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的焚毁与毁灭
2009-08-11阿零
阿 零
板桥的《沁园春·恨》里有这样一句:“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焚砚烧书、椎琴裂画,这大抵是文艺人士的最大绝望了吧。“钟子期死伯牙破琴浸弦终身不复鼓琴”,那是知音无觅的绝望: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那是对爱与人生的绝望,是一个“恨”字也无法表达的幻灭。
卡夫卡在遗嘱中这样嘱咐好友:“凡是我遗物中的一切稿件(即书箱里的、衣柜里的、写字台里的、家里和办公室里的,以及不论弄到什么地方去的,只要你发现到的),日记也好,手稿也好,别人和我自己的信件也好,等等,毫无保留地,读也不必读地统统予以焚毁。”在这种如涅槃般的焚烧仪式中,或许有痛苦的灵魂将得到救赎。
排除如焚书坑儒、文字狱,或“文革”破四旧之类的被迫毁灭外,那些自我行为的“焚砚烧书、椎琴裂画”的背后,是一个个挣扎的灵魂。
明代的女画家马闲卿,擅长山水白描,但画过之后,却总是“手裂之”,不拿给人看。她说:“這怎么是女人做的事情呢?”但每每毁画之后,她还是忍不住提笔再画。在礼教与自我之间徘徊挣扎,画了撕,撕了画。每一次裂画,都是一次自我否定与自我打压。那个时代里,作为一个良家妇女,反不如薛素素、马湘兰等青楼中的女画家来得自在洒脱。
无独有偶,进士孟昌期的妻子孙氏,擅长写诗,一天,她却把自己的诗集全烧了。因为她认为能文善诗本非女人的事,此后则“专以妇道内治”。想必孙氏自小就不断听到关于“妇道”的教诲,但为何又突然坚定起来,不惜焚诗明志?其间,肯定免不了来自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一场拉锯战。最后,她们都妥协了,以焚烧与毁灭的方式,祭奠自我。
清代愤怒女诗人倪瑞璇,在没有出嫁之前,是个充满了勇气与批判精神的愤青。她批判自从秦汉以来,帝王功业杂霸多,根本不是靠仁义来统治天下:她批判那些喜欢为自己树碑立传的官员,奉劝他们“有碑不若无碑好,一日碑存一日笑”。对于一位20岁不到的闺中女子,这样大胆辛辣的政治批评,实在是让人惊叹。
在短短30年的生命里,倪瑞璇著作颇丰,除了诗歌,还有几册关于大学、中庸和周易的研究作品。在临终之时,她却把毕生的作品统统付之一炬。有人推测她是担心自己的文字会招来文字狱,连累后代。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已心灰意冷。文人大多有文章千古的虚荣心,而“毁尽文章抹尽名”的行为背后,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深切之痛。李贽则干脆给自己的书取名为《焚书》,因为他深知自己的文字肯定为世俗所不容,难逃被焚烧的命运。
罗丹的情人卡密尔·克洛岱尔在濒临崩溃之时也毁掉了自己的雕塑作品。卡密尔自小痴迷艺术,在雕塑上尤其天赋异禀。而在整整10年里,她一直作为罗丹的情人兼学徒卑微地存在。她给罗丹当免费模特儿,充当他的缪斯,启发他的灵感。而她和罗丹共同创作的作品,却总是被他占为己有。
罗丹以一种绝对的强势霸占了她的创造力,吸食着她的艺术激情。而卡密尔在不曾听说过罗丹时就已拥有自己的艺术梦想,她不甘心充当缪斯,所以当她发现,罗丹只企图侵蚀她的艺术创造力时,她开始反抗。她试图摆脱那个强悍男人的浓郁阴影,她与他决裂,开始独立创作与生活。但是这个世界只承认伟大的罗丹,而把卡密尔当做疯子。即使是欣赏她的艺术才华的评论家,也称之为“一场有违天性的革命”,视之为不正常。在她与罗丹的战争中,舆论完全一边倒。
后来,她果真被逼疯了,她毁掉了自己的许多作品,蹲坐在暗影之中,为打碎的作品残片所包围。她无比的愤怒与强烈的控诉,最终却导致了她的精神崩溃。此后,她在疯人院里度过漫漫30年,直到死亡。亲手毁灭为之融入心血、激情与灵魂的艺术之作,还有比这更疼痛的事情吗?
鲁迅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而她们,就是这句话的生动写照。
(爱玲摘自《新世纪周刊》
2008年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