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飞蛾

2009-08-13张学东

北京文学 2009年1期

柴亮的婆姨把节育环弄丢了,鬼知道丢在了哪里,兴许是稻田,兴许是菜地。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马乡医说她又怀上了。又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没有男人在身边,女人的心事纷乱如蛾群,在慢慢沉落的天色中飞向唯一的光源。夜忽明忽暗……一个男作家能够潜入女人细腻的内心世界,实属难得。

消息是从卫生所传来的,事先人们一点也没在意。听那天上午去看病的人回来说,柴亮的婆姨把环弄丢了,而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丢的,更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当时那女人将胖短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脑门上划来划去,先是从左往右划,后来又反了个方向,嘴里和面似的含混不清。马乡医明显被眼前这个支支吾吾的女人搅得一头雾水,他一时间弄不清楚柴亮的婆姨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就在这时,那女人却失声嗷叫了一下,接着又快速地嗷了两声,她说,我好像记起来了,兴许是掉在稻田里了,不过田里水实在太深了,鬼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也有可能是掉在自己家里的,可四处都找了,就是没一丝迹象。

卫生所就马乡医一个大夫,他除了要给大家看病之外还兼管着全乡妇女的计划生育工作。近二年他的计生工作一直做得没什么起色,挨批是家常便饭。好在他的面皮要比一般男人多少厚一些的,否则他怎么敢开展工作呢?所以,当他怀疑柴亮的婆姨怀孕之后,脑子立刻嗡的一下。他扭头怔怔地看着对面墙上那张《XX乡98年度计划生育情况摸底一览表》,那是他亲手绘制的图表,全乡已婚育龄妇女的生育情况都清清楚楚地罗列在上面,而且,他很容易就能从表中找到柴亮婆姨的名字。因为这个女人的名字下面画着一个蓝黑色的小旗子和一个红色的空心圆圈。小旗代表的情况是,柴亮家因偷生三胎被罚过2000元款,而红色的圆圈则表示已给她强行上了环的,备注里还清楚地登记了有关事项的具体操作时间。

马乡医哭笑不得,现在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她将那东西丢在哪里了,他示意让柴亮的婆姨先坐下来,同时也暗示她不必再讲有关细节,细节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得进一步摸清情况采取措施。于是,他就隔着那张白漆脱落的桌子为她把脉,接下来又拿听诊器按在那女人的胸口上,很仔细地听来听去。后来马乡医就把听诊器的听筒从耳朵上摘下来,脐带一样挂在脖子上,他用一种相对郑重的语气对柴亮的婆姨说,你怀孕了,你确实怀孕了,难道你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吗?马乡医的语气明显带着一丝愠怒和怪责。

所以,有关柴亮婆姨的情况就像一个闷雷从头上冷不丁掉下来。

有人回想起来不久前的某个情景,柴亮婆姨在稻田里薅草的时候好像还突然狂呕过一回,她当时的模样就很古怪,站在明晃晃的稻田中央,上身骤然弓成一只大虾,胀成暗红色的脸就快贴到水面上了。邻田的几个女人冲她喊话,柴亮家的是不是怀上了?柴亮婆姨没当回事,勉强挺直了身体回话,你们尽瞎猜,我一直带着那个呢……兴许是这几天干活着凉啦。

柴亮婆姨去作检查的那天早晨,天气有些阴霾,有一片没一片的灰色云朵,在人头顶上散漫地浮动着,而且,还些点潮湿泥土的气味。柴亮婆姨并没有心思理会天上的事情,她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起来就没再消停过,先把鸡棚里的蛋收了,在里面撒下几把碎米;又将老黄狗夜间屙下的一摊屎铲进粪堆里。狗晚上通常是放开在院子里的,这是柴亮的主意,说万一我不在的时候来了贼,狗就能把他们拾掇了。狗是柴亮刚学会开车时专门给她买回来的,二转子狼狗,叫起来很凶,不怒自威,像只老虎。天一亮,照理说应当把狗重新拴好的,可她铲完狗屎后就开始很专心地打扫院子,笤帚一下接一下地落在砖墁的地面上,身后的地就比没扫过的地方明显地清爽起来。整个院子在她的身前身后分成两半,一边显得零乱而又寂静,另一半则在刚刚升起的一层薄薄的烟尘中明亮起来。扫着扫着,女人就觉得身体有些异样,有一股隐蔽的潮湿正汩汩地从那里往出渗着,她就暗自夹紧了双腿,扫地的动作也受到了限制变得迟缓起来,就连笤帚跟地面摩擦的声音也不如先前那样响亮了。

柴亮婆姨总算是浮皮潦草地扫完院子,她的心里莫名地忧慌起来。她转身进屋,看见柴亮依旧斜在床上。屋子里混杂着一些说不清楚的气味,有一种味道她能很准确地从中分辨出来———就是刚才天还欲亮未亮的时候,柴亮下地在尿盆里撒了泡急尿,随后就饿狼娃子似的钻进她的被窝里。那时她正朦朦胧胧地做着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好像先是在田里薅草被蚂蟥咬了脚趾,后来她就从田里拔腿四处跑,跑着跑着,迎面却碰见一只两眼发着绿光的狼,那狼嘴里叼着一个尚未满月的婴孩,浑身都是血;再后来,那狼狞笑了一阵,就扔下嘴里的孩子朝她扑过来……她想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觉得嘴里正被什么软东西堵得满满的,张开眼却见柴亮正把自己搂在怀里没完没了亲近呢。

柴亮并不经常回家,地里的活和三个娃娃都撂给女人了,他自己开着东风卡车常年在外面跑运输,主要靠给那些菜蔬果品贩子拉货挣运费,天南地北四处乱跑,反正谁出钱就跟谁跑。所以,柴亮回到家的时间通常很不确定,也许是深更半夜,也许是凌晨天明,回来的主要任务是倒头昏睡。通常这种时候,女人再也睡不着了,黑暗里明晃晃地张着两只眼睛,看自己的男人像一匹躺在地上歇缓的疲乏的牲口,肃静的屋里随着男人的到来,陡添了深沉的气息,那是汗水夹杂着浓烈的汽油味的气息,当然更多的还是让她感到安心和兴奋的男人味道。柴亮出门时间大多都在十天半月以上,这十天半月的时间对于女人来说显得漫长而焦灼,等待在女人的生命里有了某种切肤的深刻体验。每次柴亮走后,她就开始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柴亮出门一天,她就在心里满当当地想上一天,到夜里将一根手指咬在牙缝间,把白天经过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一遍,若是还没有睡意,就把这一天的事情再从尾到头地思谋一遍,这样瞌睡就不知不觉地爬上眼皮了。

两个大一些的女孩已经被她吆喝起来上学去了,小的还睡得死死的,柴亮的鼾声正浓。女人轻轻地在床沿上坐下来,伸出手在柴亮的脸上慢慢地摩挲着,男人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吹到她的手背上,撩拨得人心里痒酥酥的,让女人感到很温暖,她就着男人的身体亲昵地趴伏下来。

男人半梦半醒地眯了一下眼,嘴里很不乐意地呢喃着,不安生睡觉瞎闹腾啥呢!说着又侧身酣然睡去。

柴亮婆姨的心里就猛地动了一下,很微妙的,似乎介于生气与不快乐之间的那种,便故意将手钻到被子里去,并在男人身体的某个地方使劲捏掐了一下,嘴里娇嗔地怪怨,刚才你死乞白赖哪那么大劲?害得人家早早醒了,这会儿你又装成一副死狗样子……

话说到这,女人突然想起一件心事,她很认真推了柴亮一把,说你醒一醒,我有正经事情跟你商量。说着,又将男人的被子扯开一角。我都快俩月没来那个了,你说我是不是……有了。女人的说话带着某种不确定性。

柴亮终于半张着眼看自己的女人,边看边拿手揉惺忪的双眼,说不会吧!你不是带着那个啥了么,怎么会呢?女人矜持地摩挲着男人的胡茬,半晌才问,那万一要是有了,你说那该咋办?

男人轻描淡写地笑笑,那怕啥呢!有了就再要一个,正好我们还缺一个儿子。说话的工夫,柴亮一把将女人揽进自己的被窝里,并顺势让女人趴在他的身上。女人立刻感觉到一股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怯和惊慌。她想迅速从男人的身体上下来,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的:一个女人家大清早猴在男人的身上,终归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可她只是那么思想着,身体却丝毫没有行动的迹象,倒任由身下的男人忙乱地撕扯自己的衣裤,渐渐地连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竟帮着男人肆意妄为开来。

事后,女人趴伏在男人汗津津的胸膛上面,略显疲倦地言语着,你嘴上说得轻巧,想生就生,他们说再要违反政策的话,就把咱家的自留地也没收回去,往后看你吃屁喝烟去!

男人不以为然,说头发长见识短!若靠你种的那点粮食过日子,咱们怕是早就饿死了,地让他们尽管收回去算了,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去种那烂杆地了,有那工夫你管好几个娃娃。

也许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马乡医把柴亮的婆姨领进白帘子里面,那里有一张很小的单人床,上面铺着很破旧的白色的床单。柴亮婆姨按要求褪下裤子,平展展躺在床上,很不情愿地接受了马乡医的检查。刚躺上去的时候,女人忽然很是担心,她甚至有点后悔,脸就倏地红成一团。她奇怪地想起早晨的那些龌龊的片段,更是手足无措,便后悔没有及时擦洗一下身子再来。

好在马乡医并不在意,而且检查得很快,结果是:节育环踪迹不见。也就是说,柴亮女人的怀孕情况确凿无疑。

于是,有人看到一向做事不紧不慢的马乡医突然变了脸色,而且,声音也不如平时那样和蔼有耐心了,他一边褪去手上的橡皮手套,一边以怪异的高八度声音训斥柴亮的女人,你知道么?这下我们乡的计生工作又泡汤了!你呀你!说着,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抄起开处方的蘸水笔,在墙上的那张表格上找到了柴亮女人的名字并快速地作了一个十分醒目的标记———!(蓝黑色惊叹号)———随后在底下备注上了“某年某月某日”字样。

等柴亮的婆姨前脚一走,马乡医就急急忙忙打发走其余几个病人,然后锁好门匆匆离去。他先去妇联看看,没人上班,他自言自语地骂了句妈的X。随后就骑上车子风风火火地朝柴亮家所在的村赶去,他知道这件事情必须尽快通知到村委,让他们拿出个处理意见来。早在今年年头县上的计生办就给乡上下了个红头文件,乡上就召集他和妇联的头头们开了个责任划分会,就算是把硬指标下下了:二胎结扎、坚决杜绝三胎并鼓励大家能踊跃到乡上领独生子女证,并许诺凡是领了独生证的孩子入学时每人减收100块钱的学杂费用。会后,分管计生工作的副乡长千叮咛万嘱咐,说计生工作是头等大事,一定要狠狠地抓,实在不行可以调动派出所的人,强行把人提溜过来。男的也别放过,该人流的人流,该刮的刮,该扎的扎!决不能心慈手软!副乡长还补充道,计划生育工作搞好了,我们到县上腰杆子也硬气,要点款子也能张开嘴!所以,老马你就得把那些婆姨们给我们盯瓷实点,捅出乱子就拿你开刀!

当时,马乡医连连点头应允。

离开卫生所,一路上柴亮婆姨的心情变得复杂而又奇妙。道路左边是一眼望不着边际的稻田,而右边地里的玉米正枝繁叶茂,风把宽大的绿叶片吹得哗啦哗啦地响,风里夹杂着一股十分浓烈的青草味,还有种淡淡的有点叫人喉咙发甜的香味迎面而来。麻雀和鹁鸪鸟扑棱扑棱地在树阴中穿来穿去,树叶就跟着鸟雀们齐声叫着。

柴亮的婆姨心不在焉地蹬着自行车。道路上的碎石子不时地从地面上飞溅起来,石子在女人的眼前或身旁飞快地划出一道道弧线,那些弧线很快就被她抛在身后了。有时,石子也会碰响挡泥瓦,声音很大,乒乒乓乓地响成一串。

女人赶回家以后,竟然发了一身的虚汗,汗液从浑身的每一个毛孔渗出来,然后顺着汗毛汇聚在一处。自家街门锁着,院子显得空洞而又死寂。女人知道柴亮已经出门了,她想他也许是到外面收拾汽车去了,自打家里买了这辆卡车后,男人每次出远门回来直到下次离开,这期间他必做的三件事情就是昏天黑地地睡觉、永远没够地跟她亲近,再不就是没完没了地修车。除此之外,男人对家里的其他事情一概不操心,好像家里的事情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诸如麦子割倒了没有、稻子有没有起虫(病)、玉米是否已经养花了……总之,这些琐碎而又与这个家息息相关的事情,在男人的眼里完全被淡漠了,根本不替她操心。可女人还是非常理解柴亮的,她知道男人常年在外奔波,而且两只眼珠子必须时刻盯着前面的路,否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她几乎固执地认为,出门在外的男人是有理由忽视家中一切的。

而此刻女人的心情蓦地沉重起来,她推开偌大的两扇街门时,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力量正压迫着自己,她想作一种有效的反抗,只是跟这扇门进行某种较量,可她由衷地感到了一些倦乏,这种感觉使她显得力不从心。她便打心眼里讨厌这两扇沉重而又庞大的铁门,门是以前专为汽车进出设计制作的。她记得当时男人第一次将汽车开进院子里的情形,很多人围站在门口观望,汽车轰隆隆地驶进来。驶进来的庞然大物使得院子突然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好像随时都会把一丈多高的砖砌院墙撑破似的。自从汽车开进村子并停在院子当间以后,这个原本平静的院子作出了许多牺牲。比如:他们伐倒了一棵老梨树和两株笔直的钻天杨;还有,原先院里好好的一片菜畦也被用实土夯实了,做了停车场。所以,这院里现在除了空旷和一辆偶尔在深更半夜回来停泊的卡车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女人在许多个孤独的深夜中发出的声声叹息,而且,这叹息唯独她自己知道。

现在,女人的心情的确很不好了,她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及时地关闭那两扇大铁门,门就那样开着。风就从外面一股一股灌进来,风里多出某种诱人的烹煮食物的香味。门敞着就好像跟外面没有了界限,院子可以是里面也可以是外面的,院子和街路连在一起,通向四方。这时,她听见小女儿嘤嘤的哭号声,那声音也许已经响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以至于显不出任何生气,只是干巴巴地号着。

女人径自去圈里解手,褪下裤子蹲下来的一刻,她又想起来马乡医那只戴着橡皮手套的清瘦如柴的生冷的手,她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会长着那样一只小手呢!事实上,她并不是第一次接受马乡医的检查,或者说马乡医并不是只给她一个人作检查,乡里的所有年轻一点的女人,都被他那只清瘦无比的手挨个摸弄过的!而且,她们都像她那样乖乖地躺在那张冰凉的小床上,像一具死尸,每个女人都得将两只腿呈倒八字状地撇开,任由他摸来摸去。这样一想,女人觉得腹内一阵毛乱,险些呕了出来,急忙草草了事,起身时朝圈里狠狠地连吐几口白唾沫。

她循着哭声走进屋里,果然看见只有两岁大的小女儿一个人在地上爬来爬去,有一摊黄色的污物被孩子抓得稀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恶心的气味。女人稍稍一愣神,无名火从脑海里蹿起来,她接连骂了几句,骂得很难听,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骂谁。

马乡医决定先去找村委会的人,可村委们不是下地干活去了,就是到县城做小买卖,就连老支书也不在,家里人说不知道跑到哪家串门子去了。马乡医知道支书是个老棋迷,棋下得一般,却没事总爱缠着旁人下,每次发誓要赢人家不赢不罢休,可几乎每盘都输掉。

马乡医绕着村街转悠了老半天,因为他的工作出力不讨好,谁见了他都不给好脸色,假惺惺地问一句就跑掉了。尤其是那些被他强行塞过环或作过某种妇科检查的女人,远远见了她就绕开走,或者,昂着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对他视而不见,好像他是个瘟神。马乡医也觉得自己搞得很被动,可是,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自己肚子里吞咽呗。

后来,他跟路旁的孩子打问,人家才告诉他有大铁街门的那个院子就是柴亮家。马乡医就推着自行车顺着指的方向走过去。

街门竟然是打开的,仿佛随时迎接他到来那样。

马乡医推着车子模样很傻地站在大门口,倘若这门是关着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可以只顾敲门就是了,可问题是那门正大大地敞着,院子里空荡荡的,好像是一座空城,里面充满了玄虚与诱惑。马乡医呆立了片刻,他想等待院子里的主人自动地走出来跟他搭话。可他很快就死心了,因为里面的确很安静,除过鸡在棚子下面叽叽咕咕地调情之外,连狗也趴在窝里昏睡,或者,狗并不在家里———那么狗大概是到外面和相好的幽会去了。以前,马乡医多次吃过闭门羹的,甚至被主人气恼地放狗撵逐过。所以,他几乎立刻变得警觉起来,他尽量将车子靠近自己的身体,这样,万一发生以往的情形,他至少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

在极度的紧张和不安中,马乡医的脑子里还是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比方说有关自己由民办医生转成正式的,也就是捧皇粮的那种,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他干赤脚医生已将近10个年头了,他可不想这辈子就这样没名没实地干下去直到干不动为止。还有,年前乡长曾给他暗示过,只要他把计生工作抓好,翻过年就把他提成卫生所的所长,另外给他配一名女护士,还要给他涨一涨工资的。

所以,当他蹑手蹑脚地朝柴亮家迈步的时候,很有些做贼的架势,仿佛院子里正有一堆金子,正冲他熠熠生辉。

等给孩子擦洗完毕,女人彻底地疲沓了下来。

她近乎呆滞地坐在屋子里,怀里抱着哭声渐止的小女儿。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显得很活泛,手脚不停地做出各种幼稚的小动作。女人没心思看这些,只是一味地发着呆。屋子里的陈设静谧在某种清凉的光泽之中,玻璃窗又大又明亮,几乎占去了整面墙的位置。房子是去年新盖的,一砖到顶,大梁椽子和檩子都是优良的松木,所以屋内永远弥散着松木的芳香。有时,女人对这木的香味有种近乎痴迷的热爱,只要闻着这种味道,她就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正被无比的幸福和财富包容着,这样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就有使不光的力气,这样她领着孩子独守长夜的时候,才不会觉得漫长和凄凉,这样她在和男人久别重逢之时才会变得无比温顺和动情。

这屋子里有许多东西都是她曾做梦也想拥有的,比如冰箱、彩电、电风扇和洗衣机,现在这些东西都一应俱全,显得空间有些拥挤。甚至,还有一些她还没来得及想就有了的东西,比如说电视柜下面的那个VCD机,是柴亮前些时候从南方给她捎回来的,还有一大盒子乱七八糟的碟片。柴亮说,老婆你不是爱唱歌子吗,这回你可以唱个够,光邓丽君的歌子就有好几碟!而实际情况是,离开柴亮她根本就不会摆弄那些玩意,她至今也没完全弄明白家中所有电器的准确使用方法。在她看来,柴亮的确不太像个农民了,他的脑子已经被外头五花八门的东西充塞满了,那些名堂繁杂的新事物是她所不能想象的。记得有一次柴亮回来说要送给她一件礼物,当时柴亮的模样很那个,说让她猜,她怎么能猜得到呢!后来等孩子们都睡熟了,他才从车楼里鬼鬼祟祟地取下一个小方纸盒子,趴在她的耳朵根子上说,老婆我给你买了一个人造的男人东西,往后我出远门子,你就再也不怕心慌了。说着,柴亮就打开盒子,取出那个令她面红耳赤的橡胶物件,他还说用的时候装上电池就行了,你就把它当成我的那个。她记得那天自己又气又羞,连声骂他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在她看来,柴亮拿回家的东西,简直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和不信任,可柴亮一点也不这么认为。相反,他却告诉她这是一个人最正常的需要,人家外国女人还有拿这个过一辈子的。不管柴亮怎么说,女人依旧感到惶恐和羞耻,她让他把那东西扔得越远越好,她说看到就想吐,后来那东西就不翼而飞了。

此时,女儿逐渐有了睡意,在她的臂弯中变得沉重起来,这让她的心里也沉甸甸的。屋里越发明亮起来,这明亮带着一丝丝阴郁。秋天正午的太阳并不十分耀眼,只是暖融融地照射着。女人将孩子轻放在床上,盖上毯子。她觉得自己的胃里很难受,一想到男人也许很快就要回来了,她得急忙去生火做饭。边做饭边思想着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肚子里的孩子该咋办,想着想着,竟然对怀孕这件事情感到某种厌恶,或者,对男女之间发生的那种事情感到无比憎恨。她觉得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实在是很糟糕的事情,偏要干点什么,而且,男人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快活过了就只顾埋头昏睡,把个女人撂在一边;或者,干脆像一只气球悬在半空中,很长时间没着没落,而且,到头来受苦受罪的还是女人自己。男人呢,只会像是不经过大脑似的说一句怀上好,那就再生一个吧!他哪里知道做女人的心思啊。

这样一想,女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把案板和灶台上的盆盆罐罐弄得叮当直响,火气全部集中到手指上,切菜刀发出的声音急促而又嘹亮,像是要把菜墩子劈开似的。

与此同时,马乡医从外面摸索进来,样子很是鬼祟。

马乡医接连在嗓子里制造出某种很假的咳嗽声,女里女气的往里走着。在他身后早已经跟来三两个人,去年马乡医曾带着乡派出所的干警,到下面的几个村抓过那些超生的婆姨,所以妇女见了他多少有些惧怕的,当然那些过了生育年限的就不买他的账。马乡医发现有人跟在身后,似乎陡增了底气,脚下的步子多少大方了许多。

那时,柴亮的婆姨正想着心事,锅里的油冒出细碎的泡泡,冒着冒着就全部藏在锅底了,菜扔进锅里时骤然发出哧啦的尖锐声音。女人只顾机械地翻动着锅铲,样子很木讷,完全不像是在炒菜。这时,马乡医吊死鬼似的出现在伙房门口,他冲里面使劲干咳了几声,话到嘴边了,却又觉得似乎不该在这种地方说那些话,就尴尬地冲里面笑着说,柴亮媳妇你忙着呢!你先忙,你先忙。说着,马乡医后退几步就着墙根站好,脚下是立正的姿势,一抬头却看见有个婆姨正怀里抱着孩子站在柴亮家的街门前,朝他一个劲嬉笑张望着。

马乡医就很不自在,冲外面接连摆了摆手说,去去去,有啥好看的?该干啥干啥去!门口的婆姨一副赖兮兮的样子,全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倒笑得更诡秘了。

好在柴亮婆姨很快就从伙房出来,马乡医赶忙上前搭话,问你家柴亮在不?我想跟他说个事。柴亮婆姨将双手在胸前的围裙上反复擦了擦,脸颊红扑扑的,说他人一早出去了,还不知啥时候回来。马乡医顿了顿,那我就敞开了跟你直说吧,你这可是第四胎,是违反政策的,这个孩子你们说啥也不能再要了!说这话的时候,马乡医的表情从温和急转直下,变得十分严肃了。

站在大门口的婆姨一直抿着嘴傻笑,那笑声像一架吱吱扭扭的破车,在坑洼的路上滚来滚去。这又招来了几个调皮的孩子跟着一个劲瞎起哄。柴亮的婆姨就有些后悔没有将街门关好,才惹来那些看笑话的。她冲门外瞥了一眼,随即像逃避什么似的收回目光。马乡医说你们也太随便了,全然不把上头的政策放在眼里么,想怎么生就怎么生,这很不好嘛!明天赶忙到县医院做掉去。她看见马乡医的那双清瘦的小手,正在她眼前做着一些她认为很滑稽很古怪的动作,比方他在说“做掉”这个词的同时,那手也猛地比划出一个斩断的意思来,而且,他的嘴巴始终喋喋不休。

女人对面前这个长着一双小手的男人,忽然产生了无比的厌恶与憎恨,尤其是一想到那双手曾不止一次地在她下身弄来弄去。于是,在片刻的沉默后,她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她说,生不生是老娘自己的事,跟你有狗屁相干!我就生我偏生,眼热的话,你回家跟你婆姨也去生一个!这一通突然从她嗓子眼里冒出的话,明显连她自己也感到震惊了。斜睨在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看到马乡医一副措手不及的窘迫,或者,他甚至还没完全弄明白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而柴亮的婆姨却骤然间失声号叫起来,像顷刻间驶来的火车。她的哭声异常地大,仿佛爹死娘嫁般的悲怆与痛伤,而且没有任何准备和过渡,只是一味地号啕不止。

也就是在马乡医惊魂甫定的一瞬间,他忽地也发出了一声比女人还要脆弱的无助尖叫,他感到身后顷刻间卷起一阵凉风,随即他的身体正被一股钻心的疼痛强烈洗劫着,同时他抱着自己的一条腿瘫倒在地上。

看热闹的也惊恐起来,因为柴亮家那只大狼狗正龇着牙,吐着一截粉红色的舌头,两只泛着绿光的眼睛凶巴巴地盯着地上的男人,它接连发出不依不饶的吠叫声。这下,马乡医顿时瘫软无力了。

晌午过后,院子恢复了平静。门依旧敞着,几只从田野间飞来的野蝶,正翩翩地掠过柴亮家的窗户。女人脸颊上的泪痕未干,只是一味地坐在靠近窗前的椅子上发呆。小女儿在院子里扯狗的两只耳朵,惹得狗十万分地不乐意,但碍于白天发生过的那件事,狗自觉地选择了低眉顺眼,它似乎不想再遭到女主人的呵斥。

天色在女人的苦思冥想中一点一点往下沉着,女人的内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变得空茫起来。后来,女人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一只干瘪的蛾子,随时都会从椅子上飘飞起来。

女人一直迫切地盼着柴亮能立刻回到她身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有关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一会儿想要,一会儿又一点也不想要。她好几次对着大衣柜的镜子照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她很古怪地将衣襟撩起来,镜子里面就赫然露出她的一段白色的肚皮,那颜色又白又亮,薄薄的,使她不由得联想到里面的那个或许已经成形的孩子。孩子的颜色也是那么白白的,好像没有一点血色。没有血色的东西,让女人感到战战兢兢。她急忙避开那面镜子,仿佛镜子里会随时伸出一把手来,男人的手,戴着胶皮手套,猛地把她按倒,虽然那手的力气并不很大,却足以令她毛骨悚然。

天色果真和女人的心事一起沉落下来。

柴亮还没有回来,外面的黑色和院里完全连在一起,很难一下子分辨出门在什么位置。有几次女人试图去把街门锁好,然后进屋安安生生地坐着,可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迟疑了,眼光木木地落在某个位置上。里里外外完全被黑色连接在一起,这无尽的黑色又仿佛一直连接到另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在那里男人正驾着汽车在夜色中疾驶。女人不敢再往深处想这件事情,那对于她简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也经常听到一些可怕的事情在路上发生,那些灾祸总令她胆战心惊。有一回,柴亮半开玩笑地跟她说,我们多要几个孩子吧,万一哪天我把车开到沟里……女人没等柴亮把话说完,就紧紧捂住了他的嘴,随后泪花子掉了一枕巾。

好在两个大一些的孩子放学回家了,屋子里亮起了灯,也有了一些喧闹。这样一来,屋子就显得满当当的。女人又开始在伙房里准备饭菜,在无声的忙碌中,她依稀听到从另一个屋里传来的孩子们杂乱无章的嬉闹声,好像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令她厌倦,又是那么让她心醉神迷。听着听着,她隐隐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女人顿时一慌神,整个人就从某段飘浮的梦境中跌落下来了,菜已经烧煳了。

作者简介:

张学东,男,1972年生于宁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被评论界誉为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曾在鲁迅文学院及上海作家研究生班就读。现居银川。迄今已公开发表长、中、短篇小说300万字,多部作品被重要选刊和选本转载,多次入选国内权威性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发表。曾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优秀小说奖、宁夏文学艺术小说一等奖。其中,短篇小说《获奖照片》、中篇小说《坚硬的夏麦》入围全国第三、四届鲁迅文学奖。著有短篇小说《跪乳时期的羊》《送一个人上路》,中篇小说《艳阳》《工地上的女人》三十余篇,长篇小说《西北往事》《妙音鸟》《超低空滑翔》三部。

责任编辑 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