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在你的手心里
2009-08-11风为裳
风为裳
离家一星期。她总不肯接电话。
每次电话拨通,接电话的总是爸,爸说,你妈在炸鱼,你妈在睡觉,你妈去倒垃圾了……
总是没有空吗?显然是刻意。
有一点点生气,但只是一会儿,一会儿就明白了她,她一定是不敢接我的电话,接了,说了话,她怕自己哭出来。
爸说她常常在我的房间里待着,坐在我的床上,一坐小半天。别人谁都不能问不能提。问了,提了,她就会流眼泪。
想起离家前的那些日子,她总是一边帮我收拾东西一边问:为什么非要走呢?在她看来,守在父母身边,苦乐都还有他们担着,冷暖都还有他们替我想着,何苦走得那么远呢?
那些日子,我坐在电脑前,她就坐在我身后的床上,一言不发。电脑屏幕闪闪烁烁,映出她模模糊糊的一张脸,我的心有些酸。我在家,好歹还可以帮她调调电视的亮度,可以陪她看会儿韩剧,再或者她跟别人聊天时,说起某件事,想不起下文来,我帮她提个话儿。可是我走了,这些谁来做呢?
我说:妈!她赶紧站了起来,她以为影响了我写东西,她说我这就过去。说过去,却磨磨蹭蹭。
我说:妈,我想喝杯奶,要纯牛奶放上一点白糖。她像得了什么重大使命一般很快地出去,很快地回来,端来杯子,另一只手还捧着糖罐,让我尝尝糖少不少。其实,不过是喝杯奶,糖多糖少有什么关系。我很认真地喝了一口,刚刚好。她的脸上笑出一朵花来。她说:我在厅里看电视,你要什么就喊我。
每晚,无论我写稿子写得多晚,她都会坐在厅里,说是看电视,却睡着。直到我起身洗漱,关灯睡觉,她才会完成她的“陪写”工作。
可是我要走,要去离家很远的地方,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洗澡,她进来给我送干净的内衣,她坐在我身边,突然哭了起来,她说:这么多年,无论怎么样,一家人都在一起,为什么非要走那么远呢?
我的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我赶紧低下头,然后假装很不满地说:妈,人家洗澡,你还进来搅和。
我不在家的日子,不知道她坐在我的床边,会不会恍然听见我啪啦啪啦的打字声,会不会恍然听见我喊她要水喝的声音。不知道她会不会打开我空空的衣柜书橱发呆。
离家第十天,她接了我的电话。
第一句,她问:吃饭了吗?吃的啥?
我很夸张地告诉她吃了一碗米饭半个饼,脸又圆了许多,减肥事业功亏一篑。
电话那边沉默了两秒钟,她说:减啥肥,就那样,挺好。问她咋样,她说吃饱了睡,啥事没有,挺好的。晚上睡得早,早上早早就醒了,人老了,醒了,睁着眼,过去的事儿像过电影一样,一遍一遍的……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我的声音努力清脆着说自己的幸福生活:我看了我想看的书,我的稿子写得很顺利,我在绣十字绣……她笑了,说:就你,笨手笨脚的,扣子掉了都缝不好,还有耐心干那个?
就你小看我。电话这边我的口气全然像个爱撒娇的小学生。
小学时,学校文艺会演,我有个节目,扬琴独奏,老师让准备一件漂亮的演出服。那时,爸妈的单位已经大半年没开工资了。每天吃饭时,我都很想说,可是,家里这种情况我怎么能再开口要件新衣服呢?演出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的心里每天都有一百只小猴子用爪子在挠。那天,她回家,居然主动说:今天我碰到你们老师了,说你要打扬琴。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怕她用一句“演什么演”给我盖棺论定。可她说:再过两天就开工资,我去给你买块好看的布,给你做件裙子,镶边带飘带那种。我乐开了花,她的手艺没得说。
可是,工资总也不发。眼见着她的嘴起了水疱。我拉着她的衣襟说:妈,我不演出了,那曲子我怎么都练不熟……她说,你只管练你的,衣服的事有我呢!
演出前一天,我回家,柜子上放着一件漂亮的银丝小西服,领子是很特别的镰刀领,我穿上,不肥不瘦正合适。
我穿着那件衣服登台演出,很多年过去了,老师和同学还记得我打扬琴时的样子。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件衣服是她用家里唯一一点值钱的东西——一百元国库券换来的。
电话那端,她说:多穿点衣服,我在电视里看,你那边也降温了。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她早晨睁开眼,想从前的事,会想到那件小西服吗?会想到我的扬琴声吗?
离家半个月,她主动打电话给我。
清晨六点,我还在睡梦里。她说我昨晚做梦梦到你整夜整夜写稿不睡觉,头疼,哭得满键盘都是眼泪。说着说着她自己先哭了,她说: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是有个头疼发热的,怎么办?
我说:我好好地过日子,你非要想我不好才甘心吗?我一上火,嗓子疼,淋巴发炎,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赶紧收住哭,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不是我说话狠,而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说狠话,她还会想七想八的。
在外面上大学,寒暑假回家都是夜里一两点的火车。就是这样晚,她也总是做好一桌子菜等着我。家里并不富裕,那样一桌菜只有来了重要客人时才准备。
深更半夜,我踏进家门,迎接我的就是她煎炒烹炸的一桌子好吃的。我吃,她在旁边看。我吃得多,她就很满足。我眉飞色舞地指点她看我的照片,我们去了哪儿,玩了什么好玩的,吃了什么好吃的,一不小心,看到她穿的线衣的袖头缝了又缝依然毛了边儿,悄悄地小了声。我对不起她这桌子菜,她在家里省吃俭用,我还在外面疯玩。她没有觉察出我的情绪变化,很满足地看着那些照片。
上班了,偶尔出去,总是她给我收拾行李。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都没落过,甚至是两根小小的牙签。而无论我啥时从外面回来,她都站在街口。天冷时,冻得睫毛都上了霜,我怪她,她嘴硬:少臭美,我哪是等你,我是出来逛逛。
我得了些奖状,她宝贝一样到处挂。我生气,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塞进书橱的角落里。隔一天,它们又跑了出来,在家里的显要位置耀武扬威。家里来了客人,她便不得要领地夸我,学校的说成是省里的,省里的说成是国家的,反正她的女儿是世界第一。
人家走了,我批评她:老了老了还虚荣了,怎么有的没有的都跟人家说呢!
她跟我掰扯:我怎么虚荣了?我说的哪点不真了?我也加了分贝说:我不过是个写字的,别让人家笑话!
她真的生气了,不偷不抢,光明正大的,别人笑话什么?
后来,在我面前,她再不夸我一句,只是,我那些“光辉事迹”亲戚朋友还是个个都知道。我问她是不是她说的,她说:你一个写字的,我有什么好说的?
离家一个月,我梦到她。依然是打电话,她的说话声有气无力的。
醒了,我的眼泪打湿了枕头,不顾几点,打电话过去。她从梦里惊醒,第一句就是:薇,怎么了?
我在心里骂了句自己,怎么这么不禁事了呢?不是最心狠最心硬的女儿吗?这样深更半夜把她喊醒,她肯定会以为我有什么事的。我急着扯谎,我说不是我故意打的,是睡觉不小心压了枕头边的手机,手机拨过去就是家里的号。她哦了声,说刚才吓死了,没穿鞋就跑到厅里。我说不是告诉你在床头挂个分机吗?她说记得了,只是一去逛街就忘。她说现在很盼着来电话,又很害怕来电话,尤其是晚上,一来电话就以为是不好的事。
我说:咱家都是好事,哪有不好的事。你生病了,别撑着,赶紧去看,你和爸都得好好的,女儿的福你们还没享着呢!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
我告诉她我在哪哪发稿子了,我的编辑夸奖我的文章好来着,还有读者给我发邮件说喜欢我的文章呢……我主动跟她说我的“光辉事迹”,哪怕是吹吹牛也没关系,我知道,女儿芝麻大的小成绩在她那里都是个大西瓜,能让她高兴,比什么都好。
挂掉电话,我对着手机说了一句:妈,我想吃你烙的饼了。
泪水就那样流了下来。我想家了。
无论她接不接电话,每天,我都会把电话打过去,告诉她我很好,让她安心。这样,这一天,才算是过完。她没说,但我知道,她也一样,在等我的电话。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的是,我之所以走这么远,之所以走得这么坚决就是想适应一下离开她的生活。否则,一直在一起,有一天,她离开我,我害怕思念无着无落,我会受不了。
不管我承不承认,也不管她承不承认,她无可避免地苍老下去。最终的分离站在远处面无表情地等着我们,我们谁都没有对抗时光的力量。
我承认我做了胆小鬼,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早早远离。
像现在这样,想她,有一根可以通往她那儿的风筝线,知道她在远方,一切都还好……
编后语:这是作者真实的故事,她从小身体不是太好,从出生到长大,母亲一直陪伴她照顾她。为此,30岁的她除了上大学那四年之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离开过母亲。但是她知道,母亲不可能陪她一辈子跟她一辈子,总有一天,她要独自面对自己的生活。于是2008年夏天,她选择了用离开家的方式独自去面对生活。但是她没有想到,离开母亲的日子对她来说,竟是如此艰难,艰难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母亲对她刻骨铭心的牵挂和她对母亲夜以继日的想念。这篇文章讲述的,是她和母亲分开的日子里发生的一切。终于,2009年春节过后,她回了家。她决定了,不管以后怎样,只要母亲在,她就要和母亲在一起……
编辑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