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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

2009-08-01

小说林 2009年4期
关键词:母亲

朱 丽

杨五本来不姓杨,只因刚生下不久,算命先生说,要改姓过继给别人,才能养活。他娘便为他拜了个干大,这干大姓杨,已有四个子女,于是杨五就成了他的小名。

杨家在我家屋后山坡坎上,曾是富甲一方的地主。站在我家院子里往山湾里一望,几十间的瓦房和一油坊,都曾是他家的祖业。解放时被打倒了,房子、土地、油坊全被政府分给贫下中农了。升学、当兵、招工乃至相亲,只要一听说是地主,那就说啥都不行了,别的条件再好也白搭。和别人吵架准被骂作“地主”,久了,也不敢和别人吵了。杨五家的房子是搭在邻家墙上的几间偏房,斜斜的、矮矮的,完全看不出主人当年的显赫。

杨五的干大早已过世,据说断气时只留下一句话:“千万莫再置家业了。”这个可怜的老人在土改时曾被戴上尖尖的纸糊的高帽子,上书几个大字:“打倒恶霸地主”。还被反揪起双肘,按下脑袋,押着游街,所到之处村民都以土块投掷、口痰唾之。更有甚者拳脚相加,落下了直不起腰的老毛病。虽说总算捡了一条命,比起那些当时就被镇压(枪毙)的地主来,已属万幸。老人想不通:自己的家业也是靠祖祖辈辈勤扒苦做攒下来的,雇人做工也是给了工钱的,咋的一下子变成了恶霸呢?几时欺负过别人哦?都是这些家产惹的祸啊!要不也不会被打成地主,几辈子都抬不起头了。想不通归想不通,日子还得过,从此变得少言寡语。在我的印象里,老人很和气,也很可怜。每日一早,就见他穿着蓝布长衫,弓着背喘着气,咳嗽着,牵了一只黑山羊,往山坡上走。把黑山羊牵到草多草嫩的山坡上拴好,便坐下来喘喘气,然后咳嗽着回家。到太阳下山时,老人慢慢挪着步子把又老又瘦的山羊牵回来。忽一日,没见那老人了,听大人说,咳死了。现在看来是肺病,无钱去治。死个老人很正常,家里人并没有太多的悲痛,反正粮食不够吃,少一个吃闲饭的不是还好过些吗?老人被草草下葬,我看见他被埋在冰冷的泥土下面,上面只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连木牌也没立一块,更莫说墓碑了。和当年威风八面富足阔绰的情景实在联系不起来。我替他感到很冷、很凄凉,一看到坟包就躲得远远的,害怕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埋在里面,不是连那些漂亮的小雀鸟的歌声也听不到了吗?实在是一件很令我害怕的事情!

杨五生性好动,喜好武术,川剧里的武生是他经常模仿的对象,一大早就在山坡扯着嗓门颤巍巍地唱道:“家院,拿酒来……”声音高亢入耳,拖得长长的。家院即家仆,难不成他还在遥想当年的富贵荣华?他跟县川剧团跑过一阵,还会打响器,会几段川腔,一个人在草地上又跳又滚,总是穿着一身运动衫,手臂上和腿上有两条杠那种,很是令我们羡慕。杨五长我十多岁,我们家几个孩子全把他们家弟兄唤作“叔叔”。因为我家是外来户,全家跟随我父亲从川西平原转业到现在这个村子附近的煤矿,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一时没配口粮,只得就近找个生产队落户,于是我家成了杨五的邻居。我们一家生怕本地人找茬欺负,凡事总是小心翼翼,对人总是和气谦恭。

那杨五很是特别,长得精精瘦瘦,不高不矮,没肉的脸上五官倒还端正,就是一双眼睛过分灵活,总是转来转去,不知他心里在琢磨些啥东西。只见他整日里穿一身红色运动衫,不是吼川腔,就是像猴子似的又跳又滚,从未见他干活。有一次我从坡上割了一背篓草回家,路过他家坎下,他热情地招呼我:“三妹,背那么多草啊,累不累啊?”我没好气地答他:“当然累了,杨五叔叔,还是你清闲啊,不用干活!”他说:“那么辛苦干啥子嘛?挣得再多的家产说不定啥时候又被没收了!没得意思,还不如过清闲点好。”

地里是看不见杨五的,只要是热闹好耍的地方都能看到他。比如赶场,集镇逢二、五、八赶场,许多商贩和村民汇集到镇上或买或卖,交换商品。杨五空着两手既不买也不卖,这里坐坐,那里瞧瞧,不到太阳落山,人烟散尽,是不会回家的。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混饭吃,他脸上总挂着一副谦恭的媚笑。见了人,熟的,不熟的,总先和你打招呼。或许,看在他的笑脸的份上,总会有人赏他一碗面条吃吧?村子里有的办酒席,做寿娶亲什么的,绝对不会少了他。帮忙干些杂活,或打打响器,凑热闹并且可以混个酒足饭饱。在人们眼里,杨五就是一个混吃混喝、好吃懒做的无赖,除了我们家的孩子尊他一声杨五叔叔,村里其余老少皆唤他“杨五”,很有些不屑的味道。

杨五家门前有一棵大桃树,每年春天花满枝头,璨若云彩。夏初就见果实累累压弯枝条,那红红的桃子歪着嘴朝我们微笑,这样的景象煞是令人向往,实在让我们垂涎不已。母亲告诫我们:“莫去人家果树下走,免得招人嫌,妈给你们多种几棵果树,以后结的果子比他家还多些。”

有一日,杨五远远地向我招手:“三妹,过来,小四,快过来!”小四是我弟弟,姐弟俩总是形影不离,年纪相差一岁多,个头也相仿。小四还显得壮些,那个瘦瘦的有着一张尖尖瓜子脸和一双大眼睛的小女娃就是我了。待我和小四走近,杨五瞧瞧四下无人(若邻人看见,叫别人吃又舍不得),拿出一个瓦盆,飞快地从树上拣又大又红的桃子摘了装满,把我俩姐弟唤到他屋里坐下,拿水洗洗满盆的桃子,那美味的果子就随我们大吃大嚼了,那滋味是很脆很甜的,永远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我们家每次买煤炭,总要他家弟兄帮忙,因我们孩子尚小,整车煤很难搬回家。公路没修到家门口,只能把煤卸在离家几百米外的马路边,用箩筐一担一担挑回来。母亲煮腊肉炒花生,请杨五家兄弟帮忙挑回家,并招待他们酒足饭饱。末了,送给他们一人一担煤炭挑回去,落得两家都高兴;杨五的弟弟八娃相亲时向母亲借父亲的毛呢中山装,毛呢中山装在那时是很稀罕的,母亲不肯借,见杨五和上面两个哥哥都没娶到媳妇,就狠狠心咬牙借了出去,当然是背着我父亲。一次又一次,待八娃快娶亲时,父亲终于发现了秘密:那毛呢中山装,我父亲并没舍得穿几回,咋的袖口和后背全磨毛了呢?那时相亲用背篼装上满满的礼物背在背上走很远的山路,极少有汽车可搭乘。有一次八娃来还衣裳正好撞到父亲轮休在家,待八娃走后,父母大吵一架,母亲分辩说:“邻里邻居,就算做好事嘛,那么凶做啥子哟!”父亲不再吭声儿。

八娃终于娶媳妇了!新娘子叫唐春芳,长得壮噜噜的,倒也不丑。可这新娘常闹些笑话。有一次,大伙一排溜十几个人在田里插秧,新娘子朝八娃开腔了:“八娃,昨晚我明明穿了腰裤睡觉的,咋的早上醒来不见呢?是你脱的吗?”“八娃,昨晚好像大哥在我侧边睡,你睡哪去了?”八娃气得脸发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伙哄笑开了:“八娃,你家四兄弟搭伙一个婆娘啊!”至此,整个村子都晓得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杨五一家除了杨五,其他人总是低头走路,小声说话。

八娃的女人也很是争气,来年就生了个儿娃子,过了一年又生了个女娃,一双儿女倒也敦实可爱,不管咋样总是他家的种,总有一线希望了吧!

几年后,商店、餐馆等一天天多了起来,年轻人从家里走出去,到外面打工,帮小饭店洗碗、端盘子啦,去杂货店帮忙卖东西啦,都是可以挣到现钱的。

杨五的弟媳,也就是八娃的女人——全家唯一的媳妇唐春芳,当时的她还不到三十岁,虽谈不上啥姿色,倒也有几分风韵,单凭那圆滚滚的箩篼屁股和一对胀鼓鼓几乎撑破衣裳的大奶子,就足以让一些人把持不住的。唐春芳不甘于脸朝黄土背朝天,背太阳过西山。在别人的介绍下来到一家路边饭店打起了临时工。我已经去到县城念中学,突然回乡见到她时,几乎惊讶得叫起来:一身鲜艳的衣裳,带拉链的那种,还故意把链子拉得很低,露出红色小背心,显得胸脯异常饱满,肩上挎个时尚包包。更让我掉眼镜的是她嘴巴上抹了口红,艳得无法形容,脸上红得极不正常,活像猴子屁股,似乎还画了眉,她很开心地唤我:“三妹!回来啦,好久没看到你哟,长高咧!”我局促得不敢仔细看她:这个女人已然全不是那个扛着锄头挑着粪桶的农村妇女了!

我实在太惊讶了!

听母亲说,杨五的弟媳,越来越少回家,在外面干起了见不得人的营生,她有个很响的外号:“唐五块”。意为只要肯给五块钱,就可让人随心所欲了!杨五的兄弟们去了那家饭店,找到了“唐五块”。木讷的八娃啥话也说不出,还是杨五劝道:“弟妹,你为啥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屋里头也不是缺你吃,少你穿!回去吧,啥也莫说了!”“唐五块”不肯回,骂道:“在屋里头伺候你几个?还不如在这里挣钱实在!反正我已经这个样子了!”杨五横下一条心,用绳子捆了“唐五块”回家,绑在院坝里大树上,连晚上也不放下来,让她喂蚊子。“唐五块”一声又一声凄厉地喊叫引起邻家大娘的同情,悄悄把她放了。这次逃走后,便再不见踪影,听说捎信回来要离婚。几个儿女也无娘照管,破衣烂衫,脏不成样。

四个光棍没了女人,衣裳也无人缝补,饭菜也只能胡乱做点来吃,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终于,杨五又探听到了“唐五块”的下落。可怜的妇人被捉回来时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听母亲讲,脸上都是血。这回被绑在院坝里的大树上,剥得精光。杨五还扬言要挑她的脚筋,八娃念及夫妻情分终未下手。到了半夜忽听“唐五块”惊恐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杨五要强奸我啦!八娃,快点啊……”此事是若干年后才听我母亲说起,可那女人惊恐的叫唤声分明还在我的耳边震荡﹗令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我愤怒地吼向母亲:“你为啥不报警!为啥不报警嘛?”母亲呐呐道:“人家屋头的家事,再说那么多人都没管,连村长都听到了,那么大声叫唤,哪家听不到啊?我要多管闲事以后遭人家报复咋办?”

“唐五块”至死不回头,死也要离婚,杨五一家也无办法,不能真闹出人命来啊!只得任由她领了一双儿女回了娘家。最后,竟真的离了婚,这是我们村第一对离婚的夫妻!

家里唯一的女人走了,杨五依然是逍遥自在,依然吼川腔,依然翻跟斗。遇上有好看的女娃,比如我们村漂亮的民办老师,他也有胆厚着脸皮像苍蝇逐臭似的整日追随人家左右,或不时拿一些新鲜的蔬菜和时令的水果送给漂亮老师,或者在傍晚时分拿出一把二胡拉出呜呜咽咽的声腔。也许那女教师还真动过心……女教师没过多久调走了,杨五的恋情无果而终。

杨五的大哥采娃已经四十出头,好心的媒婆在收了比平常要大出许多的红包之后,把他介绍给了一个已经做了外婆的寡妇,做上门女婿去了,据说日子过得还不错。后来二哥水姑也依此法被另一个老女人招去做了上门女婿。

八娃不见了影子,听说上外省打工去了,又有人说寻他女人去了,一切不得而知,也无人去打听。

听母亲说,没吃的,杨五趁收割季节的黑夜里去人家地里偷麦子,偷挖红薯。且邻人总会丢只鸡、少只鸭,骂一骂也就算了,心里知道是谁干的,却不敢说出来,怕被偷得更厉害!

还可以偶尔听见杨五的川腔响起,如果连续几日未听见,大伙便担心地互问:“杨五会不会饿死在屋里头了?”

后来,我母亲被接到城里去了,杨五一家的事越来越模糊了。

不知杨五还在吗?

还在吼他最爱的川腔吗?

作者简介:朱丽,生于70年代,四川人,现定居东莞。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发表过散文。本文为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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