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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页

2009-08-17韩少功

晚报文萃·开心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乘务扫帚列车

韩少功

小说写到这里,我发现主人公想家了,便让他上了一列火车。这一刻夜已深,整个站台上人影零落。主人公外号“阿贝”——球友们夸他球场威猛,称他为小贝克汉姆。稍感奇怪的是,他入座时内敛礼貌,但对面的妇人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显然受到了惊吓。身旁一个歪头昏睡的胖子,被火车启动声惊醒,一发现他也急忙抢出座椅上的旅行袋,转移到斜对面的卡座去了。不一刻,他的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乘客在远处伸长脖子打量他。

他的长头发有什么稀奇吗?他像杀人犯?神经病啊。他脱下外衣,继续听MP3。但这一刻他倒是看出了车上的异样。他发现男人们大多穿中山装,好几个女人的耳边都齐刷刷挂着短毛刷,有人还套着肥囊囊的大统裤,散发出红薯的气息。

他觉出鼻子里不爽,有一种猪屎臭。大概是他脱口而出,正在扫地的女乘务白他一眼:“你才猪屎臭哩。”女乘务员用扫帚敲打他的脚,意思是要他挪脚,只差没把扫帚直接捅向他的耐克鞋,其动作之粗鲁气得他晕。

球星不跟小女子斗,只好随手抄捡起一本《新时代》消磨时光。有意思的是,阿贝的目光一扎进去就拔不出来。事情是这样,杂志上居然有个奇怪的故事:深夜,站台,火车等等。车上有中山装和小短辫,然后新上车的年轻人感到鼻子不爽,女乘务员用扫帚敲敲他的脚,差点把扫帚捅向他的耐克鞋……唯一的出入,是主人公不像阿贝:他不是江湖艺人,而是个球星。

他咬住指尖,忍不住大叫一声。女乘务赶过来:“没看见好多人在睡觉?你叫什么?”

阿贝这才细看对方一眼。她眼眸大黑大白地分明,戴着两个布套袖,与杂志上写的相同。至于她穿着刻板的制服但翻出了个小花领,挂着短辫但辫尾巴烫成卷毛,算是小说家遗漏了的细节。

“你叫莫小婷?”

“你怎么知道?”

“这书上写的。”

“鬼才信。”

“不信?你今年是不是19岁?是不是有个当兵的对象……”

“你是派出所查户口的?”

“你自己看啊,就在这里。”

对方懒得看杂志。她手提一个带布套的开水壶:“杯子呢,把杯子拿出来,等一下不要说我没送水。”阿贝没有带杯子的习惯。“有可口可乐吗?”

“什么可可可?你结巴啊?”

“你怎么不知道可口可乐?那么农夫山泉、优酸乳……你也没听说过?”

“你说什么呢?”

“你山顶洞人,你兵马俑啊?”阿贝照例把“俑”说成“桶”。

“你才兵马桶呢。同志,这里是红旗车厢,请你嘴里干净点!”

阿贝站起来环顾四周,掏出手机准备给朋友打电话。这时,两个男人堵在他面前,一位是车长,另一位是大个子乘警,都满脸警觉和严肃。车长说:“证件。”

“凭什么查我的证件?”

“你哪来的?手里拿的什么?”

“手机啊。”

“手机?发报机吧?”

“我为什么要发报机?”

“那要问你自己。”

阿贝被关入了窄小的乘务室。他打门和踢门,把一个铝皮桶当足球踢了好几脚。没人理他。他有点累,只好坐下。他看见天花板上,一只小老鼠从夹板缝里探出头来,吱吱两声,又缩了回去。

好在《新时代》还插在衣袋里,可供他继续研究这列火车。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百年石头还是石头……”这是第42页上一位盲老人唱的,可车上并没有这样一位老头。这就是说小说并非预言,但阿贝宽心的时间不够长。小说中的老鼠是怎么回事呢(刚才他已经看见了)?暴雨是怎么回事呢(车窗外的水流已经拉出斜线)?……差点令他晕过去的是:小说在第43页处说到子龙峡,这列火车将与泥石流相遇,车轮出轨,有两节车厢在挤压中升起来冲向高空,散落的车轮在草坡上飞跑……

此时,女乘务进来,发现他的惨白脸色。“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喘着粗气:“前面,是不是经过子龙峡?”

“我什么也不告诉你。”

“你真以为我是特务?有这样仪表堂堂的特务吗?”

“难说,要等保卫处的核查。”

“我们没时间啦!你告诉我,前面是不是要经过子龙峡?”

“就算……那又怎么样?”

“天啦,我们真要出事了。”阿贝怒不可遏地从椅子里弹起来,“我问你,就算我是个特务,我会当着你们的面来发报?我要千方百计来让你们发现我?”

对方看来被这句话触动了,有点不好意思:“要是冤枉你了,我们给你赔不是。”

阿贝懒得说,把《新时代》翻到第43页,要她自己去看。

对方看他一眼,疑惑地把目光投向第43页。列车发生了剧烈晃动,灯光一暗一暗,干扰了阅读。对方有些字不认识,还要回头来请教阿贝,更增加了阅读的周折。阿贝恨不能把从第38页到43页的字句抠出来,狠狠拍进对方的脑袋。但还没来得及这样做,一大群乘客突然登车了,顿时挤得车厢里秩序大乱。阿贝事后还知道,对方在手忙脚乱中丢失了杂志,真是欲哭无泪。

车头尖叫了两声,车身再次剧烈晃动,然后明显放慢速度,大概是进入了弯道或坡道,再不就是又遇到什么险情。阿贝神色一振,全身通了电一般,朝车窗外看了看,几乎想也没想就拉起了吱吱嘎嘎的车窗。

他把两条腿从窗口先放出去,一咬牙,终于跃入黑暗。醒来时,他觉得光线太刺眼。待瞳孔渐渐适应光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菜地里,完全暴露在清鲜的乡村阳光下,全身都是泥,小虫子在脸上爬……

他觉得手机一事还是戳心,便雇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找到了问讯台。一位穿制服的小姑娘看了看他的车票:“这是什么票啊?我怎么从没见过?”

“我6天前买的,就在你们前两站买的。”

“假票吧?”

“我上了车啊!怎么可能有假?”他大叫起来。

对方显然听说了他的手机和MP3,把他当成了一个上门取闹的讹诈者。只有老铁路还算厚道和耐心,戴上老花镜将车票再细看片刻:“20多年前是有过这趟车,是有过这么一场车祸。那次伤亡不小,光我们局就有五六位员工……光荣了。”

“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子龙峡那里还有块纪念碑。”

阿贝决心追查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再奔子龙峡。在子龙峡,一座爬满青苔的石碑果然出现了。从那些红漆剥落的刻字可以看出,2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某列车在此地遭遇泥石流。铁路员工为了搜救车厢里被困旅客,坚持最后撤离现场,不料其中几位被新的泥石流无情吞没。他们的名字是陈某,单某某……阿贝果然在碑面还找到了一个名字:莫小婷。

世界上不会有这样巧合的同名人吧?他捏一捏青苔,发现它是潮的,滑的,应该说真实无欺。他折一折树枝,发现它是硬的,脆的,应该说也货真价实……

他不知何时下了山,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是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上了另一列火车。这列车上有暖气,有高清电视屏,还有可旋转的沙发座,显然让他十分放心,似乎又让他有所不安。他又要了一瓶二锅头,飘飘然从车头游到车尾,像寻觅什么熟人,又几次求看乘客手上的杂志,检查杂志封面。

“我看到第43页了。”邻座一位姑娘合上手里的书,放出一个哈欠,倒在身边男朋友的怀里。阿贝哇的一声差点跳起来,发现那是本封皮花哨的外国童话。谢天谢地。

车速越来越快了。钢铁车轮声时厚时薄时急时缓在脚下响着。列车一下钻入黑暗无边的隧洞,一下又晾在无依无靠的高桥,与迎面而来的列车擦肩而过。这位逃出小说的主人公看见了哗哗而过的明亮车窗,甚至看清了车窗里的男女——那些五光十色的人,想必是无忧无虑的人吧?但他只看到了一节节被速度压瘪了的车厢,看到了一沓薄如纸片的窗口,其实什么也没看清。

附记

值得补记一笔的是,主人公阿贝摘松枝时划伤了手,在稿纸上五官收缩成一团,曾忍不住回头冲着我(即本文作者)大叫:“你乱写些什么?小说里那傻丫头不是没死吗?怎么又冒出这块碑让我找找找?”

“是吗?”

“怎么不是?第43页里可没有这一条,我记得很清楚。”

我叹了口气,“是的,她在小说里是没死,但你得知道,小说毕竟不是生活,更管不住生活。有时候,作者拿她这样的人也没办法。我承认对你的了解有限,本来也不想这么写,但《新时代》的编辑一定要我填满八个版面,还一定要我添上漂亮的女乘务员与你搭档……”

(摘自《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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