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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相拼

2009-08-07

章回小说 2009年8期
关键词:山庄

周 刚

龚子衍在荡口镇荣旭房产公司当工会主席。那年中秋,天还很热,一点没有秋凉的感觉。公司一位女质检员徐琴去建筑工地检测施工质量,因为工程才开始,工地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她不慎被毒蛇咬伤了脚脖子,在城里一家绰号叫蛇神女的私人诊所治疗。

蛇神女在这一带有点名气,有的患者因延误治疗时间生命垂危,大医院也束手无策,到她手里不出半月就会奇迹般地消肿去毒康复回家。听说她人也长得漂亮,性情又温柔,一些被她治愈的男性患者,提起蛇神女,就会眉飞色舞,大吹特吹,说接受她的治疗是人生一大幸福,特别是蛇神女用含麝吐香的小嘴吮吸他们伤处的毒血时,更是骨头轻得像跌入云雾之中。

龚子衍对蛇神女久已心仪,甚至渴望,只是无缘一睹她的风采。这次公司职员遭蛇咬,去探望慰问是他分内之事,但是,从以后发生的故事看,龚子衍相信这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

蛇神女的诊所坐落在城中园林路,地处偏僻,那儿有几处名人故居、私家园林和市(县级市)博物馆,同繁华的商业街相比,显得清净、冷落。蛇神女的诊所是一幢旧式石库门建筑,但已装修一新。门边粉墙上有一块铜牌,镌着“雅珍蛇医诊所”六个黑字。雅珍,该是蛇神女的芳名了。石库门洞开着,里面是个天井,天井中间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两侧摆满了月季、菊花之类盆景。五彩缤纷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不知从哪儿飘来了桂花的幽香。这清雅静谧的环境更勾起了龚子衍对蛇神女的神往,只是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蛇神”这个奇怪的外号。走过天井,踏上台阶,是一排敞开的落地长窗,望得见客厅中央有个高及楼板的神龛,神龛中站着一个金身佛面姿色秀丽却身穿草裙的女神。龚子衍有点费解:那是何方神圣呢?看了两旁的对联他才有点省悟。上联:八千岁回春皆由妙手;下联:九重天灿烂多亏炼石。哦。原来供的是女娲!对联有点不伦不类,而且狂,上联说庄子《逍遥游》中大椿树八千岁才逢一个春天,竟是她妙手恩赐的,可是只听说女娲娘娘造人的故事,没听说她能治病啊。龚子衍有点忍俊不禁,想如今什么都在借个由头挖掘文化,把蛇医攀附到女娲身上,这个蛇神女也算别出心裁了。站在客厅里的少女见龚子衍呆呆地遐想着,黯然一笑,迎上前来,问,先生,就诊还是探访?龚子衍才回过神来,说,探访,找昨天来的荣旭房产公司那个。少女点点头,知道,请随我来。

龚子衍随少女绕过屏风走出客厅后门,后面是一间大房子,两边分隔成一个个单间,中间是走廊,为了采光通风,走廊上端搭了一排翻板玻璃窗。患者都在单间里治疗,少女领龚子衍走到尽头一间,推开了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袅袅婷婷地走了。单间里设施很简单,但很净洁,女质检员徐琴坐在一把高脚藤椅上,伸出受伤的腿,搁在一个木架上。她的脚踝还很肿,上面涂着捣烂的草药,黄绿色的水珠顺着脚尖往下淌,滴在地上的痰盂里。徐琴神情疲惫,在闭目养神,听见有人开门,睁开了眼睛。龚子衍问,不碍事了?她点点头,无奈一笑,嗓音有点嘶哑,昨天黄昏送到这里,我眼睛已经有点模糊,连小腿也肿了。秦医生说,这是一条怀胎的蝮蛇,毒性猛烈,幸亏及时送来。她马上帮我扩创吸毒,敷草药吃中药,现在总算没事了。只是老这样半躺着,累得腰酸背痛。龚子衍说,听说治蛇咬都这样,躺下了血液倒流,会危及心脏。说着,龚子衍拿出一个红包给徐琴,这是工会给你的一点心意,老总说了,你是公伤,医疗费公司全部负责,你安心治疗,工地上的事有人顶着。龚子衍又把一盒月饼放在茶几上,心有旁骛地说,你说的那个秦医生,就是蛇神女?徐琴怪怪地看了龚子衍一眼,抿嘴一笑,这儿都叫她秦医生。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蛇神女的闲闻逸事,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俏丽女郎。徐琴忙打住话头,招呼,秦医生,这是我们公司的工会主席。女郎看着龚子衍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礼节性地说了声你好,就弯下腰伸手检查徐琴的伤处,然后告诉龚子衍,幸亏你们公司连夜把她送来,要是耽误到今天,就麻烦了。现在,毒性已经控制,很快会消退,顶多住个把礼拜,就可以回去。龚子衍语无伦次地恭维,还不是秦医生名不虚传,妙手回春嘛。眼睛却盯着蛇神女打量。蛇神女身穿一袭墨绿色连衣裙,袒胸露肩,金耳环,白金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翠色玉坠,玉坠上端嵌一颗钻石,在雪白丰满的胸脯上闪闪发亮。这妩媚的神态让龚子衍喉间的结节上下蠕动,频频咽着唾沫。看了一会,龚子衍惊奇了,蛇神女乌黑柔顺的卷发,眉宇间一颗暗红的血痣和流露着忧伤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个女孩。他下意识地端详蛇神女的左脚,见小腿上有一快剥光鸭蛋似的疤痕,虽然被丝袜遮住,但还显示出比周围的肤色白净、光滑。难道眼前的她就是那个女孩?龚子衍试探地问,秦医生是雉庄人吗?对,我是雉庄人。雉庄姓秦的人家很多,有个秦野珍你知道吗?蛇神女惊疑地反问,你认识她?我认识她时,她才十多岁,她是一个很有个性、很勇敢的小女孩!蛇神女眼睛突然发亮,啊呀,你不就是子衍哥吗!怪不得我一进门看你觉得有点眼熟,我就是野珍啊!她激动得有点失态,双手扳住龚子衍的肩头,跳了起来……

龚子衍猛然省悟:雅珍,原来就是野珍呀!

龚子衍在县城读高中时有个好同学秦志高,家住雉庄。1985年夏,两人高中毕业,高考双双落榜,龚子衍随秦志高到雉庄住过一阵。雉庄离县城很远,是个偏僻小山村,但依山傍水,景色秀丽,村中林木蔽天,是个休闲避暑的好地方。龚子衍平时爱看小说闲书,肚子里故事奇闻特多,又生性爱吹,晚上乘凉时绘声绘色讲给村里一帮孩子听,就同他们混熟了,大家叫他子衍哥。那天下午,龚子衍和秦志高在河里游泳,忽然听到一阵女孩子的急剧叫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忙上岸穿衣,望见竹林里有几个女孩在拼命叫喊。两人跑了过去,原来她们在那儿割草,一个叫野珍的女孩被蝮蛇咬了。只见野珍的面孔白得令人害怕,那条蝮蛇已被她用镰刀剁成几截,她握着蝮蛇的头用嘴咬,咬一口,骂一句,瘟蛇,叫你咬。龚子衍吓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夺下她手中的蛇头,扔在一边,说,脏死了,你被咬哪儿啦?旁边的女孩说,小腿上。龚子衍俯下身躯,看见野珍小腿肚上有两个殷殷渗血的毒牙印,说,野珍,快,别让毒血往上流。龚子衍伸手掐住了伤口上部,野珍却挣扎着推开龚子衍的手,说,不要,不要!龚子衍拗不过她,以为她害羞,只得说,你自己掐。又对秦志高说,快找根带子,草绳也好,帮她把这儿扎紧。龚子衍才松开手,只见野珍用镰刀往伤口处狠命地剜了下去,一小块鲜血淋淋的肉球顺着脚脖子滚了下来……龚子衍震惊了:她才十岁出头,竟然急中生智,果断地割肉去毒,即使大人也没有这种勇气和胆识啊。龚子衍忙脱下汗背心让秦志高捂住她的创口,自己背着她回村里找赤脚医生。因为去了毒源,又流了很多血,野珍才没有受到蛇毒的侵害,小腿的创伤,经消炎、敷药也就没事了。从此,秦野珍倔强、勇敢的形象一直留在龚子衍的脑海里,想不到今天又邂逅了。

蛇神女对龚子衍的失态,让徐琴觉得好笑,就轻轻地咳了一声。蛇神女才松开了手。龚子衍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徐琴说,我认识秦医生时她是一个农村小女孩,那时我就认定她是毒蛇的克星。徐琴费解地问,为什么?龚子衍就讲了她在竹林割草被地鳖蛇(蝮蛇的土名)咬了小腿的事,还学着秦野珍的腔调:瘟蛇,叫你咬!惹得徐琴惊奇地尖叫起来,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阿龚,你不是在说书吧?秦野珍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点点头,子衍哥说的是真的,我们雉庄穷山荒地,竹林墓穴特多,常发生蝮蛇咬伤人的事,有的人因为耽误了时间,丧了性命。当时我被咬,恨死那条蛇了,想你咬我,我也咬你,一报还一报,大家扯平。徐琴听了笑弯了腰,秦医生,从小看大,真有你的!龚子衍说,你当蛇医,才叫人尽其才。不过,蛇医行走江湖,九流之一,没听说收女徒的,你怎么会干上了这一行?秦野珍说,后来我立志要当一名蛇医,专治蛇毒,为乡亲们解难。说来也是有缘,机会终于让我碰上了……

那年秦野珍在镇上读初中,因为家中穷,住不起校,每天要走七里多路上学。一天早上,她看见街头空地上一个五十出头的捉蛇叫花子在卖蛇药,已经围了不少人。场子里有一口木箱,木箱上写着“郎三步蛇药”。他自称大号郎德山,是江南蛇医中“德”字辈人物(南通有个季德胜,是有名的蛇医)。因为郎德山捕蛇手段极快,他发现毒蛇,不出三步定能抓到手,所以行内送了他“郎三步”的外号。秦野珍心动了,顾不得上学,挤进了人圈。木箱旁边有一个铁丝笼,笼子里装了好多蛇,密密麻麻,五彩斑斓,除了这儿常见的蝮蛇外,还有一节白一节蓝的银环蛇,鼻子翘得老高的五步毒,浑身雪青额上有一点红的竹叶青……反正都是些极毒蛇。郎三步吆喝了一会“毒蛇浑身是宝,蛇酒祛风去湿蛇胆明目养肝”之类广告语后,又说,地鳖蛇(伤人)不出七天;蝰蛇五步即倒;竹叶青见血封喉,所以毒蛇是人类大害。我祖师爷用以毒攻毒原理,集五毒采百草,精心研炼一生,打造出一种专治蛇毒的灵丹妙药,叫“一粒灵”。治蛇毒半粒口服,半粒用清水溶化涂伤口,立竿见影。此蛇药带在身上,毒蛇闻了绕道走,放在家中五毒不敢进门!灵不灵口说无凭,信不信当场试验!说罢,他拿出一颗墨绿色的药丸,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在场中兜了一圈,让大家看过,塞在嘴里,喝一口烧酒,待蛇药溶化后,喷在手上。他双手搓动,从铁笼子里抓出一条通体红褐像烧火棍一样的秃尾蛇,向观众介绍,这就是世上极少见的秃虺蛇。它是蝮蛇同乌龟杂交而生,所以又叫龟壳花蛇,是毒蛇中的顶级品种,我有幸在雉庄荒山中捉得,现在向诸位展示。他把蛇盘在臂膀上,让蛇头高高抬起,面向观众。秃虺蛇吐出长长的红丫型舌信子,向观众射来,吓得大家纷纷倒退。郎三步拍打了一下蛇头,蛇头顺从地沉了下去。他对大家说,这家伙不老实,看我活吞了它!只见他张大了口,握着蛇头往嘴里送,围观的人惊奇地骚动起来。可是,那条秃虺蛇搅动着身躯,把头昂来昂去,就是不肯往郎三步嘴里钻。折腾了好一会,郎三步佯做生气把秃虺蛇扔进铁笼,骂了一句:孬种!他回过身来,哈哈大笑,说它孬种是假,因为我的嘴里有蛇药味儿!接着,他从木箱里拿出一包包蛇药,开始卖药,果然有不少人争先恐后掏钱买药,须臾间,一大摞蛇药几乎卖完。此时,人堆里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迷糊着眼睛说,郎三步,给我弄条旱货,要大一点的,蛇胆我现剥现吃(旱货,是生活在干旱山峦中的蛇,是蝮蛇中异常凶猛的一种,毒性尤烈)。郎三步向他一拱手,说,老爷子是识货的。好,我马上伺候。郎三步在铁笼里拣了一会,拎出一条三尺多长的大蝮蛇,给老人看,老人点点头。郎三步左手掐住蝮蛇颌下三寸处,右手执一把极薄的小尖刀,瞄准蝮蛇的心胸划了下去。这一刀挺有讲究,用力要得当,不能轻不能重,轻则不到位,重则穿破肚。只见他划到蝮蛇的腹腔上部停住了,小心翼翼地把蛇胆挑了出来。蛇胆像一颗碧绿的翡翠瓜子黏在刀尖上。老人接过蛇胆,用烧酒一口吞了。接着,郎三步用尖刀在蝮蛇的颈部割了一圈,翻开蛇皮,用力向下拉去,露出了一条雪白的蛇身。他把剥下来的蛇交给老人,说,蛇肉可吃也可浸药酒,蛇皮晾干后卖给乐器行,说不定可以捞回一大半蛇钱呢。之后,陆陆续续有人向郎三步买整条蛇活剥的,也有买蛇酒、蛇药的,直到晌午顾客才散尽。郎三步见一个背着书包的大女孩还站在那儿不走,问,咋不走?这女孩就是秦野珍,她朝思暮想的机遇终于降临了,她直率地说,我要拜你做师父。郎三步蒙了,姑娘家不好好读书,要做捉蛇叫花子,你脑子有病?秦野珍说,不是捉蛇叫花子,现在叫蛇医,我要学蛇医!郎三步见她认真的样子,又气又好笑,指了指铁笼子,将了她一军,你敢抓蛇?秦野珍没吭声,扔了书包,走到铁笼边,伸手去抓蛇。郎三步吃了一惊,抢步上前阻止她,可是来不及了,秦野珍的手背已被蝮蛇叮了一口。

郎三步被秦野珍的执著感动了,当知道她就是雉庄那个“剜肉去毒”的女孩时,破格收下了她这个女弟子。

龚子衍问,当时你伸手去抓毒蛇,真的不怕被咬?

秦野珍慧黠地冲龚子衍一笑,怎的不怕,不是有他郎三步在吗?

龚子衍觉得奇怪,三教九流中规矩对师父是极尊敬的,她怎么直呼郎三步这绰号,正想问,忽见护士慌慌张张闯进来,说,秦医生,法院来人了,说要执行……秦野珍俏眼含怒,喝止了她,回头对龚子衍难堪一笑,急急走了。龚子衍一头雾水,她怎么惹上官司啦?

龚子衍满腹狐疑地离开了雅珍蛇医诊所。园林路上行人稀少,他沉着头踌躇而行,仍然在继续猜想。秦野珍惹上了什么官司呢?看她俏眼含恨的神态,一定是一件让她愤怒而又无奈的事。忽然,迎面一辆宝蓝色轿车嘶的一声,在他身边的人行道下刹住了,车里跨下一个同他年龄相仿的人,走上前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说,阿龚,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龚子衍一看,原来是秦志高。不过,秦志高除了瘦削的体型还留着年轻时的影子,其他都变了。他郱了油的黑发直披脑后,身上穿着酱紫色名牌T恤衫和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黄灿灿的大板戒,显示了他应该属于混得不差的一族。龚子衍有点自惭形秽,也有点不服气,说,秦志高,有十多年不见了吧,想不到你变了个人似的,这车是你的?秦志高尖声说,哪里,哪里。掏出软中华抽出一支叼在自己嘴里,打响镀金打火机,电镍丝冲起一股蓝色的火焰,吸着了,才递给龚子衍一支。龚子衍心里很别扭,敬烟先己后人,有了几个臭钱,就发嗲了?所以没有伸手去接。秦志高喷出一口烟,露出焦黄的牙齿,阿龚,你不吸烟?龚子衍生气地瞪着眼,不吭声。秦志高才省悟,扭了扭腰肢,笑了,唷,老同学,嫌我没先敬你,礼数不到?你臭脾气难改,还是书呆子一个,酸,倔!好,只怪我散漫惯了,请多担待。龚子衍被他说穿了,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就接过了烟,心里想,这小子怎么变得娘娘腔了?秦志高帮他点上烟,问,在哪儿高就啊。书呆子嘛,能有什么高就?在老家荡口一家房产公司搞工会工作。秦志高撇撇嘴,都什么年代了,搞工会工作,真有你的!龚子衍受此奚落,有点悲哀,哪像你,一个穷乡小子,倒混得名车名衣的。你在哪儿发财啊。秦志高故作轻描淡写,天鹰山庄,总裁助理。龚子衍听了一愣,天鹰山庄是广东富商芮天马遗孀卢鹰开的一家集餐饮娱乐休闲于一体的高消费场所,建筑依山而立,豪华庞大,服务功能全套,山城好多大型活动曾在这儿召集,不少名流也纷至沓来,题字作诗,一展风采。龚子衍曾多次路过天鹰山庄,那陡峭的台阶,高挂的大红灯笼,常令他神往,也让他这个口袋里干瘪瘪的工薪族望而却步。龚子衍根本不相信,凭秦志高的德性,在那儿混上个小差事还可以,怎么能爬上总裁助理的高位呢?做贼瞒不过街坊,吹牛当心同窗,这经典他都忘了!秦志高似有所觉,怎么,不相信?龚子衍敷衍道,哪里的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祝你好运。说罢作了个拜拜的手势,扭身要走。秦志高不依,拉住了他,你工会有什么屁事,等我办完事,带你到山庄去,我管你饭局,让你开开洋荤!

龚子衍明白,秦志高要带他去山庄,无非要在自己面前摆阔气掼浪头,表示他说的不假。越是这样,龚子衍心里越不舒服,挣扎着,抬脚要走。秦志高见状,脸色虔诚地说,阿龚,你我三年高中同窗且不说,高考落榜走投无路,你到雉庄住了一段日子,我们同帐共被相互呵护,那段情义总不能忘吧。就算我现在的条件比你优越,也是老天开眼,歪打正着,你不会见我日脚好过就心态不平吧?秦志高把话说到这份上,龚子衍英雄气短,只得顺从地站住了,问,你去哪儿办事?秦志高指了指雅珍蛇医诊所,那儿。你们有人在那儿治蛇毒?秦志高摇摇头,缄口不言。

两人等了一会,只见从雅珍蛇医诊所走出两个身穿法官制服的人,后面跟着个青年。那青年看见了秦志高,跑步上前叫了声秦总,在他耳边细语了几声。秦志高得意地看了龚子衍一眼,说,阿龚,今天去不成山庄了,改天吧。就同那青年钻进车里,开到蛇医诊所门前,接了两个法官,一溜烟地走了。

龚子衍又羞又恼,改天?哪一天?怎么联系?还是我去山庄找你?这个得志小人,却玩我!龚子衍恼罢,静下了心,觉得不妙,秦野珍怎么同他惹上官司了?他想起秦志高年轻时刁钻促狭爱恶作剧的脾性,秦野珍肯定会吃亏。他同秦志高三年同学,只是泛泛之交,落榜后,两人在母校相遇,同病相怜,听说雉庄山明水秀,风光旖旎,就随秦志高去那儿消暑度夏。他们两个大男孩同睡一张不太大的木板床,蚊帐常被掀开,飞进了不少蚊子。龚子衍被叮得痒痒的,就起床拉亮了电灯,一看,哇,帐子里挂满了蚊子,一个个肚皮涨得通红,像一粒粒小枸杞子。龚子衍就动手拍蚊子,只一会儿,他的两个巴掌上沾满了血。秦志高被吵醒了,却阻止他,别拍,别拍。他用手去捉蚊子。因为蚊子吃得太饱,挪动不得,秦志高一捉一个准。秦志高捉了蚊子不捻死,却小心翼翼地撕去它们的翅膀,再一个个放到地上,说,快逃生去吧。龚子衍又气又好笑,蚊子没了翅膀怎么逃生?还是拍,让它们死得痛快。秦志高阴阴一笑,这样死,太便宜它了。龚子衍觉得秦志高在有意卖弄小聪明,以为他是淘气,说着玩的。可是,当秦志高不露痕迹地杀死了邻家的大公鸡后,才觉得秦志高的阴毒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每当黎明,他俩常被邻家的大公鸡啼醒,贪睡的秦志高就恨恨地说,总有一天要弄死它。这天早上,也是那只大公鸡该遭厄运,它走进秦志高家的院子,追逐母鸡。秦志高一看,机会来了。他关上了院门,堵住了大公鸡的退路,让龚子衍一起把大公鸡逮住了。秦志高拿出一卷透明薄膜,撕下一条,把大公鸡的嘴和鼻孔封得死死的。大公鸡不能呼吸,憋得在院子里乱飞乱跑,挣扎了好一会,倒在地上死了。秦志高撕掉了它嘴上的薄膜,把它扔过围墙,掉到邻家的院子里。邻家的劳动力都下田去了,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婆婆在家,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怎么就死了?也找不到一点致死的伤痕,还以为是遇上了邪。

现在,秦野珍同这样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恶人惹上官司,让龚子衍心寒。对,去找秦野珍,问个是非曲直,若秦野珍横遭欺凌,他一定要挺身而出……

龚子衍在医务室找到了秦野珍。

秦野珍正坐在那儿发呆,看见龚子衍去而复返,不禁诧异,子衍哥,你没走?龚子衍摇摇头,我碰上秦志高了。秦野珍警觉地瞅了他一眼,他跟你说什么了?没说什么,不过我看见他开车把法院的人接走了,你不会同他惹上官司吧?秦野珍苦笑道,我知道你是个热心人,我同秦志高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你探访了病人就走人,不要趟这浑水了。龚子衍听秦野珍的话音,她同秦志高之间的纠纷很复杂,估计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很希望秦野珍能如实告诉他,就和颜悦色地说,我同秦志高是同学,从小就知道他那份德性,如今爬上了天鹰山庄总裁助理的高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同他发生了官司,吃亏的一定是你。我之所以去而复返,是想弄清情况,只要还有回旋余地,我可以出面找他,从中调和。如果真理在你一方,他仗势欺人,我可以为你伸张正义,讨回公道!

秦野珍听了龚子衍的话很感动,她把护士支走,关上了门,说子衍哥,你的心意我领了。秦志高这个卑鄙小人,害得我活得里外不是人。但是,他不过是一条受人驱使替人出力的狗!他后面还有天鹰山庄那个不要脸的婊子,老板卢鹰。可是,人家是市里的利税大户,又是我们这个穷地方开发旅游业的龙头企业,别说下面的执法部门,就是上面的头头脑脑,无不把她捧成菩萨。你子衍哥能奈何她?所以,我还是这句话,劝你不要趟这浑水了,我的事,我自己会了断。

龚子衍听了,觉得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与秦野珍结怨的竟是炙手可热的卢鹰,有些气馁。他对芮天马的遗孀卢鹰,有所耳闻。上世纪末,芮天马七十六岁丧偶,看上了比他小四十八岁的卢鹰。卢鹰当时是山庄的大堂领班,年轻漂亮,风情万种。她一定要芮天马明媒正娶,并把用芮天马的名字命名的天马山庄改成天鹰山庄,以示他俩永结百年之好。这也是卢鹰的深谋远虑处,一旦芮天马撒手西去,这山庄铁定是她的了。芮天马当然满口答应,老男少女新婚燕尔,在天鹰山庄大摆筵席,那场面轰动了整个山城。果然不出卢鹰之料,一年后,年事已高的芮天马为了满足妙龄女郎的饥渴,一天夜间,精力衰竭,死在了卢鹰的肚皮上,成了山城的一大风流笑话,都说卢鹰是个不顾死活的性欲狂。后来事实证明,性欲狂之说不是空穴来风,不久就传出卢鹰爱玩小白脸的丑闻。有的更说,芮天马死后,她从来没有独守过空房。卢鹰丑闻归丑闻,却洞察世事,敛财有道,明白一好遮百丑的道理。她只要把山庄打理好了,就能在这个小城左右逢源颐指气使。所以,小城有什么爱心捐助慈善募捐,她都荣登榜首;与官方周旋,她进退有序,见好就收,以致“明星企业家”、“十佳女杰”都有她的份;因为她是科班出身,对下赏罚分明,员工们兢兢业业谁也不敢打马虎眼,让游客走进山庄就产生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在她的精心经营下,现在的天鹰山庄比芮天马活着时更红火。不过,后山有一幢小别墅,属于禁区,是卢鹰同男宠寻欢作乐的地方,知情者称卢鹰为武则天。

龚子衍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是叱咤风云的富婆,一个是悬壶济世的蛇医,两人风马牛不相关,怎么会结上了梁子呢?好奇心驱使他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可是秦野珍把门封死了,几次三番叫他不要趟这浑水,怎么办?龚子衍正在犹豫间,秦野珍却坦然一笑,子衍哥,我们难得相聚,不提这烦心事了。我去病房看看,你坐一会,吃了中饭再走。她给龚子衍沏了一杯茶,扔下一包软中华,转身走了。龚子衍点燃一支烟,看玻璃杯中一粒粒珍珠般的茶叶渐渐化开,变成一朵朵碧绿的嫩芽,香气沁鼻,喝一口满口生津,知道这是有名的珍珠茶,听说一千克好几千元呢,这秦野珍算得上款姐了。他抽了几支烟,喝了一会茶,感到内急,不知洗手间在哪儿。他看见医务室后边有扇门,虚掩着,就推门而入,一看,有点瞠目结舌,虽然是个洗手间,但洁具十分讲究,还安着一个玛瑙色的浴缸,边缘镶嵌着绿色的彩石。他想,这哪像单位的洗手间,倒像宾馆的套间。方便毕,他洗手时发现镜子里有个珠帘,里面是一间卧室。他才省悟,这儿应该是秦野珍的起居处。蛇医是个特殊的职业,为了工作方便,她经常住在医院里。龚子衍索性转过身子,走了进去。卧室不大,但摆饰时尚华丽。床头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幅镜框,是她和一个男青年的婚纱照。那男青年面目清秀,觉得有点面熟,想了一会才想起他叫王效声,是一家企业的员工,平时爱好文艺,会唱沪剧、越剧多种流派。几年前市总工会举办职工业余文艺演唱大赛,他唱了沪剧《昨夜情》、越剧《沙漠王子》片段,磁性的嗓音甜润悦耳,博得满场喝彩,得了金奖。想不到他是秦野珍的丈夫,真是一对金童玉女,般配极了。

中午十一点多,秦野珍才回来。她对龚子衍歉然一笑,走进了卧室。好一会,她亭亭玉立地站到了龚子衍眼前。她上身穿一件绯红色短背心,下身穿一条抹脚跟牛仔裤,裤腰带束到了髋骨上,露出了圆圆的肚脐眼。这一身打扮,让秦野珍换了个人似的,浑身泄露着青春气息。她用手搭在龚子衍肩头,走,吃饭去。龚子衍的心悸动了一下,站了起来。

两人走出蛇医院,秦野珍去车库驾了辆2000型桑塔纳,让龚子衍在副驾位上坐了,调皮地问,工会主席,去哪儿呀?龚子衍有点悲哀,去哪儿都成。但转而一想,等会儿要探问秦野珍同卢鹰结怨的秘密,热闹人多的地方不行,就补上一句,最好拣雅静一点的地方。

秦野珍把车开到了雪原西餐厅,找了个车位泊了车,说,异国情调,够清雅的,可以了吧?龚子衍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俄罗斯人开的一家西餐厅,听说一瓶红酒抵他一个月工资呢。两人走进旋转玻璃门,在餐厅找了个临窗位子对面坐了。虽然就餐人不少,但桌位间都用隔音板挡着,少了中餐大堂那份喧闹嘈杂。两人喝着红酒,执刀举叉吃着牛排、三纹鱼之类西菜。秦野珍吃得面红耳热,话也多了起来。龚子衍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却在寻思如何旁敲侧击地探听她与卢鹰之间的奥秘。他忽然想起似的问,怎么不叫王效声一起来?秦野珍听说王效声,脸色有点黯然,不提他!他不是你老公?不,他是卢鹰的鸭子!话才出口,秦野珍觉得话说得过分了,忙补了一句,不怪他,都是秦志高那个太监捣的鬼。锣鼓听声,说话听音,鸭子、太监四个字道破了天机,她同卢鹰结怨,毛病出在王效声身上。照例她是个受害者,法院为什么要找她执行呢?龚子衍喝了一大口酒,莞尔一笑,装作早已知道地说,野珍,其实你同卢鹰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你有什么冤屈尽管对我讲,说不定我能帮上一把忙。

这一招真管用,秦野珍噙着泪花,怔怔地望着龚子衍,子衍哥,叫我怎么说呢?

那年,郎三步收下秦野珍,师徒俩在江浙一带行医卖药。秦野珍聪明伶俐,个性极强,脏的、危险的活儿都抢着干,很让郎三步高兴。郎三步曾收过几个男孩做徒弟,都没有像秦野珍那样玩命不怕死的,有的还半途跑了。他觉得秦野珍是个难得之材,学成后一定胜过须眉,就把捕蛇制药的秘诀悉心传授给了她。三年后,秦野珍十七岁,已经是风姿绰约的大姑娘了,每到一地,都由她主持场面,表演“活吞蛇头”、“巧取蛇胆”等绝活。郎三步捧了把茶壶在一旁喝茶看热闹。碰到出诊治蛇咬,也往往由秦野珍担纲,手到病治,从未出过洋相。江湖上对这个秀色可餐的少女暗暗称奇,就送了她一个绰号:蛇神女。

有一天傍晚,师徒俩到一个集镇投宿,准备明天摆场卖药。这个镇很小,只有一家旅馆,已经满客,商议之后,老板只能腾出一个单人房间,郎三步面有难色,秦野珍却说,师父,我睡地铺。原来,自从秦野珍长大成人,郎三步为了照顾女孩子的方便,都各自住一个房间,现在见秦野珍这么说,就点头说,还是我睡地铺的好。郎三步每天晚上要喝几盅小酒。那天,他喝得微醺,回到房间,见秦野珍在地铺上睡着了。灯光下,秦野珍脸色嫩红,双眉紧蹙,一副可怜可爱的模样,看得郎三步心驰神荡。郎三步年轻时有过婚偶,妻子过不了担惊受怕邋遢不堪的蛇乞生涯,甩下他走了。二十多年来,他光棍一个,独熬漫漫长夜。现在,像花朵一样的秦野珍睡在眼前,他忘却了师徒情分,邪念顿生,何不睡了她,做成老夫少妻,以后夫唱妇随开码头,岂不更方便?郎三步说干就干,钻进被窝,剥光了秦野珍的内衣,可是让他很失望,秦野珍的阴道像上了锁似的,无论如何干不成那活儿。秦野珍奔波了一天,睡得死死的,终于被折腾醒了,见师父要糟蹋自己,怒不可遏,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郎三步哭丧地捧着脸,有口难言。

秦野珍检点自己下身,暗自庆幸师父没有得手,可是再一扪,发觉不对劲,难道她是传说中的石女?秦野珍羞愧难当,连夜离开了旅馆,徒行百里,回到了家乡雉庄。

郎三步羊肉未吃着,落得一身骚,自觉无颜再行走江湖,就蜗居家乡,不再露脸,从此断了音讯。

秦野珍对爹娘说,三年出师,师父让她独立门户。就在雉庄开了个小小蛇医馆,因为她医术精湛,不久就名闻方圆,求医者纷至沓来,收入颇丰,成了村里拔尖的富户。爹娘为生了这么个女儿十分欣慰。

光阴荏苒,转眼间秦野珍二十出头,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爹娘只生她一个女儿,又是个挣钱的聚宝盆,打算招个上门女婿。此说一传出,来说合的人不少,可秦野珍总是摇头。爹娘以为女儿看不上眼,后来好几家有头有脸的男孩上门求婚,秦野珍也拒之门外,爹娘慌了,劝她见好就收,女孩儿家错过了年华青春不再,到那时可就尴尬了。秦野珍还是不松口。

原来,秦野珍真是个石女。那夜她虽然因此避免了郎三步的侵扰,却从此在她心头烙下了无法挥去的阴影。她倘使找了男人,无性的婚姻是无法维持的,传扬出去,她怎么面对这个世界?所以,她抱定主意终身不嫁,当个老姑娘。爹娘终于知道了这个底细,这一惊像天崩地裂,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会是石女呢?女儿若终身不找男人,岂不断了秦家的香火?老两口打听到有的石女也照样结婚,但对象是下身残疾的男人,双方倒也相安无事,几年后推说不能生育,领养个孩子传宗接代。看来只能效学此法了。同秦野珍商量,秦野珍拗不过爹娘殷殷之情,只得点了头。可是,哪儿去找这合适的人选呢?

说来也巧,同村的秦志高在城里一家木材加工厂打工,骑摩托车早出晚归,不久前遭遇车祸,现在出院了,虽拣回了一条命,却下身报废了,听说订了亲的女方正在闹退婚。爹娘听说如获至宝,急着让媒婆去说亲。秦野珍知道了恼火异常,说村里都知道秦志高下身残疾,若去找他,无疑露出了自己的底细,叫她如何做人?再说,秦志高阴阳怪气,刁钻促狭,她想起了就恶心!爹娘埋怨自己急昏头了,只得作罢。这就惹恼了秦志高,你这臭细娘,还奇货可居,你看不上我,我也不稀罕你!就把秦野珍爹娘托媒人找他做上门女婿的事传扬出去。村里人觉得奇怪,这老两口怕是活糊涂了吧,千不挑万不挑却挑上了下身残疾的秦志高?其中也不乏有心人,觉得事情虽然蹊跷,但秦家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莫非秦野珍是无性的石女?于是,秦野珍要找秦志高的怪事在村中传得沸沸扬扬,成了人们酒后饭余的热门话题。

秦野珍是个刚烈、有主见的女性,面对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她当机立断,把蛇医馆搬到城里去,一方面可以离开这伤心之地,同时也有利于把事业做大,为自己争口气。好在几年以来积蓄颇多,在城里找个中意的地方不难,正在托人在城内找房,筹划搬迁时,郎三步来了。

却说郎三步虽然蜗居家乡足不出户,但常有病家上门求医或应邀出诊。有一天,他的一个在句容城里开蛇医馆的同门师弟驾车来接他去帮忙治疗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垂危病人。病人是师弟的徒弟也是他的师侄。他师侄是在用一条毒性猛烈的五步蛇玩活吞蛇头时被咬了喉咙,喉间津液多,敷药后药性容易流失,无法治愈。现在,病人的脖子肿得同头一样大,非动手术切割不可。有道是自做郎中无药医,师弟手软,把握不准,所以来请他。郎三步到了句容,用削得极锋利的篾片当手术刀(相传蛇乞治蛇毒不用铁器),在师侄脖子上扩创放血,探到纵深处挖出了毒源,敷药消毒后,只三天,肿就退了。

师弟见郎三步果然艺高胆大,要求他加盟蛇医馆,郎三步却婉言谢绝了。因为,郎三步这几年心中一直牵挂着秦野珍,懊悔自己那夜太荒唐了,伤了爱徒的心。他打听到秦野珍现在开了个小小的蛇医馆,生意很好,想去雉庄看看她,但又觉得无颜。师弟留不住郎三步,就设宴饯行。席间,师弟问起了他的女徒弟“蛇神女”秦野珍现在怎么样了?郎三步酒醉上心事,不顾羞耻地把那夜的事告诉了他。师弟埋怨说,师兄,真有你的,怎么可以坏了祖宗的规矩?老牛啃嫩草,也不能啃自己的徒弟啊。多有灵气的一棵苗子,让你给毁了!郎三步苦笑着强辩,我没有毁她,也毁不了她。此话怎讲?她是个石女。师弟有点惊奇,石女,她是个石女?郎三步点点头。师弟想了一会,说,听说石女可以用手术治好的。郎三步眼睛一亮,真的,在哪儿?师弟欲言又止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她治好了,怕你再犯猫腥的事。郎三步摇摇头,你师兄我,再犯那事,就畜生不如了。自那次以后,我常自责,觉得对不住她,倘使能帮她治好这病,我心也安了。师弟才告诉他,有人在南京一家女子医院治好了这病。

郎三步离开句容,先去南京那家女子医院咨询,大夫回答,石女有的能治,有的不能治,必须让她本人来检查后才能决定。于是郎三步赶到了雉庄。

秦野珍见师父突然到来,又勾起了心中的怨恨,不冷不热地唤了声师父,转身进了房里,关门时,“乓”的一声,很响。郎三步知道秦野珍性子烈,还记着恨,只得忍着。爹娘不知就里,以为女儿心情不好,就热情招待了郎三步。爹出去买菜沽酒,叫娘陪师父说话。郎三步不知秦野珍现在的情况,所以不能把自己的来意唐突相告,就灵机一动,投石问路,野珍长得越发标致了,有人家了吧?娘脸呈苦色,叹了口气,还没呢。郎三步心中有了底,就单刀直入,她的病还没好?娘怔了一怔,师父知道她的病?郎三步面孔一红,三年师徒生活,应该了解吧。娘就把女儿抱定主意终身不嫁和最近秦志高闹风波的事告诉了郎三步,又说,野珍要把蛇医馆开到城里去,离开这伤心的地方。郎三步说,野珍就是有胆识,在城里开医馆,这格局就是不一样。接着他把自己在句容、南京听到的情况和来意和盘托出。娘听了高兴得手忙脚乱,要去房中喊野珍。郎三步拉住了她,不,还是你到房里跟她说的好。

秦野珍讲到这儿,不好意思地对龚子衍一笑,娘到房里说了师父的来意,觉得师父还是个好人,想起学艺时他掏心掏肺地教我本领,我不应该这样冷待他。师父带着我和娘去南京治病,他又背着娘在我面前认错、忏悔,更让我感动。现在看来,当初我也有责任,不该说睡地铺,他一个熬了二十多年的老光棍,酒后失态,情有可原。

龚子衍问,病治好了么?

秦野珍难堪地点点头,好了吧。后来,师父又帮我一起筹划在城里开蛇医院的事。经他奔波请托,买下了现在的石库门房子。那时房价低迷,一幢两进楼房带中间一个小花园,才九十万,把小花园改成病房,连装修总共花了一百多万。龚子衍有点惊异,你才行医几年,就积蓄这么多?哪里,我挖空了底,三十万也不满,都是师父帮忙凑齐的。看来你师父真是古道热肠,对你关爱比爹娘还亲。可不是,医院开张后,他还帮了我一阵子,见我技艺无可挑剔,才放心回乡。临走,他在前厅布局了一个女神和一副对联,希望我会像女娲娘娘那么伟大。好多人看了,都说可笑,牛头不对马嘴。龚子衍才明白那女神和对联的来历,也笑了,调侃道,有什么可笑的,你行医一方,名声鹊起,不早已称神了?秦野珍扑哧一笑,刚喝下一口酒,呛了出来,拍打着龚子衍的手背,你笑我,你笑我。

秦野珍近年来憋了一肚子冤屈,但她性子烈,不愿向人说。她不是不想把心中的郁闷向人倾诉,只因为没有遇到恰当的对象。龚子衍是她少年时崇拜的学生大哥,待人真诚热心,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所以她把那段难以启齿的隐史告诉了他。现在,几杯酒落肚,秦野珍心中的郁结就像决了口的水,刹不住了。

小城地处丘陵地带,山荒林密,毒蛇伤人的事常有发生。乡村通了公路,交通方便,慕名来找蛇神女救治的人还真不少。按规矩,医务人员都要穿白大褂,可秦野珍以为,蛇咬不是传染病,不让穿。后来,卫生部门再三敦促,她才让其他人穿了,自己硬是不穿。其实,秦野珍自有心灵隐曲。她本来是石女,现在治好了,同正常女人一样,对异性产生了渴望,一天到晚在医院里忙,白帽子、白口罩、白大褂,把自己包装得严严实实,如何展示风采?她穿戴得珠光宝气妖冶动人,穿梭于患者之间,果然很快就招蜂引蝶。但,大多数男子她看不上眼,被她拒绝了。也有家境好、人品俊的,可是人家笑她是个邋遢的蛇医,秦野珍心志高,不愿受此奚落,主动拜拜了。更有几个谈得拢的,侦知她本来是个石女,现在虽然治好了,但对方长辈心里不踏实,横加阻拦,硬是给拆散了。就这样,高不就低不配,秦野珍的感情生活一直搁浅着。

终于,王效声闯进了她的生活。

王效声,山区农家子弟,初中毕业后来城里一家外资企业当保安。他高高的个子、白净的皮肤,穿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保安服,很帅气,站在门岗上,成了企业形象的一个亮点。他平时戏曲唱得好,企业员工有什么派对、联欢,都拉上他。他甜甜的嗓音、堂堂的相貌,还真让不少姑娘心动,可惜他是个小保安,只能望梅止渴。所以,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尝过初恋的感觉。

有一天,他姐姐被毒蛇咬了,陪着去雅珍蛇医院治疗。秦野珍看见了王效声,惊悚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却是个小保安!原来王效声参加的那次职工业余演唱大赛,电视台录制后转播,王效声是金奖得主,特写镜头多。秦野珍见化了妆的王效声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就着了迷,想,能觅得这样的如意郎君,终身无憾了。从此,王效声的影子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现在知道王效声是个打工的保安,让她失望,也让她可惜。姐姐治愈后,王效声去缴医疗费,还差一大截。他面孔涨得通红,秦医生,我就这点钱,缺少的,每月领了工资还,可以么?秦野珍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觉得他很可怜,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王效声以为秦野珍不相信他,掏出银行卡说,要不,我把卡留在这儿。秦野珍觉得,这个王效声,唱曲时风流倜傥,却是老实人一个,就问了他家庭情况。王效声告诉她,母亲长年瘫痪在床,老爹和姐姐垦了几亩山疙瘩地,除了他每月千把元,没别的收入。秦野珍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问,你把银行卡留这儿,你吃啥?用啥?王效声眼睛一片迷惘,再说吧。秦野珍心中升起一股同情、爱怜,沉思一会,把银行卡还给了他,这样吧,我这儿少一个汰汰洗洗的女工,让你姐留在这儿,好不好?王效声如释重负,双脚并拢,对秦野珍敬了一个礼,秦医生,太谢谢你了,让我姐以工抵账吧。

秦野珍摇摇头,有点忍俊不禁。原来,在王效声姐姐治疗期间,秦野珍同王效声接触多了,通过观察和了解,觉得王效声老实,纯朴,不像有些落拓青年虚妄、油滑,年龄同她相仿,还没有谈过对象,再加上她本来就对他十分心仪,就萌生了招他入婿的念头。当然,王效声穷,穷得叮当响,这反而是好事,她有的是钱,管得住他,什么穷保安,就省省吧,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当个帮手,哪怕管管账也好,他不是初中毕业么?秦野珍想得很美,爹娘当然一口赞同。留住他姐姐,是实现她理想的第一步。现在见王效声向她立正敬礼说出了以工抵账的话,她敛住了笑,王效声,我蛇医院虽小,但还不到叫人以工抵账的地步。这么着,工资我照付,药费等你们宽裕时再还,怎样?

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板。何况秦野珍是个能挣钱的美女?王效声姐姐在医院干了一阵子,秦野珍娘瞅准机会把野珍看上了她弟弟的事说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把王家人高兴得不知所措,两人很快就结了婚,婚事一切费用,王家不花一分钱,秦野珍还为王效声爹娘把三间破平房翻建成楼房,王效声姐姐也就不再在医院打工,回到乡下主持家务,照顾母亲。新婚燕尔,王效声对秦野珍爱抚得无微不至,秦野珍的一颦一笑,都同他痛痒相关。秦野珍心满意足,不久,就让王效声掌管经济大权。可是,一年以后,王效声出事了。

先是,有一次王效声溜出医院,出去了一个通宵,后来又时不时半夜才归,而且床笫之事也没有从前那么热心了。秦野珍觉得不对劲,查了账,发现钞票少了一大截,猜测他一定交了什么狐朋狗友,在外面非赌即嫖。再三逼问,王效声咬紧牙关不开口。盛怒之下,秦野珍收回了他手中的财权。王效声却一跺脚,说,我走,一定活出个人样给你看看!离开了蛇医院,从此一去不返,断了信息。

被秦野珍猜对了,王效声交上了狐朋狗友,这人是秦志高。却说秦志高伤愈后,找老板交涉,因为是上班路上出的交通事故,公司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下身残疾,对他精神、肉体伤害极大,要求巨额赔偿。老板叫黄俊民,原是个建筑装潢设计员,近年来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建材紧俏,他伙同几个朋友开了个木业公司,把进口的高档圆木加工分割成各种规格的板材方料,因为他熟悉建筑结构,供的料无不让客户称心。卢鹰接手天鹰山庄后,大展宏图,翻建修新,没少和黄俊民打交道,及至在后山建造别墅,黄俊民揣知那是卢鹰藏“娇”的金屋,他竭尽才智献计献策,把新屋打造得风格独特极富浪漫情调。卢鹰很开心,夸他是第一功臣,又悄悄叮嘱他为别墅找一个可靠干练的管家,但必须是年轻无性男子。黄俊民心领神会,就为卢鹰找了几个,卢鹰不是嫌老嫌丑就是嫌土嫌俗,正在他束手无策时,秦志高找他索赔来了。他发现秦志高面目清秀,高中文化,还有点小聪明,倒是个合适的人选,何不把他推荐给卢鹰?黄俊民就对秦志高说,当初你走投无路,是我收留了你,现在出车祸受了点小伤,就狮子大开口讹我,真是落水要命,上岸要财!秦志高娘娘腔地扭了扭腰,尖声说,黄老板,你积积德吧,我成了废人了,还说小伤?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今天不走了!说罢,他一屁股坐在沙发里。黄俊民笑了,看你这死气白赖的样子,好了,好了,我好人做到底,介绍你一个好去处,只要你巴结好主子,你就一高蹿到青云里了。

秦志高做梦也想不到,会到小城顶级富姐大美人卢鹰身边当差。不过,卢鹰性格乖戾,有时候脸若冰霜,有时笑靥如花,让他难以捉摸。日子长了,他终于发现,哪个男宠她玩腻了,就没事找事发泄;有了新欢就像小鸟依人一样,情意绵绵。秦志高就主动为卢鹰不断物色俊男充实后宫,卢鹰才渐渐对他倚重起来。直到秦志高把王效声拉进别墅,卢鹰心花怒放,于是,他有了个总裁助理的头衔。当然,天鹰山庄上上下下都知道他这个总裁助理是干什么的,背后都叫他“总管大太监”。

龚子衍问,王效声怎么同秦志高搅一块了?

秦野珍愤愤地说,还不是那个太监为了报复我设的局!

一天晚上,秦野珍同王效声在超市购物,碰到秦志高也在那儿,相遇了。秦野珍装做没看见,秦志高却搬着小步迎上前,野珍,怎么面生了?秦野珍才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是志高哥,买东西?秦志高用身体挡住购物筐里的男女床上用品,答非所问地指着王效声夸道,好帅的哥们儿,是您先生?秦野珍点点头,他叫王效声,又对王效声说,他叫秦志高,也是雉庄人。王效声同秦志高握了手,想卖乖说,老乡见老乡——。下面的话该是两眼泪汪汪,他觉得不妥,但又想不出别的,就打住了。秦志高机灵,接茬道,大家变了样。说得秦野珍乐了,问,志高哥还在木业公司?秦志高神气地摇摇头,跳槽了,掏出名片递给秦野珍。秦野珍一看是天鹰山庄旅游研发部。天鹰山庄名头大得吓人,秦志高竟然在山庄上层当差,心头有点惊异,志高哥大材大用,恭喜恭喜。

秦志高满心希望秦野珍回敬他一张名片,却见她拉着王效声要走,忙说,野珍,我经常奔走乡野,探索旅游资源,有不少朋友知道我是雉庄人,常向我打听你,一旦有事可以找你,是不是也赏赐一张名片?秦野珍才掏出一张烫金含香的名片,交给了他。

秦志高刚才说的都是假话。最近卢鹰没有可意的新欢,常对他发作,他看见王效声,想这个俊男真讨人喜欢,要是把他变为猎物,卢鹰一定开心。后来,发现秦野珍陪伴在他身边,有说有笑,十分亲热,秦野珍明明看见自己,却扭转头不睬,他妒恨地呸了一声,发誓要拆散他们,把王效声弄到山庄去,就主动上前套近乎。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秦志高打听到王效声爱唱戏曲,曾在电视里亮过相,就想出了个计谋。他常在蛇医院附近伺候,注意秦野珍的动向。一天下午,他看见秦野珍被一伙人接去出诊,估计一时半刻回不来,就按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秦野珍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果然是王效声。秦志高说,不找秦野珍,找的就是你王效声。你王效声是山城有名的金嗓子,山庄来了上海曲艺名家笑眯眯,同城里一帮戏曲爱好者在搞派对,大家都提起了你,问你有没有兴趣?电话里一时沉默,秦志高又说,笑眯眯夸你是明星的料,放弃了可惜。王效声结婚一年来,一直厮守在秦野珍身边,但日子一长,有点腻了,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现在,沪上笑星笑眯眯在可惜自己,有点激动了,忙说,秦哥,我去,我去!好,我的车子就在蛇医院门口。

秦志高同王效声来到山庄,上了三楼,走进一间大包厢。包厢里灯光闪烁,烟雾弥漫,在场的男女见了王效声纷纷拍手欢迎。一个娃娃脸的中年男子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是王效声吧?我在电视里见过你,你的嗓子、台型都是一流的,是文艺界难得的人才啊。王效声受宠若惊,你是笑眯眯前辈?岂敢,岂敢。于是,大家要王效声结对子唱曲,这些男女大多陌生,王效声不知所措,就有几个美眉自告奋勇轮番与王效声对唱,什么《沙漠王子》、《天仙配》、《双推磨》等江南剧种。虽然她们唱得不怎么入门,不是走调就是咬不准词,不管怎样,王效声总算过了一把瘾。后来,笑眯眯一曲《金陵塔》,算是这次派对压轴之作。秦志高说,吃晚饭去,咱们晚上再乐。

秦志高点名留下三个女的,同笑眯眯、王效声走进一座雅间,三男三女喝得杯筹交错有情有味。坐在王效声身边的女郎更是风情万种,王效声被逗得浑身燥热,把女郎的大腿、腰腹抚摸个透。最后,王效声喝得烂醉如泥,被扶进一间宽敞的客房休息。

王效声睡了一会,蒙癤中被笑眯眯叫醒,小王,秦哥办差去了,三缺一,你凑一凑,就把他拉到隔壁。电动麻将桌旁边面对面坐着两个女子,笑眯眯让王效声在自己对面坐了,王效声上家,就是那个陪他喝酒的女郎。女郎的嘴凑在他耳朵上说,王哥,你在我下家笃定放心,一定让你吃牌和牌,宰一把上海来的那个老葱头。王效声在蛇医院常常打小麻将,但从未上过赌注大、输赢快的电动麻将,本来有点紧张,听女郎这么一说,心里放松了。起先,王效声的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是自摸就是杠开,他没掏腰包,抽屉里已塞满了红红的百元大钞。可是,时过凌晨三点,王效声的牌势急转直下,把赢来的钞票和身边好几千都输光不算,还搭上了向女郎借的一万元。笑眯眯是大赢家,看天色大亮,说,小王,下次翻本吧,吃点心去,我请客。王效声哪有心思吃点心?提心吊胆地回了蛇医院。秦野珍气得面孔发白,问一夜去了哪儿?王效声早就编好了谎话,说遇到了昔日几个保安同事,说他交了好运,要他请客,拗不过情面才折腾了一夜。秦野珍警觉地查了账,见一分不少,才缓和了口气,玩就玩么,何必彻夜不归,要爱惜身体。王效声挨过了关,就偷偷地在业务款中截留了一万元,准备还人家。过了一天,傍晚时分,王效声的手机响了,是那个女郎打来的,王哥,空不空,人家好想你呀。王效声以为她想的是钞票,就问,你在哪儿?老地方,三楼。王效声悄悄溜出蛇医院,打算还了钞票就回。想不到女郎不提钞票的事,一见面就搂住了他。于是,两人冲洗后就在房间里风流起来。女郎如饥似渴的性欲,让王效声吃惊,也让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因为秦野珍手术后,虽然不再是石女,但房事不可频繁,更不可恣意剧烈。每当王效声极度癫狂时,秦野珍却痛楚地委拒,王效声虽然欲罢不能,也只得屈从其意。所以,王效声从未这样的酣畅淋漓过。他余意未尽地摩挲着女郎温柔的身体。女郎咯咯一笑,把他轻轻推开,穿衣起床,袅袅婷婷走了。

女郎走后,秦志高现身了。他对王效声酸溜溜一笑,秦哥不亏你吧?走,撸一把去。牌局还是老搭子,只是女郎不见了,他的上家换了另一个女人。

不过,女郎隔三差五给王效声打手机,两人就在老地方圆其美梦。之后,秦志高来叫他去打麻将。俗话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王效声每赌必输,到被秦野珍发觉时,蛇医院的业务款已被他输掉了五十万。

王效声赌气离开蛇医院,到天鹰山庄找秦志高。秦志高见王效声耷拉着脑袋站在自己面前,估计秦野珍那儿东窗事发了,心头一阵猛喜,但装作无事地问怎么哭丧着脸,找我有事?王效声嗫嚅着把事情说了,又说,秦哥,野珍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蛇医院我回不去了,我想向你借点钱,出去打拼,赚了还你。秦志高露出一丝阴笑,小王啊,你也忒没分寸了,拆了这么大的烂污,五十万,不是小数啊!还想背了债出去打拼,你是这个料?见王效声惶恐乞怜的样子,缓和了口气,算了,算了。谁叫我们是兄弟呢,我不帮你谁帮你,晚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华灯初上,秦志高驱车绕着山道来到后山一座灯火通明的别墅前停住了,对坐在旁边的王效声说,小王,秦野珍这个不男不女的石女算什么,你进了这世外桃源,才知道什么叫男人呢!王效声有点惊诧,一头雾水地点点头。秦志高带着他走进别墅,扶着金属把手,上了陡峭的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楼上灯光柔和,幽香阵阵,在挂着一层绯红的帐幔前,秦志高止步了,小声说,小王,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进去吧。王效声怯怯地撩开帐幔,探身而入,房内空无一人,他回头呼了声秦哥,秦志高早已不在了。却听见帐内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磨蹭什么?进来吧。王效声才看见了一个别有洞天似的侧门,声音是从那儿传来的。

王效声想不到同他相好已久的女郎竟是炙手可热的富姐卢鹰,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以为在梦里。从此,王效声夜间侍奉卢鹰,白天笑眯眯同两个女子陪他打麻将。赌桌上,他还是个常败将军。秦志高说,鹰姐说了,不能委屈了你小王,钱,我这儿有!就这样,王效声过着日赌夜宿花天酒地的生活。秦志高说这儿是世外桃源,一点儿也不假,此间乐不思蜀,什么秦野珍,他都抛脑后了。

过了半年光景,卢鹰常常不回别墅,难得深夜回来,也会对王效声说,我累了,别烦我。王效声以为这个女人管这么大的产业,千头万绪,也许真的太忙了。有一天,秦志高把三张账单让王效声过目,上面记着他历次赌输了向秦志高拿的钱,一共一百二十万,要他签个名。王效声问,秦哥,什么意思?秦志高娘娘腔地一笑,没什么意思,看来你输定了,我可得向鹰姐交账啊。王效声语塞,只得在账单上签了名。可是他浑,只要签了名,债务关系成立,会给他,不,应该是秦野珍,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王效声在三张借据上签了名后,秦志高对他说,市里组织鹰姐同商会几个老总去新马泰考察了,得一些日子,你住楼下吧。接着,同他打麻将的笑眯眯和两个女人也不见了,别墅里只剩下一个耳聋的老妈子,门卫的保安把铁门总是关得死死的。王效声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常问老妈子,别墅里的人都去哪儿了?鹰姐什么时候回来?老妈子不是不吭声就是对他冷冷地看一眼或者怪怪地笑。过了个把月光景,秦志高带着笑眯眯一帮男女来了,说,鹰姐今夜要回来了,大家把楼上楼下都拾掇清爽吧。王效声高兴了,秦哥,我搬楼上住?秦志高脸色一沉,臭美!鹰姐说了,让你快走!又大声对老妈子说,把他床上的东西拿出去,扔了!

王效声脑子一片空白。

七月流火,天气炎热,蛇医院求治者激增,秦野珍忙得手脚不停。一天上午,她忽然收到市人民法院一封挂号信函,其中有一份起诉状,称王效声借了该公司一百二十万元,现在债务人不知去向,要求法院判令其妻秦野珍偿还,并付利息及负担诉讼费,共计一百二十九万多元。起诉人是天鹰山庄法人代表委托代理人秦志高,法院传票注明,定于半月后开庭,被告可在开庭前递呈答辩状。另附王效声借据的复印件。

秦野珍看后,惊得目瞪口呆。王效声出走后,她到处打听,还去乡下他老家寻找,都不见踪影,以为他真的赌气去了外地寻求发展,原来这半年多来一直在天鹰山庄赌博鬼混,前一次输了五十万,现在又添新债一百二十万,值她整个蛇医院的资产啊!秦野珍痛定思痛,估计一定是秦志高为了报复自己,引诱王效声走入歧途。她要向法院反诉,天鹰山庄设赌害人!

可是,王效声下落不明,当事人不在答辩状怎样写呢?秦野珍把秦志高恨得咬牙切齿,横下一条心,她不应诉,不出庭,法院若传讯,她向天鹰山庄要人!

开庭前一天,王效声神情沮丧地回到了蛇医院。秦野珍看他一副狼狈相,又气又恨,嗔道,这大半年死哪儿啦?还有脸回来!王效声不知道秦志高起诉的事,强笑道,向几个朋友借了一笔钱,去广州打拼,想赚大钱,在你面前争一口气,可是,我运气不好,亏得血本无归……秦野珍见他还在扯谎,狠狠地扇了他两记耳光,把法院的信丢在他眼前,放你娘的屁,你自己看吧!

王效声看了起诉状,如梦方醒,知道这次瞒不过了,就耷拉着脑袋,竹筒到豆子似的把前后经过说得一点不漏。

秦野珍才知道自己估计得不错,果然是秦志高为了报复自己设的局,但想不到王效声同卢鹰会有这一脚,气得双目噙泪,浑身发抖,你倒好,以为你攀上武则天这根高枝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做了人家的鸭子,还背了一身赌债。你这个不争气的浪荡子,当初我怎么被鬼迷了心窍,瞎了眼……秦野珍伤心地哭了一阵,说,明天开庭,你把这些丑事在法庭上抖搂出来,看卢鹰这骚货的脸往哪儿搁。

次日开庭,秦志高见对方出庭的除了秦野珍还有王效声,心中一愣,同律师私语了一阵,律师宣读了起诉状后,又说,现在当事人王效声已经露脸,人证物证俱全,要求法院判令王效声及他的妻子秦野珍偿还债务及利息,并承担诉讼费用。

秦野珍自恃是受害者,有理走遍天下,所以没有请律师,就让王效声答辩。王效声向法庭陈诉了在天鹰山庄赌博借债的经过,之后说到充当卢鹰的鸭子一节有点欲说还止遮遮掩掩。此时,法官打断了他,被告注意,你的陈诉与本案无关,王效声如释重负戛然而止。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昨夜王效声同秦野珍同床共枕,小别如新婚,可是秦野珍不是卢鹰,同卢鹰他可以恣意放浪纵情纵欲,同秦野珍就不同了,他不能放纵,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所以,他压根儿不愿意伤害卢鹰。见法官阻止了王效声的说话,秦野珍气得大声喊道,我丈夫被色情勾引,才堕落到滥赌负债,我们是受害者,法庭应该伸张正义,为我们主持公道!法官敲了敲木槌,高声说,被告安静,请为你的陈诉,递交证据!

秦野珍说,秦志高和天鹰山庄的笑眯眯就是证据!

秦志高一脸愤恨地站了起来,说,尊敬的法官,债务人王效声因其妻秦野珍是石女,在感情上不合,跑到天鹰山庄找我,要求借钱外出打拼,以图自立。我和秦野珍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同她夫妻俩熟悉,就借给了王效声第一笔钱四十万。不料一月不到,王效声四十万打了水漂,又来找我,开口要六十万,说这次一定成功。我觉得有点棘手,就领着他去见我公司总裁卢鹰。卢总裁是个仁慈厚道的女性,听说后就答应了。一个多月前,王效声又匆匆跑来,说还差二十万,要我好人做到底,半月内一定连本带利全部还上。可是,半月后不见了王效声人影,只得向法院起诉,要求其妻秦野珍偿还债务。想不到王效声突然露脸了,并编造了一派子虚乌有的谎言,倒打一耙。笑眯眯是沪上曲艺名家,怎么变成我山庄的人了?更恶劣的是,王效声污辱了我公司总裁卢鹰女士的人格,我严正声明,被告这种侵权行为,将负法律责任,请求法官主持公道!

王效声望着秦志高阴沉的脸,又惊又恐,有口难辩。秦野珍被秦志高当众说她是石女,羞愧难当,怒不可遏,指着秦志高骂道,你这个奸险恶毒卑鄙无耻的无赖!离开了被告席,疯一样地冲出了法院……

被告拿不出证据,法院判令王效声及其妻子秦野珍归还天鹰山庄借款等共一百二十四点五万元(利息部分按法定计算,所以少了五万多)。

王效声拿着法院的裁定书,在公园路上徘徊、踌躇。他不敢回蛇医院,他怕见秦野珍,也没脸见秦野珍,这么大一笔债务让她偿还,蛇医院就得破产,她再去走江湖跑码头?他想到死,一死百了。但是,他下不了这个决心。他恨自己活得窝囊,更恨秦志高为了报复秦野珍设了圈套让自己钻。他想起了卢鹰,卢鹰不应该对自己绝情绝义,去求她,求她放过秦野珍,哪怕他给卢鹰做牛做马。王效声拿定主意,在城里游荡,直到傍晚,才折向天鹰山庄后山别墅。走进铁门,保安见王效声是熟人,没有拦他。别墅里空荡荡的,王效声知道,秦志高等人都在山庄就餐,聋耳老妈子在她住处沐浴吃盒饭,所以没有人。他悄悄溜进了他住过的小房间,等候卢鹰回来。

等了一会,别墅里来了一些人,麻将室响起了呼幺喝六的打牌声,还夹杂着男子的荤话和女子的浪笑。王效声知道,是笑眯眯他们。卢鹰秦志高还不到回来的时候。王效声又等了好久,好久,麻将室的人散了,别墅像死一样寂静,听得见山上秋虫的嘶鸣。王效声有点急了,卢鹰今夜不回来了?正在他焦躁不安时,传来了汽车声,接着客厅里响起了笃、笃、笃节奏感极强的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脚步声,王效声的心一阵悸动,卢鹰回来了!他从小房间里蹿了出来,双膝一跪,像农奴叩见领主一样,俯伏在卢鹰的脚尖前。卢鹰吓了一跳,退缩了一步。跟在后面的秦志高大吃一惊,看清跪着的是王效声,就扭动腰肢走上前,伸手抓起王效声的衣领,你想找死?王效声挣扎着,不关你事,我求鹰姐,放过野珍,叫我做牛做马都可以。卢鹰绷着脸,问秦志高,你管的什么事?他怎么会在这儿?说罢,她挽着身边一个体魄剽悍的男子,走上了楼。王效声挣脱了秦志高的手,吼道,叫笑眯眯出来,我的钞票都是输给他的!秦志高轻蔑地一笑,小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儿没有叫笑眯眯的人!

王效声急红了眼,我不信,我要去求鹰姐,把钱还我。楼上传来卢鹰的声音,荒唐,哪有输了钱要讨还的规矩?回去告诉你那个秦野珍,裁决书上的数儿,一个不能少!

王效声还不死心,秦志高呼来保安,把他一顿拳脚,打得鼻青脸肿,架出了别墅。王效声绝望了,在山道的陡峭处跳了崖。天明时被人发现,已经奄奄一息,送到医院抢救。院方在他身上搜到一份法院的裁决书,打电话通知了秦野珍。秦野珍赶到医院,王效声把去别墅求卢鹰的事告诉了她,就咽了气。

今天法院来人就为这事,他们说不还钱就要执行,封蛇医院的门。秦野珍却出奇地软弱,一反常态,央求他们宽限些日子,说她准备把蛇医院的房子抵押出去,如今房产升值,可值一百六十多万,中介已找到了下家,洽谈成功她一分不少地还给卢鹰。

龚子衍听完了秦野珍的叙述,义愤填膺,你真的认赌服输了?秦野珍摇摇头,别无良策,只能走这条道啊。龚子衍说,照你所说,卢鹰的别墅是个黑窝,不能就这样便宜她!徐琴的丈夫是刑警头目,要不我去找他把你的情况跟他谈谈,也许管用。秦野珍凄然一笑,子衍哥,算了吧,钱财身外之物。但是秦志高在法院说我是石女,法官却置若罔闻,我不甘心啊!秦野珍在说不甘心三字时,眼睛闪着凄绝、怨毒的光。

龚子衍离开了雪原西餐厅,就去公安局找徐琴丈夫,不巧得很,他外出办案去了。过了十多天,龚子衍才找到了他。徐琴的丈夫虽然年纪轻,但老练、沉稳,推心置腹地对龚子衍说,老龚,我相信你说的不是空穴来风,但立案要证据。他在送龚子衍出公安局大门时,轻轻说道,老龚,你告诉那个女蛇医,法律永远是公正的,有的情况因为火候还不到。

龚子衍琢磨着徐琴丈夫的那句话,觉得他话中有话,难道警方已在侦查卢鹰,他要把这句话告诉秦野珍,跑到公园路,却见蛇医院的石库门紧闭,秦野珍不知去了哪儿。几天后,山城电视台曝了个大新闻,说昨日夜间,天鹰山庄后山公路的陡峭处(就是王效声跳崖的地方),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2000型桑塔纳撞击了一辆皇冠,都跌下了山,二死一伤,桑塔纳上是秦野珍,皇冠上是卢鹰和秦志高。卢鹰没有死,但伤势很重,正在医院抢救。

不久,徐琴告诉龚子衍,天鹰山庄后山别墅果然是个坑人的赌窝,受害人不止王效声一个,警方已拘捕了“笑眯眯”等疑犯。那个秦野珍,就是心急了点。

龚子衍听了,唏嘘长叹,摇头说,不,野珍不是心急,她有难言之隐……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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