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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吉尔伯特:他的女人,他的诗,他的漫游和隐居

2009-08-18柳向阳

诗歌月刊 2009年7期
关键词:吉尔伯特匹兹堡旧金山

柳向阳

我们不能用通常的眼光看待吉尔伯特。他从小受苦,但成年后对世事漫不经心;他凭处女诗集一举成名,但避名声如瘟疫,一离诗坛就是十年二十年;他一生中有过许多亲密的女人,但大半生都是孤独一人生活;他在匹兹堡出生长大,但长期在希腊等地漫游,在旧金山等地隐居。更有甚者,刚过完80岁生日他就宣布:“我还不想过平静的生活。”这就是吉尔伯特!

2005年,诗人莎拉·费伊(Sarah Fay)对八十岁的吉尔伯特进行了长篇访谈,在序言中说:“在杰克·吉尔伯特参加公共朗诵的少数场合——无论是纽约,匹兹堡,或是旧金山——并不意外的是,听众中有男人有女人告诉他:他的诗歌曾经怎样挽救了他们的生活。在这些集会上,或许还能听到关于他的野故事:他是个瘾君子,他无家可归,他结过几次婚。”费伊专门替吉尔伯特做了澄清:“现实生活中,他从未吸毒成瘾,他一直贫穷但从未无家可归,而且,他只结过一次婚。”

吉尔伯特(Jack Gilbert)1925年生于匹兹堡,十岁丧父,开始与叔叔一起帮别人家熏除害虫。高中辍学,开始挣钱养家:上门推售“富乐”牌刷子、在钢厂上班,还继续帮别人家熏虫。“氰化物闻上一口就能把你熏倒,几分钟你就死了,”他几十年后感叹说,“这样长大真是让人恐怖。”他在《拒绝天堂》一诗中讲到匹兹堡河流沿岸的工厂,他曾在那儿工作,“并长成一个年轻人”。后来,由于校方的笔误,他被录取到匹兹堡大学,1947年毕业,获学士学位。吉尔伯特在匹兹堡大学遇到他的同龄人、诗人杰拉德·斯特恩(Gerald Stern),于是开始写诗。

吉尔伯特离开大学后就开始了他的浪迹天涯之旅:先到巴黎,顺便为美国《先驱论坛报》工作。2005年诗集《拒绝天堂》中有一首诗《在我身上留下了多少》回顾了这段生活:

我记得荒凉而珍贵的巴黎冬天。

战争刚刚结束,每个人都又穷又冷。

我饥肠辘辘,走过夜间空荡荡的街道

雪花在黑暗中无言地落下,像花瓣

在十九世纪的末日。

后来他在意大利呆了几年;在那儿遇到了吉安娜·乔尔美蒂(Gianna Gelmetti),他生命中的第一场伟大爱情。但没有结果:对方父母对吉尔伯特能否为女儿提供经济或家庭保障产生了怀疑,劝说他主动放弃。于是吉尔伯特收拾行囊,回到美国——旧金山——他的诗人生涯或者说隐士生活正式开始。多少年以后,吉尔伯特在诗集《大火:诗1982-1992》收录了一首《起舞的但丁》,献给吉安娜·乔尔美蒂;这首诗成为他的代表作之一。

五十年代的旧金山,一场反传统的文化运动正方兴未艾。吉尔伯特在旧金山一住就是十年(1956-1967),经历了“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运动。其间参加了杰克·斯帕舍(Jack Spicer, 1925-1965)在旧金山州立学院举办的“诗歌魔术”车间,还与金斯堡等人做了朋友。据说,吉尔伯特开始不大喜欢金斯堡的诗,后来有一天金斯堡在吉尔伯特的小屋里大声朗读了刚写完的两页诗,吉尔伯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就是《嚎叫》的开头部分。但我们要记住,吉尔伯特的诗与他的旧金山朋友们的诗不同,正如他提到杰克·斯帕舍时说:“你必须明白杰克和我很不一样。”

在旧金山,吉尔伯特留下了丰富的浪漫史。首先要提到女诗人劳拉·乌列维奇(Laura Ulewicz, 1930-2007),与他同为“诗歌魔术”车间成员。吉尔伯特在2005年一次访谈时还讲到一位名叫安娜的女友,“之前我们有一段狂野的关系”,那天晚上去和她说再见,最后一晚了,“她正安静而悲伤地收拾着房间,而我照顾她的儿子,把他往上扔再接住。”《想要留下一些东西》这首诗记录了这个镜头。当然,还必须提到林达·格雷格(Linda Gregg,1942-),当时旧金山州立学院的学生、他生命中和诗歌中的第二个重要女人。这里要补充一下:吉尔伯特的许多诗是直接取自生活,这是他和许多现代诗人的区别。前些年吉尔伯特在一次访谈时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能四次陷入爱情;这样一算,他说,他这一辈子应该还有一次!

1962年,37岁的吉尔伯特出版了处女诗集《危险观察》(Views of Jeopardy),一鸣惊人,转年获耶鲁青年诗人奖,并与罗伯特·弗罗斯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集并列获得普利策奖提名。《纽约时报》称吉尔伯特“才华不容忽视”,西奥多·罗特克和斯坦利·库尼兹赞扬他的直接和控制力,斯提芬·斯彭德夸奖他的作品“机智、严肃,富于技巧。”他的照片甚至上了美国的“魅力”杂志和“时尚”杂志。1964年,吉尔伯特又获得一笔古根海姆奖金。当此时,吉尔伯特俨然是胜券在握,前程不可限量;他该怎样地踌躇满志呢?——他消失不见了!一去二十年。

原来,他要主动地放弃,正如他说的:“我不为谋生或出名而写诗。我为自己写诗。”其实,读一读这部诗集中的那首《非难诗歌》,你会明白吉尔伯特从诗歌生涯一开始就具有的主动和自觉——这是他的非比寻常之处。吉尔伯特讲过一件事:在旧金山时,斯帕舍和他在一起经常下棋,但老是输,有一天斯帕舍嘀咕好久,最后说吉尔伯特作弊,说得吉尔伯特摸不着头脑:下棋怎么作弊?总不能把你的棋子给拿掉吧。最后斯帕舍说:你作弊,你在想,你死认真。其实,“死认真”真正是点到了吉尔伯特的核心!

他去了希腊,和他的伴侣、诗人林达·格雷格一起,生活在帕罗斯岛和圣托里尼岛,中间曾到丹麦和英国短住。“杰克想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是清醒的——那些正开花的树是杏树——和沿着小路去吃早饭,”格雷格说,“他从来不关心他是不是很穷,或者是否要睡在公园凳子上。”吉尔伯特后来回忆他们在希腊的时光时说:最美好的就是她的金发和雪白肌肤与碧海的辉映、她准备午餐时忙碌的身影、两人在岛上伊甸园里的徜徉。但他们的爱正一步步走向尽头。《失败与飞翔》一诗用伊卡洛斯的故事隐喻了他和林达的恋情。六年的海外生活之后,这对伴侣回到旧金山,劳燕分飞。虽然此后一直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虽然直到2005年吉尔伯特还在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吉尔伯特很快就遇到了在旧金山的日本女孩野上美智子(Michiko Nogami),并和她结婚;美智子是一个雕刻家,比他年轻二十一岁。他们住在日本。吉尔伯特在日本立教大学教书,一直到1975年,他被美国国务院任命为美国文学主讲,与美智子一起开始了一趟十五国旅行。1984年,也就是他的处女诗集出版二十年后,在他的朋友、编辑利什(Gordon Lish)的支持下,吉尔伯特出版了第二本诗集,《独石》,又一次普利策奖提名,甚至进入了终评名单。同年,十一年的婚姻之后,美智子病逝,时年三十六岁。吉尔伯特两年后出版了献给她的一本纪念册《美智子我爱》(Kochan),收入九首诗作。此后一去十年。

美智子去世后的十年里,吉尔伯特在各地任教,继续写诗,其中许多都是对美智子的怀念;这些诗作收入他的第三本诗集《大火:诗1982-1992》,1994年出版。其中包括了《大火》、《美智子死了》、《在翁布里亚》、《罪》、《被遗忘的内心方言》、《起舞的但丁》等名篇。其中《美智子死了》、《起舞的但丁》自不必多说,即是《在翁布里亚》这首诗,一个有些茫然失措而又风致楚楚的少女,“不管怎么说她很得体”,也实在让人动心。《大火》备受好评,获得雷曼文学奖。在1996年雷曼基金会举行的一次朗诵会上,有人问到他的长期消失,他只是简单地说:他爱上了林达和美智子。但他没有告诉别人:他接下来又是十年的消失不见。

十年过去,八十岁的吉尔伯特又浮出水面,出版了他的第四本诗集《拒绝天堂》(2005),获全国图书批评奖,并接受了《巴黎斯评论》等刊物的访谈。“杰克像一条泥鳅一样跳起来了。“《纽约客》诗歌编辑爱丽丝·奎因说。杰克这次跳得有多高?我们只要读一下其中的几首诗,或者,我们只要读一读第一首《简单的辩护》这三行就知道了:

如果上帝的机车让我们筋疲力尽,

我们就该感激这结局的庄严恢宏。

我们必须承认,无论如何都会有音乐响起。

事实上,吉尔伯特是愈老跳得愈来劲:2006年在英国出版了一本诗选《越界》,又出版了一本诗册《艰难的天堂:匹兹堡诗章》,2009年还要出版一部诗集《特别之舞》,亚玛逊网已经开始预订。

吉尔伯特的诗,主要依靠“具体坚实的细节”或“实实在在的名词”,用笔偏疏偏碎,语言突兀,富于冲击力。他反对修辞化的诗歌。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的诗大多是关于洞察和认识,关于知道和理解,甚至他的爱情诗也往往是关于爱情或婚姻的一些洞察。但实际上,他的诗有时也美得让人揪心,像《爱过之后》,像《在翁布里亚》。几十年来,吉尔伯特主动选择了漫游和隐居的生活,但他作为诗人,连同他的诗歌,却让许多人着迷。按费伊的说法:“对于吉尔伯特的着迷,说到底,是对他的诗歌魅力的回应,但也反映出一种完全不考虑其文学命运和名声等惯例的人生的神秘之处。”因此,即使在美国,不仅有人支持他出版诗集,更有人不断地呼吁“重估”吉尔伯特、“抢救”吉尔伯特。

最后,要提到他的第一本诗集,《危险观察》,如今已经成为爱诗者收藏的珍品:刚刚在亚马逊看到起价400美元,最高1500美元。多年来,吉尔伯特断断续续地居住于麻省北汉普顿;旧金山;佛罗里达。在2005年接受访谈时,他住在北汉普顿:在一个朋友家里租了一个房间,过着一种朴素、孤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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