饼按人头等分/说月饼本来就叫‘角饼,一人一角/中秋节还早,可我仿佛已闻到团圆的味道/哦,妈妈的北京,我的角饼”,从而有效地避免了意象符号“空心化”的危险。
然而,谢宜兴很快就敏感地察觉到,自己与北京之间的关系,更多地体现为水土不服的诸种症状。譬如,面对令人晕眩的后海夜色,诗人不免发问道:“后海,一个日里潮退晚间潮涨潮汐不变的海/一个白天睡去夜里醒来时差颠倒的海/分明是一个长满荷花的宁静的湖/为什么都认为是一个流淌着欲望的骚动的海”(《后海月色》);错综幽深的地铁似乎喻示着北京某种隐秘的内心生活,让诗人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南方的窘迫:“今晚从长椿街到万寿路再一次感到/地铁口就像这座城市的鼻孔在呼吸/它吐纳皇城的地气人气和/这座城市深藏的隐秘幽暗飘忽的气息/北京一定有很多个鼻孔,我想/可哪一个才能让我接通北方的底气”(《北京一定有很多个鼻孔》);在北方司空见惯的凛冽朔风,也被诗人想象成惨烈凄厉的狼嚎,并且融入了自身的某种生命经验:“这一群无家可归的狼,奔命的狼/我分得出它们粗重的喘息呜咽的悲鸣和/凄厉的哀吼。是饥饿寒冷,还是疲惫恐惧/我看见那么多尖牙利爪,它们想/撕开我的窗缝,掀翻我的屋顶,或者/拔起窗外的杨树撞开我紧闭的房门/一整个夜晚,我倾听着窗外渐行渐远的狼群/却仿佛谁在撕扯着我的长发……”(《一夜狼吼》)。此外,《香山是个小土丘》、《经过一座即将竣工的大厦》等诗则以一种调侃的方式,较为曲折地表现了某种不适感。造成水土不服的原因,按照诗人在《一个土做的人偏生着水做的命》一诗里的解释,归根结底,是属于南方的水命和北京的土命两者之间的格格不入。这个解释尽管显得有点唯心色彩,却也十分耐人寻味。它不像一般的外省想象那样采取一种对抗性的抒写策略,而是以个体生命体验的丰富变化来折射边缘与中心的龃龉。
当水土不服的症候越来越重,诗中的逃离主题也就渐渐浮现出来。这种逃离,当然不是仅仅是地域意义上的,更体现为一种文化心理意义上的躲避和回归。《北京日记》系列诗中故乡人事和童年经验的不断闪现,正是逃离主题的种种表征。异乡一面斑驳的屋墙,让诗人看到了童年时代的老屋和祖母手里的灯笼(《西墙的阳光》);而在《一个人的圣诞节》,“一个人把天躺黑把自己躺成夜海上的孤岛”,童年回忆更是泛滥成灾:“我想起童年的伙伴,那个穿白裙子教我们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的小女孩/想起曾经一起游泳的舢板一起上山的柴刀/还有放学路上遗失的小半块橡皮擦”;被林立的高楼围困的北京的平房和胡同,“下斜街,顺河巷,我喜欢这浑沌的市井味/让我想起掩藏了我青春岁月的乡村小镇”(《北京的高楼像篱笆》);甚至连北京冬日的寒风,也和“小时候砍柴脸被菅草划破手被柴刀误伤”联系在一起(《锋利的空气》)。当然,千里之外故乡的亲人的挂念,也构成了逃离的巨大动力。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在《短信》、《两只小布谷》、《梦中的父亲像一张纸》等诗中得到有力的印证。
值得注意的是,《北京日记》系列诗中多次出现“另一个我”。这“另一个我”和“我”之间构成了一种相当微妙的相生互动关系。有时一方打量着另一方,似乎有一些困惑:“想不起谁告诉我冲下陡坡如果恰逢汽车经过的危险/我远远地站着看另一个我冲下陡坡/可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呢?……”(《梦中的父亲像一张纸》);有时两者对视和对话,显得很默契:“看见另一个我正从楼下的巷子走过/在抬头看见阳台上的我的时候/他在心里嘀咕,你为什么要站得这么高/你就不能在生活中低下来么”(《站在面西的阳台上》);有时也干脆各自封闭:“另一个我沉默了,他的思念蒸干了大海/‘海枯成盐石烂成粉倾天而下,你以为那是雪花吗”(《2006年岁末的第一场雪》)。“另一个我”和“我”之间的这种暧昧纠缠关系,其实泄露了诗人内心的焦虑和矛盾,也为逃离主题的表达提供了一个出口。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诗中形而上的、轻盈的“另一个我”引领着现实中的“我”逃离都市喧嚣,逃离当下沉重的现实境遇,逃向梦境,逃回乡村和童年记忆。
就整体效果而言,《北京日记》系列诗的写作是较为成功的。一方面,它有效地超越了那种简单化的外省想象模式(要么高声赞颂,要么全盘否定),把对北京的想象和乡村经验、童年记忆等元素揉合在一起,收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另一方面,这些诗打开了谢宜兴诗歌写作的一个新向度,展示了不少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