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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年代

2009-07-31曹明霞

山西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香芹二哥母亲

曹明霞

泥拉禾的外墙上挂着一面线毯,水粉色的,经年的日晒,水粉已变得淡白。边沿的流苏当了挂钩,挂在墙上的两枚大钉子上。分量坠出凹痕,香玲妈一会儿回头看一下,一会儿回头看一下,拿线毯当照相的背景,她心疼毯子挂豁了。

“大家注意啦,都瞅我这儿——”庞仁竖起了他右手的食指。香玲觉得他的提醒纯属多余,从她站在这儿,就一刻都没错眼珠儿,白光闪的刹那,她都坚持不眨眼睛。根据以往的经验,经不住那目眩,照出来就是“瞎子”。爸瞎过,妈瞎过,有一次,二姐香芹不知在瞅哪儿,她的眼睛简直就是斜的,一只东一只西,非常滑稽,这让香玲很开心。她唯一的担心,是自己的那根小辫儿,总是弯成了字母“L”,上次庞大哥都没提醒她。他说注意啦,主要是在告诉香芹,让香芹注意,他的眼里只有香芹,从不好好检视大家。

偏偏香芹就是不注意,根本不看他,更别说全神贯注了。刚才大家都要照了,妈妈怀里的香宝都老实下来,等着照,庞大哥又嫌背景不好,停下来,让二哥找来那条毯子,当幕布,用来遮墙。妈妈的眼睛一直跟着那线毯,墙上的钉子钉一下,妈妈的心哆嗦一下。要知道,那可是她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包出家门的“盛装”,也是她多年的家传。父亲理解她的心情,在旁边小声安慰:“没事的,挂不坏。不用毯子遮一遮,墙上的草根儿都露出来了,不好看。”

再一次站好了,香玲周周正正地站在母亲腿边,她还不会摆pose,她力求站得挺而直,而不是倚。一粗一细的小辫子,细的那根总是编得太紧,不听话,趁她不备就弯翘起来。这让香玲格外小心它们,她会在不用镜子的前提下,技术很高地用手,一点一点捏,把它们捏直,捋顺,直溜溜地垂着。香玲认为这样才够美。

香玲还把嘴微微张开,露出四分之一的牙。妈妈曾说过,香玲的牙齿就像珍珠,递次增减,对称排列,是一口非常喜兴的牙。香玲要展示她最美好的部分。怕妈妈怀里的香宝挡住她的视线,她又向外靠了靠,超出了线毯的边缘。摄像师庞仁没有注意到,泥墙上一根秋天的野草,被日光晒成了金黄,斜逸在香玲的脑后,夕阳下,像一根金色的麦芒。

全家福,只少了大哥。大哥在部队,他来信说想念大家了,母亲就张罗着全家照张相,给大哥寄去。庞仁和二哥是同事,都是局团委的青年干事,二哥会写材料,庞仁则会摆弄相机。摆弄相机的比写材料有身份,也轻闲,一年四季给局里的活动照照相,当然,亲戚朋友更得庞仁的济。那时一部相机相当于现在的宝马车,很是风光。二哥开始是求他,给他上烟,请他来家里玩,顺便拍拍呼兰河的风光。庞仁一直管二哥“小孔小孔”地叫,自从那次来过家里,见到了香芹,他就不叫小孔了,而是亲人一样也叫二哥了。见了父亲,嗖地一下能从烟盒里甩出三支烟,请二哥,大爷,都抽他的。

父亲厚道,哪能又让人家给白照相,又白抽人家的烟呢。他坚持让庞仁抽他的,自家产,白纸卷烟叶。他还熟练地亲自给庞仁卷了一支,说这个有劲儿。

庞仁懂事,说换着抽,换着抽。他就抽父亲卷的,而让父亲来尝尝他的。

现在,他经常主动来家里玩,一到星期六,就说二哥明天我去你家里吧,给大爷大娘照照相,得空咱再钓钓鱼。

二哥喜欢他的要求,乐于接受。“照照相”,是一般人都没有的待遇,庞仁经常来家里照相,也提高了他在家中的地位。父亲常赞许地点头,跟母亲说,这个老二,越来越像老太了,能给家里挑事了。

母亲也是高兴的,邻居一问,她就欢快地说,那个呀,是局团委的,大庞,老二的朋友。

局团委的,很有身份的。

“别动,再保险一张。”庞仁把全家福拍了两次,加保险。集体相的难度之一,就是总有人闭眼睛,总不能一张相上多数人都睡着了吧?这是个水平的问题。一半个闭眼的,还勉强,多数人都出麻烦,这相照得就丢手艺了。庞仁现在很在乎这个,他愿意给孔家人留下好印象,而不单单是香芹。这关乎他今后在这家人中的前途和命运。

合影完毕,爸妈从条凳上站起来,二哥建议,爸妈再坐下,给他二老合一张。妈妈说这么大岁数了有啥好合的。边说着,边和父亲坐好,父亲还伸手整了整衣领,暗中摸索是不是周正,又抻了抻衣角。母亲把香宝倒了下手,刚会说话的她以为母亲要把她放地上呢,扯着奶声奶气的嗓门儿喊不不不,看妈妈只是把她从左腿换到了右腿,开心地舞着小手笑起来。爸妈,香宝,他们三人合了一张。

母亲一只胳膊抱着香宝,一手指挥香芹帮她摘线毯。庞仁说别摘别摘,香芹,你跟香玲照一张吧。香芹没听见一样手脚麻利地把毯子摘下了,边抖灰边叠好,帮母亲送进屋中的箱子里。那时他们家还没有衣柜,也没有炕柜,全家人全部的穿戴,就是两只木箱子。

二哥过来打圆场,他说摘了也行,咱们到菜园子里照,自然风光更好。

香玲已经跑去站好了,七岁的她,努力摆出大人的模样儿,抻衣服,并腿,目视远方。庞仁说等等你姐,等你姐香芹过来,你俩一起照。

可香芹又去帮妈妈抱柴火去了。平时她最懒惰了,抱柴火,烧火做饭,这是香芹一直躲着的家务。今天,她勤快得很。

香玲说,庞大哥,你就给我先照一张吧,我要自己独照一张,好看的。等洗出来,我拿给全班同学看。我要把它夹到我的日记本里。

憧憬使她的眼睛像两枚星星,香芹也是这样的眼睛。不,像钻石,姐妹的眼睛看着你,使你的心里全都是发亮的。庞仁笑了,他咔嚓就给香玲来了一张。

香玲很遗憾,还没准备好,没听到注意了呢,就闪光了。也不知那根辫子是不是又弯了。

香玲不好再提出照一张,怕讨人嫌。“一卷胶卷”,“126”,这些名词她都不懂,都是听二哥和庞仁说的。一卷胶卷有多长,她不知道。反正没咔嚓几下,就照完了。哪一次都是没过瘾,她知道买胶卷是需要钱的,还挺贵。一般的时候,庞大哥都说还得找领导报去。他说的是报销。给他们多用了胶卷,就要跟领导说公家活动时用超了,把他们的账,赖到运动会,或什么比赛的头上。

每次照相,差不多的名目,就是全家合一张,两张,然后爸爸妈妈合,姐姐妹妹合,兄弟姐妹再合。有时二哥拿相机,让庞仁进来,庞仁也不推辞,他跑进来,一下子就站到了香芹的身边。合来合去,没多一会儿功夫,相机里的胶卷就用没了。每一次大家都意犹未尽,香玲似乎更甚。能独照一张,已经是大幸了。

母亲让香芹别忙活了,先去照相,别让人家老等着。香芹就出来了。香玲虽然生姐姐的气,觉得她太能拿捏,可是合影,照相,多照一次多开心一次,她还是愿意的,不拒绝的。香芹比她高,她只到姐姐的腰,一个七岁,一个十七岁,香玲踮起了脚尖,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姐姐那么高啊。也有她那样的肩膀,也有她那样的腰身,香芹的脸都是孤傲不凡的,香玲向上眺了她一眼,嘴唇紧闭,嘴角微弯,她也学着拿出了那样的表情,可是一张合影也就瞬间的事,她不知这次学得像不像,每一次都是不等她想好,从从容容地多站一会儿,就完了。庞大哥还说香玲刚才自己照了一张,香芹你也单拍一张吧。

香芹犹豫,没及表达行或不行,二哥已经在

她后面给摆拍了。秋天的菜园里多数秋菜都枯黄了,二哥把黄叶子往旁边拨一拨,摆上了几棵青绿茁壮的大白菜。香芹向后退一步,差点坐到菜棵上。她迎着夕阳,微微眯起了眼,嘴角再一次紧绷起来。庞仁说香芹你别觑着,睁开眼,哪能眯着眼睛呢。

这一张用了好长的时间,就像庞大哥不会对焦距似的。

香玲一直没离左右。虽然接下来的分组照,已经没有她了,她也不愿离去。二哥和庞仁的合影,让香芹当摄影师。香玲自告奋勇地说她可以来,她可以帮助他们照。香芹正乐不得有人接,她顺手就把相机递到了香玲手上。二哥脚底着火一样冲过来,说不行不行,香玲那么小,她的小手怎么拿得动相机呢。说着,他把相机又拿回来,塞到香芹手上。说拿不牢摔地上,一百多块呢。

香芹举起相机,香玲又凑过来,在那块小小的玻璃屏幕上,她看到二哥和庞大哥,人儿是倒的,站在那里,背后是高天流云,秋天的天咋那么高啊,云朵像莲花,一团儿一团儿悠然地飞……二哥和庞仁,脚像站在了云端。二哥本来不矮。可是站在庞仁身边,他就像小人国的。庞仁真高啊,刚才往墙上钉钉子,他都没踩凳子,站在空地上,伸着胳膊,就把钉子钉牢了。还有一次,家里修房顶,父亲要攀爬梯子才能上去,庞大哥来了,他只踩了两阶梯子,就把房顶苫完了。父亲很欣赏庞仁的高大,二姐香芹好像恰好讨厌他的高大。父亲说个子高有什么不好?那将来过起日子。多省劲儿啊。香芹一皱鼻子,说大黑塔似的,别人都成了蚂蚁。

现在,镜头里的二哥,就有点像蚂蚁和大象了。香芹都没怎么对焦距,就摁了快门。她说照完了,把相机再一次递给香玲,自己进屋帮母亲做饭去了。

二哥像怕香玲烫手似的,又跑过来抢相机。

香芹在削土豆皮,庞仁洗洗手也过来削了。香芹把工具交给他,说你先削着,我去剥点蒜,土豆里没有蒜不好吃。这时香玲拿着她的小铅笔刀也过来了,她坐到了小木墩儿上,说庞大哥我跟你一起削。

香玲,你可别削了手。香芹回头看她。这个七岁的小妹,处处装得像个小大人儿。硕大的土豆有倭瓜大,她的两只小手根本合不住,她就用怀抵着,是抱在怀里的,使了半天的劲儿,才勉强啃掉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儿土豆皮。母亲说香玲你别添乱,一边玩去吧。香玲说我会嘛,我愿意跟庞大哥一起削。母亲说你作业写完了吗?香玲说早写完了,昨晚我知道庞大哥今天来,就早早地都写完了。

香芹对这个妹妹又好气又好笑,怕她削破了手,她走过来说,香玲你剥蒜,姐来削土豆。

香玲说剥蒜多辣眼睛啊,削土豆多好玩啊。

晚饭过后,庞大哥也没急着走。他说带了药水、洗相纸等一应设备,一会儿天黑了,他就和二哥在小屋里洗。用不了多一会儿,大家就可以看到白天的效果了。这个消息,让香玲饭都没吃好。香芹扒两口饭就出门了,说她去同学家里,有事。香玲一直徘徊在小屋门口,她从门缝能看到里面的黑窗帘,暗红灯光,二哥和庞仁一个操作一个递东西,他们的剪影像动画片儿……

香芹是去她的男同学家了。高中毕业,他们都该上山下乡的,也同时去了,香芹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哭着回来了。她当时进门扑到炕上,鲤鱼一样哭得直打挺。她说山上有两怕,一是蚊子,一是蛇。蚊子能把人活吃了,咬疯了。蛇能吓死你。半夜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它就钻到了你的床底下,潜着。人去尿尿,那蛇嗖地一下就把人缠上了。不死也得吓疯。

母亲看香芹的眼神确实有点涣散,一个劲地抚背,招魂。

那山上确实不是人待的,尤其不是这种年龄的小姑娘能待下去的地方。

不去怎么办?不能一辈子在家待着吧?

父亲还批评她说,那么多和她同龄的小姑娘,人家也害怕,人家都回来了吗?

当然没有。

那你有什么特殊吗?我一老工人,咱也不是金枝玉叶。

不是金枝玉叶不假,可只要知青办有人,就能留下来安排工作。

母亲提议让二哥找找知青办,他毕竟是团委的嘛。

二哥说现成的,庞仁的妈妈就是知青办主任。专管知识青年的分配。

想让你上山,你就上山。想让你留下,你就可以留下来。全凭开一纸条。

庞仁也有这意思。

可是香芹在这一问题上,来回摇摆。不见庞仁的时候,对山上的恐惧,对蛇、蚊子的害怕,使她很想妥协,应了这门亲事。当面对庞仁,庞仁来到家里,她的眼里全是动摇、回绝,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高中男同学。那个人高矮得当,一脸的阳光,香芹从初中起,就喜欢他了。他也喜欢香芹。当她从山上独自逃下来,那男同学最后看她的眼神,是绝望。他知道香芹不会回去了,而他又没有办法给她在山下安排工作。他接到了香芹的信,但他一封都没回。他认为他们的感情没有未来。香芹现在隔三岔五地跑他家,是打听他的消息,也主要想表明心迹。

那时候,没有手机,也很难通上电话。

在香芹是不是该跟庞仁结姻的问题上,家里分三派。父亲当然主和,他的理由再简单不过,结了庞家这样的亲戚,不但香芹的未来一劳永逸,就是对二哥香军,也有看得见的好儿。庞仁的妈妈是知青办的,他爸爸,更是个厉害角色,组织部的,专管干部提拔。香军都当多年的干事了,有了他爸,他会“干事”一辈子吗?未来,很有提团委副书记的可能,儿子有这方面的才干。局里外墙上刷的大字块儿,大会小会领导念的长篇材料,都是儿子的手笔。父亲只是一介工人,但他也知道团干部干好了,是一条通向大官儿的康庄大道,现在很多北京的领导,都是当过团干部的。再说了,就是香芹自己,有什么亏可吃呢,她会有好工作、好日子,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呢?这孩子就是让她的脸模子给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

香芹确实长得好,本无外族血统,可她像二毛儿(俄罗斯混血的后代)。头发是栗色的,还有天然的卷曲;皮肤如蜜,金黄剔透;两只眼睛,钻石一样生辉,配合着翘直的鼻子,适中的嘴,美得无可挑剔。这孩子从小儿就被家里和外人惯坏了,没人舍得龇儿她、逆着她,她上山受不了,说回来就回来了。这么好的婚姻摆在这儿,就因为人家长得高,她说像黑塔,说躲出去就躲出去了。

母亲的想法跟父亲正相反,她认为,庞家确实有权有势,结了姻,会带来一些好处。可是同时,也附带着不少的坏处呢。一个工人家庭,跟这样的人家,不对等,强凑一起,是自找洋罪受呢。那香芹,从小在家里惯惯的,到了人家,受得了气吗?受屈儿,受压迫,你以为人家缺的是少奶奶?咱香芹嫁过去,就会当一辈子的小媳妇,老妈子。带孩子,做一大家子人的饭,出来进去,且有苦吃呢。如果嫁给了她的男同学,就不一样了,都是普通的人家,他一家大小,得拿咱香芹当香饽饽,处处给她好日子过。

母亲的这一经验,源自自身。以她当时的美貌,是可以攀高的,但她审时度势,嫁给了父亲这样的工人,家中全由她说了算,虽然清苦点,但她是这个自由王国里的女王。

香军算中间派,他同意结姻庞家带来的好处,也同意母亲历数的弊端。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是庞家女儿的候选人了。父亲所言不差,香军也

是因为脸模子长得好,人见人爱。他高中毕业,成绩优异,就留校了。不久他明白,留校的校长,是打算把他纳为婿的。学校书记也有此意。没多久,上级领导来校视查工作,庞部长又看中了这个小伙子,当即提出把他要到团委当干事。干事几年,庞部长差人请香军当他家的快婿。这个香军本来没什么意见,待见到庞敏,庞仁的姐姐,他心里先是凉了半截,然后是一截,再然后,凉到脚跟儿。庞敏太高了,一个女人,长那么高干什么呢?让她的男人怎么够她呢,仰望了好久,才能看全。他当时初步设想了一下,如果将来真的发展关系,想亲热一下,他得搬把椅子。

不过后来香军想开了,高就高吧。她不嫌我矮就行。

本来事情到此就皆大欢喜了。庞仁又看上了香芹,这也不是古代的换亲,干嘛要这么搞呢。如果香芹愿意,事情也好解决,现在是,香芹不愿意他,嫌他高;而庞敏不愿意香军,嫌他矮。

一成俱成,一损俱损。

香军就只好保持中立。他暗暗还是有点偏向父亲,他希望香芹能想开,能同意,毕竟,她这一桩,主动权还是在她手上。而自己,想为了前程牺牲,为仕途受委屈,而人家庞小姐还端着呢。也理解,女人毕竟不愿意找个错丈夫。

父亲平时是怕母亲的,不敢专什么权。但在这一问题上,一直态度坚定,说话也掷地有声。他说脸模子算什么?不当吃也不当喝,香芹不是占了这个便宜,她还有什么赢人的地方呢?不爱干活,怕苦怕累,不是生得好,没谁看得上她!

母亲就说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没有我,孩子们能个个水灵?香芹香玲长得都像我。

父亲笑了,这是自夸。不过确实是两个人的功绩。香芹那蜜一样的肤色,香军那灵活的头脑,都来自他们母亲。

父亲说所以不能为外貌耽搁了呢。再好看的脸坯,也不长大米。香芹现在不愿意上山,山下找工作,只有知青办有人。人家庞仁他妈现成的,她不愿意,这不是犯傻吗?

“我愿意!”香玲的声音很清脆,她正在角落里看书,她说爸爸,我喜欢庞大哥,二姐不去,我愿意去,我喜欢庞大哥天天给我照相。

正在参与讨论的二哥气笑了。妈妈拢过香玲,说傻孩子。

庞大哥把相都洗完了,香芹还没回来。庞仁说不着急,歇一会儿再动,等相纸晾晾干。香玲知道姐姐在躲着庞大哥,她不愿意的理由,就是嫌庞大哥太高了,高得像铁塔,像黑瞎子。有一次跟父亲争辩,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谁愿意跟个黑瞎子走在一块儿啊。“黑瞎子”是林区的一种动物。很骇人,这种动物以身躯高大,力大无穷著名。据说这种动物扑到人,不是吃,而是把你摁倒,坐身下,活活压死。一直到人没气了,它才走掉。

父亲说高有什么不好,黑瞎子不比麻秆儿强?瘦猴似的,一阵风儿能刮倒,干得动活儿吗?那是老爷们吗?你爹我不是有一把好力气,能养得活你们这一大帮犊子?有力气,个子大,不是什么缺点!

庞大哥和二哥站到院子里,抽烟,说话,也是在等香芹。香玲又去趴门缝向里望,一张张小白片儿放在那里,像一块块压扁的豆腐干。她问庞大哥可以看了吗?庞大哥说再晾一会儿,不急。

他是怕相片晾干了,他就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了。香玲想。

回到屋,香玲趴在作业本上,不写作业时,她喜欢冥想,课本上那些图啊画啊,让她有了另一个世界。东方红,太阳升,天安门,穿花格裙子的小姑娘……她们都在哪里呢?当庞仁第一次给她们照相,长方形立体的小牛皮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节一节弓着的东西,对着人,一摁一闪光。人就到胶片上了。长长的胶片印满了小人儿,是他们大家。等几天,再洗出来,人就清楚了,比书上的还好看,黑是黑,白是白,姐姐的眼睛里含着星星,闪着十字花儿的光辉……香玲曾用小手在第一次的相面上摸了很久,她不相信那是真的,自己就那么活生生地来到了纸上,怎么印上去的呢?比书本上穿花格裙子的小姑娘还清晰呢,头发丝都看得见。相片上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妹妹香宝,他们都比平时好看,身上穿的衣服,也比平时漂亮,看不出破旧,都很端庄的呢……就是从那一天起,香玲就喜欢上庞大哥了,她觉得庞大哥手中的相机太神奇,是庞大哥给他们家的生活带来了新天地。

庞仁要走时,香芹还没有回来。天都黑了。父亲说让二哥送送大庞,多送会儿,送过铁道。香玲家住在道南,道南道北是以一片铁轨来划分的,是一道关。贵客或亲戚来,父亲都要坚持送过道南。庞仁说我一男的,没那么胆儿小。再说了,这条道儿也走熟了,不怕。

他推二哥的力气,证明他不是在说客气话。

香军就在大门口站住了。

香玲已躲藏在了木垛旁,待二哥回了,她就跑出来。庞仁觉得腿边有什么东西,以为是小狗儿,低头看,是香玲。香玲刚及他的膝,香玲说庞大哥我想送送你。庞仁一把把她抱起,举过头顶,说这么黑了香玲你咋在这儿?

我送你呗。

你妈找不见你该着急了,快回家吧。再说了,这么黑你不害怕?

我不怕。庞大哥你把我放下来。香玲说。

庞仁抱着她向门里走,说天黑了,快回家吧。

香玲急中生智,说我都跟我妈说过了,我去找二姐香芹。

庞仁的脚步就停下了,他问香芹去哪儿了?你知道?

香玲说去她同学家了。说着,就使劲往下挣。她想站到地上,平等地说话。

庞仁只好蹲下来,说咱们去找你姐?

香玲眼珠一转,带路的任务她可不感兴趣。她摇了摇头,说我知道她去哪儿了,但是找不到那个男同学的家。

庞仁失望得叹了口气,深秋里,夜幕下呼出的气是白的。香玲用小手扇了扇。她看着庞大哥,庞仁犹豫着站起来,从兜里摸出一张二寸长的小纸条,弯下腰来,说:香玲,回去把这个给你姐。好吗?

香玲认得,那是电影票。

她说我姐今晚不定多晚才回来。

明天给也行,别丢了。

香玲只好点点头。

庞仁又把手伸到裤兜里,摸了半天,香玲以为他在找糖,庞仁摸到了一角钱。他说香玲,把这票好好的给你姐姐,这一角钱,是对你的奖励。明天用来买冰棍吃,好不好?

三分钱一根冰棍,一角可以买三根还零一缸爆米花呢。香玲很为一角钱动心,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没接那一毛钱,转身跑进大门了。

香玲回到家,在15瓦的灯光下,拿出那张电影票,她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几排,几号,包括楼上楼下,几点钟入场,她都看得清楚,明白,并深深地记下了。她们学校,隔一段就要交五分钱,叫全校包场,看得便宜。可是她们能看的,都是“有教育意义”的影片,像《欢腾的小凉河》、《夺印》什么的,没什么意思。像《红牡丹》这样的,不会包给学生看。香玲听说,里面的演员特别好看,她放学的路上,也看过海报,上面那个女演员,确实像牡丹花一样鲜艳。

第二天,高大的庞仁,早早地站在了电线杆下,他们有一比,但他比不过电线杆。林区的夜,没有路灯,洒下青辉的,是月亮。庞仁眼望着道南,那是香芹赴约的必经之路。他心里还在打鼓,香芹到底能不能来?如果来了,就表明她有意,青年男女看电影,在他们这里算仪式,约定俗成的订婚了。如果那样,他就成功了。反之呢?

庞仁望穿秋水。

来了,迤迤逶逶走在月光下的香玲,穿了姐姐的高跟鞋,她的脚太小,只有鞋的一半,后脚跟儿正踩在鞋腰的弹簧上,路走得一弹一弹的;总是弯曲的小辫儿,被她重新编直;扑了妹妹的爽身粉,送来一股花香……最出彩的是香玲的行头,她嫌自己的衣服不够好,偷偷打开了妈妈的箱子,拿出那条水粉色的线毯,对折披到身上,当披肩使用,有印度纱丽的效果——毯子的厚重坠及脚踝,矮小的香玲只有小心地提着,用脚尖着地,像电影上的提裙贵妇。水粉色的线毯已经发白了,月光下,泛着皎洁的光辉……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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