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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轴

2009-08-11葛玉莹

安徽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美兰卫东曲轴

徐美兰既高兴又神秘地告诉我:哎,小山,听说了吧?申荣官准备试产S175柴油机曲轴啦!

徐美兰身上有股香气,强烈地吸引着我要与她接近,但她传来的这个消息使我不大高兴,对她身上的香气也就大打折扣了。我向外扇扇手示意叫她走,便趁着晚上有空,去找申荣官,给他泼点儿冷水。

我和申荣官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又都是四年前一起卷铺盖回家土里刨食,今年春天又一同招进五金厂。总而言之,他是和我一样的平常农家孩子,穷乡僻壤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代工人。要说他与我不同之处,就是他特别爱看名人传记,什么瓦特、居里夫人,说起来头头是道,神情激动,并常常引发出奇思妙想,弄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有一次他跟母亲去看外婆,在城郊看到田头几根铁杆儿上安了电风扇一样的玩意儿,当下向人家请教,知道是风力发电机,发出电来能拉动水车抽水灌溉农田,是省里搞的试点。他回来也想搞,偷偷把自家鼓风机上的小电动机拆下来装到了风车上,为这差点被轧死,挨了父亲一顿穷揍。还有一次他将母亲的手表偷出来,当着我的面拆开了说是探讨探讨它的原理。就在我紧张得脑门子冒汗之际,他把表又装好了,放在耳朵上听,照常滴答滴答走得欢……

瞧吧,申荣官这次心路更大了,要试产S175柴油机曲轴呢!我打听到,他是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人家从一台旧S175柴油机壳子里拆卸出的曲轴,并从人家口里知道这黄瓜样弯弯的东西一根值200多块钱,于是便萌生了想试产的野心。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技术水平和本厂的设备。我们这家五金厂是三年前在仅有几个铁匠炉子、几把斧头、锯子和几张台钳的铁木社的基础上建起来的,现在最先进的设备不过是两台C136型车床和手工砂模,产品也仅是麻纺机小配件定轴、倒麻钩、衬套、压锣锤、下滑轨等等,最小的一件才1块8角钱,最大的也就值28块,全厂一年的产值才四十多万。

晚饭后,我本来要跟几个年轻人一起去学跳舞的,但想到申荣官不可能去,他准是在宿舍里写呀画的,普通人的欢乐根本无法进入他的意识之中,所以也就只好割爱了,去找申荣官促膝谈心。他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刚在树根整出的爬爬凳上坐下,就指着照书上依葫芦画瓢描下的曲轴图纸一泻千里地说起来,将制作曲轴由翻砂出模的毛坯到车钳刨磨的整个过程背书般说得一着不漏,严丝合缝。他那有着些青春痘的仔细看还能看到残存的稚气的脸上红光闪亮,创造的欲望在那双大眼睛里燃出一团火。他接着又成竹在胸地撂出了条件:徐美兰在翻砂间可以负责翻砂,你在锻工间可以参加打磨。

我不忘自己泼冷水的使命,先点了他一下:哎哎,同志哥,炼铁的炉子呢?

他说:不现成的吗?你们锻工间老铁师傅们的几个小炉子都可以熔铁呀!

我一瓢冷水泼过去:这老式的土炉子不仅小,而且温度肯定上不去。我没吃过肉可听猪叫过。炼铁液的炉温要达到750度以上。再一个,浇铸曲轴这类精端产品需要铸铁,我们用的是普通铁呀,照你这么弄出来的曲轴不能卖给机械厂安到柴油机里,只能给玩具厂提供配件,嘻嘻!

申荣官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翘翘的嘴角尖锐地抵制着我。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我绝不能后退。喏,6万亩良田才4台“东风12”拖拉机……

我的话是贴近实际生活的,自然具有较强的说服力,申荣官红着脸没招了。就在我胜卷在握之际,门一响,洪卫东进来了。我对这位素来有种厌恶而又有些望而生畏的胆怯,刚才自己又忘乎所以地讲了一些有悖于时局的话,于是想溜之大吉。洪厂长此刻却变得十分和蔼可亲,他迅疾地一把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招呼我坐下,并拿出香烟礼节性地向我和申荣官让了让,自己点了烟以后侃侃而谈起来:你们刚才的谈话我听到一些,知道你们在商量试产S175柴油机曲轴的事。这是件大好事啊,我们工厂就是要大力开发新产品,向高层次进军。你们大胆搞吧,我是外行,但我估计这件事不容易,任务光荣而艰巨,看要不要成立一个攻关小组?

我注意着申荣官,他并没多大的反响,甚至眉宇间还压上了心思。我了解我的老同学,他的本意是受好奇心驱使,想试试鼓捣着玩的,像出窝的小麻雀蹦蹦跳跳扑楞着学飞呢,但是现在洪厂长过问了,他还下得了扣?当下,攻关小组就成立起来了,由申荣官、我和徐美兰三人组成,并暂调离原车间,专职其事。

我总是想开溜,我提出我们三个人是一个庄子的,应防止有人说我们搞小帮派,立小山头。

洪卫东摇摇手说:举贤不避亲,我觉得这样的组合比较好,这是我提议的,谁也不敢放个屁。

我不敢心有旁骛了,按照曲轴试制攻关小组组长申荣官的指使,整天忙得像陀螺转。我接受的任务是试做曲轴粗坯的翻砂模型。这是关键的一步环申荣官用书本上的行话教训我和徐美兰说,产品装配模型是表示产品与砂模之间的相对位置和配合关系,是表达产品的设计功能需求……

申荣官讲得头头是道,满口专业词语,我是个外行,越听越有趣又觉得越听越糊涂。徐美兰不时点头,我看得出她也不是懂,她是对申荣官礼貌的回应罢了。这也不奇怪,她进厂8个多月来虽干的就是翻砂,可都是麻纺机上的小配件,哪搞过曲轴。

申荣官津津有味地在讲传统铸造中的砂模、高温淬火等等,我因为听不懂,思想开了小差。小板桌上放着一摞一摞的书,《机械制造》、《浇铸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普希金诗选等等,我每看到这些书总禁不住要怀疑:申荣官一个初中生,才21岁,社办厂一名普通车工,真的读得懂这些高深的书吗?但从他意气风发、自命不凡的样子上看又似乎真的全读了这些书,其精华已经融入他的思想,他的血液,已化成了一股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他在发明创造的崎岖山路上奋勇登攀着。

我还想起他的舅舅在县城新华书店工作,他一直都有很多的书。

我虽然觉得他正在走一条极危险的路,随时都会跌得粉身碎骨,可因为怕遭到他的唾骂和鄙视,不仅嘴巴上加了岗哨,连脸上的每个细胞都尽力做出绝对臣服的样子。

我同徐美兰趴在桌上对着申荣官绘的草图进行琢磨。因为我对自己的工作知之甚少,索然无味总进不了角色,自然就把兴趣转向了女同事。只见小时侯学后一起寻猪草的小丫头如今长高了,显得水嫩丰满,苹果般的脸红是红,白是白的。我和她在同看一张草图,她一束高挑起的头发不时摩挲着我的面颊,弄得我有一种痒丝丝的说不出的快活。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异性特有的气味渗透到我的末梢神经,使我浑身汗眼都张开了,我的心似一条冬眠的蛇被惊蛰的春雷惊醒了。我这20岁处于荷尔蒙分泌最旺盛时期的年轻人如一只刚破壳的小鸡,贪婪地把嘴伸向她的耳垂。就在我感到有点晕眩的时候,突然被门口申荣官的一声“你干吗”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我才想起徐美兰早在当年寻猪草时就已经和申荣官在麦田里拜过天地,是他的人了。

谢天谢地,我遇上好人了——徐美兰抬起头来瞪着申荣官,义正词严地说,你吼什么?人家小山可是老实巴交的人,不像你,只要和我单独在一起你就……申荣官脸一红,但马上就镇定下来说,不谈不谈,不说这些无聊的事。

我正心烦,觉得无聊之极,只听“笃”地一声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条白虫子,肥乎乎。我用笔帽挑逗着它玩起来,充实了我短暂的空虚。1968年在铁木社基础上建起来的这家公社五金厂的房子状况很糟糕,厂房、宿舍、食堂都是泥墙草顶的土屋,盖得很草率马虎,从田里就在稻秸杆上安家落户的螟虫、粘虫、稻苞虫的幼虫,随稻草盖上了屋顶之后,以它们顽强的生命力生长着,长成成虫之后才发现食物和水没有了来源,便赶紧冲出老巢另找生路,于是疯狂地咬嚼稻秸,咬嚼芦柴网箔,在它们的身体下坠时,草柴的粉末像毛毛雨一样洒下来,掉到我们的身上、铺上,饭碗里、茶杯里、菜钵子里到处都是,我常常恶心得要吐。

十分敏感的申荣官觉察到了我的情绪,连忙认真地说:要知道啊同志,搞科研搞发明的人是很苦的,想当年居里夫人搞镭的时候,是在马厩里进行的呀!接着他正了正身子说:我们坚信一条真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申荣官知道的名人的典故就多了,不知怎的,我每次听了都有一种细头戴大帽子的不舒服感。

申荣官一坐下就要我们谈谈琢磨图纸的想法,我说不出子丑寅卯,徐美兰只说了从高温角度考虑,工业砂和红砂搭配比例的设想。他当然不满意,但也没有理由责怪——谁搞过如此高难度铸造的翻砂?他自己拉过图纸认真琢磨起来。那副认真样子,使我觉得他没有辜负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让人高兴地看出他将来可以出息,可以荣升为官。他每天除了在车床上劳作,其余时间都在宿舍里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或者翻着砖头厚的书照着画图、摘录,或者鼓捣什么零件铁器。有时候他会像诗人一样突然有了灵感似地,兴奋得脸红额头亮。我真可以用一个不恭的词来形容他:神经兮兮。

不知道这次参与试制曲轴是成功还是失败,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做申荣官的死党,因为我觉得如果真的搞成了,我们厂就能在全县出名了,会从此得到县领导的重视和扶持,蒸蒸日上,我们也就会跟着脱颖而出;搞不成了,也算捞得了一番热闹日子,因为我总觉得目前的生活清淡寡味,跟着申荣官试制曲轴,总归有一些新鲜刺激的东西,合乎年轻人的习性。

徐美兰当然也是一副兴奋异常的样子,跟在申荣官后面唯唯诺诺,显然她的情绪已被申荣官挑起来了,不想自己总像台车床,在电机的带动下按程序机械地运转,那样的日子太枯燥了。

洪卫东看来也十分关心S175柴油机曲轴的试制,用他的说法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专门召见我们攻关小组三个人来汇报工作进展情况。

申荣官见洪厂长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准备记录,就津津乐道地说开了。我已经听惯了攻关小组组长抓住一切机会向任何一个人表达自己的雄心壮志,他试图得到每一个人的支持和承认,哪怕是几句鼓励的话。他对每一个对我们表示称赞的人都感激万分。

这时电话铃响了。接电话的洪卫东脸突然红得像涂了血,眼睛里闪射出那种猎人已将枪口瞄准了猎物时的兴奋之光,声音也激动得有些颤抖了。我听得出,是停职了4年刚恢复工作的党委书记老何询问曲轴攻关的进展情况。我一惊,心说,妈呀!洪厂长比我们还兴奋,这八字还没见一撇的事,他倒早已向何书记透露了。最后听他信誓旦旦地说:请党委放心,请何书记放心,我洪卫东和攻关小组的三位同志一定保证曲轴的试制成功,愿为我县工业产品上档次、工业生产上台阶而抛头颅洒热血……

惊愕中,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何书记慷慨激昂的声音:好啊,洪卫东同志!我还是那句话,我们选拔任用干部是凭抓生产的优异成绩说话。

这时洪卫东的脸更红了,脖子上的几条青筋蚯蚓般鼓胀起来,声音近乎吼叫了。他这发狂的样子,使我一下子想起近来听得人们暗中议论,知道洪卫东的一点底细。他1963年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因一次酒后失态捏了一位女教师的屁股而被开除回家,回乡后求哥拜姐,终于在本庄小学谋得了一个代课教师的位子。但始终因劣迹在身,被人蔑视,难得风光。他见建五金厂了,觉得是个美差,就多方活动,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厂,坐上了一把手的交椅。他现在梦寐以求的就是争取转为国家干部,定行政级别,吃上行政饭,再调回公社当个什么科长。他从申荣官神神秘秘的行动中探得其要试产曲轴,不像其他人一样鼻子里哼一声骂胡闹,而是眼睛一亮,以为自己独得天睐,赶紧抓住机会不放。

按申荣官制定的投产计划,要购H2型炼铁炉一台以及其它原材料,需要投资22万元。洪卫东的初衷是试产曲轴,哪晓得要费这么大的劲!22万元简直是天文数字啊,全厂流动资金才不足6万元,这只有去向银行磕头求贷了。

我不忍看洪卫东那副美梦破灭后的窘相,真想自己此刻是一只蚂蚁,钻到地洞里去独自享受清静和安乐。

申荣官不愧是胸有大志的人,他那张因劳累过度而显得与21岁的年龄不相符的疲惫而苍白的脸上神色依然平静。他成竹在胸娓娓道来:洪厂长,按书本资料估算,这还是一切从简的保守考虑,按照正规的工艺流程,还得购置设备,粗打粗算要投资50万到80万元。

洪卫东惊得咧了咧嘴,狠狠地抽了几口烟,稍冷静下来后便鼓起那三寸不烂之舌:申荣官说得不错,这需要很大的投资,可是我们全厂31个人都没有吃风屙钱的本领,又不像当年秦琼有黄骏马可卖,只能向银行磕头求贷了。据我所知,银行有规定,各营业所放工业贷款只有9万元的权限,10万以上就得由县银行派人来进行投资项目的可行性调查,写出书面报告报批,这过五官斩六还将还不容易批下来呢……

申荣官听罢一脸灰暗,闭口不语,他不时朝我这边翻翻眼睛。可不是吗,要不是我那天晚上去给他泼冷水,高声大嗓地嚷得被洪卫东听到了,麻烦也就幸免了。

徐美兰在一边把自己的辫稍盘来弄去。

我捡起一根火柴棒剔指甲缝里的污垢,这才发现指甲缝里竟藏了那么多的污垢。我这时真想成为一只蚂蚁,自由自在地四处爬了玩。我又在心里怪起申荣官,你怎么那样喜欢胡思乱想呢?这试制曲轴的事你也只能想想,同当年想搞风车发电一样弄了玩玩而已,怎么能当件事来办呢?这下烧香引鬼惹来了洪卫东,看你怎么收场?

最后还是何书记面子大,给五金厂弄到了9万元贷款。可能是银行方面的过于严肃提醒了洪卫东,他眼珠子转了转,冷若冰霜地说:你们攻关小组的三位同志听好,我洪某长到32岁第一次做这么大的事,用书上的话说是心里忐忑不安。但是,事情已经嘈嘈嚷嚷传开了,从领导到群众都对这事寄予了很大希望,看来只有背水一战了。我们君子不羞当面,今天我把丑话说在头里,曲轴试产成了,大家皆大欢喜,我走在头里敲锣打鼓去向县里报喜。倘若失败了,9万元贷款你们攻关小组要承担一半……

我的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再听不清洪卫东在说什么了。只见他的嘴在动,一副你死我活的样子,我仿佛感觉到他要扑倒我们,咬我们的肉。

女的到底是女的,徐美兰吓得一声大叫,面呈土色,差点昏过去。可不是么,9万元的一半3个人分摊是各一万五,妈呀,我们一个月才拿22元工资,家里父母一年忙到头挣工分,只能挣到口粮、烧草的钱,油盐酱醋靠鸡蛋换,要是一万五贷款分摊到自己头上,还有活路吗?我们这样惧怕,主要原因是对这事心里没底,总觉得失败的可能性较大。

还是得佩服申荣官的气魄,他一咬牙说,好吧!随即率先在洪卫东写的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和徐美兰插翅难逃,也只好颤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出了门以后,我到底憋不住对申荣官说出了藏在心底的一句话:洪厂长掺和进来,事情就大了!申荣官说,不让领导介入,我们有这个能力?

对于这个高尖端的大项目,厂里和社会上人说什么的都有。我心里没底,回去告诉了父母,他们就为我烧香,想得到冥冥中的神助,借造化的青睐。

好在我们攻关小组组长申荣官意志坚定,他说,我们把曲轴试产成功了,我们工厂就上台阶了,从此便能走出原始积累阶段,开始向更高层次发展。

他的话是铿锵有力的,他的行动更令人暗挑大拇指。就说他将大炉运上岸的那一幕吧,真是令人难忘。

大炉是个重达700公斤的庞然大物,它是由地城机械公司用吊车吊上汽车运到县城河边码头再用吊车吊着放到船舱里的,可到了我们这水乡小镇怎么运上岸呢?所有的人,包括洪卫东都一筹莫展。还是申荣官主意多,他终于琢磨出了个“垫砖法”,让我和徐美兰在船舱里负责垫砖,他在船头指挥8个人用4副杠子抬,他哨音一响,8个人一齐“嗨——”一声抬上肩,我和徐美兰这时要迅速而准确地把砖头垫进炉底,就这样连续20次,炉子底部便同船帮一样高了,接着用大麻绳扣住它,人们站在岸上将它从“丰收35”型拖拉机的特大跳板上拖了上岸。厂院大门的铁框嫌窄,申荣官便手执焊枪来切割,焊花好像一簇簇节日的焰火。这时申荣官在我眼里已成了高人。

经过10多天的奔波忙碌,终于迎来了开炉化铁的日子。

炉子安在铁架子上居于4米高的空中,它似乎知道自己是这穷乡僻壤自古以来最先进的工业设备,升值空间很大似地,所以很骄傲,像一只雄鸡昂首屹立在厂区东南角,似乎在向人们昭示着“一唱雄鸡天下白”的前景,人们都怀着一种特别希翼的目光去看它。因为这座化铁炉,我总觉得1970年深秋的天空蓝得那么洁净,蓝得令人心悸,蓝得令人生出一种欣喜,有时也令人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似浓似淡的伤感。这是因为炉子安装就绪了,申荣官人却瘦了一圈,脸狭头发长,气色疲惫,看着像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囚犯,让我揪心。

化铁炉日夜工作着,我们攻关小组3个人轮流值班,12个小时不间断地,坚守一旁。我们的任务简单而明确,一是督促工人不断地均匀投煤,二是看炉内温度显示表达到755度就命停火,赶快叫申荣官来向模子里注铁液,浇铸第一根曲轴的粗坯。这天申荣官看守了一夜,早晨我去替换他时,显示表上才375度,我从早到晚巴望了12个小时,才达到了475度。为什么炉温总上不去呢?申荣官急得直搔头。徐美兰过来劝慰他:你别急,今夜我值班,用多加煤的办法试试。

可就在半夜时分,我被一阵急促的嘈嚷声吵醒了。出大事了——徐美兰因为见炉温上不来,急得跳上爬下,脚一滑,从4米高处跌下来,多亏被下面一棵小杨树挂了一下,坠力得到缓冲,她小命儿才保住了,可左腿严重受伤了。

洪卫东和申荣官把看守炉子的任务交代给我后,带着几个工人当即划船送徐美兰去县医院治伤。后来据一位划船的同庄人告诉我,申荣官在船舱里一直抱着疼得呻吟不止的徐美兰,头紧挨着头向她发誓说,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为她把伤治好;不管她伤残到什么样子,他都会娶她为妻子,与她白头偕老。

第二天傍晚,申荣官从县医院赶回后,顾不得进宿舍洗把脸,就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铁架子来看炉温,还是550度。他又看了看炉子的生产厂家,一拍脑门沉郁地说:坏了,这个生产厂家是今年生产损失最严重,记得在一份报纸上见过报道。这样的单位能生产出好产品吗?

果然,试产的第一根曲轴就粗陋得叫人泄气。不管怎样打磨,它上面总有许多细细的眼孔和小小的疙瘩,是无药可救的废品!我们悄然停止了生产。

我感到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连阳光都显得特别苍白。申荣官则与我不一样,显然这位立志当发明家的人心理素质好,或许是他已被生活打磨成了一个内心尽管不安、表面却能镇定自若的人。

受到最沉重打击的显然是厂长洪卫东,他的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目光像刺,叫人不敢看他。有一回我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心被刺得一疼,赶紧把目光躲开了。他急中生智地脱下罩衣将那废品曲轴包好拿到自己的办公室锁到了橱子里,严厉地交代我们不得将这泄气的消息外传,这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我不知怎么就憋不住说了句“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意思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大的事情还能瞒得住众人?关键是我们应该好好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寻找出失败的原因,奋起再战。

话音刚落,洪卫东就冲到我面前瞪起了眼睛,拳头也捏得咯吧响。那样子用饿虎扑羊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他终于吼出了声:葛小山!闭起你那漏勺子嘴!

我急得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骂了一声狗日的漏勺子嘴——其实这是双关语。

屋里空气都要凝固了,申荣官翻报纸的沙沙声和洪卫东抽烟的丝丝声都清晰可闻。好在我进厂半年多了,对洪卫东已有所了解,并且在灵魂深处早对他作了一个结论:在领导面前,他俨然是一个农民,晒了过多紫外线的酱色脸庞流露出的是农人朴实的一面。在带领职工学习时,他又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看上去一片太平景象。但在触及到私人问题上,无论在什么场合,比如谈判或协商中,他都是脸如岩石,毫无通融的表情,有时甚至表现得穷凶极恶。总的是我对这个人印象很差,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争取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此时又是一个突然,洪卫东转而又对我笑道:葛小山同志,我刚才被一件烦心事弄得心情很坏,对你有些不恭了,请原谅。

我这小小的普通工人,头头竟然对我破天荒地称了“同志”!但因我立刻想到他这个人太复杂了,所以没有感到不可思议,也没有受宠若惊,只将一张瘦削的脸绷出了冷漠而自尊。何况我此刻很惊异于申荣官的沉默和忍耐,惊异于这种沉默和忍耐需要多么大的力量。看来曲轴梦还在支撑着他,他有的是力量。我注意观察他的动向,也看出了一点苗头,对于曲轴的试制他是绝不会放弃的,只不过是要重换设备,改换环境,就同小时侯寻猪草一样,这块田里没有再到别的田里去寻。他坚信天无绝人之路,显然是受前辈名人的影响太深了。

洪卫东把房门关紧后,道出了内心的秘密。他要申荣官和我一起往县城秘密去买回一根S175柴油机曲轴回来向上级领导们去报喜!

申荣官和我都愣了。洪卫东神情严肃地说:如果你们这样做了,因试产曲轴借的9万元贷款全部由厂里还,废除你们攻关小组还一半的协议。

申荣官的目光仍没有离开报纸,我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眉头皱了皱,显然他知道自己先前迷得太深,现在陷得也太深了,自己的试制行动因缺钱而掉进了政治浊流里已回头无岸了,只有用沉默表示同意。

负担贷款的包袱卸掉了,我如释重负,心情也好多了,便下意识地使劲点了点头,旨在动静大得能带动申荣官,因为我们是朋友。

当晚就有人悄悄告诉我,洪卫东因大胆试制曲轴的“政绩”受到上级领导的器重,已同意他的再三申请吸收他为国家干部,只是因为党政干部招工尚无指标,暂且另辟蹊径走民办教师转公办的路子。因他做过几个月代课教师,勉强搭到了一点政策的边。这次县里下达给公社6个转干指标,他就成为了6位幸运者之一,这虽然是事业编制,但属吃财政饭,基本待遇与国家干部等同。

怪不得洪卫东眼珠子都瞪红了,如此关系他个人前途命运的大事,怎能不叫他极度兴奋又极度紧张呢!

走出洪卫东的办公室后,我将千怒万恨化成了两个字掷地有声:无耻!

申荣官却表现出惊人的冷静,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转脸看着炼铁炉深沉地说:我们还得搞下去,不试制出合格的曲轴,我死不瞑目!要干,还得靠组织,懂吗?……

申荣官对曲轴的行情很了解,S175曲轴是220元一根,县农机公司门市部有售。这时厂里的账面上已经狗舔过似的干净,洪卫东不但反复叮嘱我们保密,而且叫我们两个自己筹钱去买曲轴。我只能回去把他父亲喊到僻静处,如实相告,求他帮助借钱。父亲的脸憋得像猪肝,日爹操娘地骂了一通,全是肚脐眼以下的内容。但为了儿子的发展,为了立志成为发明家的申荣官将来能圆了曲轴梦,他忍气吞声帮着四处借钱。我和申荣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筹到了180元,还差40元,他说到城里向他舅舅借。到县城后申荣官说身体不舒服,可能是夜里受凉了,要去医院看一下病,叫我在北公园门口等他。我以为他是要去住院部看徐美兰,两个人可能禁不住要有亲热的举动,不愿让我看到,我就服从他的安排。当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时,脸色蜡黄,嘴唇乌紫,眼睛发青,样子很怕人,经我再三询问,他才说出实情:他去卖血了,卖得了50元钱!

卖血?!我惊得一跳,连头发都竖了起来,脑袋变成了刺猬。“我的哥啊!”我第一次喊他哥,禁不住抱住他抽泣起来。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很单薄,骨头支楞楞的硌人。我触景生情,眼前又出现了洪卫东那粗壮的身影,他那即将成为国家干部的志满意得的样子让我生出了一种被人利用的感觉。

我知道申荣官不想去找他舅舅借钱,也是怕“失密”。

申荣官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了,说出了一句我们都耳熟能详的谚语:历经过七灾八难,方能成正果。好在他精神世界里崇拜的光辉范例多,他又给我讲了一遍瓦特的故事:1774年11月,在支持瓦特发明蒸汽机的罗巴特濒临破产,不少人认为他10年白努力的情况下,又一个企业家博尔顿主动来与瓦特交朋友,表示不惜耗尽资财支持他,这便使他在5年后发明了地球上第一台蒸汽机。我听后用袖子一抹眼睛,挺挺胸发誓道:士为知己者死!

买了曲轴,我们还有10元钱,便买了点水果去医院看望治腿伤的徐美兰。

让我欣慰的是,申荣官再次搂过徐美兰的头山盟海誓。他那侠士风范,令我尊敬。我注意着他,此时他变得和平常判若两人。他那般的温柔,一对美目顾盼生辉,饱含着浓浓的温情。

我对陪床的徐大妈检讨自己时,徐大妈一点也不怪我,她说,古语说得好,会怪的怪自己,不会怪别人的。美兰的伤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

我被感动得要哭。

对于报喜的事,洪卫东经过精心策划,安排得很周到,不仅请了锣鼓乐队,还特地去镇上一个富裕人家借了一只漆光闪亮古色古香的托盘。他叫人在盘底垫着红绸子,上面放上小弯黄瓜形状的曲轴。在预习彩排中,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工两手举着“喜报”在前开道,洪卫东端盘紧随其后,他转来转去了几次才带我们一行人向镇政府走去。洪卫东安排申荣官和我走在他的后面,我真的不想去,佯称头疼,恶心要吐。申荣官把我拉到一边说:你这会儿就低就一下吧,要知道,孙猴子翻一百个跟头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我们要发展,只有靠组织。

这期间正好冬季征兵开始了,我毅然决然报名应征。在走进绿色军营之前,我勇敢地做了一件大事:署名“群众”写了封来信,揭露五金厂厂长洪卫东插手试产曲轴动机不良,藏起废品,指使人买曲轴报喜,骗取荣誉,伪造政绩的劣行。举报信复写两份,分别寄给了公社党委和县教委。

我雄赳赳地走在了新兵队伍里,特别高兴的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公社党委终于采纳了申荣官的建议,到省城购置设备,继续试制曲轴;二是洪卫东的国家干部美梦破灭,被调到一所小学去做民办教师。

这期间我也从父母电话里不断获悉了申荣官的好消息,他由车间主任一直升到了副厂长、厂长,之后工厂又改制给他私人,改名为荣官五金厂,生产各种型号的柴油机、汽油机曲轴50余种,去年产值达到了5000万元,获利润800万元,成了全县先进民营企业。他和徐美兰结了婚,儿子正在上大学。徐美兰身残志坚,一直负责厂里的质检工作。闲暇下来时,我常冥想起申荣官的伟大抱负及卓尔不群,耳畔也总响起他失败后的那句话:“历经七灾八难,方能成正果。”

我眼前也老显现出那根弯弯的闪亮的曲轴。

作者简介葛玉莹,农民作家,退休干部,江苏兴化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小说、散文100多万字,出版专集四部。其短篇小说《战友》,获《中国作家》、《人民日报》三等奖;中篇小说《渔家女》,获《检察文学》杂志一等奖;散文《守岁酒》获《草原》杂志优秀作品奖;短篇小说《捏》,获《青春》杂志社优秀作品奖等。1979年,其短篇小说《新来的统计员》入选《江苏省优秀小说选》一书。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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