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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着,我们不许走散

2009-08-11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9年14期
关键词:店名服装店写诗

叶 子

电视上说,深圳已进入夏季。

可日历上明明正月未过,这夏天也来得太早。百无聊赖,我推窗看景致。

楼下的木棉树绿叶葱葱,过些时,就该开花了。世界很静,大白天,人们却都隐遁不见,我盯着一朵云彩,看到恍惚,看到脑海浮现燕的影子。

要美好地回忆燕是件不容易的事。她常常半年都不会主动与我联系,而每次接我的电话,先是呵呵地笑,接着会问:“没钱了吧!”我顿时备受打击,啪地合上手机。

我俩,如一对冤家。

是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初中她是我的同桌。有一天,她忽然支支吾吾地问我能不能帮她写首诗。当时我正在偷看《红楼梦》,被她吓一跳。

反应过来,我不怀好意地笑。

她红了脸,低声央求我。我说从小学同桌至今,你最瞧不起我的地方,就是我不好好学习整天迷恋写诗,你说写诗注定没出息的。我借机痛斥她因写诗对我的种种挖苦打击。

她赶紧翻书包,找零钱塞进我口袋,要我去买梦寐以求的诗集。至此,我才平息怒气,问她写什么诗?

应该是暮春,她趴在课桌上想想:“虫子,我老是记得一个人,可离得太远了,你帮我写首诗记下。”

一瞬间,我受了惊吓。平日大大咧咧、成绩平淡无奇、小小年纪就想辍学做生意、从不喜欢文艺的燕,竟说出如此诗情画意的语言。

有柳絮从窗户飘进来,我突然想哭。然后我说:“燕,即使我写不出让你记一辈子的诗,你放心,咱俩也能好一辈子。”

但她并没有被我的感动传染,只是催促我赶紧帮她写。

那一刻,我怅然若失,我想,终有一天,我们会被谁分开?

读了高中,她一有机会就溜去城东的美人鱼服装店帮忙卖衣服。我规劝无数次,她反问我:“你没有理想?”

我当然有理想,可我的理想绝不是卖衣服。她笑,说理想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说你能不能有点高尚的追求,譬如做一名教师,或者到医院当护士。

“人各有志,我还看不上你写诗呢。女人,太缥缈不好。”然后她一脸憧憬,“毕业我就去市里开家服装店,卖一辈子衣服。”我知道她这念头由来已久,而她确实有经商的头脑。

“倒是你,可以出去开开眼,这样写诗才能有内涵。”她的态度很认真。

我喃喃地说,我们不用别人来分,走着走着自然就丢了。她拍我肩膀,说她相信我没结婚时肯定穷困潦倒,她会一如既往地接济我,我们是鱼水关系,注定散不了。

这话,我信。因为我的终极目标是不成名则独身,可我知道自己写的诗并不怎么样,而要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我想还不如卖衣服来得快。所以,我注定要接受她的救济,直到我改行或者遇见有钱的白马王子。

我问她,要是你先结婚而你老公又不肯让你救济我,怎么办?

她冷笑:丢卒保车。

于是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和沈晨,谁是卒?

沈晨就是燕一辈子都想记得的男人。

他和我们一块儿读的小学、初中、高中,然后,燕去市里开店卖衣服,我南下开眼,沈晨去京城读大学。沈晨家庭条件不好,从小郁郁寡欢。聊起他,燕子会说,你应该待见他的,你的诗不都是忧伤的吗?

我摇头,我喜欢忧伤的诗但不喜欢忧郁的男子,作为男子,应该是太阳,热热的,暖暖的。可我阻止不了燕暗恋这个忧郁的男孩,我说服不了她。但我坚信,他们不可能有结果。

我在深圳落脚,在一家公司找份敲电脑的差事,余下时间,就去满城转悠,历练开眼。

燕的服装店红红火火,她说店名是自己早就想好的,虫啄燕。隔了电话,这名字还是让我震惊了好久,唯有她,才稀罕我这只虫子吧!

读书那会儿,我的名字没少被同学取笑,她不客气地踢人家,说等过些年这名字就会出现在市中心,被霓虹包围,煞是醒目。

同学笑,我也笑。

我想,年少时曾说过多少豪言壮语,梦想过多少美好未来,可随着年龄渐长,又有谁会记得当初滚烫的誓言?然而,燕告诉我,十平方米的小店满满当当,门口数条彩灯簇拥着虫啄燕。我想象得到,我和她被俗气的彩条彩灯缠着,日夜闪耀。

这就是她从小最想给我的一种荣耀,两个人在一起的荣耀。

我问,要是沈晨毕业娶了你,店名改不改?

她措手不及,考虑良久才说:那要看他的意见,应该不会。

我重重地叹口气,我想女人的友谊只能保持到结婚前,凡事有男人搀和进来,总要黯然收场。我幽幽地说:燕,再等等我。

我想找个男子,以此填补失去燕后的失落。我不想突然有一天她离开我,而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想到她嫁人,想到我再不能深更半夜肆无忌惮地给她朗诵我的杰作,我很难过。

我工作能力一般,除了基本工资很少拿提成,日常开销总是乱糟糟,常常没钱用。燕为此忧虑:谁会这样幸运,摊上你?她的意思是说,我不但写诗不行还不会过日子,要我及早回头。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写诗对于我,犹如她的暗恋,迟早只是一场春梦。于是很努力地,我找了男朋友。

告知燕,她正在算账,计算器敲得噼里啪啦。听我汇报完详情,没有反应。我马上想到是自己错了,她肯定也如我般,舍不得彼此嫁人。

没多久,她说来深圳进货。我欣喜若狂,请假去火车站接她。

一见面,她张望我身后。我说不用看了,散了。

她狠狠地踹我。我说我不嫁了还不行,她气喘吁吁:败家子,我在郑州满大街都能进货,害我跑这老远来。

我说带你逛逛也好。她恨不能把我脑壳敲开洗洗:我日进斗金,哪有心情瞎逛?但我坚持带她去我的根据地。

晃着杯里的酒,她问我为什么抛弃男友,我说还是感觉写诗好,男人太麻烦。她笑,你呀,姿色平平,钱包扁扁,又清高,很难嫁的。

我说你这些年贴补沈晨家里多少张钞票,他未必会娶你的。这话她听了该恼,可她一脸平静。多年来我俩就是这样对话,尖酸刻薄,却都不会真的伤心。

年底,她半夜发信息:推倒梦,一地狼藉。布谷路过,叫嚷疼。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影子头发白了两根,一根为生活,一根为你。月下,我翻开胸膛刺绣,你离太久,忘记原形。

我还在震惊中,她打进电话:虫子,沈晨结婚了。

我飞回去。站在虫啄燕门口,看她镇定地指挥员工卸货。她催我尽早回去,好不容易找的工作,别总不当回事。

我说漂累了,想留下。

她大叫:你还是走吧,别搅我生意。我说你痛苦就说出来,或者,哭哭。她瞪我,骂我有病。然后,我跟着她去菜市场买菜,超市买酒,上楼,她蹲下,久久不能起身。饭是我做的,我们喝得摇摇晃晃。我说知道吗,燕,其实你写的诗比我好,真的。她笑笑,说从小看我的诗太多,一张嘴,它们自己溜出来的。

我心里酸楚。她长得比我漂亮,凡事比我要强,可我们却一样的傻。我从小狂爱诗,至今不渝,却得不到平常小女人拥有的寻常殷实。而她,暗恋的男子转眼结婚,除了一声对不起,再无其他给她。

我说,燕,我们走错路了。

客厅全是月光,她蜷在地板上,影子在寂寞里晃来晃去。

天亮前,我把存在她床底的诗集全都拖出来,打算捐给旁边的小学。她洗净脸,开始化妆。我说,重新开始好了,有我呢!

她终于笑了:“没你倒好,终究是我的累赘。”

“等我寻摸到家境殷实、人品出众的双胞胎,一人嫁一个。”我说。

她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弯身伏在镜前。

我知道她一定哭了。

我也低头,恰巧翻到海子的诗:从此再不提过去,痛苦或者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行李托运走了,一箱箱的旧书送给楼下的打工妹。从此,我将辞别这个终年炎热的城市。

很早的年月,我就苦劝燕,她和沈晨不合适。可她说,我心甘情愿。很早的年月,燕就告诫我,别沉迷虚拟文字,要做普通人。而我,置若罔闻。许多年来,我们固执己见。她留在离沈晨最近的位置,努力赚钱,悄悄照顾他的弟妹,默默爱慕他。我背井离乡,追寻梦想。

我们谁都无法说服谁。有时,我会诧异,我们性情迥异,追求不同,怎会恼不了散不掉。那天,燕告诉我店名虫啄燕,我忽然明白,从小相伴过来,虽然磕磕绊绊,我俩却早把对方当做另一个自己来呵护和纵容。这些年,我一直在偷偷为燕写诗,试图替她留住她的点滴珍贵,我希望她老的时候可以幸福地读诵往昔,心里甜甜蜜蜜。我想,还是听燕的话吧,回到自己的家乡,找份合适的工作,认真地寻找家境殷实人品出众的白马王子,安度后半生。

而燕,也在试着和看入眼的男人约会。她听了我的话,准确地说,是听了海子的话:从此再不提过去,幸福或痛苦,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看着窗外路过的云彩想,青春还在,我和燕已沧桑历过,岁月可真快呀!

燕打进电话,问要不要去接站。我感喟,噢,女孩的友谊原来是这样子的,一起追着赶着看春色满园,你撵了蝴蝶,我迷恋溪流,稍有差错,就会走散。

燕说,傻子,终有一天,我们还是要各自嫁人的。

我笑:但是在彼此未出阁时,我们要相互帮助,不许失散。

编辑 / 雨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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