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简约
2009-08-04刘浪
刘 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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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约死了。
在涧河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的滚动字幕上看到这则消息时,陈建永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紧接着,来自左脚的烧灼般的疼痛,就像一把铁锤,咣一下把他砸得跌坐回了沙发上。遥控器也从他的手中掉到了地上。
其实陈建永此前是不大看电视的。即使看,他也不看涧河电视台的节目。在百度贴吧里,陈建永看到过一个ID为“飘柔洗头用和尚”的人发的帖子,请网友给涧河电视台打分。跟帖还算踊跃,但给涧河电视台打出超过十分(满分是一百分)的人,竟然一个也没有。ID为“涧河大明白”的网友说,涧河电视台的节目办得太好了,在各种虚假广告的间歇,还不忘给我们插播一点盗版电视剧。ID为“不服你去找拉登”的网友的跟帖稍长一点:我建议所有的死者家属都来看涧河电视台的节目。我敢保证,无论你们的亲人是死于肝癌或肺癌,还是死于非典或者禽流感,只要你们还没把他们送进火葬场的炉子,那么一切就都还来得及。快来看涧河电视台的广告吧,那里边的药品,你们随便买上一种,给死者吃下,死者就能当场复生。最终解释权,呵呵,不归我,归涧河电视台。
陈建永由此就知道了,涧河电视台的节目办得不是一般的烂,比《涧河晨报》办得还要烂。
陈建永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两年前,他和西子一道在《涧河晨报》做见习记者。两个月的时间里,陈建永没把消息、通讯和特写见习明白,却明白了《涧河晨报》的办报理念:一切给广告让路。陈建永就跟西子说,没劲,我不想在这干了。西子说,省省吧,你省省吧,再熬一个月,咱们就是正式记者了。可陈建永最终没能熬下那一个月。在又一篇稿子被整版广告挤下去后,陈建永辞职了。
陈建永如今的工作是在两家电脑学校做教师,称不上紧张,也称不上闲散。这个四月的上午,天气不晴不阴的,完全不是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陈建永在家里看电视,是因为前一天下楼时,他的左脚小趾戳伤了。
陈建永把遥控器握在手里,遥控了一圈,竟然没有一个台播放足球节目。再有五十多天,德国世界杯就开踢了,怎么哪个台都不播点足球方面的事呢?我靠。陈建永小声骂了一句。之后他接着按遥控器。按到涧河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时,陈建永停了下来。他想,涧河电视台的节目真像网上说的那么差劲吗?
还真就那么差劲。除了广告还是广告。
让陈建永简直不敢相信的是,不久前中央电视台在3·15特别节目中曝光的一种伪劣壮阳药品,涧河电视台却在公然为其做广告。画面上是一个妇人的面部特写。妇人的皱纹夹得死大号苍蝇,她却在做小女儿状。妇人开始向那个秃顶的所谓专家提问了。专家您好,以前吧,我和我爱人的性生活质量,那是相当好。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后,妇人接着说,最近我爱人得了高血脂,那个那个,不如以前了。请问专家,我爱人可以吃××××(药品名)吗?专家举起了右手,宣誓一般地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可以。又是妇人的面部特写。妇人缓缓闭上了眼睛,接着两行泪水慢镜头地滑落。
啊呸!陈建永对着电视吐了一口。
就在陈建永打算关掉电视机的时候,他猛然看到屏幕下方从右向左出现了一行滚动字幕:今天上午八点二十分,在我市北岸商场门前发生一起车祸。造事司机逃逸,受伤者在被送往医院抡救的途中死亡。
陈建永就忍不住想笑了。我靠,能把肇事写成造事,把抢救写成抡救,真难为涧河电视台了。可是,陈建永还没来得及笑,下面的一句话就让他噌一下站起又扑通一声坐下。
据了解,死者名叫简约。
2
在认识这个长宽高基本相等的正方形男人之前,陈建永一直以为简约就是一个词,不复杂也不繁琐的意思,就像陈道明为利郎商务男装说的那句广告词一样,简约而不简单。
当简约告诉陈建永我叫简约时,陈建永愣了一下,说,你这笔名取得好啊!
简约说,不是笔名。
陈建永说,那是网名?我网名叫小鸡炖蘑菇。
简约笑了,说,简是我的姓,我姓简名约。
陈建永说,哦。
后来,陈建永特意上网搜了下百家姓。还真就有简这个姓。排在第四百位左右,冷訾辛阚,那简饶空。也是在认识简约这个人后,陈建永知道了,作为词的简约,还有个意思,是节俭。
如今回想起来,陈建永当初做见习记者时,唯一见报的一篇通讯,就是采访简约的那篇,题目是《简约:因为我懂得服输》。
采访简约,是《涧河晨报》副总编杨帆安排给陈建永的。在涧河,杨帆的人体油画蛮有名气的。涧河从事绘画创作的人,杨帆没有不认识的。杨帆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涧河有简约这一号,可简约刚一露面,就捧起了一个国际绘画大赛的金奖。杨帆也知道,这个国际金奖的含金量,满打满算也就是镀金这个级别的。因为主办者不过是南方沿海一个小城市的文联,所谓国际,其实就是面向全中国,再捎带上了新加坡。可金奖毕竟是金奖,花架子再花,多少也得有点真功底的。杨帆就对陈建永说,你给我好好采采那小子。
简约说起话来可是一点也不简约啊。哇啦哇啦,哇啦哇啦,震得陈建永直想给他吃上几包泻立停。不过陈建永很快就知道了简约的一些基本情况,比他大一岁,刚来涧河不到一年,八岁开始画国画,专画虎头。
在给简约和他的获奖证书拍了照片后,陈建永说,简约先生,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荣获这个国际大奖,为我们涧河增了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成功的秘诀,或者你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简约说,首先我要声明一下,我并没有成功。停!陈老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既然陈老弟你非说我取得了成功,那我也姑且说自己成功了吧。汗颜啊!如果一定要说我成功了,我觉得我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我懂得服输。
陈建永本来正耷拉着脑袋,为自己再次勾起简约的话痨而后悔。简约的这句“就在于我懂得服输”,让陈建永激灵一下抬起头,像过了一下电似的。
什么?服输?陈建永说。
是的,是服输,不是不服输。简约又打开一包烟,说,陈老弟你不抽烟可真让我羡慕啊。停!陈老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简约点燃香烟,报仇似的狠吸一口,说,你可能采访过很多成功人士,他们可能对你说的都是在困难面前不低头,不服输什么的。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们,应该就是更多的人,都把问题看得过于片面了。这个世界上,脾气犟的人,在困难面前不低头的人数不胜数,可他们最终成功了吗?没有!即使他们当中有人成功了,人数也是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停!陈老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陈建永长嘘了口气,把相机和采访本放到了包里。陈建永想好了,简约再喊一声停,那他立马起身就走。管他娘的礼貌不礼貌呢,我就是长一对不锈钢耳朵,也架不住你这般蹂躏呀!
简约说,还是说我自己吧。你知道,我是画虎头的,我只画虎头,我为什么只画虎头?因为别的我画不了。我不是没想过画画马呀驴呀小花小草呀什么的,就像黄胄、徐悲鸿、齐白石他们那样。可我画不来!我也曾经努力去画过别的动物,我真努力了,可怎么画也不来感觉,有劲使不上。我就只画虎头了。可以说,画别的动物,对我来说都是困难。在这些困难面前,我服输,彻底服输。陈老弟,我相信你除了做记者之外,肯定也有别的理想,比如做歌星,比如做诗人,等等。当你遇到了困难,做不成歌星,做不成诗人,那么做不成就做不成吧。别跟困难较劲,每个人把自己能做好的事做好,也就行了。就像我,画不来别的,那就只画虎头。
3
这个话痨男人如今真的死于车祸了吗?陈建永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看错了。
陈建永两眼一眨不眨盯着电视屏幕下方。大约两分钟后,那则字幕新闻又出现了:据了解,死者名叫简约。
陈建永就使劲将头后仰,后脑勺哐一下撞在了墙壁上,他也懒得抬起头。简约,整个天底下,大约都不会有第二个人也叫这个名字吧?
那天采访完简约,回家的路上,陈建永觉得简约关于人应该懂得服输的长篇大论,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回到家时,陈建永又糊涂了。因为他打开包拿采访本时,发现采访本里夹了五百块钱。我靠,这个话痨是什么时候把这五张四大爷放进来的?陈建永想不明白简约这是演的哪一出,可一想到报社其他记者采访时也时常收红包,他心情就坦然了。晚上,稿子敲出来,传到编辑部主任的邮箱,陈建永就给西子打了电话。
在哪呢?出来吃点饭吧。陈建永说。
怎么了?电话那头,西子说,又郁闷了?
郁闷啥呀?陈建永说,别这样夸奖我好不好?
晚上七点,陈建永和西子来到了第八感觉酒吧。在最里边的那个单间坐下,点了薯条、腰果和科罗娜,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东西。两个人就闲聊了起来,什么一道来报社应聘,挺巧;什么同年同月出生,也挺巧的。话题听起来似乎有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可陈建永心里却在偷着乐。我靠,什么叫曲线救国?这就是。
后来西子问陈建永,你真不想在报社干了吗?
陈建永把杯子双手握着,说,可能吧。我还想问你个问题,你能真实地回答我吗?
西子说,你说你说,别搞得这么紧张,我胆子小。
陈建永说,我说我很喜欢你,你觉不觉得恶心?
西子愣了,看着陈建永的眼睛。紧接着,西子笑了,说,你别抬举我了,我刚才说了,我胆子小。
陈建永说,我说的是真的。
西子说,太突然了,太突然了,你让我考虑几天再回答你行不?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西子都没有回答陈建永。陈建永就明白西子这是在拒绝他了。可他又觉得不甘心,觉得南墙也许会被他脑门子侥幸给撞倒,轰隆一声,怪有成就感不是?陈建永就一边用左手的小指挠嘴角的火疱,一边给西子打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时,陈建永的心噌地上蹿到了嗓子眼,又啪的一声掉了下来。
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或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
稍后再拨,中国联通的女员工还是替西子这样回答陈建永。一整天都是这样。气得陈建永真想一把将这个中国联通女员工从手机里揪出来,痛扁一顿。此时的陈建永已经不再单为西子拒绝他难过了。他心里又多了一份担忧。这份担忧就像一把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尖锐的锥子,正要由里向外地把陈建永的身体捅出一个窟窿来。西子不是出什么事了吧?病了?采访黑加工点被打了?陈建永越想越害怕。
晚上瘫在床上的时候,陈建永又拨打了西子的手机。陈建永想,我就再不要脸一次吧,最后一次。她要是还不接,我也就不再打了,实在没脸打了。她准是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躲我,把我当臭狗屎臭着。
电话突然通了。泪水一下子就涌进了陈建永的双眼。委屈吗?有点。高兴吗?有点。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吗?有点。这几个有点加到一块,陈建永可就计算不过来了。
我在哈尔滨学习呢,超忙,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西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陈建永抬手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4
陈建永哈下腰把掉在地上的遥控器拾起,又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来到电视机前,关了电视机。陈建永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九点四十分。他想下四楼去问问杨帆,简约是不是真被车撞死了,当时的具体情况又是怎样。按说司机肇事后逃逸这类新闻,《涧河晨报》也会报道的,而只要报道,作为副总编辑的杨帆就不会不知道。可是,陈建永拿不准这个时间杨帆还会不会在家。杨帆就是真在家,陈建永也懒得下楼,因为脚太疼了。随即陈建永想起来没有必要问杨帆了。简约是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前出的车祸,电视可以用字幕的形式报道出来,而报纸最快也得明天才能见报。
陈建永就想上网搜一搜简约,看看简约这两年又取得什么成绩。自从那次采访了简约,陈建永就再没怎么跟他有过联系。《简约:因为我懂得服输》见报后不久,陈建永就辞职了。另外,简约的嘴也太能说了,让陈建永一想就打怵。
陈建永刚刚打开电脑,他就听到了敲声门。一开门,竟然是杨帆。
快进屋坐,杨总编,陈建永说。
杨帆把一方便袋的水果放在门口,说,我就不进屋了,报社那边还有事。我听小鱼说了,你脚受伤了,来看看你。怎么样?好点没?
陈建永说,好多了好多了。这事弄的,劳驾你来看我,还拿东西。
杨帆说,你好好养病,晚上我和小鱼再来看你。杨帆说完,不顾陈建永的挽留,下楼了。
杨帆说的小鱼,是他儿子,十岁了,课余在陈建永所在的一家电脑学校学电脑。陈建永估计是他跟电脑学校校长请病假后,校长跟学生说了,小鱼回家又告诉了他爸杨帆。
陈建永当初辞职时,杨帆曾执意挽留。杨帆说,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怪我安排西子去培训,没让你去。是,这回培训是有两个名额,但得分两次去。西子回来,下期就是你。陈建永说,杨总编,我绝没生你气,我只是发现,我不适合做记者。而事实上,陈建永是被西子伤了自尊,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西子。陈建永辞职半年后,杨帆搬家成了陈建永的邻居。两家住一个单元,杨帆住四楼,陈建永住七楼。这之后,他们两人处得挺不错的。陈建永业余时间常写些散文随笔,杨帆就在《涧河晨报》给他开了个专栏。陈建永的笔名是建安,杨帆就给他的专栏取名叫建安风骨。这就让陈建永觉得挺压得慌啊,就像一根火柴头扣了一顶礼帽似的。而《涧河晨报》社的电脑有了故障,陈建永也是当成自己家事来处理的。
陈建永坐在了电脑前,登录百度,输入简约,点击搜索,搜出了一百二十几条。第一条竟然就是《简约:因为我懂得服输》。这就让陈建永长叹了一口气。当初采访简约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可如今,简约却死了。接下来的数条关于简约的信息,都是不痛不痒的那种,陈建永就翻到了第二页,第二页第四条,又让陈建永浑身激灵抖了一下。这一条的标题是:画家简约将状告涧河电视台。
陈建永急忙点击这条,出现的是涧河一家娱乐网站的网页。在简约的两张生活照旁,有这么百十字:画家简约将状告涧河电视台。就在一小时前,画家简约在家看电视,涧河电视台的滚动字幕播出了简约死于车祸的虚假新闻,简约画家遭到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他将通过法律手段向涧河电视台讨回公道。
我靠。陈建永边骂边拍了下电脑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传媒再发达,也不能猫一下狗一下吧?我遭受的精神打击,到哪讨公道去?
5
现在,陈建永是弄不明白简约是死是活了。他也懒得去弄明白,就躺回床上,顺手拿过一本文学期刊,把头条的那个中篇小说翻过去,从第二篇文章开始看。
陈建永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被手机来电吵醒时,已是下午两点了。
电话是西子打过来。西子说,干吗呢老铁,这么长时间不接我电话?
陈建永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着哈欠说,还老铁呢,我受伤了,你也不主动来看看我。
怎么了?西子急切地问,你哪受伤了?
陈建永说,对,这才像我老铁。没事,脚戳了一下,睡一觉好多了。对了,我问你个事,电视台记者你都认识吧?
西子说,差不多。
陈建永说,那你帮我打听一下。今天上午,电视台播出个新闻,说北岸商场那撞死个人,司机还跑了。
西子说,对,我亲眼看见的,是我给电视台的小陆打的电话。小陆那人不错,以前有什么新闻,她也喊着我。
陈建永说,哦。那个被撞死的人,是不是叫简约?
电话那头,西子哈哈大笑,笑得都透不过气了。
陈建永说,你别笑,别笑。我认识简约,画画的,专门画虎头。
西子仍旧止不住笑,是,是,我也认识简约。好了,我还有个采访,采访完我去你那再告诉你。
老铁,老铁,你。陈建永正急于问个究竟,西子却把电话挂断了。
其实,从认识西子那天开始,陈建永就觉得对这小丫崽子挺没办法。陈建永当初向西子表白时,西子说考虑几天,之后就借参加培训躲了起来。陈建永打她手机,她不接。陈建永以为她会给他打电话,她没打。一个月的培训过后,西子回来了,请陈建永去了第八感觉酒吧,还是在最里边的那个单间。西子说,你看你把我吓得,跑出去躲了一个月。陈建永的呼吸急促了,他拿不准西子是不是打算接受他了。西子说,陈建永,咱哥们儿的关系既然这么铁,我也就不兜什么圈子了。我感谢你能这么抬举我,可我想了一个月,我还是觉得我们不适合做恋人,也不可能结婚。陈建永就叹了口气,也说不清是彻底失落了,还是彻底放开了。西子说,真的,我要是撒半句谎,我出门就让蚂蚁踩死,你能喜欢我,我感激不尽。但是我们真的不能做夫妻。我甚至都可以给你做那种情人,可就是做不来夫妻。西子说完突然低下了头,将头左右摇晃。陈建永给她的杯子倒上了酒,又给自己的杯子满上。陈建永说,西子,来,咱干一杯,今后,咱们是最好的哥们儿。两个杯子哐地一碰,一饮而尽,之后两个人的眼里就有了泪光。
这之后,陈建永和西子每一两个月就会聚上一次,聊聊彼此的工作,聊聊各自的生活。别看他们通电话时相互老铁老铁地叫,真见面时,还是叫对方的名字。做朋友,不是很好吗?可陈建永知道,他其实仍旧爱着西子。我靠,爱一个人难道真就是件一再不要脸的事?爱上一个人,是不是因为上辈子你欠她的?有一次,陈建永就在他的专栏里,这样肉麻地风骨了一把。
6
吃了点饭后,陈建永又坐回了电脑前。一动鼠标,屏保隐去,《画家简约将状告涧河电视台》这条消息又出现在了陈建永面前。
陈建永正想到天涯的传媒江湖去看看,却发现简约这条消息下竟然有了十余条评论。一个人说,涧河电视台太不像话,就得告他。一个人说,涧河电视台的广告谁管?他们是不是以为涧河男人都阳痿?还有一个人跟着起哄,说,搞艺术的这帮哥们儿,一旦创作不出新东西,就弄个绯闻啦打个官司啦,来炒作自己。而署名小二的网友态度就有些强悍了,直呼简约的名字,说,简约,你要是不打这场官司,或者这场官司你打输了,你就不是你爹的种。还有几个人,估计是根本就没看这条新闻的热心肠,上来就说,顶,狂顶。
陈建永就想,如今哪来这么多闲人呢,整天泡在网上。但不管怎么说吧,关注简约的人,看来还是有的。
这个时候,陈建永又觉得左脚有点疼了。陈建永就打算去趟医院,检查一下,拍个片什么的。年纪轻轻的,媳妇还没混上呢,可别落个跛子踮脚什么的。
陈建永就打车来到了北岸医院。一进医院大门,差点跟正在往外走的简约撞了个满怀。陈建永就忍不住笑了,心想亏了我看到涧河娱乐网那条消息,要不然的话,跟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走个对面,我不得吓出个好歹啊?
简约也哈哈大笑,说,这不是陈老弟吗?我到这来找个高中同学……哎,你这脚怎么了?
陈建永说,没什么事,戳了一下。
简约就扶着陈建永,又是挂号又是拍片,而且还抢着付钱,陈建永怎么拒绝,简约都不听。
停,陈老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简约说,你要是还瞧得起你简哥,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对,这就对了,听我的。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除了身体,陈老弟你说还有什么是咱自己的东西?
陈建永就真的觉得过意不去了。这年头,谁欠谁的呀?简约刚才完全可以打个招呼就走人,可人家却留下来陪我了,还给我付医疗费。随即陈建永就又想起了当初采访简约时,简约偷偷往他采访本里放了五百元钱。陈建永这才明白,即使没有现在简约陪他去看病这件事,他也欠了简约很大的情义。而这正是他看到那条滚动字幕时震惊的真正原因。
陈建永说,谢谢,简哥,我谢你了。
简约说,谢我?你谢什么我?老弟你又外道了不是?老弟,你觉不觉得人和人之间,有时候真有一种缘分?就说咱哥俩吧……
简约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手机来电了。他拿过手机说,你好杨总编。然后他用右手捂住手机下边的送话孔,小声对陈建永说,是杨帆,你的前总编。接下来,简约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对着手机说,可不是吗?都要气死我了,行,杨总编,你有这个想法,心意我领了。但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你们和电视台,都是新闻单位,同行,我不能让你为难。
陈建永就知道杨帆应该也是知道涧河电视台打出的那条字幕了,但陈建永猜不出杨帆是想报道这件事,还是不想报道。
这时候,简约又哈哈大笑起来,对电话那头的杨帆说,谢谢,谢谢。停,杨总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绝不,告他,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我昨晚刚完成一幅虎头,哪天我给你送去。
简约接完电话,陈建永说,上午我看电视了,这件事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我觉得你还是别告电视台,不都说穷死不做贼,冤死不告状吗?你去电视台,骂他们台长一顿,出出气就行了。
停,陈老弟。简约说到这时,他的手机又来电了。好,好,我马上到。接完电话,简约撒腿就往医院外跑,边跑边回头对陈建永说,我女朋友让我马上去她那,再见,再见,好好养病。
简约跑的姿势太像一个大球在滚动。陈建永就笑了。
7
医生的检查结果是陈建永的脚伤不算重,注意休息,四五天就将痊愈。
陈建永回到家里,打开电脑,敲出了个千字随笔,他的建安风骨专栏,后天又要见报了。据说巴尔扎克和张恨水之所以一辈子写出了别人几辈子都写不出的那么多小说,都是讨债者,讨钱债和讨文债的人给追出来的。就是再借给陈建永一百个胆子,他也不会跟巴尔扎克和张恨水他们比。可写了一年多专栏后,陈建永真有被掏空的感觉。
陈建永就想把再下周的专栏稿子也备出来,但又觉得没什么可写的。陈建永就又打开了电视机,还是涧河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正在播放涧河新闻节目。
是一条口播新闻。近几天来,我市交通事故有上升的势头。今天上午八点二十分左右,在北岸商场门前就发生一起车祸,一名六十七岁的行人当场死亡,肇事司机弃车逃逸。
陈建永就知道了,涧河电视台这是在为上午那条字幕新闻做更正呢。
陈建永就想,明天得去找简约,劝他别告电视台。人家已经做更正了,你再告,就不近人情了,本身也被动。再说了,个人跟媒体较劲,赢的概率不是很大呀。陈建永做见习记者时,《涧河晨报》社的一个记者采访不细,出了漏洞,当事人跳脚要索赔十万元钱。结果呢,《涧河晨报》社不过是在报纸中缝登了一条三十五个字的致歉。
口播新闻还在继续:今天下午五点十分左右,在河滨路又发生一起车祸。一名男子跑步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出租车撞伤。
河滨路?陈建永想起了西子,西子家就住在河滨路。这小丫崽子,说采访完就来看我,这都六点多了,影儿我都没看到她。
陈建永就把电视调到了央视体育频道。陈建永刚要看今天的NBA五佳球,西子打来了电话。
老铁你烦不烦呀?总想我干什么?陈建永说。
西子的口气空前地严肃,似乎还带着哭腔。她说,建永,先别闹。我现在在北岸医院,你手头现在有多少钱,都先借给我。
陈建永就觉得他的脊梁不是脊梁了,而是一根硕大的冰凌。他说,西子,我马上就到,你先别着急,有什么事咱们见面再说。
陈建永把家里的现金都带在了身上,把牡丹卡也带上了。他一边在心里祈祷西子可别出什么意外,一边快步下楼,叫了辆出租车。
陈建永一瘸一拐地跑进北岸医院,就看到杨帆正在手足无措地安慰着西子。西子正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号啕痛哭。
陈建永傻了似的一下子愣住了。
杨帆告诉他,简约死了。
8
陈建永是在参加完简约的葬礼后,才彻底知道事情的经过的。
涧河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那天口播的第二起车祸,说一名男子跑步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出租车撞伤,这名男子就是简约。简约被当即送到了北岸医院,但没有抢救过来。交警部门的认定,是简约本人负主要责任。
简约之所以跑步横穿马路,是因为他急着要见西子。简约陪陈建永在医院看脚伤时接到的第二个电话,正是西子打来的。西子打电话,一来是她也听说简约要状告电视台了,她必须制止,二来就是要和简约一起去看陈建永。可电话里,西子只是说你快点过来。刚刚跟西子确立了恋爱关系的简约,就跟领了圣旨一般,撒腿就跑,跑成了那起车祸。
至于那天涧河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的那条滚动字幕,的确是西子提供给电视台新闻记者小陆的。那天早上,西子在北岸商店门前目睹了那起车祸。想到小陆以前有新闻线索都告诉她,西子就给小陆打了电话,介绍了现场的一些有关情况,让小陆马上赶来。小陆问西子死者怎么个情况时,西子恰好看到了出来买菜的简约。西子就大声喊简约,之后告诉小陆她还有别的事,以后再跟小陆联系。可小陆呢,误以为死者是简约呢。更要命的是,小陆非常信任西子,根本没到现场采访就把稿子交了上去。
五一长假第一天,陈建永刚下课,西子就给陈建永打来了电话,约他在第八感觉酒吧见面。
还是最里边的那个单间,两个人相对而坐。
西子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因为她瘦了,瘦得陈建永的心一个劲地疼,那种很钝很钝的疼。
陈建永长吸了口气,说,西子,我知道你是坚强的。
西子努力地笑了下,说,老铁,我打算出去走走,可能五一假放完就回来,也可能更迟一些。我来告诉你一声。老铁,不必送我了。
西子说完,起身走了。
陈建永长叹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不一会,陈建永就听到了隔壁单间两个男人的对话。
杨总编,我听说你们市的著名画家简约,前几天出车祸死了,真可惜呀!
杨帆说,你听谁说的?净扯淡!昨天他还跟我在一起喝酒了呢。
陈建永噌地站了起来。
刘浪:黑龙江作协会员,某周报副总编辑,诗歌、小说作品散见《当代小说》、《延河》、《青海湖》、《四川文学》、《飞天》、《阳光》、《鸭绿江》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