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老号簿”
2009-08-11何季民
何季民
十多年前,在北京的旧货市场上见到过清末的“京师电话号簿”,残本几页要价三百元,当时舍不得掏钱,现在后悔不迭,落下了一桩憾事。今年初媒体热评“昆明公开领导干部的电话号码”,让笔者又翻读起这些另类的图书,不由为之胡诌烂诗一首:“名人故居纸上留,公私合营大跃进。公社进入北京城,‘文革遗痕堪欣赏。改革号簿变黄页,许多电话成隐私。”
名人故居纸上留
去年,有游客到北京来寻找胡适故居,苦叹无路可循!其实翻开一本《民国二十五年北平电话号簿》,一下子就可以找到“胡适之、米粮库4号、东2511”。如今好奇,一一搜索:还有“傅作义、小酱房胡同19号、西564,秦德纯(按:北平市长)、府右街甲23号、西2085,梅兰芳、栖凤楼14号、东1447,马连良、翟家口豆腐巷7号、分1466,蒋梦麟、西四前毛家湾5号、西1819,梁思成、北总布胡同3号、东1202”……全市一万二千多号公私电话,除极少数军界的外,党政军教大小名流,几乎统统在簿,无有遗漏。
溥仪在《我的前半生》里也讲过当年宫里的“号簿”:“电话安上了……电话局送来了一个电话本……翻着电话本,想利用电话玩一玩。”少年天子,头一次打电话找着了名演员杨小楼,学着京韵道白跟人开玩笑,不等对方回话便故意挂断了;还恶作剧冒充某豪宅向东兴楼饭庄订了一桌上等酒席,最后“想听听当年‘匹克尼克来江边诗句的作者”,打通了胡适家的电话,还真把胡博士叫到宫中,举行了留名中国近代史的“逊皇帝与洋博士的历史性会见”。
旧时有银饭碗之称的邮政电信业,具有很强的独立性,须承担保密义务,不受外界的干涉,制作号簿登录电话号码,用户不得拒绝。另外,有电话的主儿也多半是有钱有势之人,电话号簿是随电话享受的免费服务,既要“全”又要“准”,查不到号码发起脾气来也不得了。于是乎,电话号簿几乎成了大人物的户口本,若不登录在册,或许还觉得丢了面子———当然也因为那时根本没有个人隐私的概念。
不过,也有令我们难以理解之处:时值七七事变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前夕,这本电话号簿竟会赫然列出:平津卫戍司令部、“军政部部长行辕、中海居仁堂、部长办公室、部长寝室、机要秘书室、参谋室……特务团、中南海大礼堂,特务团第一营营部、中海福华门,特务连、中海西八所……”,还有佟麟阁的“陆军第二十九军司令部、参谋长室、特务团第一营、军长室……军部手枪队”,甚至赵登禹的一三二师粮秣处———北平城里内外机关、军警部门、营房住地,等等,地址门牌俱全,几乎没有查不到的。
公私合营大跃进
新中国成立,北平又成了北京,电话号簿也承载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从《1953年北京市电话号簿》,还可以看到许多私营工商业老字号,成就了最后的辉煌。私人电话也有老用户,黄鼎臣20168、宝禅寺街甲18号,梅兰芳23068、(无地址),马连良21005、报子街乙7号,荀慧生35205、山西街7号,袁世海33556、西草厂24号,郝寿臣70066、奋章大院20号……虽然新增了许多个人电话,但是都不登录号簿了。
新中国首都北京城,开始推广“城市传呼公用电话”:“这种电话不仅可以外叫还可以把没装电话的人找来回叫电话,打通一次四百元(编按:旧币,下同),传呼一次二百元;传呼公用电话兼办代传电话业务……代传费每次三百元。”———“公用电话”加上人们的“口口相传”,开始成为后来几十年的城市大众通讯工具。还新兴过一阵子“无人管理公用电话”:“……公园、文化宫、各电影院、各大剧场皆已装设此项公用电话,打完电话自动付费,服务人民便利群众,每次收费四百元。”———不过,这种靠人自觉自动地付费的电话,注定只能时麾一时,就是半个世纪后今天街头的公用电话,不先付费也是打不通的。
到了《1958年北京市电话号簿》,许多工商户都改头换面,戴上了“公私合营”的帽子,虽然单列“住宅用户栏”(即私人电话),但只有老用户四页约四百二十四户,还是梅兰芳23068、护国寺街甲1号,齐宅23355、跨车胡同15号(齐白石),梁漱溟65558、新街口小铜井1号,叶浅予41997、大佛寺西大街49号,戴爱莲57102、北池子9号等等老面孔……号码虽然增加到了五位数,但是登录的私人电话不增反少,原因之一自然是许多新增用户不登录号簿,主要考虑保密,也因为一般居民没有电话,需要使用号簿的太少。
公社进入北京城
1958年的号簿,来不及登载人民公社,到《1962年北京市电话号簿》郊县出现了人民公社,北京号码上升到六位,(还保留原五位),但是“住宅”(私人电话)还是四页码,几乎没有增加。公用电话涨了一点价:“每打通一次请付话费五分,传呼、传话每次收费三分,夜间传呼、传话每次收费五分。”
到了《1965年北京市电话号簿》,装帧设计都透露出越来越近的“文革”气息,公社进了北京城,光是城里就成立了几十个“城市人民公社”:东城区有东四人民公社、景山人民公社等十个,西城区有西长安街人民公社、展览路人民公社等八个,宣武区有大栅栏人民公社、天桥人民公社等八个,崇文区有天坛人民公社等七个,朝阳区有中德友好人民公社、中阿友好人民公社等二十个,海淀区有四季青中保友好人民公社、玉渊潭人民公社等十三个,丰台区有石景山中苏人民友好人民公社、卢沟桥人民公社等十个。
还有东直门人民公社医院、新街口人民公社电机修理厂,等等,许多街道小单位变成了城市人民公社的企业;而“住宅”私人电话,则进一步减少到只有三页码,而且不列用户地址,并从此取消了这项实用功能。
“文革”遗痕堪欣赏
1966年开始“文化大革命”,中国乱了起来,不能正常出版的《1967年北京市部分电话号簿》只有小人书大小,“编印说明”写着:“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电话用户变动较大,各单位的改革工作尚未结束,许多户名、地名等尚未落实,因此不能出版正式的电话号簿……为了广大革命群众查号的需要,暂先编印部分电话号码……未确定的新名列在后面括号内……一九六七年六月。”虽然只是临时性的,但也正是“文革”进行时,少不了大红封面和开头四页毛主席和林彪语录。
那时最风光的电话,有“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代表大会”283253、首都中等学校红卫兵代表大会335795,还有北京语言学院(世界革命大学)890871、天桥剧场(红卫兵剧场)330513、颐和园(人民公园)281936等,服务行业如东四清真饭馆(红卫食堂)442865、山海泉合作饭馆(灭资饭馆)442118、白塔寺理发馆(八一八理发馆)621052等,天义客店改为“兴无旅店”,大方家胡同食堂改为“东方红小吃店”,美白首都联合理发馆改为“前进理发馆”,王府百货商店改为“向阳百货商店”,盛锡福帽店改为“红旗帽店”……几乎一夜改名,当然少不了夺权的“北京市革命委员会”551836……这时就完全不登录“住宅”私人电话了。
《1973年北京市部分电话号簿》,大小原由都与“1967年版”一样,可能因为1971年林彪叛逃,故此没有了大红封面,改成了淡墨绿色,还取消了开头几页领袖语录。可是“革命委员会”不但不能取消,还有六十九个街道革命委员会取代了全市的人民公社……
1976年下半年打倒了“四人帮”,“文革”结束的《1976年北京市电话号簿》恢复至“文革”前大小,首页只刊出了毛主席的“人民邮电”题词,大红封面是纪念打倒“四人帮”,喜庆的红色与“文革”的红色自有不同,这时革命委员会还一息尚存。
改革号簿变黄页
进入市场经济时代,电话号簿最大的变化是恢复了几十年久违的商业广告。《1980年北京市电话号簿》的大量彩色广告,充满了摆脱计划经济的早期色彩,虽然还有郊区人民公社,但是告别了“革命委员会”和城市人民公社。“编印说明”特别声明具有版权:“……本号簿版权归我局所有,不准翻印。”
《1985年北京市电话号簿》比1980年厚了一倍,除了大量彩页广告,可喜地又登录了“住宅”私人电话,如张丰胄、劲松803楼783110,范曾、团结湖北里599389,虽然少得只有约二百三十户,但总算恢复了老号簿的全部功能。
1987年,北京电话号簿分成了《1987年北京市电话号簿———机关事业》和《1987年北京市工商电话号簿》两大本,号码开始增到七位,但是“住宅”电话虽然增多,却再次抛弃了地址功能。
1999年10月,久违了的“购物”长龙又排在了北京街头,原来是在领取免费发放的百万电信黄页———“黄页”,是国际上对于“商业电话号簿”的习惯称谓,据说是上海1987年率先在国内出版了“黄页”,北京“黄页”也早在1997年已经推出,只是没有黄色包装。那回免费大奉送,把“黄页”一下子普及到了千家万户———企业化的号簿公司把电话号码搞成了商业资源,老号簿变成了新“黄页”,“电话号簿”从此变成了赚钱工具。
许多电话成隐私
进入21世纪数字电子时代,信息就是资源就是金钱,“电信黄页”被定义为:以电话号码资源与行业分类广告为基础的分类电话号簿;于是“黄页”被垄断起来,养活了一门产业。如今的北京“电信黄页”,美轮美奂厚度超过老号簿几大本,号数多得吓人,广告比号码更耀眼,只要想得到的服务,看上去无不应有尽有,似乎应该很完善很满意了。
可是无需太多比较就会发现,如今“黄页”虽好,却远不及几十年前的老号簿,号码不是不存在,就是已经销号或者错误,甚至打“114”都查不到;号码虽然够多,但还是不“全”;白纸黑字登录在案,但还是不“准”。如今“黄页”走到这步,重要原因就是电话号码几个小小的数字,变成了许多企事业的秘密和个人的隐私,更不要说地址门牌了。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终于有了隐私保护,却不料人们普及了电话,号码却成了隐私。“号簿”想要更全更准,许多号码却不能登录;查号码时想又全又准,登号码时谁也不愿意———人类社会观念的变化,常常会演变出违反初衷的悖论。“电信黄页”虽好,却一半成了废纸。如今论说号簿,真不知是进了一步,还是退了两步?
(选自《温故(十三)》/刘瑞琳 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