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红，女贞汤和刘索拉的女权主义

尚莹莹

但凡女人，都一心要追求男女平等，却没几个愿意把自己标榜成女权主义者的。大概是怕吧，因为一提起“女权主义”这四个字，就让人想起头发乱蓬、表情僵硬、脾气暴躁的老女人。但是漂亮优雅的刘索拉不怕，她说自己就是个女权主义者，而且很得意很享受这个称呼。为什么呢?《口红集》里有讲到。

《口红集》是刘索拉的新作，她以前在洪晃的杂志《乐》、《ILOOK》上开专栏写散文结成的集子。为什么叫“口红集”?刘索拉觉得口红是女人的一个面具，可以是取悦男人的道具，也可以是影响男人的工具。“我涂红的，你男人怎么反应?我涂黑的，你又怎么想?我不涂了，你什么反应?其实，我涂口红是逗你玩呢，不是你逗我。”这里面就包含了她对女权主义的一个想法：女人要尊严、要独立，也要美丽，要性感，总之女人要顺从自己的天性，女权主义者也不能为了对抗男权就扼杀了这种天性。

《口红集》里透露出，刘索拉的女权思想是有家庭传统的。在集子的开篇《漫谈中国女人》里，她就提到自己的妈妈算是中国第一代妇女解放，女权运动的先锋。刘妈妈是一个上海小姐，上一所专门培养贵族太太的艺专学校，正常的人生道路应该是毕业后嫁一户有钱人家，完成从贵族小姐到贵妇人的转变，接着相夫教子，空了与太太们打打麻将，嚼嚼舌头，斗斗首饰。结果却是艺专还没有把女学生培养成贵太太，日本人来了，战争来了，刘妈妈从夜夜笙歌的大上海跑到红色大后方延安，参加了革命。刘妈妈的经历算得上中国第一批新女性诞生之路的缩影，有人来侵略了，家没有了，国也快亡了，头上的天塌了，女人必须得走出家门，去支援前线。是战争，也是革命，逼着女人去想比哪种布料流行、哪款样式时髦、嫁哪户人家安稳更要紧、更要命的事儿。慢慢地，女人们发现男人能做的事，自己也能做，甚至能做的更好，于是就有了想法。战争结束了，相夫教子守空房的日子也跟着结束了，中国女人在战争中完成了最平静、最自然的女权运动。

数起来，刘索拉的妈妈算是中国第一代的女权主义者，她们争取的权利是“不要”。不要战争前给她们设定的那一套，不要精致华丽的服饰和妆容，不要永远温婉娴淑、笑脸迎人的小姐太太形象。口红在刘妈妈的一代人中，是要抛弃的，女为悦己者容，女人涂脂抹粉扮漂亮是为了取悦男人，口红在她们那里是男人欺负女人的帮凶。

到了刘索拉这一代，口红的意义全然不一样了。因为她的女权主义争取的权利是“要”。要什么?她自己说，“女人要真正的美丽”。我涂口红，是为了自己觉得自己好看，或者好玩，可以“信口雌黄，吹出谎言，引你春心荡漾。”这种认识就与妈妈一代完全不同了。“女人真正的美丽”又是什么?这个延伸下去是一个很宏大的话题，因为美丽本来就是可以包罗万象的词，外在的漂亮、独立、自尊，精神的物质的统归在一起的平衡感才是美。这是刘索拉的女权主义。

说到刘索拉的女权主义，除了《口红集》，还有一本书不得不说，就是她的长篇小说《女贞汤》。其实，早在2003年海峡文艺出版社就出版过这部小说，只是运气不太好，刚一出“非典”就来了，大家都忙着保命，谁有心情管你一本书讲什么。所以这次作家社趁着刘索拉出新书的当儿，把这本书一起重出了。《女贞汤》早就被翻译成意大利语和法语出版过，还有一个名字叫《大继家的小故事》，因为小说讲的是4000年后大岛上一个姓继的外来部落的传奇。这个历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刘索拉自己家族的历史。她的父亲刘景范是刘志丹的弟弟，母亲李建彤，就是那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海小姐，曾经因为写历史小说《刘志丹》，一家在文革中被打成“反党分子”，如果知道这层关系，我们读小说可能会有更多的比照，也更容易理解藏在那些写出花来的文字背后的寓意。但是小说没有沉迷在历史的追述当中，通观全篇，女性议题是它很大的一个重点。

为什么叫“女贞汤”?小说中讲了，这是一剂草药，“专杀女人阴烈之气，乃太上老君秘方”。小说里，大家看不惯莲英的生龙活虎，无拘无束，就逼她喝女贞汤，莲英喝了就四肢无力，昏昏沉沉，大家就觉得她这样才算得上个淑女佳人。真实的历史中，这味“女贞汤”就是“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律令，是一切束缚女人天性的东西，几百年来中国女人喝得真是不少。到了刘索拉这儿，它就是明明白白的一剂药，清清楚楚的一剂毒。这大概是文学最大的力量，它不挑明了说你要怎么怎么做，但看了就惊出你一身冷汗。女人警醒的心是时时要有的，否则就是“男人载道，女人传情，结局永远是情为道所杀”(查建英语)。

从《女贞汤》到《口红集》，刘索拉对女性议题的思考视角有很大差异。可能囿于体裁的不同，《女贞汤》里说的是女人应该反抗，莲英被女贞汤害死，娇艳、莫姑娘因为一点点不合规矩被处死，她们生前都没有自觉的女权意识，觉醒和反抗都在死后成了鬼魂时。《口红集》里，刘索拉更关注女性个体的发展，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女性的要求也应该是不一样的，所以应该有一个新概念来重新定义并包容新的女权主义，这个接应的是刘索拉这一代的女权主义观念，在理论上也就是后现代女性主义和新女性主义所倡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