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名姬杜秋娘(选载)
2009-08-06庐山
庐 山
内容简介:一个是大唐帝国的中兴皇帝。一个是才貌双全的江湖艺伎。唐宪宗和杜秋娘谱写出了一曲荡气回肠的优美诗篇。藩镇割据,政局动乱,宫廷政变,刀光剑影。全书行云流水般描写了那个喧嚣的年代和那个年代刻骨铭心的爱情。
(三)
……
宪宗的友善让杜秋娘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可有一点她很清楚,改名也好,封官也罢,这就意味着终此一生便犹如金丝雀一般再难见到外面那精彩的世界了。这却是杜秋娘万万不能接受的。她必须挣脱这人为的禁锢。但由于皇上优礼有加,因此她的语气也十分和缓。
“不知陛下适才注意到臣妾身边那两个宫女的妆扮没有?”
“没有。”宪宗回答得很干脆,接着关照杜秋娘道,“在朕面前不准再称‘臣妾了。”
“遵旨,陛下。”杜秋娘很快改口说,“仲阳窃思,宫内那‘时世妆的规矩也该改一改了,好端端一个女子硬是装扮成贻笑大方的模样,实在令人费解。”
语气虽然平淡,但却直言不讳地提出修正宫中旧规,这可就罪责难逃了。
意想不到的是宪宗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在看过玉儿和雪儿的装扮后竟大加赞赏,当即嘱告吐突承璀道:
“传旨禁中,北内大明宫,东内兴庆宫,西内太极宫,即日起废止时世妆,所有宫女一律淡描秀眉,涂脂抹粉。”
玉儿和雪儿喜极而泣,再拜谢恩后跑出门去。
第一个回合的交锋杜秋娘不战而溃。然而这女人并不死心,思虑片刻毅然掀起衣襟将李锜的“遗书”递给吐突承璀。谁知宪宗接过后只看了一眼便不屑地笑道:
“李贼谋反,咎由自取。譬如窃贼潜入府上偷盗传家之宝而落网,难道还放了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
杜秋娘无言以对,默认了再次的败北。
宪宗亦已观察到杜秋娘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从心底说他不想为难对方,沉吟片刻主动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久闻你是个才女,看了吐突承璀捎回的《金缕衣》之后,体会又深了一层。那首诗果真出自你的笔下?”
杜秋娘年纪虽轻,但毕竟是过来人,岂能看不懂男人的那点心思?然则她不能让步。这跟嫁给李锜有着本质的区别。是的,李锜的出发点虽是玩弄,可是终究还有出头之日。即使他不谋反,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又能熬过多少年?而眼前面对的是当今天子,始乱终弃的结果便只有“宫人斜”一条路可走了。话说回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真的意欲占有你,那还不是顺手牵羊的事?杜秋娘决意下猛药刺激皇帝一把。她先在心里理了一下头绪,不知进退地自贬道:
“承蒙陛下抬举,不胜荣幸之至。但是陛下,仲阳乃江南一区区歌伎,后为李锜强娶嫁入豪门。至于那首涂鸦之作,原是写给一个相知男人的。”
意思是,我杜秋娘出身微贱,后来又做了人家的小妾,此外在卖艺期间还有那么点绯闻。而你则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何苦跟这么个不干不净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呢?皇帝陛下,你斟酌着办吧。
宪宗果然不为人察觉地皱了皱眉头。杜秋娘跟李锜那段孽缘他并不是很看重。高宗皇帝曾娶过太宗的才人武则天,玄宗皇帝则将儿媳杨玉环拥入怀抱。这些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再说李锜这老家伙也已经魂归黄泉,更不是什么障碍。那个相知的男人却令宪宗无论如何难以释怀。
“想必那人是个风流倜傥的江南才子,否则也不至令你魂萦梦牵如是。”宪宗佯装不介意的样子,诱敌深入道:“何不邀他上京赶考,朕一定不会亏待他的。”
感情用事的杜秋娘焉知是计?不假思索地一跃而起跳进了陷阱。
“遗憾他没这个福,但是仲阳还是得替他谢谢陛下。”
“此话怎讲?”
“死了。他死了,是被李锜活埋的。”
“为了什么李锜竟下此毒手?”宪宗心里一动,立马联想到争风吃醋。
杜秋娘却没有理解宪宗的弦外之音,续上话头接着发泄:
“他风餐露宿赶到京城,为的是在皇上驾前告发李锜的种种不轨,想不到竟被押回京江交李锜发落。陛下你想他能有好下场吗?”
说罢下意识地看了吐突承璀一眼。当年崔善贞正是吐突承璀亲手交给李锜的,杜秋娘无意中的一瞥令他坐立不安,脸上随之红一阵白一阵的,表情极不自然。好在对话双方专注于唇枪舌剑,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这里,吐突承璀这才暗地里舒了口气。
听了杜秋娘的这番话,宪宗也放松了紧绷的弦,因为凡是跟李锜有过节而遇难的官民百姓,朝廷此次均不同程度地予以了褒奖或抚恤,崔善贞当然也不例外。为了进一步得到证实,宪宗煞有介事地问道:
“那人是不是名叫崔善贞?”
这回轮到杜秋娘惊奇了。她圆睁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宪宗,嘴唇嗫嚅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宪宗顿时明白那个所谓的相知男人就是九泉之下的崔善贞,心头不由掠过了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朕已下诏,命镇海藩镇循刺史例优抚。你也无须再耿耿于怀了。”
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因为崔善贞得到的待遇仅仅是口头褒扬和重新安葬。宪宗此说无非为了蓄意讨好杜秋娘而已。
然而正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伎俩却融化了女人心头的坚冰。杜秋娘呜咽着跪倒在皇帝的脚下,任由吐突承璀怎么劝说女人都不肯起来。
宪宗局外人般俯视着脚边的女人,最后还是忍不住伸手摩挲着杜秋娘的后背,耳语般说道:
“好了,起来吧,别哭坏了身子。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四)
宪宗的善解人意彻底征服了杜秋娘。什么前景哪,自由哪……通通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她甚至已经不在乎年老色衰风烛残年之日安息在“宫人斜”了。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哪怕这段交往流星般短暂,哪怕行将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幸福就在身边,幸福唾手可得,至于付出什么代价则完全不在考虑之列。像所有身陷情网的女人一样,卷进爱情漩涡的杜秋娘已经无力自拔,或者说她宁愿灭顶也不愿呼救。她欣慰地觉得自己正在身体力行《金缕衣》的追求:“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人们对她的《金缕衣》大多解释为“及时行乐”。李锜之所以对《金缕衣》百听不厌乐此不疲,不外乎就是这个意思。其实这是一个误区,她的本意并不如此。她的出发点是莫负青春好年华。起首两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开门见山地告诉人们世间还有比金缕衣更为珍贵的东西,那就是青春韶华。诗仙李白都曾慨叹“千金散尽还复来”,那么金缕衣又算得了什么?接下来则是告诫人们“有花”与“无花”的区别,提示那些碌碌无为的人们“须折”和“莫待”。总而言之,全诗是围绕物质和精神的取舍向世人发出的忠告。
难能可贵的是宪宗对《金缕衣》的解读竟与杜秋娘之所见如出一辙,甚至还着重指出了它的艺术特色。他分析说,没有前两句的铺垫,便无法突出后两句荡气回肠的效果。这样的评价令杜秋娘十分感动。如前所说,《金缕衣》的创作是在悲愤情绪支配下完成的。她的初衷纯粹是出于对崔善贞的追忆和惋惜,根本没有过多地进行艺术方面的推敲。经宪宗这么一点拨,她才意识到个中的奥妙,从而产生了一种知音难求、相见恨晚的情愫。精神世界的心心相印和肉体感官的水乳交融,让杜秋娘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夜来入梦,她常常泪湿枕巾。那是感戴的泪水,那是幸福的泪水,那是告别既往噩梦的泪水。不难想见,女人到了这种地步,大概离死心塌地的程度也就咫尺之遥了。
宪宗的角度跟杜秋娘不一样。现在他已经离不开杜秋娘了,因为他确实是需要她,不仅仅是她曼妙的胴体,而且连同她的思想。那是一种珠联璧合的境界,是鱼水之欢和心灵沟通的高度融洽。外界很难窥测到皇帝的内心世界,姑且不论那些令人心力交瘁的军国大事,即便宫中那些勾心斗角的女人们也时常搞得他焦头烂额。杜秋娘的到来给了他一个静谧的港湾,一个不可或缺的参谋和倾诉对象。在杜秋娘面前宪宗从不掩饰,率真与隐晦,豁达与贪婪,热情与冷漠,爱恋与多情,粗暴与细腻,总之优点和缺点一览无遗。杜秋娘的冷静、专注和包容令热力四射的皇帝产生了深深的迷恋。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杜秋娘从来不过问宪宗与后宫“三千佳丽”之间那如火如荼轰轰烈烈的征战。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也是她无比可爱的地方。
那一年宪宗三十二岁,杜秋娘二十六。
就是在这一年,皇帝面临着“后院起火”的危机——立后和立储——一个传统而现实的话题。首当其冲的立储问题又与立后的矛盾交织在一起,简直搞得宪宗焦头烂额。
有史以来,关乎国家社稷的接班人问题一直是历代皇帝的心结。宪宗也不例外。唐朝自立国以来,新帝立储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三年:高祖李渊为一年,太宗李世民为一年,高宗李治三年,中宗李显二年,玄宗李隆基三年,肃宗李亨三年,代宗李豫四年,德宗李适为一年,宪宗本人被立为太子也是在乃父登基后的当年。由此不难看出宪宗以前的皇帝除代宗外均在三年内便正式明确了太子的归属。宪宗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不能也不敢破了祖宗之法。在专宠杜秋娘之前,宪宗膝下已有二十个儿子。十五岁时他便与宫女纪氏生下第一个儿子李宁,次年又与一个不知名的宫女有了第二个儿子李恽,直到十八岁时才跟名正言顺的妃子郭氏产下第三子李恒。杜秋娘进宫那一年,宪宗将二十个儿子一一封王,长子李宁封邓王,次子李恽封澧王,三子李恒封遂王……与此同时正式册封遂王李恒之母郭氏为贵妃,邓王之母纪氏为美人。
麻烦就出在这里。
可别小觑了这个郭贵妃。首先,她是祖父德宗皇帝替爱孙李纯钦点的妃子。如果仅此而已宪宗也并不会放在心上,九泉之下的祖父也许不会在意孙子喜欢或者冷落哪个女人。要命的是郭贵妃显赫的家世。这个郭妃的祖父偏偏是集太傅、中书令、邠阳王、“尚父”于一身的一代名将郭子仪。这还不算,郭贵妃的母亲则是德宗皇帝的妹妹升平公主,名义上宪宗应该叫姑婆婆才是。正唯其有这一层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宪宗皇帝在立储的考虑上才如此地战战兢兢。因为他压根就不打算将郭贵妃之子李恒立为太子。然而祖制视“立嫡立长”为正统。李宁虽长但却是庶出,李恒行三则占了嫡系的优势。这委实令宪宗伤透脑筋。但是究其根源,让宪宗举棋不定的真正原因正出在这个郭贵妃身上。高贵的身世,养尊处优的成长环境,德宗、顺宗两代皇帝的“深宠异之”,养成了郭氏飞扬跋扈的性格。但是她恰恰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是个从属于皇帝的女人。在她的意识中,儿子遂王乃系嫡出,储位非此子莫属,那么她自己当然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然而宪宗的想法与之截然相悖。在这一点上,他似乎重蹈了曾祖父代宗皇帝的覆辙。当年代宗所娶乃是杨贵妃的姨侄女、韩国夫人的女儿崔氏,这女人的行状可以概括为四个字:骄、横、妒、悍,民间的说法就是河东狮吼。代宗吃尽了苦头,心头一直郁郁寡欢。宪宗的处境与他的曾祖父何其相似乃尔。归结起来,他觉得于公于私都不宜立郭贵妃为后。
先讲“公”的一面。
在阅读历代皇帝的《实录》过程中,宪宗惊异地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大凡政治背景深厚,或者有较强权力欲望的皇后,无不希望干预朝政甚至垂帘听政。著名的有高宗朝的武后,中宗朝的韦后,肃宗朝的张后,武则天本人更是黄袍加身做起了大周皇帝。然而无论武后、韦后和张后,其家世地位远非郭贵妃可比。潜在的危机不得不使宪宗慎之又慎。
再说于“私”。
几乎跟所有皇帝一样,宪宗对女色有着强烈的嗜好。未足而立之年便登上皇帝宝座为他的渔色创造了良好的先天条件。否则何至于三十刚出头,皇子、公主加在一起竟超过了他年龄的数目。试想,倘若有朝一日郭贵妃荣登后座,岂不剥夺了自己嬖艳的自由?
就事论事,杜秋娘才称得上是自己的红颜知己。
宪宗十分坦率地向杜秋娘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烦恼。出乎意料的是杜秋娘这次竟毫无保留地认同了他的想法。唯一的建议是立长子邓王李宁为太子。
“仲阳,立储之事举足轻重,你果真这么想?”宪宗不放心地再次强调说,“郭贵妃那里能善罢甘休?”
事实上杜秋娘考虑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她担心郭贵妃得势后限制皇帝跟自己的交往,更害怕母仪天下的郭“皇后”将自己打入冷宫难见天日。然而邓王李宁当太子就不一样了。邓王的生母纪氏原本只是一个宫女,即便现在册封为美人,其地位在嫔妃中也已排到了二十几位之后,做皇后是肯定没指望的,日后儿子登基当皇太后恐怕还有机会。这样一来,邓王母子都会对自己关键时候的助力心存感激。那么即使宪宗不先己而去,她杜秋娘也再无后顾之忧可言。想到这里,杜秋娘反诘道:
“立储以社稷为重,陛下认为亦已成人的邓王、澧王、遂王这三人中谁最有资格入主东宫?”
话刚出口她立即意识到言重了,莞尔转寰跟上一句,算是对皇上自尊心的一种补偿,也可以说是一种激将:
“圣人云:君子使物,不为物使。陛下是天命所归的皇帝,难道甘愿受制于人?诚如陛下所言,前朝多有后妃干政之弊,是为殷鉴。陛下,子曰:往者不可谏,来者尤可追啊!"
语重而心长,宪宗不由为之动容。他感慨地将杜秋娘揽入怀中,嘴里喃喃念叨着“仲阳,我的好仲阳。唱一个吧,还唱你的《金缕衣》。”
今非昔比,这一个回合的短兵相接杜秋娘赢了个大满贯。她深深地把脑袋埋进宪宗的怀中,感受他那心脏的搏动和热血的澎湃,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浅吟低唱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四周是那么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了。微风乍起,给宜春院吹来了春天的气息,花香入鼻,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