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台湾六十年
2009-08-11万静波
万静波
这是4年多之后,本刊记者对李敖先生的第二次访问。
4年前,刚刚就任台湾“立法委员”的李敖在“立法院”办公室里,生机勃勃地畅论天下美女人生,他的犀利机锋,他的放言不羁,在在喷射出一代文化英雄的锐利激情;4年后,在来台60年之际,仍然机锋犀利,仍然放言不羁,仍然是那个“能令公喜,能令公忧”的熟悉的李敖,只是这一次,他似乎多了些世事俗情莫须问的不耐,和笑傲江湖终有时的意兴阑珊。
这是中国人格史上的一个异端。他的奇情、奇遇和奇志,他的才气、侠气和悍气,他的风云、风雨与风月,他的自负、自傲和自大,是茫茫人海里的一片吉光。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若狂欲语谁?”从来没有一个“臭老九”,能像他一样活得倨傲不逊、威风八面、汪洋恣肆、活色生香,他可真给读书人增光。
这样不世出的“怪物”,理当在玄黄未定的苍茫中现身。他的知识分子才华,他的豪杰性格,他的“霹雳手段和菩萨心肠”,云龙契合,恰恰给他提供了一个神龙摆尾的大戏台。
他的幸运,也恰恰是踏定在世界从黑暗向光明转化的巨变前夜。同是在1949年后对台湾思想文化界发生影响力,同是深具蛟龙气质的知识分子领袖,晚年的胡适多少有些老惫和疲态,在长期的精神压制和经济封锁下,殷海光年仅49岁就郁郁身亡。
这得益于他的思想训练和玩世心态。这使他哪怕是身陷囹圄、备受刑求之时,也能以理学家的自我克制和修炼,度过那些荒诞而真实的漫漫长夜。
也得益于他文化商人的另类本事。他的市场眼光和精明计算,使他能逃过政权、政客、群氓的横暴和冷眼,反而坐拥书城、躲进小楼成一统,以一枝健笔对撼世界。这是历代文人少有的本事。他曾颇为自得地向本刊介绍他“150坪(相当于500平方米)、价值人民币5000万元”的豪宅。他向来厌恶小文人的自怜、幽怨和穷酸。
他的影响力不坠,还得益于他的便给口才。这使他在笔伐之外,在1990年代民主转型、电视兴起的年代里,能施行口诛大业,在白纸黑字之外,另辟一片倒影电光。
在我看来,李敖当然是思想家、历史学家和作家,但他的作品,也未必尽能传布后世。他的最真切意义,在于他以一介文人的血勇之躯,凭借知识、勇气和意志,居然能对抗一个冰冷的政权和统治集团,这种真正的道德文章,必将载入青史。
英雄的出现,往往是时代、个人天赋和后天训练(以同样被目为文化英雄的王朔为例,王朔初以解构秩序、讽刺现实的文学作品闻名,但后期归于颓废厌世,这固然是个人选择,也未尝不是意志懈怠、精神自我放逐的结果)相互砥砺的结果。我有一种悲观的预想,未来的世界,也许还可能产生野心家和枭雄,但这种文士兼豪杰型的知识英雄,却将越来越少。一个波澜壮阔的古典时代,快要谢幕了。
早年的李敖,以兼具理性和激情的激扬文字,在大陆具有山呼影从的影响力。但他的真容出现在电视栏目《有话好好说》时,他的部分言论,却招致了大陆知识界的普遍不解。是误读,是李敖个性思想使然,还是李大师也有难以向外人尽述的幽微心曲?这,将是本次访问的重点。
就本刊记者的理解,这其中既有大陆和台湾现实环境不同、问题意识不对等有关,也与李敖对大陆民意、知识界动向相对陌生有关。更关键的是,李敖先生这一代人,历经战乱,颠沛流离,家国破碎,目睹过日寇肆虐和国共内战,往往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以及富国强兵的国家主义立场。再加上理想主义和追求公义的个性,自然对左翼运动容易抱持同情和声援态度。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应该尊重他观点的来处。
其实,今天的李敖在台湾,已是一个孤独的“怪物”。他出身外省人,却因“反蒋”和反国民党,不见容于“深蓝”;他本是威权的受难者和民主运动的先驱,却因“反台独”和反民粹,不见知于“深绿”;他的快意恩仇和恩怨分明,好争是非和有仇必报,特别是他的口诛笔伐和大兴讼狱,固然痛快淋漓,却也有打击面过大的遗害。再加上他壮年入狱,亲历了爱侣远行、朋友陷害、战友反目,见识了严酷刑求和死生考验,见证了狱友突然被五花大绑拖走枪毙的无数次夜半惊魂后,他对人性、友谊和爱的认识趋向冷静和灰暗,这使得中老年的他更息交绝游,千山万水我独行。不是国王,却活得像个孤家寡人。
“我的日常生活是:一个人在小房里,每天不烟不酒不电视不养猫不见客也不见家人。不午睡,精力过人。有全套的翻江倒海的作业。遁世,又大破大立;救世,又悲天悯人;愤世,又呵佛又骂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当然这种人绝不会出世或厌世。我性格复杂面貌众多,本该是好多个人的,却集合于我一身,所以弄成个千手千眼的大怪物。”这是李敖的夫子自道。
就我的浅见,李敖未必是浑然天成的文曲星降世,他看似强阳不倒、睥睨一切,其实他自谦“自己不是天才,只是困学出来的一个样板”;他也远不是没有瑕疵的道德完人,他的精英主义和居高临下,他的桀骜不驯和好为人师,他的口诛笔伐和自高自大,他的愤世高论和百无禁忌,他的风流不羁和浓情艳事,在威权政体向民主政体转型、大众传媒兴起后,统统暴露无遗无限放大。众目睽睽之下,他自然会成为敌人、政客、中庸之道奉行者、清教徒、教友乃至小市民侧目的对象。
其实他何曾问罪于普通人。“李敖先生在媒体中、在笔下,对政客、对伪君子、对帮闲文人,大加挞伐,不假辞色,其实都是在罪证确凿之下所为。而个人在接触他的过程中,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那种近乎羞涩的客气,那种对晚辈的谅解,有时实在不能体会这是同一个人。”这是台湾朋友对他的观察。诚哉斯言。
如果说早期他嬉笑怒骂的“文化太保”形象,是一种在困厄时期吸引媒体、保护自我的有意经营,中老年时期的畅言无忌,是在享受舆论领袖的话语快感,当他卸下一身盔甲、毫无遮拦地坐到你面前时,却是温厚诚恳、让人亲近的中国北方老派绅士。他平时住在郊外的阳明山豪宅,周末回家和妻儿团聚,每次都自己打车来回,“450块、400块车费,50块小费”。
只是他反应仍然机警,口才仍然便给无比,心态仍然幽默好玩,他可不想做入选先贤祠的君子圣人。摄影记者给他拍照,他立马开玩笑:“哦,给我拍遗照。”对摄影记者说:“你是有我遗照最多的人。”合影时他起身,“不坐,不然就像蒋介石了”。他今年高寿七十有四了,请他保重身体,他飞快地回一句:“我会再活30年,活到104岁。”何也?那是宋美龄的去世年龄。
李敖果然是大名人。在访问的西餐厅和他住所的街道上,都有人口呼“大师”,不过都已是中年以上人了,他也笑眯眯地善意回应。远远看到住所的保安员,他玩笑式地行军礼致意。那是李敖在斗士的公众形象之外,令人难忘的亲切。
英雄活在一个不再需要英雄的年代里,对别人是尴尬,对他是悲哀。“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的时候心里跳,看过以后眼泪垂。”这是李敖的《忘了你是谁》。当眼看他向我们挥手告别,转身,拄着手杖略带迟缓地踱进家门时,他的宽厚背影,我没来由地想起了这首歌的旋律。
再见,李先生,保重。
再见,一段苍茫岁月。
佳人在侧,稚子入怀,敌人灰飞湮灭,英雄忧患始而安乐终。这是奇迹,还是天地的无言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