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书简忆恩师
2009-08-11沈栖
沈 栖
惊闻何满子先生驾鹤西去的噩耗,我久久枯坐案前,潸然泪下,为我国杂文界痛失一位宿将而扼腕,也为自己痛失一位恩师而伤悲。
我与先生交往近二十年,收藏先生书简近二十余封。今重读之,不免感慨系之。
1990年5月,由我主持在《上海法制报》上举办“星球杯法制杂文征稿”活动,我贸然向先生约稿,一周后,先生赐稿《禁止应该明令》,并附函:“我对法制,一窍不通,无以报命,只得干巴巴地诌了一篇,够不上杂文艺术,只好算小议论。”这当然是自谦之辞。之后刊出的《法治不容人情》、《真假“三毛”》、《为了“讼也必”》等佳构为本报副刊增添几多亮色。杂文不同于小说、散文之类的创作,它是作者诉之社会的对时代和人生问题的更直接的“表态”。正如先生1993年8月9日函称:“写文章我也是做出牌子的放言无忌,现在要以言论罪人也不那么容易了,何况(我)无求于大腕们,不是么?”先生确实不是整天坐在书斋里恂恂如也的学者,而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锋芒毕露的斗士型的学者,他“为文不作媚时语”,反对盲从,反对迷信,既不信中世纪的“神”,也不信绝对化的“神”,提倡独立思考,充满勇敢与真诚,以思索与探求为自己生活的全部内容。他的二百万字的杂文著作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进入新世纪后,本报的报名改为《上海法治报》,先生见后致函:“‘法治胜于‘法制,但法治果能于何时实现,则不可不让人叹问”。这一“叹问”,在先生与我讨论当时有人撰文《杂文死了》中,可窥一斑。针对“杂文不景气、不能景气”的原因,先生论及了我国法治的环境。他认为,某种性质文化的起落不全由市场需求来决定,更不由各种文化的价值来决定,而是由文化以外的力量来制宰。杂文的萎缩也不一定是干这一品类的人不争气或低能,问题的关键是那个制宰文化的力量特别关心杂文,那厚爱之情表现在把关特严,而同一制宰文化的力量对另一些文化却十分放手、怂恿乃至奖掖,使之膨胀。于是,和膨胀相对的一边,比如杂文,就萎缩了。先生将杂文的兴盛和法治的强弱联系起来思考,一语中的,其言至今仍有振聋发聩之力量。
2001年年底,我正在编辑第四本杂文集,先生嘱我题为《告别“社会病态说谎”》,他还多次来函,对选目提出具体意见,甚至改了少量文章的标题。更令我感动的是,先生放下繁忙的写作,答允替拙作写序。序中多有褒奖,但也直陈不足:“私心以为力度上尚欠凌厉。力度不足大抵由于顾虑外部条件而生的含敛,这是杂文读者所能心照的。另一面,则风格即人,他是一个温良循礼,俗话所说的‘涵养好的人,这种性格自然会影响他的作文,别说绝不会恣肆放纵,下笔时必然会斟酌一句话是否会说得过头,踌躇沉吟之后就更收敛了,这情况在我读过的许多青壮年杂文作家中并不少见,如果可归为弱点的话,应该说是时代的弱点。”这番话,足见先生厚爱杂文后辈的拳拳之心和希翼杂文创作繁荣的殷殷之情。
先生书简的尾处每每都会写上一笔:“有暇盼来寓谈天。”我每每造访,谈的大多是杂文界的近况。2008年岁末,我寄上新年贺卡,不日,先生回寄一张贺卡,写有“贺卡敬领,复明新馨”八字,并附短函称“患有小恙”。探望时,先生谈病况寥寥几言,多谈的还是杂文创作的前景,令我感慨不已。
也许是由于我任职于法制专业报,先生常替社会弱者求助于我,或转来上访信件,或代请律师诉讼,或帮助解读法律条文,或指责某些司法不公的现象,来函中常言“为弱者尽绵力”。孔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先生无疑是具备了这些君子之道。他是仁者,“不忧”个人安危,有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襟怀;他是智者,以坚实的步履走向充满正义和良知的精神锚地;他是勇者,堪称“踏了铁蒺藜向前进”(鲁迅语)的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