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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书(组诗)

2009-07-30

扬子江 2009年3期

汗 漫

大地汹涌

“……大地,你使一个用步行来热爱故国山河的人

多么卑微、幸福……”

我,一个试图继承古人以驴子、马匹、小舟作为锦囊

来收藏四季万象这一传统的晚生

自言自语——一台手风琴自言自语?——

是谁在拉动并弹奏我的左胸右胸?

——各地区各时节的风贯穿一个漫游者的胸腔然后发出手风琴的轰鸣——

我体内的隐疾和晦暗被琴声清洗

我双脚热烈如鼓点撞击大地之鼓!

远眺台湾海峡含盐的日出

回眸喜马拉雅山顶端玉壶冰心般的月落

——日出、月落

一东、一西

括号般双臂般抱紧我的国土

我蔚蓝、铁红、金黄、草绿、黝黑、雪白的国土

——那一面铜镜、一面银镜!

一东,一西

同时映现出一个国家凌晨五点十五分左右

谷雨水粉中的面庞、霜降泼墨里的背影

……大地汹涌

奔、腾、挪、扭地击打腰鼓的高原和群众汹涌

黄河就奔、腾、挪、扭……

自高原群众的头颅潺潺发源

然后,顺着男人的眼睛、嘴巴、喉咙、手臂、鼓槌

到达女人的心脏、腰部、腿、脚尖——

它一米一米降低海拔

一米一米落实内心和鱼群

在最低处

终于彻底形成母性的立场和世界观

河南山东一带中下游的人们议论:

“河水里全是歌声、脚步声、喘息声、鼓声呵……”

中下游生活就出现了与河水一致的记忆和冲动

此时,与黄河互为反光、大致平行、

像数学等号(=)中的两条横线一样大致平行、

使西等于(=)东、高原等于(=)大海的、

比其自身更加漫长的

长江,携带青藏

越过夔门、越过母亲的生殖之门

——南方万物,获得乳名和命运

入海——

江河入海处冲积平原上的三角洲

分别叠印着一南一北两个面色苍茫的说书人的喉头

南方北方的两个喉头

因持久倾诉而日益隆起成为

蒹葭苍苍雎鸠关关的沙洲

——二水分流

但把一致的爱、疼痛、梦,以最开阔的流量

在东海渤海两个入海口

脱——口——而——出——

看那一群划船的人!

双桨飞扬的人!

——飞扬的双桨嘎吱嘎吱地拍水而起了

把他们终于带进河上江上海上的鸟群了!

仰望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

双桨巨大双翅巨大的水鸟

岸上的草们树们,踮起泥土中的绿脚尖

像双唇灼烫的女孩

踮起脚尖

迎向高大英俊的爱人……

夜色温柔

低矮的铁匠铺内

火焰朵朵,四季不败

低矮的镢头、铁锹、镰刀、锚、镐、锉……

这些面红耳赤丁丁当当激烈争吵的黑孩子

在铁锤和水的引领教育下,渐趋沉静、锐利

附近,煤矿深处的挖掘者

回到地面上的黑色

竟继续把镢头挥向夜空!

直到星光灯火突然涌入他含煤含泪的双眼

……迎面而来

一个拣拾垃圾养育五个弃婴的老妇人

她用空布袋似的乳房

轮番接受五张小嘴鸟喙般的吮吸

她在渴望双乳恢复成为两座装满粮食的仓房?

而她身后,紧跟一个手举油灯的瞎子

他在试图找到黑暗内部的漏洞作为大门

他想在大门四周

嵌上雕花的门楣、门框、门槛

小镇。一个明天就要出嫁的穷闺女

在发廊内盘出高贵的发型

乘着羞涩的乡村暮色回到娘家

她的羞涩,加深晚霞

她怕入睡会使头发变乱

就与炕上嫁妆里的红枣、花生、桂皮、莲子

背靠背,坐了一夜

怀想:她的童年、葬礼……

唢呐、公鸡把窗花外的天色一声一声响亮了

白色槐花咬紧蜜蜂和蜂蜜的大树下

蹲着一个嚎啕大哭的人——

他是被新房期待的新郎

还是被警察追缉的逃犯?

他身体颤抖如同一台痛哭在泥泞小道上的拖拉机

幸福地哭泣与绝望地哭泣多么相似呵

我无法鉴别,尤其是在这天色迷离的凌晨

一个漫游者只是感觉

体内的手风琴含意不明地呜咽

——晨风浩荡

一个摆脱身后夜色和村庄的青年

迈上了通往县城方向的公路

他衣袂飞扬如同鸟翅张扬!

与我擦肩而过

让他拥有无数卡车、火车、轮船、波音767客机吧!

一个背井离乡者的护身符

大约是他脊背上一眼隐隐约约的水井

暗含蛙鸣、炊烟、水桶般七上八下的村姑芳心……

成语内外的六种景象

旱季。一个双手庞大、翻云覆雨的村长

在憔悴的稻、黍、稷、麦、豆之上

能否显露神迹——

他有漫长而善舞的水袖?

需要喝下几吨白酒

才能追随加满汽油的人工降雨飞机

腾空而起,飞越以繁弦急鼓呼唤西皮流水的乡村?

街头。掩耳盗铃的小偷

东张西望,指尖活泼

他突然听到清贫的风声和罗伯特•勃莱的诗篇!

他泪流满面

洗净双耳,洗净双手

他在《城市早报》第十九版右下角的招工启事中

惊喜地找到一家制造铃铛的工厂

海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汉

在第六天彻底爱上大海

像鱼和网一样,爱上大海

并最终获得水手的荣光——

协助大海,将自己彻底击败

——让桅杆成为墓碑

或者,让墓碑成为桅杆!

剧场。善于无中生有的魔术师

穿燕尾服的魔术师

——这个有着燕子尾巴的怪物

吞下火焰、剑,让目瞪口呆的观众

看他嘴巴源源不断吐出花朵、鸽子、彩带、纸币

——假如魔箱里藏进一个恶棍

转眼间就能站出一群天使?!

书房。刻舟求剑的书生

在对往事的追悔和对自身的苛求之中头颅渐白

书桌边缘刻满刀痕。他守望、低语:

“那个女人、桃花,何时浮现?”

一盏台灯,照耀船舱——

“看哪!早年的月亮、剑、笔、流水、青春……

在今夜终于回到我的桌边舷边!”

图书馆。一叶障目的学者

在晚年终于穿越遮蔽自己一生的树叶书页

看见泰山,然后

穿越随风飘动的泰山

抵达齐鲁、尘世——

“齐鲁青葱,我的前提

尘世苍茫,我的归结……”

幻象:树

在泰山、伏牛山、华山、嵩山等等山脉脚下

凌晨,一个樵夫开门见山

而减法中的山色

由青,到黄,到苍白

他的右手在日益稀薄的鸟鸣面前

蓦然一松——

斧头,掉进没有游鱼的浑浊溪水

他,开始成为当地第一个上山种树的人

第二个上山种树的人是个木匠

在春雨中伏身掘土

一个土坑种一棵树

种着种着就恍恍惚惚把自己种进树坑里去了!

他的妻子哭泣着来到山上

一棵树又一棵树地辨认

他的儿子从此把满山遍野的树木

都视为正直的父亲……

第三个上山种树的梦游者

妄图把树种入天空、

种进人字形的雁阵——

那棵树就发出雁叫了!

——醒来,他发现自己手牵山路旁的两行小树、

手牵两行嫩绿的儿女、

两行天天向上的好儿女

疾行,闯入城市里的大街通衢——

第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

所有上山种树的兄弟姐妹们

都将得到树木的荫庇

当我死去,我一生种下并热爱着的树木们

能否保证一个漫游者无愧地躺进

鸟巢做成的骨灰盒

——在群山之上、树枝之间

随风摆动……

奔跑,奔跑

一棵深夜自南岸赤脚下水涉过淮河的橘子树

在淮北晨风中以枳子树的面貌奔跑!

沿着铁路、公路、水路奔跑

路边,积雨云里绵延起伏的丘陵

仿佛野牛群耸动臀部

奔跑——在闪电鞭策下奔跑——

带动所有丘陵奔跑——

带动丘陵上所有植物、人物、动物

奔跑——

是的,九月了

爽风南下,日夜兼程

折扇般渐次打开刺绣着桂树、嫦娥的檀香木月亮

月亮东边的鱼、西边的鱼、

南边的鱼、北边的鱼

游动了这高大莲叶覆盖下的江南——

“江”:用三滴水引发出一条大江,其中

两滴水在偏爱红豆的母腹生出的南国

一滴水安慰着马灯里孕育而成的北方

——马戏团、动物园里的马

焉支马汗血马伊犁马巴里坤马

在欢呼声、镁光灯和游戏中

是否忘却了草原?

南方,某条金融街上

一个腿短、腰长、把马镫改装成领带的旧牧马人

把马蹄铁钉于皮鞋鞋底

试图于周围绅士淑女复沓混沌的足音中

虚构出马蹄、花香……

而盛产绯闻、花边新闻的艺术圈

能否像清风明月里的马圈一样肃穆和谐?

披头散发的歌手学习披头散发的马

即使入睡,骨头、梦境也在站着!

“看,一匹马骑着一个歌手飞过市区天空了呀!”

俯身提防道路、文字、异性等等事物之中的

各类陷阱和圈套的人们

蓦然驻足、抬头

——大街上方的蓝天、云朵、马鬃、光!

慢下来

一环、二环、三环、四环……

环城公路,这一条又一条鳄鱼牌皮带

环绕着快速扩张腰部的城市

肥胖,对于大街小巷般的繁密血管极为不利

而怀抱点钞机以每秒钟一百美金的速度冲刺的富人

在雨天、雪天

应当回到萨克斯风傍晚的哑嗓子

——据说,一个人慢下来之后

才有可能重返故乡、春天和初恋……

电视新闻:

一个因输血而成为爱滋病毒携带者的

五岁孩子,面对这个免疫系统软弱的时代、

快感的时代,灿烂地笑

他的灿烂、笑,照亮人间全部的灰烬和黯淡

——郊区,那座空虚的巨大的橡胶制品厂

有能力把呻吟着“快、快、快快快快”的夜总会

安全地套牢?色情

比爱情的颜色,更加妖娆?

冬日炉边,爱人们恒久忍耐

剪纸一般缓慢、安静、暗红……

而死神,我们大约应当祝福她

身心健康、在场

以确保一切衰败的事物及时消亡

包括某个下流文人的品格和败笔——

让他的墓地,在摇篮曲中被一双土质大手推动

让他和失败的铅笔

在明年春分,重新获得青草们幼小的面容!

乡村灯光

佛,没有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

——雄居于悬崖之上佛龛里的佛、

幽居于藏经楼中的佛和

隐居于水湄佛手瓜内的佛

很高,很静,很远

但请你们深入到人间烟火中来、深入诗

诗,闹市中心一座古寺左侧的言语——

寺言,与天籁之间的距离

大约类似于从砚台抵达宣纸?

需要一滴墨水作为矮小的马匹,填空,或奔驰?

寺庙右侧,城市寻呼台反复寻呼

早年那个在晨风中脱离乡村的青年

他在距离祖坟越来越远的酒会上彷徨

他腰间的蝈蝈笼子

何时化作了唧唧作响的传呼机?

他背脊上的水井早已变形成自童年星空

遥遥垂入现实的漫长软梯!

——夜深,人静,独自攀缘,他沿着井水

向上、向着故乡的方位

攀缘——

一个乡村女诗人

一个总在担心真、善、美三姐妹迷失于白昼的

诗人、农妇

站在傍晚时分的木格格窗前

手持油灯,呼喊:

“看着灯——看着我——别走丢了——”

她是三姐妹的长姐、小母亲般的长姐

她的呼喊,回声四起

夺眶而出的灯光

让木格格窗前的以外的世界,满面暮色和忧郁

……三姐妹朝着木格格窗灯光走来

看!她们身后跟来了挤牛奶的内蒙和少妇、

四只水质的手搓着玉米棒子的四川、

边走边唱的漫游者边走边唱的我、

被一种隐秘的力量反复拉开胸腔和声带的我——

这终年漫游大地的手风琴

这终年沉迷于乡村灯光和旷野芬芳以求获得救赎的

手指、风吹、琴声

多么卑微、幸福,一个书生的卑微和幸福

小于一,大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