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山师与徒
2009-08-17李宗陶
李宗陶
“来啦?”“来了。”
下装(男,丑角)完成一段说口,探了探当晚台下的“水温”,以不带重样的说法,比如“上菜”“提车”,将自己那半副架(女搭档,行话叫“上装”)从后台引上来,少不得让观众“给点儿薄面,掌声!”这边招呼琴师“走嘞”,与时俱进的二人转小帽、扮、唱、绝活随即展开。
每晚五码戏,每码25~30分钟。在各自时段里,台上二人“胜似千军万马”,京戏、杂技、绕口令无所不能,“刘欢”“张雨生”“阿宝”“印度舞娘”轮番登场,当然,搞笑是必须的。他们大方、松弛、自来熟,一码终了,额上浮出一层密密的汗珠,若滚落下来,自有台上那块厚厚的、近百平方米的地毯接着。近800位观众在宜人的暖气里,就着饮料爆米花,每隔三五分钟笑成一浪一浪,跟风吹高粱地似的。
这是2009年2月10日、11日两晚,在沈阳中街刘老根大舞台表演的21世纪新型“绿色”二人转。舞台红艳艳的,两侧大屏幕不断打出电子条幅:祝贺小品《不差钱》荣获2009春晚语言类一等奖;祝贺赵本山董事长第14次摘取春晚“小品王”。六七位高个、清瘦、黑衣的保安戴着耳机,巡视在门廊之间,像大片里一样。
11日晚大约9时,据说元宵节后被安排在湖北、四川跑场、不到3月初回不了沈阳的小沈阳突然出现在大舞台上,唱底包(压轴)。还是春晚那身行头,白衣、穿跑偏的“苏格兰裙裤”;还是那个调调,“准备好了么,mu~sic”。这天晚上,走廊里多了十来个加座,每座300元。坐得满满当当的大厅观众,是按楼层、排数、中间还是两旁的10种划分,分别掏150~460元进场的;5个包厢,排出2200、2400、2600三种价——这是相当精细的价目表。
接连两晚散场时,微恙、因而脸色不大好的赵本山从二楼包厢下来,皮衣皮帽,黑白细纹羊绒围巾,淡淡香水味。他被簇拥,被保护,被剧场门口年轻的女孩们等待。当他坐进那辆车牌号出租车司机一眼就能认出的“帝王”,女孩们仍在挥手,有一位还将手掌贴上外面看不见里面的车窗。昏暗中,只见车里送过来一只手掌的轮廓,印在车窗上,摇了摇。
徒弟们也一个个驾车走了,从头码到底包,车价渐高。据懂车的人说,头晚压轴、小沈阳回来后唱四码的王小利(《乡村爱情2》中饰刘能)的座驾60多万,小沈阳的途锐100多万,车牌号是他的出生年份。
随着电视剧《刘老根》《马大帅》《乡村爱情》《关东大先生》的播出,沈阳人多半能一眼认出从这个舞台上走来的演员:“哎,这不那谁嘛!”
1978年,赵本山从辽宁铁岭开原县莲花乡石嘴沟村走出来,走了30年,走出今天的局面。目前他出任本山传媒集团董事长,下设1个总裁、8个副总裁、1个工会主席。从本山影视基地通告栏里张布的09年分工,大致可以看出他的家业:
总裁刘双平,分管旗下辽宁民间艺术团、中街大舞台及其他连锁剧场、辽宁大学本山艺术学院;常务副总裁马瑞东分管瑞东公司、人力资源部、北京剧场、舞美等;副总裁魏国负责财务及票务;刘流分管电视剧、电视栏目、发行及广告;徐正超负责艺术创作;刘文田负责物业、外保、安全;张家豪分管演出;孙超负责宣传与相关对外事务。
在2009年集团的春节联欢会上,总裁班子一律肥袄布鞋,头戴小帽,帽沿缀朵小花,集体表演歌舞小品《小草》,扮相貌似董事长当年,神态却南辕北辙——“与民同乐”的效果是达到了。赵本山这种不分上下你我的亲和劲儿,也贯彻到一对龙凤胎身上,12岁的牛牛和妞妞也在联欢会上表演了节目。
据介绍,如果不算本山艺术学院,赵本山的这个基地养活了300多人,包括演员和公司管理人员;如果算上学院和剧场的管理人员,大概近千人。
赵本山所到之处,工作人员那种肃然(譬如本来在说话的戛然而止),那种一律低眉顺眼迎候董事长的敬畏,让外人有些陌生;徒弟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见他犹如老鼠看见猫的描述,令人有些好奇;而关于这些年来他身边迎来送往,合久必分的传闻也颇神秘——这是那个背着山鸡和大蒜走进“苏格兰‘调情”的农民大叔么?
辽宁省人艺的编导羊驰则这样分析:“霸气有两种,作为演员,如果不想站在舞台中央成为全台的灵魂,那他不是好演员。像我们老爷子(前院长)李默然,只要他一出来,往舞台一站,那种气场就会带动整个剧场,很多演员都会不自觉地跟着他走,观众的情绪也会被引着走。这就是功力,好演员都这样。生活中的霸气,就是不近人情了,则另当别论。”
与赵本山结交30多年的崔凯说:“这是种管理方式。因为二人转演员都是社会人,很难管。人说你这些徒弟10个人能有12个心眼吧,他说能有120个,也就是说心眼特别活泛。他不霸道镇不住。”
二人转的技艺绝活、江湖道行就是这么一辈一辈往下传的。但琢磨了一辈子的玩意儿岂能轻易传授。赵本山弟子中有“小才子”之称的蔡维利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他刚入前进艺术团,为了多学艺,常给老师打水,“可老师保守,一问就说没时间,不愿告诉。”他跑龙套,都是些大兵、打旗的小角色,只能在每次演出时偷着学艺。
问赵本山可曾拜过门,他说:“没有,生活就是我的老师。”盲二叔的二胡、笛子是他童年的“玩具”,扶着二叔走村串户的经历才是珍宝。
也是赵本山徒弟的王小虎记得,1992年他最早拜父亲好友于小三为师时,提着一条烟、两瓶酒、两匣果子、两条鱼,当时叫“四彩礼”,进门就磕头,算拜了师。
身上很有些绝活的吉林人刘小光说,当时他已在别的剧场压了十年轴,很想拜赵本山为师,就托人打听是否要送些什么礼。后来他摸清师傅的路数:“我师傅不图这个,他爱才。”当他得知赵本山愿意收他后,拿着电话的手直哆嗦。他跟小沈阳同一批拜的师。
刘小光的才,在他演的赵四身上略有体现(当我们向赵本山夸他时,赵老师飞快地做了一个嘴角抽抽的动作)。他的双手黝黑,指节粗大,“种过地,出过大力”;问他过去,他眼一垂:“我都不愿去想。”他曾被推荐给宁浩的《疯狂的赛车》,说好演男一号,到剧组又变了。他打电话给师傅:“让演警察了。可我长得像小偷,这能行吗?”师傅那边《乡村爱情2》正缺人,于是他回来演了赵玉田的爹。
刘小光对日常生活的观察能力和角度,是优秀的民间艺人所共有的。他给我们学浴池里一个年纪老大、动作迟缓的老头儿嫌池水上漂浮的那层埋汰,先是用嘴吹,后是用手推,然后又不好意思被人瞧见,缓慢地转头,四下望望,真是一出卓别林式的哑剧小品。
这些弟子,在拜师前已经有相当一段行走江湖的时间,也因为各有一手才纳入赵本山的视线。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拜师呢?小沈阳说,跟着师傅“不为挣钱”;蔡小楼说,“没有赵老师二人转早就被踩平了。像我这样一个唱二人转的民间艺人,能唱到省一级的文艺团体,这在过去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刘小光说,跟了师傅以后,做人方方面面有改变,师傅教训“台上做戏台下做人”,走道也不兴摇头尾巴晃了。
这些弟子,多是家境贫寒的农民的孩子。他们在该下地的年龄没能热爱上种地——小沈阳的母亲说,小沈阳七八岁、十来岁时一下农田就看父亲的表,盼望早点结束。有一位年龄稍长的出租车司机根据他听来的传闻,数落赵本山当年“不好好干活”的事迹。当地报纸上一位民间小说家的报道,也提到乡人眼里他“不安分”的种种表现。
赵本山不止一次向媒体说,年轻的时候就想离开农村,想出去,因为农村太苦了。当他第一次在铁岭的家里安上座便器、铺上地毯,乡亲们来了仍然蹲着拉,弄得到处都是,还往他的地毯上吐痰——即便如此,他是高兴的。因为他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他的徒弟们,也各有辛酸的第一步。小沈阳是父亲背着他走出10里地,揣着借来的700元去考铁岭的艺术团。学费要1000。他唱了两句,团长说,留下吧,学费先欠着。这300元一直欠到今天。如今小沈阳衣锦还乡,喝点酒还会落泪:“妈,咱家那时候咋就那么穷呐?”
孙丽容回忆第一次跟着小班十里八村走着演的情形:“家里那时真是穷得一点钱也没有,妈为了给我置办演出服,卖了20只母鸡。我揣着20只母鸡换来的27元5角,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到沈阳中街买了一套化妆品,一套绿衣红裤。”
为了生存,蔡维利有段时间抬过木头,堆过坯子。所以2002年11月15日拜师那天,他给师傅磕头时发出“咣当”一声响,一层楼都能听见。他端着酒杯含着眼泪对赵本山说:“师傅放心,我绝不给您丢脸,今生今世一定好好孝敬您!”
王小虎最早跟的是鼓乐班,给人办丧事时叫他去唱戏。他拜门时磕了无数个头,一边磕头一边眼泪刷刷地流,当时在场的人都哭了。“当天晚上我一宿没睡,之后好几天都没觉,饭也吃不下去,就是高兴。总合计是在做梦吧?祖坟冒青烟了?我给父母打电话报喜,他们都乐坏了。”
有多少城市人能理解小沈阳父亲在09年正月里,对着驱车5小时赶到他家的记者们说出的那句致赵本山的话?——“大恩不言谢,给师傅增光添翠!”
不过是想过上好日子,却一步一步卷进一个充满名利诱惑、真情与虚伪交织、强凌弱、弱倾轧更弱的江湖,想要保持清醒或置身事外,也难。这不仅仅是二人转的江湖,也是中国社会当下的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摘自《沈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