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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乡村1960年代

2009-07-31郭安廷

山西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小花狗孩子

郭安廷

和毛驴同一天生日

奶奶生前多次讲,我出生的时候让全家都受了惊吓。俗话说:“儿的生日,母亲的难日。”那是四十多年前一个令全家人惊恐的夜晚。母亲生我时难产,让请来的乡村医生一时也束手无策。大家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让时间来解决难题,默默祈祷幸运降临。就在这个时候,在院子里心急如焚徘徊的父亲突然想起还没有给自家饲养的毛驴添加夜草。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中国农村的耕作方式还比较落后,几乎家家户户饲养牲畜。庄稼人养了牲畜作为农耕劳力,而那些被饲养的牲畜出于自身生命的善良和驯服,默默地和它的主人一起耕种劳动。长期劳动的合作和默契,农民们早已把这些不会说话的劳力看作是儿子或兄弟。有的人家干脆让牲畜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屋,只不过是分开里外间罢了。谁家饲养的牲畜品种好、数量多、体大膘肥,是那个时代家庭先进生产力的标志,是十分值得户主自豪的事情。我爷爷体残多病去世得早,我父亲兄弟姊妹又多,家境比较贫穷,仅仅饲养着一头母驴。由于那头毛驴是灰色的,所以全家人乃至邻居都叫它“灰驴”。

那天晚上,父亲摸黑进入驴圈时,就见我家那头毛驴的身旁站着一个黑影。此时的父亲本身就满脑子惊慌,猛然看到这个黑影,他首先想到是驴圈里进了狼,父亲的一声惊叫,使家人迅速点亮了灯火。当手持棍棒的人们冲进驴圈,仔细观看才发现,原来是那头灰驴生下了驴崽儿,它们母子的脐带还连着呢!奶奶马上给全家人进行了简单的分工,一部分人照看我的母亲,一部分人处理驴的事情。大约在深夜子时,我终于来到了人间。天渐渐地亮了,忙得昏天黑地的全家人松了一口气。奶奶笑着说:“今天咱家是添了两口。”

在后来的日子里,农村成立了农业合作社,我家里的那头灰驴和它的孩子——“小灰驴”就随同它们的主人一起进了生产队的编制。那个停止使用的牲口棚,也成了我和伙伴们玩耍的一个好地方,再后来又被父亲改造成了我家的厨房。当我长大懂事时,村上和我熟悉的大人经常对我说:“你和这头小灰毛驴是同岁的。”渐渐地,在生产队所有的牲口中,我对“小灰驴”最有感情。我在假期参加劳动时,每当碰上“小灰驴”都会从地里拔些草喂给它,或帮它梳理梳理身上的毛发。我和伙伴们经常到生产队里骑驴玩,但我从不骑“小灰驴”,也不愿意让其他人骑。

再后来,我到县城上了高中,之后又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上了二十多年班之后,再到老家,毛驴几乎见不到踪影了。当然,更见不到和我同岁的那头小灰毛驴了。

自然的零食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农村,吃饭可是个天大的问题。那时口粮都是由生产队分配,在我们晋东南,每人每年的粮食大约三百斤左右,其中包括一百五十多斤玉米、五十多斤小麦和三四十斤谷子,不足的部分就用红薯等顶替。过年的时候,每家每户才能分到一两斤猪肉和两三斤豆腐。在我记忆中,家里每天的主食基本上是粗粮,夏天还经常吃大人们在劳动间隙从地里挖回的野菜。偶尔能吃到白面大米,但那基本上是过年过节的事。如果遇上工作队吃派饭或来了比较重要的亲戚客人,母亲就会做两锅饭,细粮招待客人,家人仍然吃粗粮。为了教育我们珍惜粮食,老人们常用吓唬的办法说,谁要是吃饭时浪费一粒米,将来死后埋在地下就要吃一个蛆。记得有一次,一位条件比较好的邻居因为家里小有纠纷,一气之下把刚买来的苹果倒进了厕所。我和伙伴们得知这个消息后,想尽办法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打捞上来。用水多次清洗之后,几个伙伴就小心翼翼分吃了。试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主餐都吃不好,零食肯定是谈不上了。为了满足孩童时期“贪吃”的本能,我和伙伴们就想尽办法寻找自然界的零食。

春天来了。田野里、道路旁的槐树上结满了累累的槐花。这个时候,我们放学以后的目光就会投向那一棵棵散发着扑鼻香气的槐树。会爬树的孩子几下子就上了树,骄傲地坐在树杈上顺手摘下槐花夸张地放进嘴里,并用挑逗的目光看着树下眼巴巴盯着他的伙伴。树上的人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摘槐花往下面扔。后来,我们几个不会上树的孩子为了改变这样的被动局面,就把一把镰刀绑在一根长长的棍子上,这样就可以轻易地割下槐树上的枝条。

鲜花盛开的夏季,为农村的孩子提供了更多的选择空间。我们尽情地在大自然里嬉戏,吸收无论是来自植物界还是动物界的精华。我们把没有完全成熟的麦穗放在手里揉一揉,充满汁液的麦粒就跳进了嘴里;或者趁看园人不注意,偷偷潜伏进菜园地里,吃两个还没有成熟的西红柿;有时在地里逮到几个蚂蚱,也会背着大人用油炸了吃,当然那个时候我们肯定不知道这种东西是高蛋白食物。

秋天,田野里到处是青纱帐。在茂密的庄稼地里,我们以帮助家长干活的名义任意穿梭。饿了,从地里拔出一个胡萝卜,在袖子上擦几下就塞进了嘴里;或者把高粱上的一种发白的雄花絮,扒下来掰开吃掉;口渴了,踩倒一颗外表发红的玉米(长期的实践让农民认识到这样的玉米秆里含糖量高),大嚼其秸秆里藏储的甜汁。走在庄稼地路边,随手品尝着各种鲜亮的、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常常在这个时候,大人要收工了,才四处大声喊着满地里找孩子回家。

不知不觉,冬天到了。没有了花草,也没有了庄稼,只剩下冰天雪地。劳作了一年的大人们除了进行必要的积肥劳动外,便坐在暖和的屋子里享受收获之后的安适。作为孩子的我们仍然不愿意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长的视野范围内,放学后会跑到地里寻找秋天收获时遗留下的红薯,然后用火烤熟了吃。尽管红薯每家都储存,但我们更愿意从地里刨,总觉得这样才有滋味。星期天的时候,大家会自觉地集中在打谷场院(生产队收秋临时堆放粮食用的一块平地),活动最多的项目是扣麻雀。扣麻雀的最佳时机是一场雪后,用木棒支起一个竹筐,在竹筐下撒一些粮食。然后,我们用绳子拽着木棒远远地躲在暗处,等待前来吃食的麻雀。麻雀十分狡猾,瞅你不注意它会迅速飞到竹筐下啄食,而等你发现时它又飞走了。所以负责拉绳子的孩子往往显得动作慢那么几秒,并且扣下去的竹筐里十有九空。但我们仍然有耐心一次又一次地坚持,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个贪吃的麻雀被扣住了,很快这只倒霉的小鸟就被泥糊住放在柴火里烧了。我们烧麻雀很有经验,必须等它放三个类似屁的响声后才判断烤熟了,然后那香喷喷的烧麻雀就成了我们嘴里的美味。也许看到这里,有人认为小小年纪的我们多少有点残忍,这就错了。因为那个时候,麻雀是全国人民深恶痛绝的“四害”之一,毛主席都号召除“四害”哩。

乡间游戏

那时候,农村的人家普遍很贫穷,家庭收入完全靠大人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而每个工分才值三五角钱,一个壮劳力一年的工钱也就一百元上下。就是这样的收入还常常兑不了现。再加上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谁家没有三四个孩子,如此少的家庭经济来源要担负一大家人的生活,能够勉强糊口就相当不错了。所以儿时的游戏用

具全是自制,游戏的方式和内容也可能是现在的孩子想不到的。至今我还能记得的有跳方格、摔元宝、弹弓、接电、推铁箍、吃打猫和打木耳等,也算是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摔元宝,也称“打三角”。用大人们抽完烟的烟盒折叠成三角形,称之为“烟盒元宝”或“烟盒三角”,然后两个孩子或更多的孩子,把这样的“元宝”放在地上,轮流用自己的“元宝”去击打别人的“元宝”。如果能把对方的“元宝”打得翻过来,也就是正面打成反面或反面打成正面的话,那么对方的“元宝”就归你了。反之,你的“元宝”就归对方了。孩子们在摔元宝的游戏中还有一种约定俗成的玩法,那就是比大小。我记得当时的香烟品种有限,一般情况下中华牌香烟的“纸三角”最大,依次是红牡丹、墨菊、大前门、黄金叶、火车、金钟……最小的是不到一角钱的“经济”牌香烟。还因为烟盒有各种各样的图案,所以“元宝”也成了男孩子十分喜欢收藏的东西,并且越是价钱较贵的,在孩子们的眼里越珍贵。有的玩得好的孩子,能赚下好几个纸箱的烟盒。我们不仅玩烟盒,还有的伙伴模仿大人抽烟。当然了,真烟是抽不到的,因为那时抽纸烟还是农村很奢侈的行为。他们的办法是把蓖麻叶晒干磨碎,然后用废报纸卷起来。结果不但没有抽出想象中的潇洒,反而让劣质熏烟直呛得连连咳嗽,满脸涨得通红。

最热烈的游戏是“推铁箍”。“推铁箍”所用道具有两件,一件是家用吃水木桶上退下来的铁箍,另一件是用粗铁丝做成的推柄。每当上下学,伙伴们一起用铁丝手柄推着铁箍。圆圆的铁箍在铁丝手柄的推动下,滚滚向前,速度随着人的走速可快可慢。这个时候,我们自然是比赛着争强好胜,看谁推得快,看谁花样多。如果是上学,就是看谁拿第一;如果是放学,几个伙伴一高兴,就把铁箍推出了村外,推到了打谷场院上。大家你追我赶,叫着笑着,铁箍和铁丝手柄相互摩擦碰撞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响成一片,那真是一番体力和智慧的较量。不玩个痛痛快快。不玩个灰头土脸,是收不了场的。

经常在“推铁箍”时,我们边玩边齐声朗诵民谣。这些民谣是经过村里的孩子一代又一代口头传下来的,其中的两首至今我还能清晰地背下来:

其一

扯锯,拉锯;

扯了我姥姥家的大槐树。

扯成板,卖成钱;

姥姥家过个大花年。

圪铃铃帽,花袄袄;

谁缝哚?姥姥味。

其二

小板凳,摞一摞,

摞着大哥。

大哥卖菜,卖着奶奶。

奶奶烧香,烧着姑娘。

姑娘磕头,磕着老牛。

老牛犁地,犁着公鸡。

公鸡叫鸣,叫着草鸡。

草鸡喳喳,喳着蚂蚱。

蚂蚱喝了一口露水,摔了一根大腿。

在校园的课间,我们常玩的是“吃打猫”。这种游戏的道具也是两件,一件是鞭子,另一件是用木头雕成的一头大一头小的陀螺。下课的十五分钟,校园就成了我们男生比赛“吃打猫”的场地。这种游戏主要看谁做的陀螺漂亮,看谁抽陀螺的速度快,陀螺在地下旋转的时间长。

星期天村里的街道上,也是我们玩游戏的好地方,这时候我们玩的是一种叫“打木耳”的游戏。耳板是一根一尺左右、有鸡蛋粗细的木棍。木耳是一个两头尖尖状如枣核的木块。将木耳置于一块砖头上,右手握着耳板,敲打木耳的任意一端,待它蹦起来时,再从空中瞄准它发一次力,这个木耳就会飞得老远。有时,我们得意忘形,也会把过路人误伤。还有个别时候,木耳飞出去打破了人家的窗户玻璃。这样的后果,常常是我们迅速逃之夭夭了事。

方言土语

我们村虽然建村历史不长,村民来源复杂,但村民之间也渐渐在互相影响和渗透的日常生活中产生了本村的方言土语。如今再回到村里,好多已听不到了。

比如从天气的称呼来说,把太阳叫“老爷儿”,打雷叫“响忽雷”,下冰雹叫“冷冷弹”,下那种时下时停的小雨叫“圪星哩”。早起、前晌、晌午、晚夕、黑来,分别就是普通话讲的早晨、上午、中午、下午和晚上。而大前天、前天、昨天、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用村上的方言说出来是这样的:大前日个、前日个、夜来个、今日个、明日个,后日个、老后日个。“年时”是去年的意思;“过年”不仅仅是过春节的含意,还有明年的意思,至于到底是哪种含意就要看具体说话人的口气了。

对自家院子里的建筑叫法是:盖房子叫“修地张儿”,“地张儿”在这里是指地方。院子的大门叫街门,应该是说这个门相邻街道的意思,而大门的那一截儿过道就叫街门道。院子里的正房一般盖在北面即坐北朝南,叫堂屋,其他方向的房子分别叫东屋、西屋和南屋。院内的空地叫“圪联”,一小片地方叫“一圪落”。房屋和房屋之间的小过道被叫做“小圪廊的”(因为人们把村子里的胡同叫“圪廊的”)。说到这里,我还想起一个笑话。当时我们村把人体的胸膛部位叫“圪阑的”,而叫木棍为“圪栏的”,外村的人就编了一个土绕口令笑话我村:有人拿了一根“圪栏的”,朝着我的“圪阑的”打了一“圪栏的”,就跑到“圪廊的”里找不着啦。

村上还有不少方言称呼颇有古汉语的味道。如称男人是“汉们”,称女人是“婆娘”,称男孩是“小孩的”,称女孩是“小女的”。称学校的老师是先生;称所有离村上学的、当了工人的、外出务工的等等都是“在外面的”,这里面含有尊敬的意思。称“干什么”是“干甚哩”、“做甚哩”;什么时候是“甚时候”。孩子称呼母亲时是一个“nia”的发音,后来我就琢磨这个读音可能是“娘——啊”的合音。

在吃饭方面:小米饭叫“稠饭”,这可能是相对“稀米汤”而言的;拉面叫“圪扯”,这个名称应该是从做拉面的动作方面理解;饺子叫“扁食”。这个名称肯定是从食物的外形叫出来的……如果是到谁家吃酒席,那就叫“上桌子”或“吃盘的”,这大概是和人们平时吃饭时蹲在地上相区别的称呼。

那个时候,我们称上学为去“书房”,写作业是做“功课”。渐渐地,孩子们念的书多了,学到的知识也多了,在学校时就不再说那么多的方言了,而是跟着老师讲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村上出去外面的人也越来越多,见的世面越来越广,再回村时或多或少就会改变原来的口语。后来,电视进了农村家庭,电台广播覆盖了家家户户,人们的普通话说得有点像模像样了。再后来,网络出现了,新一代的村民把网上的语言也融进了口语中。如今,不仅仅是大人的言传身教在起作用了,孩子们的反“影响”和开放的环境更能改变村里人们的说话方式,甚至是代代相传的方言土语。

再回老家时,许多儿时熟悉的方言土语渐渐消失了。

小社员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农村的孩子,基本上都要帮大人下田干活。

那个时候,农村的学校一年放三次假,夏假、秋假和寒假,其中,夏假、秋假就是为了帮大人干活。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是既盼望放假,又不太情愿参加劳动。一般情况下,夏季放假的时候,学校会组织学生集体参加劳动,就是帮助生产队拾麦

子。到了地边,带队老师让我们站成长长的一排,把大人们收割后散落地里的麦子捡回来。别小看拾麦子,一会儿抬头,一会儿弯腰,一天下来就会累得你腰酸背疼。生产队不会让我们白白劳动,每天拾过麦子,都会给我们发一个小本。夏季放假的十多天里,我们常常是脸晒黑了,手上不知划了多少血口子,收获的就是拿到手的十多个练习本。有了这些本子,后半学期就不用伸手向家里要钱买了。

集体劳动,我们最喜欢干的一项是“间谷草”(其中的道理类似于春天的间苗)。由于每到夏季,生产队头一年留下的老谷草往往就不够队里的牲口吃了,而需要补充新谷草。“间谷草”就是在还没有收割的谷地里,提前把不长谷穗的嫩谷草拔回来。这样的劳动,强度不大,但弯腰次数多,适合小孩子干。然而我们喜欢的原因是,“间谷草”的时候生产队会为我们派一辆毛驴车,要知道赶毛驴车是村民眼里最浪漫的农活。每当完成一天的“间谷草”,我们赶着毛驴车,车上装满散发着土腥气的劳动成果,头上是白云蓝天,身后映衬着夕阳余晖,我们嘴里唱着歌,手里扬着鞭,高高兴兴回村了。

放假期间,除了劳动还参加集体的其他活动,比如开会、评工分等。当然了,这些活动并没有人强迫我们参加,只是觉得好奇,便在一旁起哄,大人们也不赶我们。因此,伙伴们就抱着积极而猎奇的心态,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记得有一次,生产队开会,开到半路,队长正讲着话,就见队里的李大伯把他儿子推进了会场。他儿子站在会场中间,低着头,一手拿着一个西红柿。李大伯痛心地说:我孩子偷了队里的西红柿,我让他给大家作检查。参加会议的人一开始发愣,到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就有人数落起李大伯儿子的不是。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队长开始讲话。队长肯定了大家的发言,又表扬了李大伯不徇私情的集体主义行为,并带头为他鼓掌。

集体劳动除了拾麦子外,还有打土圪垃、捡玉米茬子等,更多的时候是分散的家户劳动。因为那个时候,每家户除了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外,还种有自留地。自留地种什么,生产队是不管的,全部由自己做主。有经验的农民在自留地里种的是生产队不种的庄稼,这样正好起一个补充的作用。当秋天收获时,除了生产队分给的玉米、谷子、小麦外,再加上自留地中摘回来的南瓜、扁豆角、胡萝卜……虽然数量不多,却足以令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高兴和受用一个冬天了。种自留地经常是我们帮大人干活的内容,春天播种时,我们帮点籽;夏天帮锄草、间苗;秋天,那肯定是收获。

当然了,我们最愿意干的还是近似于游戏的活,那就是捕捉一种当地方言叫“黑豆牛”的昆虫。这样的昆虫一般春天时才有,其身形大小宛如一颗黑豆。每当傍晚的时候,一个一个的“黑豆牛”趴在小树上或毫无目标地乱飞,我们便用树枝四处扑打,然后把它们抓到玻璃瓶中。吃饭时,把一瓶的战绩放在桌子上,等待母亲的表扬。因为这种虫子母鸡最愿意吃,而且吃了后下蛋多、质量高,所以,我们也知道自己是在为家里的“鸡屁股银行”做贡献呢。

“游门子”

“游门子”或简称“游门”,是我们当地的土语,就是“串门”的意思。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村上大人们的交流途径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集体参加劳动,另一个是吃饭时的聚会。只要不下雨或下雪,一条街道的人都会端着饭碗蹲在自家的大门口,边吃边说,相互之间交流趣事、闲事。如果那个时候,你正好从村上的大街走过,你就会看到一街两行都是端饭碗的人声鼎沸的景象,就像一个长长的“无桌筵席”。

大人们在街上谈笑,我们小孩子便也端着饭碗到离自己家不远的要好的伙伴家“游门”。我们在一起,自有我们感兴趣的话题。为了能在别人家多待一会儿,我经常是挑大一些的饭碗,一次性把饭盛够。因为小孩子“游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绝不吃别人家里的任何饭菜。

除了吃饭时候“游门”,我们放学以后也“游门”。这个时间的“游门”有个十分正当的理由,主要是在一起写作业。当然有的伙伴为偷懒还会乘机抄别人的作业。完成作业后又能痛痛快快玩一会儿,并且常常是玩得忘了回家。

寒暑假是我们“游门”最多的时候,做完作业,再把家长安排的事情办完,其余的时间就是几个所谓的好友轮着转,今天到你家,明天到他家。

我的“游门”兴趣,一定程度上还和一条小花狗有关系。小花狗原本不是我家养的,而是外村一个远房亲戚家的。那一年,亲戚村里要打狗,便暂时把它寄养到了我家。小花狗个子不高,只比现在的宠物狗稍大一些,雪白的底毛上点缀着大小不一的黑色斑点,一双眼睛尤其显得亮晶晶和水灵灵。它的两条前腿呈倒八字形,走起路来还左右交叉,就像耍杂技似的。小花狗不仅外形漂亮,而且更让人觉得可爱。常言道:没有不馋嘴的狗,小花狗却不这样,一只盛饭的碗即使随意放在地上,只要没有主人允许它绝不吃一口。小花狗还会观察家人的情绪,当家人心情愉快时,它就围在你的周围做各种各样的动作逗你高兴;否则,它就离你远远的静卧在那里,用那双明亮水灵而十分通人性的眼睛望着你。

我对小花狗尤其情有独钟,一来是孩子喜欢小动物的天性,二来是小花狗在家里和我走得最近。每天上学时它要把我送到大门口,等到放学,它又摇着头翻着白眼撒着欢迎我回来。进了门还不拉倒,还要闻闻我的鞋子、舔舔我伸过去的手,或者拽拽我的裤脚……等我端着碗出去“游门”时,小花狗总是前前后后跟着我,像一个忠实的护卫。我给小花狗的脖子上拴了一个用红头绳做的红穗穗,还戴了一串铜铃铛。每当小花狗跟着我“游门”时,伙伴们都十分愿意逗它玩。不管谁逗它,小花狗都显得很高兴。

一天中午,小花狗不见了,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我满村到处找,同学们也和我一起找。下午,我们在村外意外地找到了小花狗的尸体。那一刻,我真的流泪了。后来听知情的人说,小花狗是在村边散步时被一条大它好几倍的狼狗咬死的。我发誓要找到那条可恶的狼狗报仇。可是一连几天在村里村外转悠,到哪里去找那条狼狗呢?

小花狗的突然离去,使我心痛了好长时间,甚至连“游门”的兴趣也没有了。

热炕和窑洞

老家冬季取暖一般都用煤火,而我奶奶除了用煤火外,还要烧火炕。这大概是奶奶从山区的娘家带过来的习惯,因此在村上也算一种稀奇。上小学时,我晚上就在奶奶屋里睡觉。每到冬天,奶奶都要到村子外捡柴草烧土炕。用柴草烧过的土炕,一整天都是温热的。

我晚上总是早早吃过饭就跪在奶奶的土炕上,趴在炕头的一个大木箱子上写作业。写完作业还要帮助叔叔、姑姑们记工(就是把他们一天在生产队的劳动内容简要记下来,以便每月底和队里的会计对工分)。这两件事都做完后,我就可以躺在热热的炕上睡觉了。因为有热炕,冬天的早晨我总想在被子里赖着,非得奶奶一遍又一遍喊我“快上学了,起来吧”。

奶奶的热炕是父亲为她盘的。父亲会泥瓦匠,他在盘土炕时用土坯垒成曲曲折折的烟道。

这样在炕头烧火时,火苗就会顺着这曲折的烟道穿过全部的炕面,最后从通向屋顶的烟囱排出。用柴禾烧过的土炕,整个炕面热乎乎的。

睡热炕舒服,可烧炕时却是满家冒烟,十分呛人。奶奶每天早晨烧炕,都熏得一脸一鼻子黑。待渐渐长大后,我也知道奶奶的辛苦了。如果下午放学早,我也会帮奶奶到村外捡柴禾。有时捡得多了,扛不动,就用绳子拖回来。

那时的我不仅喜欢睡奶奶的热土炕,还经常愿意到姥姥家的窑洞玩。姥姥和奶奶有着一样的婚姻经历,因为丈夫都死得早,所以都有过早年守寡的艰难生活。

说起来在许多位于山区的农村,窑洞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可我村地处平川,有人居住窑洞就显得有些特殊了。我那个村上几百户人家,只有姥姥家住的是窑洞,并且不是土窑,是砖窑。那是一排很有点气派的青砖窑,在窑洞顶还有两间房子和大约三百多平米的平台。站在那个平台上可以看到一大片邻居的屋顶,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不仅姥姥的窑洞在村里显得特别,在我记忆里姥姥的家具也和别人不一样,其中有几样尤其古色古香,我每去一次都要轻轻抚摸一回。姥姥还有一手绣花的好手艺,特别是她绣的牡丹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那时候,我总觉得姥姥家窑洞顶上的青砖平台是一个十分好玩的地方。在这里可以玩游戏,还能俯视周围的一切。更有趣的是窑洞的北面,就是我们的小学校。我经常站在窑顶,校园的一切可尽收眼底。如果是放学时分,在窑顶跟同学打招呼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居高临下之感。有时候,我还趁姥姥不注意,领上几个要好的伙伴悄悄地上来。最开始,我们还能屏声静气,小声说话。可玩着玩着,就放肆地大声喧闹了。自然,我们很快就会被赶了下来。

还有许多时候,我会一个人静静地在窑顶的青砖地面上席地而坐,看那已经翻过不知多少遍的小人书,或是用一根小棍在铺地的砖缝里来回划道……有时候,我也会用一块玻璃正对着中午的太阳,把阳光聚焦在地上爬行的蚂蚁,看着蚂蚁因为灼热而惊慌失措地乱窜。为了防止蚂蚁跑得太远,我就用樟脑丸在地上画一个圈。这样,蚂蚁闻到樟脑的味道只好在圈子里跑,无可奈何接受作弄。

奶奶的热土炕和姥姥家的窑洞是我儿时在同学们面前十分值得炫耀的事情,也是我后来童年回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正月

每年的寒假前,我都有两个久久的期盼。一个是假期里轻松快乐的玩耍,另一个就是美美地过一个年。这两个期盼对物质文化生活都十分匮乏的孩子们有着彻头彻尾的诱惑,尤其是过年,那是我们心目中最幸福的日子。

进了腊月,一股浓浓的年味就已在全村的大街小巷弥漫开来。忙碌了一年的农民进人了隆重过节准备期,家家户户把忙活从田野挪到了院子里,有的扫房子,有的蒸团子,有的炸油糕,而每个生产队还会杀两三头猪……大人们里里外外张罗着,我们也前前后后跟着帮忙。此时此刻,家长很少再像平日那样呵斥孩子,而孩子们也真正比平时乖巧了。好不容易等来了腊月三十晚上,父亲领着我们在院里放过那很短的鞭炮,一家人开始吃团圆饭,然后就围坐在火炉旁守岁。大家继续吃着瓜子之类的小食品,热热闹闹、喜气洋洋。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只是在旁边听着大家说话,而自己却还要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为六七个孩子的新衣服缝扣子,完成一年里最后的针线活。孩子们终于是熬不过大人的,不由自主就进入了梦乡。

初一黎明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催促我们在农历新年的第一天早早醒来。急急忙忙从枕头边把母亲头一天晚上准备在那里的新衣服穿上,戴上新帽子,然后便是东家出来西家进去地拜年。亲戚中的长辈们把落花生、柿皮子、黑软枣等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塞满了我们衣服上大大小小的口袋,还会给几分到几角的压岁钱。拿到压岁钱,我们往往要自己做一回主,买一挂数量最少的鞭炮,但不会把鞭炮一次性放完,而是极其舍不得地拆开来一个一个放。

大年初一的中午,全家人要在一起吃饺子,这可是孩子们盼望一年的美食。母亲包,父亲煮,孩子们看着漂在锅里的饺子恨不得它马上就熟了。每个人手里拿着碗,嘴里衔着筷子,围在锅台边闻着香味,咽着口水。

正月天里,人们计算天气不再用平日的公历,而是采用农历的叫法。孩子们没有了老师的管教,没有了作业的烦恼,就连最严厉的家长常常也是笑容满面。毫无心理压力的激情释放,任何人都躲不过去的好奇童心,把我们推进了幸福的日子。

过了初一就要走亲戚了,什么姥姥家、舅舅家、姐夫家、姑姑家……统统要在正月天里走到。我们老家走亲戚是要走一天的,中午吃正餐,下午的时间是大人玩扑克孩子玩游戏,晚上则摆盘子吃酒席。走亲戚的礼物不是买的现成的东西,而是由母亲提前蒸好的枣饼、蒸馍一类。拿着这些食物走亲戚,亲戚也不全留下,而是回两到三个。小时候的正月里经常是下雪天,地上集存的雪有时就有一尺多厚。几个人步行在茫茫雪地里,踏着厚厚的白雪,玩着欢快的雪战,那是何等的高兴呀!偶尔从远处过来几个人,鲜艳的新衣服在白色的田野上闪动,彼此都会兴奋地把对方当做一道风景来欣赏。如果有人主动向对方高声大喊“过年好”,无论是否熟悉都会迅速得到热烈的回应。那声音在空旷的大地上回旋,透着亲切,带着喜庆。遇上个嗓门大的,好像把路边树上的雪都会震下来。

到了初八九,有人开始组织要红火闹元宵了。我们村上的传统红火有三种形式,分别是“舞狮子”、“跑竹马”和“跑花灯”,俗称“青狮、竹马、九连灯”。三种形式的红火正好适应三个年龄段的人群,“舞狮子”需要力气和技巧,那是成年人才能完成的;“跑竹马”要的是激情和奔放,是为青年人准备的;“跑花灯”体现的是童趣和欢快,当然就适合我们这些小孩子了。

“跑花灯”的红火需要九个孩子,因此也称“九连灯”。道具是纸糊的灯笼,里面绑着一个去了灯罩的手电筒。那些灯笼是专门组织村里手巧的妇女们糊的,有鱼形的、玉米的、白菜的、花篮的……年年有变化,年年有新样。在这些手巧的妇女中间,我姥姥算是大把式。因此,我的灯笼就肯定由姥姥特别糊制。要“跑花灯”红火前,村上要指定一个有经验的老人对我们进行专门训练,还要配上八音会伴奏。

红火一般在正月十四晚上开始,连演三晚,其中的一天要去外村慰问演出。每场演出都是孩子们先“跑花灯”,一声令下,所有灯笼一起开灯,五颜六色,异彩纷呈。音乐响起,一只只灯笼就会在地上动起来,在漆黑的夜里来回奔跑,好看极了。接下来是“跑竹马”,最后才是“舞狮子”。

那时,我十分佩服“舞狮子”的成年人,最羡慕“跑竹马”的青年人。因为每当观众拥挤围着场子,地方太小要不开红火时,只见那头威风凛凛的雄狮三下两下就进了人群,再绕着场地跑那么两三圈,本来拥挤的观众便纷纷后退,场子被立刻打开了。而“跑竹马”的青年观众最多,按现在的话说是“粉丝”最多,并且都是和他们基本同龄的姑娘们。这些姑娘一晚上会紧跟着把十几场都

要看下来,边看边欢呼。如果有哪个小伙子用手中的马鞭(用树枝做成,上面粘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纸条)向中意的姑娘轻轻打过去,人群中立刻就会传来她夸张兴奋的尖叫声。

不知不觉正月十六过去了,欢闹的村庄似乎一夜之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不晓得是谁家第一个在腊月三十燃起了鞭炮拉开了过年的序幕,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在正月十六的晚上放罢了最后一声炮响,从而结束了这一年的正月天。大自然按着固有的规律一刻不停地往前运行,村外的田地里已有报春的绿草着急地冒出了尖尖头,院子里杨树的枝条泛出了乍嫩还硬的黛青色,屋檐下结了一个冬天的冰凌柱渐渐融化,大人们开始整理春耕的农具。我们背起久违的书包,不情愿地慢慢收回已经放逐多日的心情,回到了落满灰尘的学校。又一个新学期开学了。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的讲课,偶尔开小差的思绪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兴奋的正月天,再次甜蜜地期待下一个新年的到来。

小学生活

我的小学是在本村读的。虽然是农村的小学,可学校里还是办了个学前班,大家都称其为幼儿班。幼儿班只有一个教室,教室里用村上盖房用的土坯垒成了几排半米高的台子算是课桌,孩子从家里自带小板凳当坐凳,课本是老师们自己动手刻印的。我们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完成了半年的学前班课程,升入小学一年级。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学习条件仍然很差。课桌是一条条长木凳,大家仍然坐着自家带的小板凳,虽然课本是国家统一印制的,但都没有练习本,写作业用的是石板和石笔。作业写在石板上被老师批改后,再擦掉写下一次作业。

我们天天盼着升三年级,因为到三年级就可以坐高板凳,用上课桌了。当真正上了三年级时,又有些失望了。虽然坐上了学校的课桌,不用再从家里带板凳了,但学习任务明显重了。不但学习课程比二年级多得多,而且每天早晨还得早早起床跑早操。睡不上懒觉,这是孩子们最痛苦的,并且跑完早操,还得点着油灯上早自习。学习任务重,需要的作业本就多。多少已经懂点事的我知道家里穷,拿不出更多的钱来用于我和弟弟们上学,便自己动脑筋解决作业本的问题。我喜欢画画,利用课余画几幅画,然后用这些画和同学们换白纸。一般情况下,一张画可以换两到三张32开大小的白纸,这样十几张画换来的白纸就能订成一本作业本了。

那个时候,教育部门号召“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校在各年级的班级除了学习课程外,还设置了其他专业课程,如武术、医学、音乐等。四年级时,班里成立了小乐队。说是小乐队,其实全班同学都是队员。班主任让每个同学买了一根简易竹笛,每天下午两节课后练习吹笛子。最开始练习时,大家都不习惯,有的女生吹长了就感觉缺氧头昏。可不知什么原因,我对吹笛子十分感兴趣,学习的速度也快。我不仅学会了吹笛子、拉二胡,还代表学校到公社参加过演出呢。

四年级时,学校为每个班聘请了校外辅导员,他们都是驻地部队的解放军战士(那时,我们村上就有一个解放军驻地)。全校还有一名贫下中农辅导员。无论是哪个辅导员,给同学们讲的都是战争年代或旧社会的故事。记得我们班的解放军辅导员叫杜子诚,人长得很精干,故事讲得十分动听。同学们都喜欢杜辅导员,便偷偷地拿他的名字开玩笑。那还是杜辅导员第一次和我们见面之后,刚下课,有一个同学就走上讲台学着辅导员的样子说:“同学们,我叫肚子痛。”教室里立刻响起哄堂大笑。

上小学五年级是1976年,那一年是中国惊心动魄、风云变幻的一年。我们在校外的阵阵口号声中背诵着课文,整体列队参加了公社愤怒声讨“四人帮”罪行大会……就这样,这一年我结束了农村的小学生活。

童年的农村。农村的童年。在那低低的平房里,在那简陋的课桌后,在那绿色的田野上,我重复着村上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那时,老师为我们描绘的共产主义蓝图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我在梦幻中设计着未来,渴望有更丰富和多彩的生活……可不知不觉长成了大人,才发现童年是人生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责任编辑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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