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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福临门

2009-07-31李骏虎

山西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福娃老叶媳妇

李骏虎

那些年,北方农村流行组合柜,木匠们都忙得不可开交。那个时候,福娃爸小喜还很硬朗,猩猩一样健硕的长腰背微微有些伛偻,长年拉大锯的原因,左胳膊肘弯曲着伸不展,被闲汉银贵讥笑为“狗鸡巴”。老汉头上扎着压蓝条的白羊肚毛巾,慢慢挪动两条罗圈腿,笑眯眯地从南无村的街巷里走过,狭长的小脸和魁伟的身躯显得不成比例,硬扎扎的山羊胡须和鱼泡眼却让人感到亲和。

福娃遗传了他爸的高大,并且更加膀大腰圆,小喜是小脸儿,福娃却是一张四方棱正的大脸盘,这张脸来自于母亲,同样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还有声若洪钟的大嗓门。父子俩在一起拉大锯,一根巨木斜架在木马上,高射炮一样,小喜坐在地上仰着脸,像只猿猴;福娃一条腿站着,一条腿蹬在木头上,像只熊罴。福娃跟着父亲学了三十年的手艺,打门框、窗户,做桌椅板凳,偶尔也打寿器(棺材)——做木匠不过赚点手工钱,不足以养家糊口,想温饱,还是要种地,所以农忙的时候他们是农民,农闲的时候才是木匠。十里八村,村村都有像他们父子这样的木匠,不足为奇。

前三十年看父,后三十年靠子。这话没错,福娃给他爸打了三十年的下手,眼见得老汉的手艺跟不上时代了,一个箱子两个门的立柜不时兴了,如今娶媳妇,女家提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十组合”,就是中间是电视柜、两边是衣柜,上下左右都有名堂的组合家具,足足能占满堂屋的后山墙。据说是从城里流行过来的。前村的瘸子刘木匠会做,福娃就跑了一趟,想问刘木匠讨张图纸,结果空手而回,气得晚饭也没吃。当妈的心疼儿子,骂老汉没出息,不敢亲自去讨图纸,趁早把刨子塞炉膛里烧了火,别干这辱没人的木匠活了。小喜却不急,安慰儿子:“同行是冤家,他要给你图纸他就是傻子。可话又说回来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方圆村子里的组合柜不能让他刘瘸子一个人打了啊。”问老伴:“你整天的东家西家的串门,见过谁家有‘十组合?”老伴瞪起眼睛嚷:“我怎么没见过?支书家刚打了一套准备给他娃娶媳妇么!,,老汉笑眯眯地说:“明天我就去看看。”福娃埋怨老子:“看了也白看,那时兴东西太复杂,肯定学不会!”

第二天老汉到底还是跑去支书家看了看,趁人家吃早饭的时候看的,人家吃完饭要上地,他就回来了。

笑眯眯回到家,老汉吩咐儿子:“今天上午不下地了,找个装磷肥的牛皮纸袋子,剪开。”福娃半信半疑地问:“干什么?”老汉甩甩手,“赶紧去!”亲自把墨线盒里浇了些松脂油墨,放到做活的简易桌子上,又削好一支扁平的木工铅笔夹到耳后。这是要干活儿的架势了!儿媳在灶房洗涮,老伴抱着孙子,肥硕的身子靠在漆皮斑驳的太师椅上,吊着黑黑的大脸,审视着老汉要搞什么古怪。

福娃割好半个桌面大的一张牛皮纸,铺到桌子上,还是半信半疑地对老子说:“我看要不算了吧,你倒成神仙了。”老汉笑眯眯地说:“神仙倒不是,不过干了一辈子了,管它什么家具,搭一眼就看它个七七八八。”老伴坐在那边骂:“呸,寒碜!”老汉嘿嘿笑,从耳后摘下铅笔,冲儿子一伸手掌,福娃立马把一把三角尺放到老子手中,老汉搭着尺子在牛皮纸上划了若干短线,又将铅笔夹到耳后,把墨线盒的线头环朝向儿子说:“拽!”福娃拽住铁丝环,墨线盒的摇柄“呼噜噜”飞转,老汉用拇指卡住线,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指尖轻轻一勾墨线,父子俩很默契地在牛皮纸上打好了一条毛茸茸的直线。又转方向,三勾两勾,牛皮纸就变成了一张图纸的样子。老汉从耳后摘下铅笔,拿过个半圆,画了许多弧,又标注了数字。

忙活了半上午,满脸皱纹里全是亮亮的汗水,老汉略微直起腰来,眯缝着眼睛打量一番,又做了少许修改,扭头笑眯眯对儿子说:“照猫画虎哩,也不难吧。”福娃趴在图纸上细细看了老半天,依旧眉头不展。“是不是这个样子啊?就算图纸能用,谁家用咱们打‘十组合呢?就算用咱们,要是给人家做不成样子呢?”当妈的在一边发了言:“那还不简单,先给二福打一套,打得不好是自己的儿子结婚用,打得好自然别人就找你父子们来了。”二福当然是小喜的第二个儿子,福娃的二弟。父子俩都眯着眼睛望着那当妈的,呵呵笑笑,扭脸各自去拿家伙搬木料。灶房里锅碗相撞的声音却响亮起来,福娃媳妇不高兴了。

小喜老汉自愿给儿子打下手,根据自己绘的那张图纸,打出第一套“十组合”,父子俩细细上过腻子,用粗砂纸打磨过,又用细砂纸打磨一遍,上了三遍漆水。刚用砂纸打磨出来的时候就有邻居跑来看,等上过两遍漆水,南无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参观过了,啧啧有声地称赞父子俩的手艺。老汉笑眯眯地说:“这么时兴的东西咱不懂,也不知道福娃从哪里学来的。老啦,给人家打打下手!',这套组合柜,就成了福娃的金字招牌,也改变了父子俩的组合,从此老汉和儿子调了个个儿,改打下手了。南无村后来的组合柜都是福娃打的,组合柜流行的短短几年时间,正是福娃的发家史,这古老的家具不再流行的时候,福娃腾出手来,问村里批了块地基,在村头盖了一座五间瓦房的院子。他从父母的院子里搬了出来,把旧房子留给了弟弟二福。

二福没有继承父兄的衣钵,他从部队复员后,走一个有本事的远房亲戚的后门,被县里的柴油机厂招工,成了一名卡车司机,头顶蓝色的鸭舌帽,甩着两只白色的线手套。

二福也很魁梧,刚从部队回来时,用对过巷子里兰英婶子的话说,看人家那么精干的一个人!当了两年卡车司机,变得白胖,加上天生跟他老子一个笑眯眯的模样,活脱脱一尊弥勒佛。娶了个媳妇叫莲。也是个白胖的,很能说笑,嗓门也高。黑脸的婆婆大嗓门,偏白胖的媳妇也嗓门大,婆媳吵起架来,惊动了半个南无村,村前村后的都拉上娃娃跑来看。

那时节,婆媳已经一跑一撵冲出了院门,正午的阳光把前排房子屋檐蓝色的阴影投在巷子里,长长的一条巷子半明半暗,看热闹的从两头涌进来,几个婆娘大呼小叫地冲过来劝架,脸上的表情半是惊慌半是沉静——惊慌的是有人打架,沉静的是打架的是别人。那婆婆年纪大,脸皮厚,嘴就毒,劈头盖脸七荤八素只顾解气,媳妇年轻脸皮薄,听婆婆那说词句句不离她的羞处,一时气填胸中,张大着嘴巴只一声“啊哈——”,向后便倒。冲在前面的那几个婆娘叫嚷着抱住了掐人中,好歹给救活,又哭着要去寻死。

婆婆洪亮地叫着一个半大小伙子的名字,命他去柴油机厂把二福叫回来:“好歹叫他两口把我这老家伙杀了!”婆娘们劝她,把她往家里推,哪里推得动。这时人堆里冲进一个汉子,揽住那厉害的老女人往院门里推,语调伤心地说:“还不快回去,也不怕人笑话!”正是福娃。又挤进来一个矮小的妇人,径直走向坐在地上的二福媳妇,给她拍打滚了满身的土,埋怨着:“一块地锄不完,还得跑回来给你们劝架,闲得么!,是福娃的媳妇,二福和莲的嫂子。那嫂子又对几个婆娘说,你们也真是的。还不赶快把莲弄回她屋里去?于是一起把哭得奄奄一息的弟媳妇扶回去,看热闹

的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去,走了老远还能听见那媳妇嘤嘤的哭泣和语焉不清的诉说。

黄昏里,一辆蓝色解放卡车“轰轰”地开进南无村,绕过村口的老柳树,被一群娃娃跟上,叫嚷着追在车屁股后面闻“汽车屁”,汽油的芳香和尘土混杂在一起从大路向巷子里弥漫。车停在二福家的巷子口,从车门里跳下一个笑眯眯的胖子,瞪起眼睛威胁娃娃们:“敢爬到车上,把你们的腿砸折!,,一个娃娃冲上来喊:“叔叔!,,是福娃家的小子明,二福说:“明,看好咱的车,谁也不许上去瞎害。”明拉过身边自己的相好,转身对其他人说:“除了我们俩,谁也不能上去!”二福很满意,笑眯眯地转身,刚走两步,听见娃娃们幸灾乐祸地攻击侄子:“明、明,你不行,你奶和你婶吵死人!明、明,真败兴……”

二福往起推推鸭舌帽,赶紧往家跑。

没办法,二福也搬了出来,也批了块地基,在村头盖了一座五间瓦房的院子,和福娃家成了隔壁。福娃家境殷实,院子是一砖到顶的青砖墙,二福才开始创业,有钱盖房子没钱砌院墙,围了一圈玉米秸秆,两根椽子夹一排秸秆用绳子绑紧了,就是栅栏门。不过他们家这栅栏门比别人家宽三倍,每当黄昏,听见村子里车喇叭响,莲就赶紧跑出屋子,两条胳膊端起栅栏门,费劲地把它搬开,二福的解放卡车就“轰隆隆”地开进了光秃秃的大院子。

自从分了家,二福开始行运了。厂里实行改革,解散车队搞承包,二福承包了一辆“依发”卡车,给煤矿拉煤,成了运输专业户。很快,二福新砌了青砖墙,比福娃家的又高又厚,为了进卡车,没有盖门楼,院墙拦腰留着一个敞口子,依然是栅栏门,换作了粗铁丝绞着一排椽子,显示着二福身躯一样宽广的气派。南无村有了第一家屋子里抹洋灰(水泥)地板的,婆娘们在巷子口歪着嘴叨叨:“去二福家了吗?那地板能当镜子照。”娃娃们稀罕,一趟一趟跑去看,莲就烦了,拿笤帚疙瘩往出赶,时间长了,她家两个双胞胎小子在娃娃们跟前就很有派头,皱眉头的神情和村西部队营房里那些身上有香皂味儿的干净小孩很像。莲也下地,戴着大草帽,帽带系在下巴下像蝴蝶结,回来也是一头的汗,头发丝粘在额头上,洗一把脸,越发的白了——大概是汗里有盐分的缘故。妯娌俩是隔壁,光阴染人,福娃媳妇渐渐矮而黑,二福媳妇更加白而胖,像是两个阶级,慢慢有了些微妙的矛盾。

日子此消彼长,嫂子生活水平在落败,心气儿却丝毫不减当年,不是很看得起弟媳,那矮瘦枯干的嫂子,性子像一段钢筋,硬而且韧,一张嘴收拾起熊罴般的男人来像唱歌,别有一番快意在其中。莲坐享其成,在二福跟前却日渐理亏,二福的身躯和表情越来越像伟人,莲看着他的眼神说不清是胆怯还是讨好,天天儿一脸欢喜迎接进门,给人家打好洗脸水,伺候到炕上,赶紧去厨房下面条——关于面条,二福给出的标准是“擀薄,切宽,醋调酸”。面条上来,半透明的面上卧着两个黄白相间的荷包蛋,搭配着几根绿油油的红根儿菠菜,莲小心翼翼两手端着碗,二福懒洋洋地接过来,筷子一挑,吸溜了一口,眉头拧起来,对着眼巴巴的媳妇呵斥:“咸死了,你这是喂骆驼呢?这是让人吃的?!”碗搁下,气咻咻又躺被子垛上。莲竟不敢申辩,泪汪汪把那碗面端走,出去给两个眉眼难辨的儿子吃。接着重新和面,一边无声地抽泣。这类故事,隔壁的嫂子在巷子口讲得最活灵活现。

儿子在媳妇面前称霸王,黑脸的妈嘴角也乐开了花,巷子口和老汉、婆婆子们闲坐时,扯着大嗓门,半正经半不正经地说:“治死她,让她厉害,让她犯在我儿手里,治死她个×!”小喜老汉耳背了,听不进这些个咸淡事,老汉依然给福娃打下手,每天在福娃院子里的树荫下拉大锯,不怎么到二福家里去,他和耳提面命了几十年的老大最亲近,几乎不和二福说什么话。

别人的闲话归闲话,在自己家里受多少气也不会被外人看到,在南无村的人眼里,莲是个乐天派,在自家巷子口和人说话,半村子人能听见她敲铁皮桶一样的笑声,知根底的婆娘们背后服气地说:“那家伙,好本事!”莲就像一串风干的葫芦,动不动发出“哗哗啦啦”的笑声,听起来没心没肺的。二福的事情她操不上心,人家也用不着她操那个心。二福自己有主意,他的心思越来越大了,对挣点跑腿的辛苦钱不满足了,他想挣大钱。

有天晚上,家里来了个战友看二福,他弄到一个小煤窑,开采资金不够,就想到了老战友,希望和二福搞合作。既然是一块扛过枪的兄弟,又正好和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二福很激动地答应了。一瓶“北方烧”下肚,二福动用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用来购买采矿设备,为了和战友各占一半的股份,他把自己的卡车也人了股。这种事情,二福压根没想到要和莲商量,莲也不敢问。接下来,二福雇了个小伙子开卡车,自己专心当老板。

空气在笼罩村子的树冠顶上浩荡而过,阳光翻动着鱼鳞般的叶片。小喜老两口和几个老汉、婆婆子在巷子口围着电线杆坐成一圈晒太阳,看到二福骑着偏三轮摩托车出了自家院门,“咚咚咚”地来到跟前,也没叫爸也没叫妈,只扭过头嘿嘿笑了笑就过去了。兰英婶子抿嘴咯咯笑过,对福娃妈说:“你看人家二福,面相就带着福气,长得就和咱们受苦的不一样。”福娃妈依然嗔怪地笑着,目光追着儿子的背影,嘴里数落着:“有两个钱把他烧的,肯定又跑到镇上的澡堂子洗澡去了!”小喜老汉不动声色地哼了一鼻子,他几乎完全聋了,而且已经不大能拉得动锯,腰弯成了一张弓,人已经皮包骨头,天气一冷就咳个不停。好在福娃黑矮的媳妇人虽然厉害,心地并不坏,不嫌弃老汉不能干活,做下好饭就让明去叫爷爷来家吃,老汉觉得自己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倒是那厉害了一辈子的婆婆子跟大媳妇二媳妇都不说话,还好两个闺女总喜欢结伴来看她们的妈,隔三岔五婆婆子还能对着外孙子们大呼小叫一阵子。那两个闺女和当妈的一样的刚烈,作为母亲的援军,这些年来和两个嫂子干了无数仗,因此两个哥家谁也不能去。二福来到镇上,把摩托车停在邮电所门口,笑眯眯地踱向隔壁的新华书店,进门的时候高大的身躯让书店里暗了一下,售货员刘娥儿正板着脸把两本书扔在柜台上,翻了那两个初中生一眼,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地上说:“真麻烦!”扭头见二福正看着她,“扑哧”笑了一下,又把粉白的脸板了起来,用手扑扑胸前的瓜子屑,慢腾腾走到他跟前,两个白皙的胳膊肘支在柜台上,懒洋洋地斜他一眼问:“解放了?”二福憨憨地笑笑说:“出来洗澡。”刘娥儿哼一声说:“你以后都别进我这门儿了。”二福笑眯眯地问:“哪根筋不对了?”刘娥儿甩甩烫成卷儿又用块白手绢扎住的头发,低眉垂眼地说:“一块‘上海表两个月都捎不回来,你要舍不得,说话么,我给你钱,我又不是没有钱。”二福望着刘娥儿额头上黑亮的发卷和脑后白手绢系成的蝴蝶结,只是笑眯眯的,他就是喜欢看这个女人头发上扎白手绢,还有光着脚穿拖鞋——他当兵的时候,首长的家属们都是这个打扮,显得洋气,让人觉得舒服,二

福看也看不够——而这个镇上,只有刘娥儿一个人会这样打扮,其他女人都和自己的老婆一样土气和没看头。半年前,二福把车停到新华书店门口,进去给侄子明买一本小人书《吹牛大王历险记》,一眼看到刘娥儿这样的打扮,就看傻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镇上的柴油机厂开了这么多年车,竟然没发现几百米不到的地方会有这样一个洋气的女人!她用一块白手绢松松地束起黑亮的鬈发,下巴高高地抬着,眼皮却垂着,眼神冷漠,手里拿一把鸡毛掸子,慢条斯理地把玻璃柜台上散落的瓜子皮扫到地上。当时,二福并没有看见刘娥儿的脚,但他能肯定,这个女人一定是光脚穿着白底的粉红色塑料拖鞋。拿着那本小人书从新华书店出来,二福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像汽车发动机,刚刚当兵时的那种恨不得把天都吞进肚子里的勃勃雄心平复多年后,再次像吹了气的猪尿脬一样鼓了起来,而且要像气球一样往天上飞。

跑车的日子,二福太忙,一身油腻腻的劳动布衣服也不好老往新华书店跑,一当老板,二福终于有了时间,他找了个小伙子开卡车,自己买了辆退役的公安偏三轮,没事找事去新华书店转悠,和售货员刘娥儿聊天说闲话。其实刘娥儿除了人白,长得并不好看,可老话说“一白遮三丑”,加上鼻梁上的几点雀斑,就很招眼;刘娥儿也不会笑,老板着张脸,好像谁都欠她二百块钱,这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的职业病,二福偏偏觉得她那个表情有味道,他不会说“气质”,但总觉得很吸引自己。后来他们就变得很熟,二福吹牛说自己的战友能便宜买到“上海牌”手表,刘娥儿就让他给自己捎一块。

这会儿,刘娥儿拿过靠在柜台边的鸡毛掸子,下巴翘起来,眼皮垂下去,专心地扫着玻璃上的瓜子皮,不再搭理二福。二福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痒痒,忍不住说:“一块表算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刘娥儿哼一声说:“我算老几?不白要你的。”二福笑眯眯地低声说:“不白给你,只要你敢要。”刘娥儿那眼角瞟着他,鸡毛掸子就打了过来,舌尖顶着门牙说:“老子怕你!”

去年,福娃给小喜过了六十九岁大寿,今年当妈的又逢九,轮到二福来办,二福有两点压过了福娃。一是汤水好,二是请乡里的电影队来放了一晚上电影,银幕就搭在老人家的大门口,放的是《女驸马》,俊俏的马兰迷倒了南无村的男女老少,年轻的三福就是那个时候害上了相思病,扔下锄头,跑到西山里挖煤挣钱。一心要当城里人。

闹寿正日子那天,南无村无论上五块钱礼还是十块钱礼的,还是称了二斤面粉当行礼的,都是全家老少齐上阵,来“吃大户”。二福从外面拉回来几麻袋大米,就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支起大土灶,十张铁笼屉摞起来蒸米饭。蒸出来的米饭,不用就菜就香死人,因为那米是先用水淘过,又拿油拌了的——笼屉米饭一茶杯棉花籽油,蒸出来的米松松散散,一颗一颗能数清。帮忙的腰里卡着洋瓷脸盆,用一个大碗把里面的米饭抄出来,扣到席面上人脸前的大碗里,后面跟着个提铁桶的——桶里是调料汤,酱油的颜色,热气腾腾漂着油炸过的粉条花和面条段还有厚厚一层韭菜叶子——用一把大搪瓷茶缸舀着汤,浇到每个盛满米饭的碗里,“嗞儿嗞儿”响,那个香啊,吃死不觉饱。南无村的人只有在谁家红白喜事、老人过寿孩子满月的时候才能吃上白米饭,也只有在二福给他妈过大寿的时候才能吃上油拌的米饭和这么好的汤水。吃完二福的汤水后,几个婆婆子跑到二福妈跟前夸她真有福气,跟的是老二——要是跟的老大福娃,就不行,看他去年给他爸过寿时办的汤水就不能跟这比。那黑壮的妈却黑着脸,撇撇嘴角不酸不淡地说:“我有什么福气?二福办的汤水好,我能把好吃的全吃了?还不是都让你们吃了!”婆婆子们就骂她:“这婆婆子,说话真不中听!”

二福的汤水比福娃的好,他还请来了打死福娃也请不来的客人,这个“公社”(对乡镇的习惯性旧称)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让那些吊儿郎当偷鸡摸狗的小年轻听到名字就发抖的——派出所所长老叶。老叶由村里的一二把手支书、主任和在外工作的有头面的人陪着吃大席,他是个歇顶,几两“高粱白”把个额头喝得红亮,白胖的大脸没有胡子,嘴大唇薄像个婆婆子,其实他不过四十出头,而且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只要犯在他手里,就要拿武装带抽得你像杀猪一样叫。所以陪着他喝酒的人和他说话时大大咧咧,看他的眼神却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有幸陪老叶吃饭而大呼小叫,又生怕被他捉住什么把柄。老叶看见莲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就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对二福说:“要是莲这回生个女子,给我当干闺女,你舍得吗?”二福笑眯眯还没开口,那些陪酒的都痛快地答应了:“舍得,怎么不舍得,那还不是娃的福气!”二福笑眯眯地举起酒瓶子说:“老叶,我敬你一杯酒!”老叶把这杯酒“噬儿”喝完,抹抹下巴上的残酒说:“要真是个闺女,就是你的福气,我早看透了,猴娃蛋子靠他妈×不上!”一桌子的人都说就是就是。老叶瞪起眼睛说:“是个屁,是还都想生男娃!”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说,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那两年,二福的光景是南无村头一份,福娃早就不能比。可福娃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像走路一样,他把日子过得不慌不忙、稳扎稳打。“组合柜”过时后,他基本上回归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只是比别人多门手艺,农闲的时候伐上几根木头,大材料打成寿器用油毡盖起来放到墙角,等着谁家殁了人拉去用;小材料做成马扎子,五块八块地卖给每天在巷子口阳窝里枯坐的老汉、婆婆子——这些身上味道很重,总是招苍蝇的行将就木的老人们,被年轻的讥笑为“等死队”——他们坐着福娃的马扎,消磨所剩无几的岁月,最后都要躺进他打的那些寿器里。而二福的势派却仿佛娃娃们在沙子堆上筑成的城堡,一泡尿就被泡塌了。二福和刘娥儿在镇上的旅馆被人家丈夫领着人捉奸在床,头上打了个血窟窿,问他公了私了,公了就扭送派出所,私了下了三万不说话。幸亏二福和派出所长老叶交情好,老叶出面调解,一万五了了事。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二福躺在镇卫生院的床上输液的时候,战友的煤窑瓦斯爆炸,死了十几个人,一条命几万块,战友赔不起只好卷包跑人。公安局和煤炭局把窑封了。所有的设备和车辆都查没,包括二福那辆依发车。二福血本无归,还面临着承担法律责任,他哪里经过这样的变故,早就乱了方寸。这时候,一直在医院伺候他的莲,再次让婆娘们服气地说了一回:“那家伙,好本事!”她没有因为二福和刘娥儿的事情嫉恨他们,也不觉得这事情丢人,每天在家做好“擀薄、切宽、醋调酸”的水晶面条,用一个小篮子挂自行车龙头上,跑到卫生院给二福送饭。接连出了两件祸事,二福连惊带吓,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囫囵了,莲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她把刚断奶的女子艳丢给婆婆,翻箱倒柜把二福的存折全找到,把钱都取出来给了老叶,让他帮忙想办法。老叶果然神通广大,居然把这事给抹平了,他很辛苦,二福瘫在医院那段日子,为了了解情况,他隔三岔五骑着摩托跑到家里找莲商议办

法。一个多月后,二福出院了,只是,南无村的人背后都不叫他二福了,改叫他“二蛋”——是穷光蛋,二是王八蛋。而小喜老汉,因为二福的事情,连惊吓带熬煎,竟然作古了——到底,二福也是他亲生的娃。

二福回来后好几年都没脸出家门,开了二十几年车,他已经不知道怎样种地,也放不下架子扛个锄头去地里干活,只好窝在家里坐吃山空。偶尔跟着莲下地,动弹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地下直到天黑。莲不嫌弃他,两个半大小子却不吃他那一套,晒得黑鬼似的儿子经常和他们养得白胖的爹吵得面红耳赤,那场面就像旧社会的长工要造地主的反。于是二福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唉,我现在是社会没地位,家庭没温暖!”

莲还在巷子口和婆娘们七长八短说闲话,笑起来依然像风干的葫芦一样脆亮,仿佛真的没心肝。外面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也想不到。二福家经常有揭不开锅,把八九岁的女子艳饿得盲哭的时候。雪上加霜的是,大小子军结婚的日子看下了。女方要两万块钱的彩礼。莲含着两泡泪问二福:“怎么办?”二福笑眯眯地说:“这要是以前……”军冲老子瞪起了眼:“以前个屁,你就会提以前以前!”脖子一拧甩了门帘出去了。莲说:“我出去借吧?”二福没事人儿一样说:“我不管你,你愿意怎样都行。”

莲把南无村跑了一圈,平常爱在一起聊野歌的婆娘们。大都是耍嘴的把式。听到个借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嘴皮子翻个不住,像看见了鬼,只剩下个哭恓惶。莲对她们咯咯地笑着,替自己也替对方遮羞。相好们靠不住,莲只好骑着自行车去向外村的亲戚们借债。

吃过早饭出门,先到办养鸡场的表弟家,表弟不在,弟媳妇说刚刚买了几百只优种小鸡,把本钱都贴进去了,借钱没问题,但要等秋后这一茬小鸡都下蛋了才有富余钱。弟媳很热情,非要让莲走的时候带一网兜鸡蛋,弟媳妇说:“眼下鸡蛋卖不上价钱,养鸡的又多,鸡蛋成了狗粪,姐你要愿意,我给你一卡车!”莲咯咯地笑着,把那一网兜鸡蛋系在车龙头上说:“过两天我给你还网兜来。”弟媳赶紧说:“不要了不要了,也不值个钱,网兜不要了!”

莲的自行车龙头上晃荡着那一网兜鸡蛋,蹬了三十多里路,来到纺织厂职工宿舍找自己的小舅舅。头发稀疏的小舅舅正在院子里给两条大狼狗喂食,他呵斥住两条狂吠的狗,圆圆的红眼睛看着莲,亲热地笑着问:“莲啊,你怎么来了!”莲望着小舅舅,鼻子就有些发酸,眼睛也有些发涩,小舅舅只比莲大两岁,从小喜欢带着她玩,甚至,在他们懵懂的童年,他们还模仿大人在麦秸垛里玩夫妻那一套。小舅舅看见莲手里提着一网兜鸡蛋,责备她:“来看看舅舅,舅舅就高兴,带东西干什么!”接过鸡蛋兜,把莲让到屋里,倒茶给她喝,还给外甥女洗了一个苹果。莲问:“舅舅,我妗子呢?”舅舅有点掩饰地嘿嘿笑笑说:“她去找厂领导了,振国结婚要买厂里的房子,他和媳妇都在生产第一线,厂里有政策,双职工结婚每平米优惠三百块,可就这咱这情况也困难,你妗子去找厂领导,看能不能分期付款。”莲一块苹果没咬碎,卡在了喉咙那里,赶紧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冲了冲。

舅舅问:“你来有什么事情吗?”莲说:“军的日子定下了,五月初六,一是通知你和妗子,二是人家那边要两万的彩礼,我这几年困难,来找舅舅想个办法。”舅舅看看她,垂下头静静地笑着,一会儿抬起脸来说:“舅舅不怕你笑话,存折都在你妗子那里,这要在平时就不说了,眼下她也正熬煎给振国买房子,舅舅要和她说你的事情,她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就是个吵架……”莲赶紧笑起来说:“不了不了,算喽算喽。”舅舅说,你等一下。站起来拉把椅子放到衣柜前面,踩着椅子从柜子顶上拿下来一个鞋盒子,眯着眼睛“噗噗”地地吹去盒盖上的尘土,打开来拿出一只旧皮鞋,从鞋子里掏出几张钞票,递向莲,难为情笑着说:“别笑话你舅舅啊,这几百块钱是我偷偷藏的买烟钱,你别嫌少啊。”莲赶紧去推:“舅舅、舅舅,这可不行!”舅舅沉下脸来了:“你舅舅没本事,帮不上你大忙,让你笑话了。”莲慌了:“舅舅,看你说的,我什么时候敢笑话你。”舅舅笑了:“不笑话,就把钱拿上。”莲把钱接过来,揣裤兜里,觉得心里发堵脚下发飘,也顾不上笑了,说:“舅舅那我走呀。”舅舅说行,穿着一件印着纺织厂字样的白背心,把莲送出门来。

为了赶上在自己的哥嫂家吃晌午饭,莲一路上拼命地蹬着车子。嫂子看见莲进门一头汗,脸色就不太好看,嘴里说:“有什么重要事赶成这样,气都喘不匀。”她把莲让到炕沿上说:“你坐着,我去给你倒碗水。”莲笑着说:“嫂,我哥快回来了吧,等下我落落汗帮你做饭。”嫂子哼一声说:“你是亲戚,坐着吧,我用不起。”

那嫂子一路说着阴阳不定的话,端着碗水回到里屋,看见莲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发出像男人一样粗重的鼾声。

嫂子是个痛快人,两人做饭的时候,嫂子说:“莲你也不用等你哥了,吃了饭该回就回吧,你哥的主我作得了。你看见我圈里的猪了吗,这个月底就下娃娃啊,我这猪品种好,一窝就是十六个!原来打算把猪娃娃卖了给庆交大学学费,我看我这娃的德行,连大学的门也摸不着,卖了猪娃娃的钱,干脆先给军结婚用算了。”莲望着嫂子笑,呵呵两声说:“你不敢这么说,庆要考上呢?咱还是希望娃上大学哩。”嫂子张着大嘴“哈哈哈哈”一串笑,最后说:“考上还不简单,他姑姑垫学费就是了。”“他姑姑”就剩下个笑了。

莲骑着自行车,穿过田野间的柏油公路拐进村子,一路上和碰见的人说笑着打招呼。在暮春温暖的午后,走过了坐满人的十字路口,远远望见黑壮的婆婆和几个老汉、婆婆子坐在巷子口,近前扫了一眼,发现这么多年不和婆婆说话,面对面也从不看她一眼,老家伙已经明显地老了,脸上手上都皮皮拉拉,背上也明显有了罗锅。莲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叔叔、婶子们轻巧地笑着打个招呼,然后一直往前骑到自家门口,这次,她在他们面前下了车子,笑着对他们说:“坐着啦?”老人们回答说:“哦,哦,莲啊,回来啦?”婆婆假装没看见,依然俯着身子在和别人叨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莲的自行车前轮一偏,拐进了婆婆家的巷子,她就那么推着车子,一直走到婆婆家门口,用车轮顶开门,进去了。就在进门的一刹那,莲想起了自己从这个院子搬出去时的情景,眼前居然什么都没变。

其实,那些老汉、婆婆子一直在用昏花的老眼盯着莲,看她要往哪里去,就在莲从他们视野里消失的同时,洪平妈抬起解放脚来,狠狠地给了福娃妈一下,急切而激动地宣布:“死婆婆子,快看,你媳妇子进了你的门了!”福娃妈当然不信:“死婆婆子,我还没死哩,人家进门去给谁烧香?”但是别的婆婆子都伸长了脖子说:“福娃妈,真的,刚进去,你快回去看看。”

福娃妈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样大:“啊?!”站起身来,马扎子也不拿,直倔倔地快步往家走。洪平妈在背后逗她:“死婆婆子,看把你绊倒着!”福娃

妈也顾不上还击,甩开两只臂膀只管走路。快到家门口,先是听见有人哭,心说这帮老家伙都在巷子口坐着啊,这是哪个死了呢?紧走两步,就看到莲坐在屋子前面的台阶上,拍着自己的大腿在哭嚎。听见脚步声,莲偷眼瞧见婆婆进来,“啊——”地拉长了调子,连鼻涕都挂下来了。

福娃妈一直冲到自己的二媳妇跟前,上身前倾,眼珠子都红了,她使足浑身的气力叫喊:“我还没死哩,你跑到我家里来嚎什么丧!”婆婆子声音嘶哑,全身都在抖动。莲马上就收了声,她心有余悸,不敢看婆婆的脸,没有底气地说:“我不是哭你,我是哭你家二福,二福要绝后了。”婆婆子把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指着媳妇,她上了些年纪,没有了力气继续喊叫,换了相当平和的语调说:“长嘴的都是说话哩,你怎么光放屁?总要烂了你的嘴!”媳妇的手掌把脸上的泪水抹了一把,抹了个大花脸,哭叫:“把我死了才好,死了不用作难了……”话没说囫囵,触动了伤心事,悲从中来,索性一歪身子趴到台阶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婆婆子抖抖地说:“哭,你哭,你哭……”没词了。

婆婆站在媳妇跟前,一动不动。院子平平展展地沉默着,白白的,光光的,伸展到墙根,那里梧桐树的阴影笼罩出一片铺满苔藓的湿地,地皮已经是黑的,婆婆子平素不敢到那里去,怕滑倒。再旁边是猪圈,猪圈的土墙根长着一株蒿草,几十年了也没大长高,也不记得有没有被割过,那么蓬蓬地举着,像个倒立的扫帚,又绿又嫩。有时候人是会羡慕草木的,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熬煎,就那么活着。婆婆终于拿定了主意,慢慢地转过身,踩着白白的光光的泥土院子,走出了大门。

人家后屋檐的阴影里,已经有一些年老或不年老的男女试探着走近巷子,准备劝架和看热闹。福娃妈迎面而来,他们收住了脚步问:“莲那是怎么了?”福娃妈吊着脸说:“不知道,反正我还没死!”洪平妈嗔骂:“什么死不死的,急得死不了啊!”福娃妈这才说:“我惹不起奶奶,我找二福去,看他是我儿还是我爷爷!”走到巷子口上,一群放学的孩子吵吵嚷嚷地滚过来,二福家的女子艳冲过来拽住福娃妈的胳膊喊:“奶!”当奶奶的没做出反应,洪平妈抢着说:“艳,快到你奶家叫你妈去,你妈在你奶家里。”娃娃抬头望着奶奶的眼睛,奶奶咬着牙发出一个意义含混的词:“吔——!”女子放开奶奶,跑进了巷子。福娃妈看看别人脸上的表情,神色和缓了些,望着孙女的背影低声说:“这也是个小奶奶!”她撇下那些事不关己的人,按照原计划走向了二福的家,她走到两座院墙中间,东边的墙是福娃家的,西边的墙是二福家的,她朝福娃家的院门口望了望,确定大媳妇不在门口,于是拐进了二福家的大门。二福家的大门依然是那么宽,二福没把它砌起来,似乎有些雄心未泯的意思——不过,也可能他连盖个门楼也力不从心了——当妈的走过那空荡荡的大门,心里也觉着空荡荡的。

她进了门,没再往前走,就站在那里喊:“二福,二福你出来!”没听见二福应声,婆婆子转身就走,嘴里嘟哝着:“打麻将能顶饭吃?!”出来看到福娃家的大门口已经有人闻声出来了,她的大孙子明站在那里问:“奶,你干什么呢?我二叔在那个谁家打牌哩。”明穿着一双白球鞋,站在那里明显的外八字,显示着他的纯正血统。奶奶一直走到大孙子跟前,才用很小的声音吩咐道:“明天你抽空去接一下你大姑姑和小姑姑,再给你三叔打电话叫他回来一下。”孙子瞪大眼睛问:“怎么啦?”奶奶说:“有事和他们说。”孙子皱起眉头劝道:“奶,你别和我二婶计较了,我二叔成了那个样子,这个家还不全靠人家?”奶奶骂道:“你知道你娘的个脚!”

第二天一早,明开出了自己的“小金刚”农用车,奉奶奶的旨意去搬兵。

饱满高大的两个姑姑,挤在侄子的“小金刚”副驾驶座上,一路上问着出了什么事。侄子扶着方向盘笑嘻嘻地说:“还不是和我二婶!我说姑姑家,你们别跟着起哄啊,回去好好劝劝我奶——我二婶容易吗?”小姑姑没吭气,大姑姑气派地说:“先回,回去再说。”

当妈的依然在巷子口闲坐,远远看见有辆车“噔噔噔”地拐进村街,有那眼睛不花的婆婆子就冲她喊:“老家伙,你孙子把你女家接回来了,快回去做饭吧。”福娃妈黝黑宽阔的脸膛荡漾着泉水般的笑,呵呵地说:“看见了,我又不瞎!”站起来,甩开罗圈腿急急地往家门的方向去。

两个姑姑在巷子口下了车,大声而亲切地和摆在那里的老的们打过招呼,追着妈的脚步去了。

母女三人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明从大门口进来了,奶奶吩咐孙子:“你进来干啥?回你家去把你爸和你三叔叫过来,还有你二叔——在那个谁家打麻将呢,叫他过来,他要不过来你就说我快死了!”明把脖子一拧,青筋蹦起老高说:“一天净胡说!”两个闺女还在打量着她们的妈,目前还琢磨不出老人家的深浅,只是问:“又怎么了?这些年不是好好的吗?”妈黑着脸说:“一会儿再说。”

儿子们也都到齐了,人高马大的聚在一起有些不适应,都抽着烟催妈发话。那妈也是个干脆利索的人,睁开大眼,把儿女们一个个看过,只没看二福,老人家说:“福娃、三福、福女、小女,你爸死后咱第一次人这么全,我今天没叫媳妇子们,就是要你们掏一句良心话,这些年不说了,那些年二福光景好你们光景不好的时候,明里暗里的,老二没少帮你们忙吧?”福女也利索,说:“妈,你说要怎么样吧?”小女说:“你直说妈!”当妈的就用手背去抹眼泪,用儿女们从没听过的拉二胡般奇特的嗓音说:“这两年二福倒灶了,军要结婚,当大人的连摊子也铺不起,你们不帮忙,是要村里人看妈的笑话?”儿女们面面相觑,沉默着。妈继续说:“老二那个媳妇子再不是人,我的孙子我心疼,不能让他结不了婚。就是个这,看你们有人心没人心!”小女埋怨道:“妈,别说下这么难听!”福女说:“这点事不值得熬煎,妈你就发话吧,一个人出多少,我们嫁出去了,也还是这家的人,不能让人笑话。”儿子们谁也没吭气,福娃、三福不说话,二福更不说话,当然那是默认了。

这事有人说给福娃的媳妇,挑她的气话,那愈加干瘪黑瘦的婆娘拉着刚学会走路的孙子高门大嗓地说:“哦,人家老的说啥就是啥吧,反正到了还是各家过各家的。我们家这弟兄三个处得还可以。”

二福的大儿子军结婚后,踏着他大伯和父亲的脚印,也搬了出去。又过了不知多少年,那黑壮高大的奶奶到底还是作古了。二福家的艳出嫁的时候,福娃已经有了两个孙子。

午后斑斓的日影里,福娃微微伛偻着魁梧的背,走进自家的大门,轻轻地把门掩上,不想惊动任何人。其实屋里院里都没人,老伴下地了,大儿子两口和小儿子开着“大金刚”跑运输,要到天黑透了才能回来,孙子们还没放学。但福娃还是把脚步放轻,尽量像猫一样走路。他来到储物的厦子底下,把那一层玉米秸秆拢拢,抱起来倚到墙上,露出掩盖着的三具白茬子寿器——没有上漆的棺材上落着尘土,有一具已经有了细小的裂

缝,福娃心疼地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裂缝——像这样的寿器,凡有老人的人家的厦屋里都准备着一具,一来以防万一,二来这东西是个镇物,反而能让老人多活那么几年,而且据说对家里的年轻人也好。南无村的那些寿器若干年来都是福娃打的,它们带来的收入成为大儿子娶亲的彩礼、孙子的学费和书本费。家家都储备了那器具后的若干年里,人吃得好了,活得日月长了,当然不会有人再登门来拉福娃做好的这三具寿器,即使有年轻的或者中年的人意外天亡,一般也是从邻居或者本家暂借寿器来应急,将来再还就是了,断断不会马上去福娃家来买。而这样的东西,福娃也不好去向别人兜售,于是,眼下在他很需要一笔钱给二儿子娶媳妇的时候,想把它们变成钱就很不容易。

他嘟哝着,直起腰来,从墙上的砖缝里拔出一把早年割草的锈迹斑斑的短把镰刀,握住镰脖子,把弯曲光滑的把儿朝上,把它想象成一把鼓槌。然后他做了一个用“鼓槌”去敲击寿器的动作,在即将敲打到棺材板时,他收住了力道,犹豫着,伸出另一只手掌去把每个寿器上的浮土清理出一片来,又弯下腰去,嘬起黑厚的嘴唇来“呼呼”地吹着,让那片木头的表面白净到一尘不染。

那会儿在巷子口,闲汉银贵抽着福娃递给他的烟,耸着肩膀,斜视着他不断嘿嘿地笑。福娃不耐烦地问:“你笑鸡巴什么哩呢?”那闲汉分明看透了他的心事,故意拿他一把说:“难住了吧,把你福娃也难住了吧?你以为盖起一座一砖到顶的院子这辈子就消停了?想得太美了吧?老天爷让你有两个儿子,就是让你受两份罪。难住了吧?把你一天骄傲的,你骄傲什么呢?!”福娃无奈地嘿嘿两声。那闲汉越发得意了,卖个关子说:“也不白抽你的烟,我有办法让你不熬煎哩。”福娃不屑地说:“你有个球的办法,有办法你就不是这球样!”银贵也不生气,依旧“嘿嘿嘿嘿”地笑:“我要指给你一条路,你怎么谢我?”福娃“哈”一声说:“你看你这(尸从)样子,你要真能,我摆一桌,和你喝一瓶!”那闲汉先看看两边没人,对福娃招招手,压低声音说:“你往跟前走走。”福娃不由附耳过去,只听闲汉那张臭嘴热气烘烘地说:“你不就是想卖几具棺材给老二娶媳妇么,你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把厦子底下那几具棺材敲敲——那东西是个老虎,能吃人——就有那该死的立马完蛋,你的棺材不就卖出去了?”

福娃赶紧瞅瞅两边,幸好没人,也压低声音说:“不能干这事吧,让人知道了还不骂死我?”银贵“啧”一声说:“你看你这人,这又不是害人,该死的活不了,这办法只是解决一下他死了用不用你棺材的问题。”福娃又递给他一支烟说:“我再想想,这话你可不敢跟第二个人说。”银贵嘿嘿笑着说:“我等着你请我喝酒哩。”

福娃把镰刀把举起来,可是敲不下去,他能看见那棺材板下面的确躺着一个人,那是谁呢?他张了门口一眼,那里没人,嘟囔了一句:“该死的活不了!”把心一横,瞪圆了眼,镰刀重重地敲击到眼前的棺材板上,发出空洞沉闷的回响,然后,他又接着在这具棺材上敲了两下。不知为什么,他有些毛骨悚然,望了望另外的两具,终于没有去敲。他把镰刀挂回墙上,抱起玉米秸秆重新把那三具寿器盖好,走出厦屋,没有敢回头去望,甩开罗圈腿,慢慢踱到灶屋去烧水,准备沏一壶大叶茶来打发剩下来的白日时光。

一条巷子里的正元家的女子出嫁,二福也去帮忙。村子里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到有红白喜事的人家去帮忙,其实是帮闲,喝喝茶吃吃饭斗斗酒,捧个人场,干活的自然有那些年轻的。闲汉银贵嘴里常常淡出鸟来,盼着谁家有个事情,早早就赶去,拉条板凳,半拉瘦屁股坐板凳头上,翘起二郎腿,裤腿挽起老高,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那不抽白不抽的香烟。一边不时瞥一眼灶上,等着打牙祭,一边冷笑着打量这一圈的人,盘算着一会儿和谁斗酒以便多喝两杯。

貌似伟人的二福吸引了银贵的兴趣,那闲汉不说话,只是望着二福笑,他知道一会上了场,怎样用一句话戳到二福的疼处,让他来者不拒地把酒灌下肚去。银贵的主意是:只要有一个人喝多了,场就能晚散一会儿,最好喝到月偏西。

二福不知道闲汉在打他的主意,酒瓶子一开,起初大伙都会有一小会儿的腼腆,直到有个家伙平举着胳臂把酒杯伸到桌子中间大吼一声:“日他妈,喝一家伙!”这个人永远不是闲汉银贵,他的策略是暗里使劲,底下烧火。喝开后,银贵殷勤地给大家倒酒,他拿眼角瞅瞅二福说:“啧,正元不行,让喝这鸡巴便宜酒,大席都不敢上汾酒。”就有人反对:“喝你的吧,让你喝这也不错了,满桌子有能让喝起汾酒的主儿吗?”银贵马上说:“你忘了,二福家的艳出嫁的时候,二福让你喝的不是汾酒?”对手瞪起眼说:“胡球说,二福多会让喝汾酒了,别说艳出嫁的时候了,军娶媳妇的时候他已经倒灶了。”有那老实人诚恳地说:“早些年二福的确能行,这几年他不行了,他也‘二蛋——艳出嫁的时候你喝他汾酒了?还不是喝的这个猫尿?”二福一直笑眯眯的,像个佛爷爷。银贵就把在座都扫了一眼,咕咕鬼笑:“看来我记错了。”

二福拿起酒瓶子,慢腾腾地说:“倒上。”

一群帮闲的父辈好容易散了场,更深露重,月光把树影投到东墙上,该死的猫头鹰不知在谁家的屋脊上鬼笑。闲汉银贵打着满足的嗝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子深处走去,剩下几个人把不说话光打嘟噜的二福送到大门口,问道:“能行吗?用送你进去吗?”二福笑眯眯地摆摆手。但大伙还不放心,对着那亮灯的窗户大喊:“莲——!”

莲和回娘家住的女子艳把沉重的二福扶到床上躺下,艳拧着眉头埋怨:“闲得没事干,又喝多了!”出外屋看电视去了。莲没有力气给二福脱衣服,就那样给他盖上被子,问了一句:“有凉茶你喝吗?”二福笑笑,呼噜打雷一般响了起来。莲出来坐在女子身边看电视,咯咯笑着说:“今晚我和你一起睡,你爸别把我熏死!”艳盯着电视,含混地说:“我爸吧,真是的!”

莲做好了早饭,冲蹲在花池边上刷牙的女子喊:“叫你爸和你二哥起来洗脸吃饭。”艳含着牙刷喊:“爸,二哥,吃饭哩!”莲不满地骂道:“叫花子女子!”她亲自来到小儿子住的角屋,站在窗子外面喊:“海,海!”海烦躁地答应:“知道了!”莲骂道:“我把你个死娃娃!”她回到自己屋里,看到二福睡得很安详,就爬上床去把窗帘拉开,上午的阳光射进屋里来,莲借着光线看到二福的脸色有点发青,就一边嘟囔:“这死人怎么不打呼噜了?”一边往跟前凑,她怔了怔,怕烫似的用手掌尖碰了碰二福的脸,发现二福已经冷冰冰硬邦邦了。

第一个听见二福家哭喊的是福娃,他正站在厕所撒尿,抖了抖,尿了一裤子。福娃出来厕所沉着地对戳在那里的老婆说:“快到二福家看看怎么了。”两口子就往门外跑,孙子在后面追,福娃老婆回头说:“娃,娃你在家,奶奶一下就回来。”

二福死了。闲汉银贵宣布,那天在正元家喝的酒不太真,可能是工业酒精勾兑的,他也差点没死了。无论酒的真假,南无村的人得出一个结

论:二福是喝死的。他们认为牺惶归牺惶,这总归是一个笑话。

二福死了,大伙要笑自然是笑话莲,婆娘们聚在二福家陪着莲哭天抹泪,比死了男人的还牺惶。这都不是装的,就算女人的心是硬的,她们的眼皮却总是软的,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可也有那偷偷把眼睛扫来扫去只管到处打量的,早在心里开始笑了,顾忌着场合不合适,硬是要装出和别人一样的良善来。这样的人不是不善良,是莲的冤家,婆娘尤其村遭里的婆娘,谁能没一两个冤家幸灾乐祸呢?只看那个子最大的婆娘叫俊的,高挑饱满,脸盘也还周正,只是眼白大黑珠小,嘴角老要撇来撇去沾着一点白唾沫。这是个会说笑的,即便儿子在外打工的时候强奸杀人被政府枪毙了,媳妇扔下娃娃跟人跑了,也还能泰然自若地坐在巷子口和人扇风,说我娃在南方太忙了,干的事情太重要了,好几年也没请一天假回来。又骂媳妇子脸皮太厚,跑到南方找自己男人去了,说出来可真够辱没人的哈哈。俊只把一村子的人当傻子,一村子的人只道瞒着她一个人,以至于她竟然从来没被别人戳破,还能掩耳盗铃地搜罗别人的笑话。

埋了二福,莲在巷子里和人说笑,嗓门听起来更大了,那些等着看她守活寡背后好讲笑话的婆娘,只能当面骂她:“没心肝的眉眼!”

真正成了笑话的是福娃,都在传说他敲棺材结果把亲弟弟敲死的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也不能认定这事情就是闲汉银贵讲出去的,南无村很有几个称得上“先知”的,更不乏只照别人不照自己的“镜子”——可怜人总是依靠笑话别人的可怜来觉得自己活得还不赖。

装殓二福的寿器,正是福娃用镰刀把儿敲过三下的。但福娃认定二福是自己喝死的,迟早是要喝死的,和自己敲棺材没一点关系。但心里还是亏,半夜睡不着,因此来年侄子海结婚的时候,作为大伯的福娃包揽了一切事宜,替死去的弟弟做主了,为此他在南无村获得了一个好名声。

二福没死的时候,女子艳就住娘家了。原本艳的两个女娃子没跟来,二福死了,她们来哭姥爷,来了就没再回去。两个挂着鼻涕虫的外孙女来了就没回去的事,开始她们的姥姥莲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来二福死了。莲成了寡妇,身边没人心里寡得慌,有女子和女子的女子缠在身边,她还怕她们回去哩;二来大伯子福娃和她商议说,二福死是死了,死了也放不下的是老二海的婚事一一艳都两个娃了,当哥的海还打着光棍,二福肯定比活着的人还着急这件大事,那么没必要等守满当年的孝再给海办事,只要七七过了,就办喜事,老二一准不会怪咱,还要托梦感谢咱,“你说呢军他妈?”莲擦把眼泪骂起了二福:“管他高兴不高兴,他死球了算球,我和娃们还要美美地活哩——还守一年的孝?他活着不如人,耽误了我娃的事,死了还要看他的脸色,看他个死人敢!”福娃也不好说什么,帮着发落了二福,紧着就开始操办海的婚事。这样,艳的两个女子一直住到二舅娶了媳妇,还一直住着。

海结婚后,住着五间北厦西头的两间,把大个衣柜堵住原本和东头三间串通的门,就算独立门户了,只是吃饭还在一起。艳和两个女子住在娘家,莲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新媳妇的脸色渐渐不好看,开始骂起了自己的命不好,嫁了海这么个没出息的,人家结了婚都单门独院过,自己一过门就得给小姑子看娃娃。隔着个立柜,莲听见了,艳也听见了,莲对艳“嗤”地笑一声,压低声音说:“别理她,你就当是狗叫哩!”艳翻翻白眼,呵斥自己的两个人事不懂的女子:“你俩要再敢往人家那边跑,看我打折你俩的狗腿!”

媳妇要买个铁炉子自己做饭。海面子上下不来,被她歪缠得火了,拴了门美美地揍了个不亦乐乎。媳妇就不下床了,不吃也不喝。海说:“有本事你回娘家去!”媳妇脸上粘着几缕头发撕心裂肺地喊:“你怎么把老子娶来的,怎么把老子送回去,你这没种的龟孙子!”莲要过去劝,艳拉住了:“你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谁会说你个好呢?不骂你就是好的了。”三天过去,媳妇子更加蓬头散发目露精光,海两眼通红没了主意,过来找他的妈:“妈,要不离球了算了!”莲咬着后槽牙说:“可把你有本事的!”她拦住要去西屋理论的艳,亲自端了碗鸡蛋臊子面给媳妇送进去,坐在床头对着床上那卷大红的绸子面被子说:“娃,你心里有什么不平的,你就和妈说,海是个老实娃,你别和他一般。妈知道你受屈了,这个家没有当家的,要啥没啥,可买个铁炉子还是能买起的。妈是怕你们年轻自己做不好饭,吃不好。娃,你起来吃口饭,吃完饭就让海去镇上买个铁炉子回来。”莲抹着自己的眼,那媳妇头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这到底是谁的家?你说这到底是谁的家!”莲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和海生气呢,这是在和自己生气呢,是要当家做主哩。

海和艳看到妈从西边屋里出来,推上自行车往外走,都问:“妈,你干什么去?”莲说你俩别管,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艳说:“哥,你看看咱妈去。”海说:“不用去,她肯定是去镇上买铁炉子去了,她看好了我一会开上我明哥的‘大金刚拉回来就是了。”

莲推着自行车刚出门,碰见福娃的老生子小崽。福娃快四十岁的时候,老婆给他生下这个老儿子,矮小枯干,长成个猴子样,脾气却大得很,随了妈。小崽拦住莲说:“婶儿我和你说个事。”莲躲开他说:“我要去镇上。”小崽一把拽住车龙头,瞪起眼睛说:“婶儿你把我爸给海结婚垫的一万块钱还给我。”莲笑了:“看这傻娃,你爸都没要,你操什么闲心。”小崽拧起眉头说:“我还差一万块彩礼,你不能不让我结婚吧?”莲挣了挣车龙头,小猴子劲还挺大,没挣开,她提高嗓门嚷:“我现在没钱,就是你爸来要也没钱!”小崽说:“你骗谁,我海哥结婚没收礼?你把礼钱存银行了吧?”莲扑哧笑了,扬扬手作势要打小崽的头:“收下的礼都在你新嫂子手里,你有本事问她要去。”小崽一缩头说,我不去。莲咯咯笑:“不去拉到,反正我没钱。”小猴子怔了怔,突然撒开手往家跑,头也不回地说:“我就不信你不还,你不还,我回家搬梯子去,我搭梯子上你家房,把你家房上的瓦都掀下来卖了!”莲赶紧大呼小叫地去追,一边跑一边喊:“儿,儿,好我的儿哩,婶儿这就去信用社取钱还你个龟孙!”

莲安顿好小崽,骑着自行车路过十字路口,又被俊拦住了。俊说:“我都听见了,你要去取钱,有钱先把我那五百还了,反正不多。”莲咯咯笑着,压低声音说:“我骗那傻小子呢,要不他要掀我的瓦。我哪有钱,钱都在媳妇子手里呢。”俊翻着白眼,撇撇嘴角说:“两个儿都结婚了,你把欠人的钱往他们头上分分,你个老x不就轻松多了?”莲瞪大了眼睛:“那可不行,那不是让媳妇们生气吗?闹不好要离了婚,我儿子不是要打光棍儿了?不分债,我一条命顶到西天!”

于是俊到处散播莲要赖账,凡是借给她钱的这辈子别想要回来了。

有人来接艳,来人不是她那个矮胖的女婿,是个瘦高的平头,目露凶光,人看上去比艳大很多,开着一辆黑色的普桑。莲不认识这个人,海认

识,他就是镇上有名的地痞喜喜。艳结婚后在镇上开着一个服装店,喜喜常来坐坐,两个人就好上了。早就有人说,艳那个矮胖的女婿不中用,这两个女子都是喜喜的亲生。莲第一次见这个人,发现他的眉眼很熟悉,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外孙女,什么都明白了。莲看了看艳的脸色,艳跟没事人一样,踢给喜喜一把椅子说,坐下。喜喜坐下来,把车钥匙扔给海说:“老弟你把我后备箱里给姨姨买的东西都拿下来。”海说你抽烟,递根烟过去。喜喜没接,不耐烦地命令:“快去!”海出来碰见路过的伙伴平,平皱起眉头问:“喜喜怎么到你家了?他来咋呼谁?”海笑着说:“他不敢,这是在咱村里呢,他敢咋呼卸他一条腿。”

喜喜直截了当地告诉莲:“姨姨,以后艳就跟我过了。”莲看看艳说:“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艳平静地说:“妈,你别大惊小怪,这几年我们就在一起过着哩。”莲说:“你婆家那头知道吗?”艳说,知道,怎么不知道,这世界上就你一个人不知道。莲说:“想咋就咋吧,我管不了,把两个女子给我留下就行。”艳说:“就是给你商量这事呢。”看看海媳妇不在院子里,压低声音说:“你也该给人家腾地方了,等着人家撵你呀!”海提着东西进来了,莲就没吭气。艳接着说:“喜喜在镇上给你租了房子,今天就是接你去,你和两个女子一起住就是。”海把东西放下,坐下来点上根烟问:“接咱妈给你看娃去呀?咱妈要享福了。”莲骂道:“娶了媳妇忘了娘,你真出息!”海嘿嘿地笑,嘴角的纹路像极了他死去的老子。

艳说,妈我和你收拾东西去。莲惊讶地说:“这就走呀?”艳冷笑道:“这个家你还没住够啊!”莲说:“其实也没个什么收拾的,就是一床被子。”喜喜一直坐着没动,看着海和艳往外搬东西,他用大拇指把遥控钥匙摁了一下,“咯——”,打开了院外的车门。海媳妇大惊小怪地跑出来问怎么回事,不住地打量喜喜,喜喜盯着她看了一眼,没吭气。

莲领着两个外孙女上车的时候,车边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婆娘们,她们眼神复杂表情酸涩地开她玩笑:“哟,莲,熬出来了,这是要跟上女子享福去了。”莲满面红光,笑着,骂着:“怎么啦,不行啊?光眼馋不顶事,有本事你们也跟上走啊!”海的媳妇扑闪着眼睛说:“妈,我们过不下去了到镇上找你要饭,你别不认识啊!”惹起一阵哄笑。在这样欢乐的气氛中,莲上了轿车,抱着两个外孙女坐在后排,不由自主很有风度地从车窗里向外摇着手,脸上洋溢着羞涩的笑容,竟然有了点当年出嫁时的感觉。婆娘们在车轮腾起的烟尘中摇着头,交换着意见:“你看人家莲,你看人家莲,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二福活着的时候享福,二福死了照样享福!”一片“啧啧”声。

十一

镇上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公社时期的派出所所长老叶死了老婆。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也六十好几了,却虎老余威在,加上弄下不少钱,在这一方还是个人物。灵棚就搭在菜市场门口,花圈摆满了市场。喜喜在丧事上当总管,当年老叶是猫他是老鼠,光阴荏苒,他们成了忘年交,成了生意上的伙伴。如今,他们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两个外孙女快放学了,莲正做饭,艳抱着一堆脏衣服进来了,“妈,你掏空儿给洗了。”莲回答:“你吃饭吗?”艳说:“顾不上,老叶的婆娘死了,我和喜喜都在那边帮忙。”她走进厨房,拿起根生黄瓜“嚓嚓”地吃着问:“妈,你知道这事吗?”莲说,啊?艳不耐烦地说:“老叶死了婆娘!”莲瞪瞪眼,笑着骂:“叫花子女子,他死了婆娘管我什么事,不是病了好几年了吗?”艳也瞪瞪眼,哼一声:“你就装!”

莲是在装。她刚到镇上安顿好,老叶就来过了。和二十年前比,老叶更加富态,像个面团,眼神也和善多了。不知为什么,莲一见他就想起了二福,恍惚间,她觉得二福和老叶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个人。老叶来重申他是艳的干爹那件事,莲骂道:“别不要脸了,谁承认呢!”老叶就眯缝着眼睛笑,表情像极了二福。

老叶的婆娘刚出头七,他又来找莲,开门见山地说:“干脆,我这干爹变湿爹算了。”莲说:“你别胡说,艳还不把我骂死!”老叶乐呵呵地说:“你担心的全是没用的,我让喜喜和她说,让她和你说。”莲骂道:“没脸没皮,还能让我女子做媒,这世上做媒的人死绝了?!”老叶恍然大悟:“行行,我这就去找媒人。”莲赶紧拉住:“急死你个老家伙,还不等过了七七?你让人笑话死呀!”

老叶的婆娘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第五十天,老叶把比他小十岁的莲娶进了门。

然后,小半年过去了。晚饭后,看电视,莲和老叶商议:“明天我得回去一趟。”老叶歪歪头,看着她,“没事就别跑。”莲说:“该跑就跑它哩,还有一件事没了。”老叶呵呵笑:“欠人钱啊,除了这事别回去。”莲看老叶眉开眼笑的,也咯咯笑起来:“可不是啊,二福没本事,死了给我留下一屁股债。这几天我睡不着,老梦见村里人追着我两个儿子讨债,我不能光顾自己享福,让儿孙替我遭殃,你说是不是?”老叶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欠人家多少呢?”莲笑笑,眼神闪烁地说:“两万。”老叶说:“明天咱去信用社取两万,让喜喜开车和你跑一趟,还清了你别老往回跑了,麻烦!”莲亲呢地推老叶一把,“你替我还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儿孙要孝顺以后叫他们来看我,我才不操他们那份闲心哩。”老叶笑眯眯瞅着莲说:“你这是把自己卖给我了啊!”莲打他一下说:“你愿意买么。行了,别讨厌了,我给你端洗脚水去。”老叶乐呵呵地望着莲肥硕的屁股扭啊扭地进了厨房,扭过脸去看电视。

这天早饭后,南无村下地的人们看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小轿车进了村子,都驻足回头观望。小车停在了老柳树下的和平家门口,车门开了,下来一个有点眼生又有点眼熟的身影,有那眼尖的婆娘叫喊起来:“莲,你个死人回来了!”莲回骂着:“倒你个死人哩,我就不能回来啊。”又嘎嘎地笑着,“我顾不上和你说话,要给人还钱哩,晌午去你家吃盘子!”那婆娘就骂:“还吃盘子哩,有牛粪饼子你吃吗!”说话到了跟前,看见莲烫了头,穿着身时兴的新衣服,人捂得越白了,脖子上挂的,耳垂上吊的,左手无名指上箍的,全是黄灿灿的物件,那婆娘仔细瞅瞅莲,发表感想说:“看你脸上皱纹多的,受苦了吧!”莲嘎嘎笑着说:“天天受苦,钱多得花不了啊!”婆娘又扭头去看小轿车,影影绰绰从玻璃里看到有个人坐在里面,记得是艳后来跟的那个人,不由撇了撇嘴角。

说话间进了和平家的门,他家饭迟,一家子正在端着碗喝米汤,和平媳妇看见莲进来,赶紧搬了个椅子让坐下。拉呱了半天,莲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递给和平说:“还给你的两千,这是死鬼二福自己借的啊。”和平说:“二福要面子,我还以为他没跟你说过这事。”和平媳妇剜男人一眼,骂道:“看你把人想成什么了,咱嫂是那赖账的人吗?”又对莲说:“要不是娃要开学,这钱你就用着吧,还什么还!”莲哈哈地笑:“有钱,有钱,咱不是那两年了。不光还你的,今天我家家的都要还。”和平媳妇接过钱来,捏在手里感叹道:“嫂,你还是有福气。”

整个上午,喜喜的车这里停停那里停停,莲把债都还完了,寻思回家看看,又想起件事情来,于是车停到腊梅家院门口。腊梅三十岁上男人被火车撞死了,本家族里人帮扶着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儿子成人后,族里人怕她想改嫁,又从本家儿女多的人家过继给她一个小女儿,如今女儿也嫁人了,腊梅自己一直没再找过人家。

喜喜的车等在腊梅的院门外,莲和腊梅在屋里说话,莲咯咯地笑着说:“腊梅,快着快着,你要愿意,年前就能把事情办了——天天和老叶下棋的那个老赵,铁路上的,一个月挣几千,婆娘也死了,也想找一个——你不抓紧,就让别人把窝儿占了。再说,你来了,咱俩是个伴儿。”腊梅羞得满脸通红,笑着啐她一口骂:“你怎么不死!”莲瞪瞪眼说:“我还要美美地活他哩。”两个婆娘呱呱地笑个没完。

后来,腊梅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婆娘们听,她们都呱呱地笑,骂莲不要脸,笑过后她们认真地讨论了莲这个人,一致认为那家伙好本事,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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