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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张面孔

2009-07-31聂小睛

山西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老杨大王北京

聂小睛

大王

大学一毕业,我便搭乘火车从上大学的武汉来到北京。每个人到一定年纪都应该自食其力,虽然我常天马行空地幻想,但我也清楚工作对一个年轻人的必要性。没有特别的理由,我自己也不确定来到北京究竟是想要寻找什么,或许是背井离乡的新鲜感,又或许是正好相反,我要寻找某种现实,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于是我在去年的四月,也就是在2008年的那个春天来到了北京。

一开始,我在五环之外的居民楼里租了一个大约十二三平米的单间,条件很差,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易的圆凳。房东开始承诺要给我配备的书桌和柜子,一直到我最后搬离的时候也没有兑现。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我永远忘不了的是那段日子的味道,悠闲,无聊,快活,沉思,还有北京夏天与武汉不同的那种闷热。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经历过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是,那种味道却留了下来。在我之后的居所里,那味道有时会不经意地出现。

2008年7月,我搬到了北京师范大学附近,租了一个床位,同屋的女孩子都在准备考研,所以房子经常空无一人,常在我就要睡着的时候,她们才陆续地从自习室回来。原先,我也有过考研的打算。不过因为找到了工作,暂时搁浅了。现在,看到了她们每日枯燥辛苦的生活,更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的工作是在华夏书网担任图书编辑。这是大王介绍的。我之前为他写手机小说,合作得还算愉快,所以,他向经理推荐了我。上班的第一天,我见到了现实生活中的大王,比网络上的他要稍显羞涩,之后不几天,因为公事的关系,我和大王同桌吃饭,他同样羞涩不语。但我见到过他在和别的同事相处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样子,所以,我当时认为那是因为大王还没把我当成朋友。

和大王成为朋友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大概有半年左右。在这期间,我和更多的同事熟悉并成为了朋友,只不过他们都因为各种的原因,逐渐离开了公司,有时候茶余饭后,老同事会向新同事提起以前的趣闻,大家哈哈一笑了之,唯有大王用充满悲怆的语调来谈论这些事情。他还会将这些写进他的博客里,同事们用或赞同,或安慰的语气为他留言。我不知道这对大王是否有意义。就好像婴孩动辄就用哭泣来表达情感一样,大王的悲伤也是外人难以理解的。想必他先是对此疑惑,然后就逐渐习惯了。正当他感到了习惯之后,都市里的寂寞就开始在他的心底深处肆虐起来。

大王很关心时事要闻,知道我是山西人后,他总是将网络上搜索来的有关新闻发给我看。我通常沉默着面对大王的激动和不安,听他用不快乐的腔调评头论足。

大王也会对别人说,但大家很少会耐心地听他讲完,他们总是开着玩笑将大王的愤慨打断。我想,没人能了解大王内心真正的想法,包括我也是。

在公司的人事几番调动之后,我和大王到了同一个部门,从而变得更加熟络,他也会在我面前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口若悬河了。但是,他内心深处的忧虑一定是难以承受的,因为他常说有时候,自己晚上什么都不干,独自在屋里喝酒。但是他从来不多谈论这些事情,我们也从不宽慰他。我们都情愿相信,这些都不重要。

春节放假前夕,公司组织员工在楼下拍照留念,照片出来后,我们争相传看,大王站在最后一排,神情肃穆,眼睛直视前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除夕夜的时候,我发了一条新年短信给大王,一直到大年初一的下午,他才回复:“请问你是谁?我昨天喝醉了,哈哈……”

看过大王的短信,我听外面的鞭炮声稀稀落落起来。才刚大年初一,却感觉这个年已经接近了尾声似的。

小y

“我们缺的不是钱,而是时间。钱的用处是让人不再考虑时间,不去害怕已经过去和将要重复的日子。”

这是一本名叫《乌拉尼亚》的书里说的。我看到后就立刻告诉了小y,但是她却并未明白。我重复了几遍之后,她依然没有明白我的言外之意。有时候,小y会显得有些迟钝,就好像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她对我说:她做了一个恐怖的梦,梦见她满身是汗,周围一片漆黑,好像世界末日一样。在她的梦里,沉睡了许久的恐惧感瞬时苏醒了,它们喷薄地涌出,将小y湮没底下,令其无法呼吸。小y叫着妈妈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处在空无一人的出租房内。

我就是这样一个天生会对一切产生恐惧的人。小y说。

她丝毫意识不到这个梦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她只是为此感到烦躁,还有稍微的愤怒,仅此而已。我当时没有说话,没有什么可说的。打从我们认识开始,小y就无数次地给我讲起过她的家庭。她母亲性情温和,但是却每天长时间生活在担忧之中,担忧在北京打工的小y,还有他们家中的两个男人,小y的父亲和她年幼的弟弟。在我的记忆中,小y的母亲从来都是以柔弱、无奈的形象被小y叙述出来。因为她,我开始相信,人生来就是要经历苦难的,无法避免。

而我母亲和小y的母亲则是很不一样的,她来自乡村,善良而满足,年纪轻轻就嫁给了我父亲,等于是嫁给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父亲早年立志成为作家,和母亲结婚之后,他真的达成了这个愿望。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书或者写作,经常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调告诉我:“你应当去多读些书,而不是一味地看电视剧。”

我有时会将这些成长过程中的琐事写进博客,小y看到后,会由衷感叹:“我爱我爸爸,但我从来不告诉他。”这是小y和我的不同。她的情感世界永远充满了迟疑和折磨,而我,更多的只是记述。我们就是这样两个天南海北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我们在北京华夏图书公司供职,编一些无伤大雅,但也不登台面的书。小y是出于家里的生活压力。她父亲早年的破产将他们全家带入了深渊。过早经历了贫穷的小y则一直在试图依靠一己之力令她的家庭重见阳光。而我从没压力,所以工作的更多动力是因为无所事事。

我的懒散常被小y所羡慕,在她看来,我每日的气定神闲是无法理解的,辽阔的世界总是令小y感到自身的渺小。她为此惶恐不安。一次周末,我陪她到广济寺拜佛时,更是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小y跪在大雄宝殿的佛像面前,一动不动,她的脸被阳光照成了金黄色,黑色的长头发被映照出光泽,她的神情虔诚而满足。

从寺院出来,她这才重新露出放松的神情,“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为什么?”她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这个,因为我不相信。”我的答案没能让她满意。但她不再追问。

“这真的是个问题。我相信命运。不相信它,会让我觉得生活失去了方向。”小y跳上公车挥手与我告别。

一阵风吹过,寺院围墙里的树叶窸窸窣窣,这声音令我想起小y,像她这样的人总是让人充满担心,好像总是身处危险的境地,随时都有可能遭遇毁灭。

之后不几天的一个下午,一位大学同学忽然打电话约我周末见面。听得出来,她情绪不太好,很消沉。她在一个月前来到北京,家里为她安排了一份风光又清闲的工作,福利待遇都很好。之前和她见面的时候,她还是满面春风呢。

“是不是工作出问题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默认了,接着便是无休止的哭诉。从她哽咽而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原因,大概便是她初出茅庐,不懂得职场间的人情险恶,被人背后捅了刀子,丢了这份风光的工作。这对她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挂了电话,我从窗户往下看外面的街道,在北京的这些日子里,我开始渐渐地有一些了解这座城市。环形的布局,残酷的竞争,每天早上的公交地铁站,人们就像是被抽空灵魂的躯体一样,麻木地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各自奔赴他们要去的目的地。这就是北京。

我将同学的遭遇告诉了小y,她没有对此多做评述,只是将此理所当然地归结为命运。小y相信命运,在她眼里,每个人所要走的道路都是上天已经安排好的。

我对生命的领悟,远不如小y深刻。生存是一个复杂的命题,我洞彻不了它,而小y只是静静地顺从。仅此而已。

2009年四月一日,我来到北京整整一年,而这一天,也恰好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

小y在中午吃饭的时候送了我一块奶油蛋糕,“要不是我穷得丁当响,怎么也得请你吃顿饭啊。”她说这话时,语调忧伤而严肃。

我捧着那块乳黄色的蛋糕,和她并肩走在四月的阳光下。北京的天气,从四月份就开始热了。蓝色的天空下飘满了白色的柳絮,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高楼大厦。小y拉着我的手,或许这样她就可以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匆匆过客,而是真的会和这个城市一起存在很久。

老杨

老杨曾经自言自语道,我们都来北京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北京上了四年大学,毕业后选择了留在这里继续奋斗,在一家软件公司担任销售助理。工作辛苦,压力很大。作为我的男朋友,他认真地履行着照顾我的责任,常在忙碌中抽出时间,把我送到某个地方。因为我的方向感极差,他怕我会一不小心就丢失在北京街头的人海里。有时看着他疲惫的背影,我不知道这座城市是不是真的属于我们。多年之后,我们还能不能证明我们在这块巨大的水泥地上生存过?

关于这个问题,我曾经非常认真地问过他。当时家里为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并且趁我“十一”回家时,借机劝我留下来。但我却因为北京的事业刚起步而执意不肯留下。父母发动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当说客,他们都认为回到家乡才是正确的道路。

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知道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抉择,所以无论是身躯还是灵魂都被撕扯得疼痛。我打电话给老杨,关于我的去留,我希望他能替我做出决定,我将抉择的痛苦抛给了他,却忽视了他内心同样存在的不安。

我不知道是不是没问清楚,因为他只是跟我提起他那几天在北京的生活,并且说,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干涉我的最终选择。我明白了,无论一个人和自己是如何的亲密,他都无法替你做出任何决定。

我最终放弃了家乡的稳定生活,再次回到北京流浪漂泊,我决定要在外生活,因为我知道,有一些地方,无论你在那里的生活是幸福还是舒适,到了一定的时间,都不可能再回去了,都不可能再有从前在那里获得的短暂满足。

虽然我在北京的生活并未有什么大的突破,经济危机,就业压力的与日俱增,使得前方的道路看起来困难重重,但我让心灵始终充满激情,因为一种蜕变的喜悦正在给予我安慰和希望。

小y来北京是为了给家里减轻经济压力;大王来北京是因为他赌气辞去了家里的工作,想来北京谋求更高的发展;老杨则是要完成一个普通男生向成功男人蜕变的过程;而我在开始,回去,返回这不断转折的过程中,逐渐地获得了一种信仰,有关生命的信仰。

老杨说我心无所思,小y认为我天然性情,但是,在毅然地拒绝了一份安逸的生活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对于在大地上生活的所有生命来说,仰望天空会让他们内心感到忧伤,尤其是北京这片自私而冷酷的土地。每天每夜,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要忍受着它对自己的吞噬,忍受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梦想和自尊,忍受贫穷。我也不能例外。每个周六的晚上,是我和父母通电话的固定时间,那是一次较长时间的交流,主要内容就是汇报我一周以来的生活和工作。我用最简单的语言陈述,让他们感到放心。

但其实,我从没想过我要在这里长久地居住下去。对于未知的渴望,我不知满足,不像小y,她只是简单地渴望着一个温暖的公寓和一个爱她的人。我始终认为世界是辽阔无边的,我们一无所有地在其中行走,唯一真实的就是我们看到的这片天空,在它之下,我们既是过去,也是未来。我们就好像是逃难者一样,不知死活地前仆后继,撞在绝望的岩石上,才看到没有什么值得乐观的事情。

周五的晚上,老杨会来找我吃周末餐,而在他来到之前,小y会陪伴我在公司旁边的一个书店里看些有意思的杂志和书籍。“这是谁啊?”老杨总是记不住小y的样子,而令我惊讶的是,小y也总认为老杨的每一次出现都是一副全新的面孔。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记不住对方的样子,但这让我更加地相信了人类命运中的偶然性。对我而言,这样更加符合我对北京的想象。

每天下午六点,城市开始变得拥堵,汽车和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春天来了,一直潜伏在都市里的悸动也开始复苏,使得我们对生活仍然怀抱希望。

北京就好像一个沙漠,每一个行走其中的人都得忍受阳光的灼热和苦行的痛楚,但也正是如此,梦想在这里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就好像一片绿洲对于沙漠中的行者来说,是生命的象征。

责任编辑 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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