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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谢幕之门

2009-07-27

百家讲坛 2009年12期
关键词:袁崇焕魏忠贤崇祯

范 军

如果重回明朝,该怎么来寻找这个王朝的危机路线图呢?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明的谢幕之门悄然掩上了呢?

也许可以从万历年说起,万历年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当晚明国情观察者利玛窦沿着大运河从南京来到北京之时,他由衷地惊叹一个王朝外表上的华美与尊贵。但是利玛窦绝对想不到,紫禁城内,一个叫张居正的男人正在气喘吁吁地进行着挽狂澜于既倒的改革,这场改革是如此地惊心动魄,最后竟成了张居正和万历皇帝两个男人之间恩怨交集的牺牲品。

改革失败了,改革者遭到了秋后算账,轰轰烈烈的宫廷争斗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万历皇帝以长期罢工相威胁——他不再上朝了。

但是从表相上看,没有皇帝上朝的大明王朝依旧华美尊贵,没有人质疑它正悄然走过一个拐点。和大明前十几任皇帝的结局一样,万历皇帝隆重而庄严地寿终正寝了,他的继任者泰昌帝隆重而庄严地接棒。这是个短命的皇帝,不到一年时间大明江山就由天启帝接手。而天启帝只对木工技术有浓厚兴趣,于是大太监魏忠贤权倾一时,大明朝局晦暗不明。

两个男人之间的博弈

1627年,这个宿命的年头是注定和崇祯皇帝朱由检不期而遇的。这一年的农历八月二十二日,年仅23岁的天启帝朱由校全身浮肿地告别人间,将大明王朝的一大摊烂事与剪不断理还乱的烦事一并交给朱由检处置。

朱由检需要紧急处置的头号对象无疑是魏忠贤,魏忠贤在此时已成了九千九百岁。魏忠贤不除,一个王朝的凝聚力就大成问题。

两个男人之间的博弈开始了。崇祯很快就发现,麻烦大了。在魏忠贤的旁边,有一个叫客氏的女人巍然屹立。

这个客氏,实在不简单。因为她曾经是天启帝的乳母兼保姆,还是他的性启蒙者;后来她是魏忠贤的情妇兼死党,是其利益共同体。在天启时期,客氏是以天启帝的乳母兼保姆身份留在宫中的,但是秽闻传出,外廷官员舆论四起,强烈要求客氏从宫中迁出,天启帝首鼠两端,不置可否;魏忠贤以一人PK千万人,终于留得客氏在宫中。而客氏也终于以其强悍作风打造了她的乳母传奇:每外出,必八抬大轿,有闪让不及者,立马打死。很多人为此付出了代价,很多官员也为此付出了代价——给事中朱钦相、倪思辉上疏指责这种女强人作风,被罢官;御史王心一上疏救他俩,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魏、客二人构成了大明官场的最佳男女铁血组合,更要命的是天启帝也友情加入,使男女双重唱变成了男女三重唱。每逢客氏生日,天启帝再忙也要亲自前往祝贺。于是众臣一边山呼万岁,一边高呼“老祖太宗千岁”,当然少不得还要喊一声魏忠贤九千九百岁。这是大明王朝的铁三角,此刻天启帝已去,铁三角去了一角,但依旧坚固无比。

是动魏忠贤,还是动客氏,或两个一起动?崇祯陷入了沉默。这是阴得能滴出水来的沉默,崇祯无法言说。

一片沉默中,魏忠贤以退为进。在天启帝过世仅仅八天之后,九月初一,魏忠贤向崇祯提出辞去东厂总督太监的职务。这是叶落知秋,崇祯出手很快:不许。

魏忠贤很快出手了第二招:九月初三,客氏请求从宫中迁回私宅。这一次,崇祯犹豫了好长一阵时间,才勉强同意了。这其实是崇祯的老成——对付魏忠贤欲速则不达,必须分而治之。

客氏出宫似乎成了推倒魏忠贤骨牌的第一推力,不过魏忠贤也不是吃素的,他差不多把整个大明朝的官员都打造成魏忠贤骨牌了,要玩儿完大家一起玩儿完!

九月初四,因为巴结魏、客而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体乾作垂垂老矣状向崇祯提出辞职申请。按《大明律》,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在掌东厂太监之上,但王体乾为了巴结魏忠贤,平索竟甘愿屈居其下。现如今,作为堂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主动跳出来为魏忠贤骨牌充当牺牲品,明摆着是向大明朝的皇家权威叫板。当然,崇祯是绝对不会陪魏忠贤一起玩这个火的——大明朝的宫殿,还轮不到魏忠贤来烧。18岁的崇祯以无比诚恳的态度挽留了王体乾,他推心置腹、声泪俱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竟感动得老王发自肺腑地表忠心,就差说出是魏忠贤在背后指使他这么干的了。

这一回合,算是崇祯赢了。

但是历史的小插曲说来就来。九月十四日,右副都御史管南京通政司事杨所修义愤填膺地站出来,弹劾魏忠贤的亲信——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等人,说他们不孝,父母过世了不在家丁忧,有违崇祯刚提出来的以孝治天下的施政纲领。他同时弹劾吏部尚书周应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混日子,提拔官员老是搞平衡、和稀泥。

魏党成员被弹劾,魏忠贤马上就力保,他提醒崇祯,这些官员父母过世了不在家丁忧都是因为先帝夺情而留任的结果,对这样尽忠为国、公而忘私的官员,不但不予以表彰反而一棍子打倒,这以后朝廷的工作还要不要人做了?而吏部尚书周应秋,那绝对是坚持原则的好官,杨所修不就是他老人家提上来的吗?

魏忠贤的话让崇祯很难反驳。崇祯只得宣布退朝,没有留下任何旨意。

倒魏陷入了僵局,崇祯一片茫然。一个18岁的青年,一个传了16代的江山。16个祖宗在遥远的天国缄默不语,崇祯在已显苍凉的紫禁城里梳理着大明朝的一地鸡毛。但是一个王朝的声浪已经开始了——

十月二十二日,工部主事陆澄源上疏弹劾魏忠贤。说他拉帮结派,党羽遍布神州,“尽废君前臣名之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十月二十五日,刑部员外郎史躬盛贴出了大字报,历数魏忠贤的罪行:“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这些罪行看得满朝文武大臣哭声一片。

十月二十六日,继刑部员外郎史躬盛贴出了大字报后,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员——海盐县贡生钱嘉征上疏揭发魏忠贤之十大罪状。崇祯终于不再沉默,他下了一道旨:把魏忠贤叫来,念给他听听。

魏忠贤面如死灰地听完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此后魏忠贤被勒令在十一月初一离开北京,火速前往凤阳祖陵。崇祯还为此专门下了一道谕旨,严斥魏忠贤:“本当寸碟,念梓宫(先帝棺材)在殡,姑置风阳……”崇祯还下令,把魏忠贤的生祠全都拆了,折价变卖资助辽饷。

十一月初六,当魏忠贤庞大的队伍走到阜城(今河北阜城)县南关的时候,崇祯的又一道谕旨如影随形地跟到了:“岂巨恶不思自改,辄敢将畜亡命,自带凶刃,环拥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此等情势下,魏忠贤只好选择自缢了。

随后,已被罢官回家的崔呈秀又被热炒。一个传说在朝廷上下被传得有鼻子有眼:先帝刚死,众大臣进宫哭祭,魏忠贤单独召见崔呈秀,两人关起门来嘀嘀咕咕半天。魏忠贤力劝崔呈秀造反,就因为崔呈秀态度不坚决,魏忠贤才把他抛出来当替死鬼。十一月初九,魏忠贤上吊身亡仅三天,户部员外郎王守履上奏折揭发崔呈秀种种可杀罪状。随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紧

急行动起来,在崇祯的眼神示意下,大明国家机器成了爱国者导弹,精确而不容置疑地射向崔呈秀。

当然,客氏也没有逃过爱国者导弹的追击。六天后,客氏被押回宫内浣衣局隔离审查。审查结果是触目惊心的:除生活作风问题外,客氏还犯有叛逆罪,她采用不正当手段令八名宫女在短时间内怀孕,试图抢在先帝过世之前生出一个男婴来,使大明江山不知不觉间变了色而众人却浑然不觉……

客氏很快恶有恶报。明史载,客氏招供后,立时被笞死,其子侯国兴被逮人锦衣卫诏狱。几天后,侯国兴也被处死了。

毫无疑问,崇祯的雷霆手段显示了一个血气方刚青年人的决绝。随后,崇祯继续雷厉风行着。他找来内阁辅臣韩爌等人,要他们搞个大名单出来。几天后,大名单终于出来了。崇祯偏头痛的老毛病也发作了,一连三天,他没有上朝。他觉得没有上朝的必要了——满朝的文武大臣,非魏党成员的竟寥寥无几!

史载,这次揪查魏党活动一共清查出258人。

被查出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宁国公魏良卿、锦衣卫都指挥使侯国兴、五任工部尚书吴淳夫、徐大化、薛风翔、孙杰、杨梦衮,三任兵部尚书田吉、崔呈秀、霍维华,两任户部尚书郭允厚、张我续,丽任吏部尚书周应秋、王绍徽以及刑部尚书薛贞……

一个皇帝的突围表演

悲情崇祯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绝心态惩治了258个魏党分子,同时将拨乱反正工作搞得虎虎有生气。替山东道御史黄尊素平反,为他赢得了民间特别是知识分子阶层的广泛声誉;而为反魏斗士杨涟追赠哀荣则凝聚了朝廷的人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生前做的最有影响力的事情是上疏弹劾魏忠贤,结果被列入魏党绝密文件《东林点将录》中,并遭到杀身之祸,死状惨不忍睹。崇祯将这些人称为朝廷的英雄,大明的英雄,表示要千秋万代地祭奠他们,同时重用那些曾经被魏忠贤弹压或年轻有为的官员以充实大明的国家机器。一时间,大明朝竟有了春暖花开、柳暗花明的政治新气象。

崇祯的人气指数直线上升,他也兴致勃勃地制订了崇祯朝发展纲要,力争要重现大唐盛世的光辉景象。然而,一场兵变突然间将崇祯从遥远的蓝图拉回了眼前的现实。

一般来讲,在历史的节点上,兵变是一个王朝盛衰之交的重要拐点。毫无疑问,这场兵变也预示着崇祯朝进入了一个捉襟见肘的混乱年代。

兵变一事是辽东巡抚毕自肃派人报上来的。此时的他,已成人质。绑架他的,是驻守宁远的士兵,因为有四个月没发兵饷了,他们要毕自肃给钱。

事情火烧眉毛,崇祯下旨严令袁崇焕速速解决兵变事宜,并保证此类事情今后不得发生。但是,对于最关键的兵饷如何落实问题,崇祯未置一辞。

在历史的大牌局背后,此时的袁崇焕大概已经感觉到自己很可能是个悲剧人物了。但他现在只能去扑火,在局势发展最关键的时候,袁崇焕连出三招:

第一招,解燃眉之急,必须让守兵见到银子。恰好此时兵备道郭广新赶到,筹饷的任务就交给了他。郭广新搞来二万两银子,又写字据向商户借来五万两银子,凑在一起有七万两,总算是补发了守兵的部分欠饷。毕自肃重获自由身。

第二招,分而治之,攻心为上。参与兵变的有近万人。袁崇焕采取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的原则加以分化瓦解,几天之后,他的策略起作用了。十几名兵变头子被抓获然后被咔嚓,兵变的余波渐渐平息。

第三招,催皇上赶快把山海关内外积欠的78万两银子赶快发了。如果说前面两招是治标、救急的话,那么这第三招在袁崇焕看来决定了他在宁远能不能长期待下去,甚至决定了大明朝能不能长期存在下去。

袁崇焕连上两疏,没有动静。就在这时,又传来了锦州兵变的消息。由于规模较小,这次兵变很快被弹压下去。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月初一,袁崇焕得知宁远的第二场兵变将在初三举行,而且此次参与的人数将有数万人。袁崇焕连夜写了第三封奏疏,快马急报朝廷。

面对此起彼伏的兵变,崇祯当然明白解决之道全在于钱。财政危机是个老大难问题了,而拖欠兵饷只是表面现象。史载,明代自中叶以来,就一直受困于财政危机。自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始,钱就不够用了,崇祯元年时各边欠饷竟达520余万两。毫无疑问,一旦袁崇焕的辽东守军拿到足额的兵饷,宁夏、甘肃、山西等地的驻军会立马掀起轰轰烈烈的催讨兵饷运动,再加上其他各守边驻军也一同催讨的话,真是国无宁日。

但是,兵变迫在眉睫,如不着手解决,必成燎原之势。无奈之下,崇祯下了两个决定:第一,辽东的兵饷还是要发的,但不是袁崇焕说的78万两,而只给30万两;第二,全国土地赋税自明年起每亩加税三厘,用于辽饷。平辽之后,所加赋税即行停止。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崇祯终于明白,他生错了时代,唱戏的舞台早已撤走,现在的他只能纵情于救火表演,而这本不是他的专长。但是历史的剧情已然转到了这一幕,看客们正伸长脖子津津有味地等待着他的突围表演,他也只能怀才不遇地演将下去。但他没有料到,接下来的剧情会是如此悲情,令他黯然神伤。

杭州人毛文龙曾经潦倒不堪,不过20年后,当他成为辽东巡抚王化贞的麾下游击之时,很快有了自己的根据地——鸭绿江口近海的皮岛。在明朝与后金对抗的格局中,这是个很有价值的小岛。1623年,毛文龙率部一举攻下了辽东要地金州,俨然成坐大之势。正是因为这一点,朝廷几十名官员上疏弹劾毛文龙,说他暗藏狼子野心。

袁崇焕也对毛文龙不满。他是辽东战事的最高指挥官,以钦差大臣出镇行边督师,毛文龙毫无疑问应该是他的部下,理应受他节制,但是毛文龙的狂妄自大太让他失望了。

袁崇焕决定痛下杀手,宣布海禁:以皮岛为圆心,方圆两百里为半径,严禁海上贸易。袁崇焕的这一举措可以说一夜之间切断了毛文龙的粮饷装备供给渠道,整个部队的生存顿成问题。

毛文龙叫屈,颇有心计的袁崇焕则趁机设计除掉了毛文龙,这让崇祯震惊不已,也让大明官员震惊不已。在满朝文武对袁崇焕一片喊杀声中,崇祯却下令褒奖袁崇焕,指出他杀毛文龙是为国除害,同时再次申明。在辽东,一切可以听袁崇焕便宜行事。

能伸能屈,这是一个帝王的隐忍术,但不是所有的皇帝都能做到。崇祯做到了,他将大明的气数又往前推进了一些。只是,大明的气数究竟能推多远能推多久,无人知晓。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皮岛10万将士立刻军心不稳,大明辽东防线出现了一些微妙的情况。皇太极率10万大军,借道哈喇慎,很快突破喜峰口以西的长城边隘,兵临长城南面的军事重镇——遵化城下。遵化距北京不过两三百里,后金铁骑不日即可冲进北京。

这是崇祯二年的十一月初一,鉴于形势严峻,崇祯紧急宣布京师戒严。

袁崇焕命令总兵赵率教火速率部前往救援。十一月初四,消息传来,赵率教全军覆没,自己

也以身殉国;十一月初五,皇太极的部队火烧遵化,大明守军崩溃,巡抚王元雅自杀,遵化陷落。几乎就在同一天,袁崇焕明白:他不可能在宁远再待下去了,必须率部退守北京。

这是一次悲凉的退守。袁崇焕此去昏招迭出,在各种机缘巧合的诡异安排下,命运之神拖着他在黄泉路上一路狂奔,而他只能是气喘吁吁地见招拆招,且守且退,直至一脚踏空,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无处说凄凉。

在北京周边地区,袁崇焕排兵布阵了,蓟州、顺义、三河、昌平、通州,五路防守。皇太极的部队势如破竹,在越过蓟州后向西进发。袁崇焕鬼使神差地没有正面阻击,而是如影随形地率兵跟踪。这是致命的跟踪,不是致皇太极的命,而是致袁崇焕自己的命。皇太极的部队继续势如破竹,连破京师东面防线的玉田、三河、香河、顺义等地。

十一月十五日,袁崇焕急了,他赶到河西务,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越过敌兵,直接带部队进京城防守。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因为他没有告知崇祯。外镇之兵,没有皇上的明旨,是万万不可轻易地进至京师城下的,否则,那就是谋逆。但是袁崇焕顾不得那么多了。

十一月十七日晚,袁崇焕的部队已经来到了广渠门外。

这是一支不请自来的部队,他们无法进城,因为当时京城已戒严,消息根本无法送进去,直到半夜,朝廷才知道袁崇焕和他的部队就在城门外,紧随其后的是皇太极的部队。

说实话,崇祯是个脆弱的君王,眼前的局势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承受不了这些。同时崇祯还是个性格复杂的皇帝,多疑、自卑、骄横、懦弱种种性格因子集于一身,使其成为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此时的崇祯所面对的危机与困局不计其数,一旦处理不好,势必使得一个王朝危象丛生。

而历史还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使小性子,一则传言在悄悄地改变袁崇焕的命运。

范文程,传言策划人,他策划的传言成了改变袁崇焕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使用了一个隐秘的渠道,让被俘的明朝太监相信:皇太极撤兵广渠门,是因为和袁崇焕有密约。被俘的明朝太监被及时地放出来了,这个立功心切的太监在第一时间告诉崇祯:大明朝有一个大大的内奸,他比魏忠贤更可怕。

崇祯心灵深处的黑暗之魔被放出了,袁崇焕的形象变得支离破碎。他曾经打败努尔哈赤的战绩变得微不足道,而一个阴谋家、内奸的形象开始冉冉升起。崇祯真切地相信,自己用错了人,袁崇焕在引狼入室,大明岌岌可危。

心灵深处的黑暗之魔

十一月二十三日,崇祯平台召见袁崇焕等人。崇祯看着袁崇焕,不发一言。

这是历史的冷场时刻。曾经,一个帝王和臣子的惺惺相惜及豪情万丈在刹那间土崩瓦解。这是大明王朝最危难的时刻,袁崇焕下底传中,却是世间最精妙的乌龙。守门员崇祯眼睁睁地看着球在自己的球门应声入网却无人解围,整个大明王朝鸦雀无声。他的心渐渐地冷了,也硬了。

一则传言大于一百次胜利,这就是历史的潜规则,也是历史大崩盘的前奏。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由汉人创立的封建王朝的命运进程开始程序错乱,一切都已无法更改。

十二月初一,崇祯行动了。他任命司礼监太监沈良佐、内官监太监吕直,提督九门及皇城门;司礼监太监李风翔总督忠勇营、提督京营。一句话,崇祯这是把京城和皇城的警卫力量置于自己的直接掌控之下。然后,他当着祖大寿的面下旨逮捕袁崇焕。

仿佛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迫近,大臣们纷纷提醒崇祯:“临敌易将,兵家所忌。”但是崇祯不听,将袁崇焕发南镇抚司监候。

袁崇焕入狱,祖大寿悍然带兵离开京师欲归宁远。军情如火,皇太极的军队随时可能破城而入。而大明,一支最有战斗力的队伍悍然远走,接下来该怎么办?

崇祯派了专门的信使拿了袁崇焕的蜡书一路狂奔去追祖大寿,同时又命令与祖大寿平时关系较好的督师大学士孙承宗运用个人影响力来感化祖大寿。当然,最重要的,崇祯自己也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圣旨——崇祯终于明白,江山是最重要的,有了江山才能有君王的脸面。

崇祯的信使追到祖大寿的时候,祖大寿和他的队伍离锦州只有一日路程了。回去还是不回去,对祖大寿来说真是一个问题。

“回去,袁督师或许还有救;不回去,袁督师必死无疑!因为你们是他的手下,你们现在是在给他惹祸啊……”这是一个八十多岁老太太的声音。她是随军行走的祖大寿的老母亲。她在问清缘由之后,说了以上这些话。一个苍老的女人,在崇祯二年腊月的寒风中,改变了一支迷途部队前进的方向,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

迷途知返的祖大寿下令回兵入关,一举收复永平、遵化两地,皇太极被迫停止进攻,并萌生退意。这是祖大寿的光荣,更是崇祯的光荣。

但是,风来了。说袁崇焕与已经辞官的内阁辅臣钱龙锡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有人说“钱龙锡主张袁崇焕斩帅致兵,倡为款议以信五年成功之说,卖国欺君,秦桧莫过”;还有人说钱龙锡曾接受袁崇焕贿赂马价银数万两,就寄存在他的姻亲徐本高家。

所有对袁崇焕不利的证据被迅速“收集”起来,这让崇祯忍不住拍案而起。“崇焕擅杀逞私,谋款致敌,欺藐君父,失误封疆……”这是袁崇焕的罪名;“依律磔之”,这是对袁崇焕的处罚。

袁崇焕死了,一切都泾渭分明,一切又混沌不已。深刻的危机没有马上到来,辽东鸦雀无声,边事平安无事。而除奸功成的崇祯则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中兴大明的伟业之中。

一个孤独的战士

崇祯面对的是大明朝四处蔓延的官场腐败。

一个叫韩一良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写的一封普普通通的奏疏竟会掀开皇上的反腐风暴;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在后来会卷入其中,成为这场反腐风暴的牺牲品。

韩一良是户科给事中,他给崇祯算了一笔细账,在大明,每个官位都是明码标价的:一个总督巡抚的职位,要五六千两银子,一个道台知府的美缺,要两三千两银子;而下面州县衙门的各大小官位,也都各有定价;甚至于举人监生等,也要贿赂成交。还有京官中的科道馆选,都是要一手交钱,一手交(官)帽的。现在大家都说县官是行贿之首,都说现在大明官场贪污成风首先在于州县官不廉洁,其实州县官也是有苦说不出啊。朝廷给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可是方方面面都要用钱啊。顶头上司巡按推荐要推荐费,官员过境要接待费,任职期满进京述职那花销就更大了,没有三四千两银子这官就别想再当下去。在这样的官场生态链上,指望州县官廉洁那是不现实的。州县官如果不廉洁了,腐败也就遍地丛生了。

崇祯看了这道奏疏,就像看到了另外一个真实的大明帝国。人人以钱相见,个个血口獠牙。必须要下痛手!一夜之间,崇祯提拔韩一良为右佥都御史,使其成为大明官场的反腐急先锋。

但是韩一良所面对的官场腐败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潜规则。潜制度比制度更可

怕,制度可以不执行,潜制度必须执行。这是一种游戏规则,入局则生,出局则死。

韩一良的麻烦很快就来了。麻烦来自吏部,因为他触碰到了吏部的根本利益。吏部尚书叫韩一良先举出例子来,吏部再从严从重从快惩治。

韩一良不敢举例,崇祯的心凉了,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一个帝王的心,他让韩一良走人了。在开缺了御史韩一良之后,崇祯把自己当御史了。御史崇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的线索。在崇祯的着力推动下,大明反腐夜以继日地进行。

崇祯为伊消得人憔悴,视腐败为天敌,以一人之力狂战大明朝腐败风车。众官员在其身后摇旗呐喊,虽是声震天地,但个个出勤不出力,只累得崇祯气喘吁吁、节节败退,腐败却是日益坐大。

一个叫顾其国的御史提醒崇祯,真正的腐败不是能抓住的一两只小老虎,也不是未被抓住的那些大老虎。真正的腐败就在我们中间,就在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腐败要是不反的话,大明有丢掉江山的危险。

顾其国认为,现如今,官员们骚扰累民莫过于驿站。原本,国家设立驿站,是专为军情以及各处差遣命官之用。而现在的官员,大多徇私舞弊、如狼似虎,把驿站通行证当成全国粮票,亲朋好友人手一张,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更要命的是那些官员及官员的亲朋好友在常例食宿供应之外还吃拿卡要、敲诈勒索,搞得驿站民夫们罢工的罢工、闹事的闹事,甚至有活不下去的民夫卖儿贴妇,苟且度日。长此以往,这些没了生路的民夫难保不揭竿而起,真到了那时,国势堪忧!

顾其国的分析让崇祯骇然,崇祯是真的伤悲了。毫无疑问,御史顾其国的话沉重地打击了一个帝王的孤傲之心。大明朝已是千疮百孔,补不胜补,防不胜防……大明反腐,崇祯是一个孤独的战士。

大明的江山着火了,玩命扑火的也只有崇祯一人而已。其他的人,或是虚张声势的看热闹者,或是一脸无辜的纵火犯。时代的火灾现场人人表情生动,个个有所主张,但到底于事无补。唯有崇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真正的不成烈士死不休!

崇祯在自怜自悯中忧伤不已,但同时,他又很享受这种幽怨的感觉,因为这会让他获得一种崇高感——一种对世俗价值判断居高临下的角度和气势。他觉得自己几近圣人,而圣人应该着眼于长远。过去的腐败就让它过去吧——不过去又能怎样呢?全朝皆腐,人人是硕鼠,他是捉不胜捉啊,所以——重要的是未来。大明一定还有未来,未来的大明将政清人和,人人清廉自守。

崇祯命令内阁传旨军部,用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嘴;他同时传旨吏部和刑部,对百官要严加详查,不仅要管好百官的嘴和腿,也要管好百官家属的嘴和腿。

情况暂时有了好转。但是几个月后,刑科给事中刘懋沉重地告诉崇祯,驿站腐败又遍地开花了。崇祯任命刘懋为兵科给事中,专管驿站整顿之事。

但是一年以后,刘懋终于发现,他的人生快走到头了,他的裁驿之举简直就是在挥刀自宫。他铁面无私,杀伐决断,除了飞报军情、朝廷钦差以及官僚退休回乡以外,他严禁驿递用于其他事宜。他把祖制的51条驿递线路裁减为12条,同时对每一条的人夫马船也作了严格的限制。如此一来,百官们的利益受到严重损害,他们前赴后继地上疏,以参倒刘懋为快事。

好在崇祯这一会儿坚定无比,顶着压力等待裁驿的最后结果。结果是喜人的:裁驿一年,各省累计裁节银已达68.5万余两。一方面反了腐败,另一方面又有了节余,崇祯打心眼儿里认为:大明反腐,初战告捷。但是他并没有收到裁节银。他是注定收不到了,因为各地方政府将它借支一空,基本上重新用于吃吃喝喝了。至于当初刘懋建议的用裁节银转移安置就业的建议,如今再也没人提起。刘懋已然是众叛亲离,而且他无意中为大明带来了一个致命的祸根:数以万计的驿站民夫失业后,组成了反叛大明的生力军——一个叫李自成的失业驿夫日后成了这支部队的领导人。

刘懋只得在崇祯对他大力表彰之后提出辞官回家,这个官场的黑暗他是一一领教了。那些利益受损害的人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昵?而数以万计失业的驿站民夫一旦起事则成了他官场生涯的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引爆。

刘懋归去来兮,但他没有活着走回临潼老家,因为在半路上他就被活活气死了。很多人在他行走的路途中切齿痛骂,还焚烧他的画像为他送行。这里面不仅有官员,也有失业的驿站民夫。改革触及了各方面的利益,而利益的调整与再分配却没有及时跟上,刘懋成了利益失衡年代的牺牲品。刘懋终于倒下了,倒在一地诅咒的回归之旅中。他永别人间,他的棺木永远停留在山东,没有人愿意为他搬运。他最终没有被安葬,尸体就在山东的一家小旅馆里腐烂,无人知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但是一个王朝的丧钟却已隐约敲响,就在刘懋倒下的那一刻。可惜崇祯却没有听分明——听分明了又能怎样呢?在历史周期率的背后,皇帝只不过是它的奴隶。从腐败到流民再到反民再到亡国,这是一条清晰的王朝危机路线图,这条路线图已经存在了几千年,没有一个王朝可以破解,明朝也不例外。

比腐败更严重的是党争

腐败是严重的,但比腐败更严重的是党争。大明官场的党争就像海底的暗涌,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能量惊人。崇祯被静悄悄地卷了进去,他感受到了暗涌无所不摧的势力。他想有所作为,他想力挽狂澜,但是他骇然发觉,自己无处着力。

温体仁,崇祯朝的礼部尚书。一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老头,一个谨小慎微的老头。他恪守中庸之道,朝堂应对不偏不倚,为人处事滴水不漏。但这只是他的外表——一般来说,一个人的外表往往是其内心的掩饰——外表老实的人,内心多有机锋。

温体仁,机锋刺骨,城府极深。他轻易不出手,但是一旦出手,那绝对是要死伤一个人的。在大明官场历练这么多年了,所谓游刃有余,所谓举重若轻,所谓请君入瓮,所谓暗渡陈仓……这一切他都玩得油油的。

这一次,他又出手了。

崇祯下达指示,要吏部综合考量各官员的政绩与官声,尽快报一份内阁成员的增补名单上来。很快,吏部开出了名单。但是,身为礼部尚书的温体仁没有在这个名单上,崇祯一直看好的礼部侍郎周延儒也没有在这个名单上。

对于温体仁来说,周延儒有没有在这个名单上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自己要出现在这个名单上。成为内阁成员意味着离权力核心又近了一步,他不可不争,但怎么争是一个技巧。周延儒没有出现在这个名单上是一张很好的牌,谁都知道他深得皇上赏识。周延儒落选,皇上一定会认为必有廷臣结党,这才导致这份经不起推敲的名单出炉。所以,必须要顺着皇上的思路走,给皇上提供名单经不起推敲的证据或个案。

这名单上的11个人,究竟谁经不起推敲呢?温体仁将目光停留在礼部右侍郎钱谦益身上。

温体仁连夜奋笔疾书,写下了《直发盖世神

奸疏》,揭发钱谦益在天启元年以翰林院编修之职主持浙江会考时,接受考生钱千秋的贿赂,证据确凿。这样的人如果成了内阁成员,那是在给大明的脸上抹黑啊!

但事实上,这是冤假错案。

天启元年,浙江确实发生了考生舞弊的现象:与钱谦益有过节的韩敬、沈得符等人冒用他的名义在考生当中进行舞弊,以在试卷中预埋字眼的形式为出钱贿赂的考生打通关节,博取功名。一个叫钱千秋的考生,考试时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为暗号,巧妙地把这七个字分置于每段文章的结尾,以便考官识别,结果钱千秋果然金榜题名。但很快,由于参与舞弊的考官分赃不均,事情败露,礼科给事中顾其中知晓此事后调出钱千秋的卷子,从中找到相关证据后上报朝廷揭发此案,钱谦益也主动检举揭发。最后,刑部给出的审讯结果是:将钱千秋革去功名,相关直接责任人被捕入狱,钱谦益作为主考官失于觉察,停发三个月的薪水。

毫无疑问,这是一桩陈年旧案。但是,温体仁却过分夸大了钱谦益的责任,说他接受考生钱千秋的贿赂,证据确凿。这样一来,这桩陈年旧案不管查与不查,不管查出来的结果与当初是不是吻合,钱谦益都耗不起。

首先,他的印象分没了。其次,查这么一桩多年前的旧案,必定旷日持久,而推选内阁成员却迫在眉睫——崇祯会给一个有疑似污点的人洗刷自己的时间吗?

倒下一个钱谦益,表面上在温、周二人当中只能挤进去一个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钱谦益倒下了,其他十个人也就岌岌可危,因为名单的公正性受到了质疑,一切都可能重新洗牌,一切都可能生机无限。

果然,崇祯发威了。他在让钱谦益滚回老家后,又把房可壮和瞿式耜降级外放,算是出了一小口恶气,至于内阁成员的推选名单则就此作废。这是党争的产物,名单上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可疑。崇祯下特旨:周延儒、温体仁为东阁大学士,人阁参预机务。

党争就这样让崇祯防不胜防。旧的党争去了,新的党争又来了。在一片“皇上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中,腐败、党争此起彼伏。玩命地将一个王朝朝下坠的方向狂拉,崇祯身陷其中,斗此不疲。胜负未分之际,崇祯又骇然发现,陕北高原上,一支力量正在狂飙突进。

一支力量

崇祯任命都察院副都御史杨鹤出任陕西三边总督一职。杨鹤一向主抚不主剿,但是怎样把抚局玩大呢?他把目光放在了神一魁身上。

神一魁,陕西最具战斗力的义军领袖。他的哥哥神一元曾经连克宁塞、新安、保安等地,后被定边副将张应昌击毙。这样一个和大明官兵不共戴天的人,如果能率部受抚,主动化匪为民,那将是怎样的人间奇迹?

杨鹤决定要实现这样一个振聋发聩、天才般的政治设想——唯有如此,百官们才会相信主抚决策的英明伟大与正确;唯有如此,皇上的体面与尊严才会得到最大程度的维护。

但是,这确实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神一魁凭什么受抚?他有病啊?!神一魁没病,他开始率部进攻。先攻下了合水县,俘虏了合水知县蒋应昌,然后包围庆阳府城。杨鹤赶来了,带着曾经击毙他哥哥神一元的定边副将张应昌赶来了,并很快对神一魁所部形成了合围之势。

神一魁突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最具战斗力云云,原来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那就战斗到最后时刻吧!杨鹤突然停止进攻,并对他发出了抚令:化匪为民,必有优待。

击毙神一魁是容易的,一如击毙他哥哥神一元。但那是剿,而不是抚。杨鹤现在太需要一场抚的胜利,而不是剿的胜利。为了求得神一魁受抚,杨鹤竟出险招:面对全副武装的神一魁所部,杨鹤洞开城门,以示青天白日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

神一魁喟然长叹,率部受抚。神一魁及其所部解甲归田,杨鹤却发现麻烦大了。要买耕牛、种子就得花钱,皇上给的10万两银子早就用光了,可神一魁这边少说还得要两万两。没钱,怎么办?只能打报告了。

报告是打上去了,崇祯除了对杨鹤能摆平神一魁表示高度赞赏外,并没有拨钱下来。崇祯为什么不拨钱,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崇祯就是这样的人,性格决定了他经常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神一魁只得反了,他带兵北上,攻占了军事重镇宁塞。

神一魁的抚而复反所产生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因为他撕下了杨鹤抚局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并为大明广大的主剿派向主抚派兴师问罪提供了很好的口实。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后果是它再一次证明崇祯又看走了眼,用了一个貌似有才的人去主持陕西大局。

于是崇祯下令,把杨鹤抓到北京来治罪,同时提拔了洪承畴。洪承畴做延绥巡抚多年,熟悉当地的匪情与民情,在剿灭“流匪”方面有一定的经验,一夜之间,洪承畴成了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

陕西安宁了,山西战况却变得如火如荼,因为山西没有洪承畴。崇祯失眠了,一夜之间,局势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糟糕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从陕北高原上烧起来的火,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烧到北京来。怎么办?一定要扑灭,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扑灭!

扑火是需要钱的,这个钱,崇祯咬紧牙关可以掏出来。扑火更需要人才,像洪承畴这样的人才。那么,山西、河南的那些巡抚、总督是人才吗?他们都是大明的扑火高手吗?

崇祯不敢肯定,他只能寄希望于历史玄机的制造者能在此时睁开无限慈爱的慧眼,向苦命的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一瞥,将安定他七上八下、破碎不堪的心灵,这一瞥,将稳住他朱家王朝传了两百多年的江山。

但是崇祯不知道,此时此刻,山西巡抚许鼎臣和宣大总督张宗衡之间的关系已形同水火,互不相容,督、抚之间的倾轧已到了白热化程度。农民军漫山遍野地攻城略地,张宗衡和许鼎臣却各管一头各人自扫门前雪,使得农民军在山西行动如鱼得水。

督、抚之间有倾轧,省际之间同样有倾轧。山西、河南两省关系微妙,互相不吊。河南巡抚认为山西方面剿匪无方,纵匪却有术。他们不想方设法利用太行山的天险堵截“流匪”,却昕任他们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南境内,造成河南祸水横流;宣大总督张宗衡却向皇上揭发,山西与河南接壤处形势危急时,前任山西巡抚宋殷统曾经派人到河南招募2000名新兵,意在堵截“流匪”,可河南巡抚樊尚景却以没有接到合剿旨意为由,按兵不动,造成匪势蔓延,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要追究责任,河南方面难辞其咎。

崇祯派出御林军前往山西、河南助剿。御林军装备精良却又目空一切,整个战局的形势开始变得微妙。

从人数上看,官兵已远超农民军。从人心上看,官兵由于组成状况比较复杂,各自的心态多有不同。地方上的部队大多敢怒而不敢言,虽然熟悉情况,但是对于战局往往取观望态度;御林军们却求功心切,力图一战而定乾坤。当然他们的目标是拿头功。

但是,不管战局的形势怎样微妙,农民军的处境是越来越苦难了。他们被压缩在太行山东南、黄河以北的死角地带,真的有被全歼的危

险。只要官兵们尽全力出击,一切的一切也就结束了。大明,从此将再无“流匪”——崇祯,即将成为阻击历史宿命朝悲情方向演绎的一代君王。

但是,宿命就是宿命,宿命的因果轮回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农民军开始突围了,从历史的死角突围,他们找到了一丝微弱的亮光。

他们向御林军提出投降。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投降秀,之所以选择向御林军提出投降而不向其他参战部队投降,那是因为御林军们骄傲轻敌。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黄河在这关键时刻结冰了,十几万“流匪”从容策马渡过黄河,从几十万大明官兵的重重包围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突围了。

农民军渡过黄河后,迅速攻克黄河南岸的渑池县城,随即向新安、洛阳进发,先后横扫河南二十多个州县,一路上摧枯拉朽,迅雷不及掩耳。

农民军的攻势如火如荼,官兵们的围追堵截却是各为其主,显得毫无章法。农民军愉快地发现,官兵们撒下的天罗地网破绽百出,根本不能将他们捕住。

河南大部沦陷,湖广、陕西、四川也同时告急,崇祯决定设立五省总督,协调统一指挥五省剿匪的军事行动。但是,这个总督不是洪承畴,而是现任延绥巡抚陈奇瑜。此人争强好胜,杀伐决断,军功不在洪承畴之下。

崇祯对这个决定,那是用心良苦。他之所以敢大胆起用陈奇瑜,正是看中了他的争强好胜。崇祯有个直觉:用陈奇瑜,应该是用对了,他和洪承畴两人互相形成制衡,大明的江山才是安全的。

但事实证明,崇祯再一次看走眼了,一个王朝再次走向了它的拐点。

命运的玄机,王朝的密码

崇祯八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凤阳城热闹无比,农民军静悄悄地进城了。一个时辰之后,朱元璋的祖坟着火了,朱元璋亲笔题写的皇觉寺碑也被烧了。一个统治中国近300年的天下第一姓人家的祖坟被毁,老天究竟会给这个励精图治、双眼通红、郁郁寡欢、神情略带一丝神经质的中国皇帝以什么暗示呢?这是此时此刻崇祯最想知道的事。

崇祯在一路的寻寻觅觅中,曾经总是以为风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那锦绣花丛中,销然断魂处,是否隐藏着一个王朝的大限,隐藏着上天对一个男人万丈雄心的嘲笑和颠覆呢?崇祯并不知道。他只能费尽心机地一路寻找,寻找那些命运的玄机、王朝的密码。可一切都是凶兆,一切都是下下签。火光骤起,他骇然起身,茫然四顾,却只见四野苍茫,百鬼狰狞,他又惊又惧,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崇祯不由得潸然泪下。

祖坟被毁,不仅崇祯难过,崇祯的老师、少詹事文震孟也难过。他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叫《皇陵震动疏》,直言不讳地分析了社会制乱之源,认为当今社会党争烈、腐败兴、边事坏、军纪崩,是大明开国二百多年来国内国外矛盾最激烈的时期,皇上真是生不逢时……

崇祯看了《皇陵震动疏》,觉得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决定按文中所说的几条去做:

第一,赫然一怒以安天下。崇祯赫然一怒下令处死杨一鹏。对吴振缨原来也打算处死的,后改为流放边境去充军,也算是重处了。

第二,发哀痛之诏,明罪己之怀。崇祯再一次写下《罪己诏》,自己承担了祖坟被毁的全部责任,并表示要和大明官兵同甘共苦,共赴国难。为了表达真正的“罪己”,崇祯此后搬到武英殿去住了——武英殿冬冷夏热,通风不畅,原本是不适宜皇帝居住的。可崇祯还是住进去了。同时他还每天吃素,不听靡靡之音,不穿华美的衣服,以表达自己心中虔诚的忏悔。

第三,行抚绥之实。祖坟被毁就要着手立刻重建,在这方面,崇祯动了不少脑筋。他亲自下令给户部和兵部,要配备重兵守卫祖坟;要在凤阳建城墙,阻挡“流匪”再度进入祖坟所在地;同时为了表达自己的悔意和诚意,崇祯还从他个人伙食费中节省出15000两银子,同时动员皇后也掏出贴己钱来用于重建祖坟。

祖坟终于重建完毕,看上去是那么金碧辉煌、牢不可破。崇祯心里的负罪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为了肃清匪患,崇祯任命杨嗣昌为兵部尚书。一上任,杨嗣昌就向崇祯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剿计划。那么这个围剿计划要是实施起来,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呢?杨嗣昌向崇祯说得很明白,至少需要再增加12万的兵和280万两的银子。

兵从哪里来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银子。前几年打仗主要是加派辽饷,像崇祯三年就加派了辽饷680万两,老百姓们已经哭爹骂娘了,随后几年之所以“流匪”遍地,可以说和那次加派有很大的关系。现如今又要加派“剿饷”,老百姓们能答应吗?“剿饷”加派得越多,就会有越来越多交不起饷银的老百姓被逼无奈成了新的“流匪”——这是恶性循环啊!

但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事实上崇祯也是很想爱惜民力的。国库空空如也,他曾经召集内阁五府六部的高官们带头捐款,试图内部消化这280万两银子。但是高官们却只愿捐出一两个月的工资,当然崇祯很明白这些高官的隐秘心理,都不是傻子,都知道钱捐得越多越可疑,如果不是贪污受贿,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巨额资产来源不明啊,所以捐出一两个月的工资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崇祯对衮衮诸公终于不再抱有幻想,他要杨嗣昌想想看,有没有可能动用各省财政来解决军饷问题,哪怕是先借用一年也可以啊。但是杨嗣昌摇头了。杨嗣昌曾经在户部做过官,深知各省财政都是吃饭财政。所以,除了加派“剿饷”,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崇祯也终于明白什么是大势所趋。羊毛出在羊身上,好在大明这头羊还比较大,身上的毛也多,经拔,先闭着眼睛拔下去再说,哪一天拔光了再想别的法子。羊总不会咬人吧,最多委屈地“咩咩”两声——崇祯乐观地作如是想。崇祯十年闰四月,崇祯心情复杂地起草了诏书,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加征剿饷。

这是一个王朝的饮鸩止渴,事情走到这一步,怕离王朝的大限也就不远了。

崇祯十一年九月,皇太极联络蒙古,兵分两路,从墙子岭、青山口处突破长城要塞,大举进犯明朝。这一次,皇太极要置大明于死地。崇祯不敢小视,他下令让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回防,同时命令卢象升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卢象升最终战死,死在清军的重重包围之下。死的时候身中四箭又挨了三刀,时年仅39岁。

卢象升一死,京城失去了一个有力的守护者。王朝的悲壮时刻似乎迫在眉睫了,好在崇祯在最关键的时刻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手底牌,洪承畴、孙传庭带领部队及时赶到,这两个人,一个被任命为蓟辽总督,一个被任命为保定总督,等于是守住了京城的前后大门。与此同时,祖大寿也从青州赶来,一时间,京城、山东、河北云集了明朝的精锐部队,大清国对明朝下底传中的路线被堵死,一个王朝的危机暂时被解除了。

但是这场持续时间长达半年之久的战争却让崇祯震惊不已:清兵深人大明腹地2000里,破城70余座,包括顺天府、保定府、济南府等在内一一沦陷;而大明虽然集中了精锐部队,却始终没

有打过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和以往一样,清兵与其说是被赶出大明的,不如说是主动撤出大明的。

崇祯心寒了,这是一个王朝的气数啊,难道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崇祯焦头烂额之际,李自成和张献忠愉快地举行了谷城峰会。他们一致认为,农民运动大有可为,必须抓住机遇,分头发展,趁着清兵进攻大明之际,快速地做强做大自己。革命形势重新如火如荼,李自成在江湖上的金字招牌再一次体现了它的品牌价值,三个月内,在他身边竟然站起了几十万的人马。

崇祯十四年的正月,洛阳的天空还飘着雪花,这个城市过年的喜庆甚至还超过了往年。从行政意义上说,此时的洛阳与明朝没有一点关系了,它的最高统治者是原失业驿夫、现自称为闯王的李自成。

阶级斗争确实是很残酷的,很血淋淋,很没有人性。八年前的正月,朱家在凤阳的祖坟被张献忠扒了;这一年正月,福王朱常洵——当今皇帝的叔父被李白成给革了命吃了。苍天哪,大明的气数真的快到头了吗?

崇祯病倒了,他宣布停止上朝三天,在家闭门思过。

这是一个王朝统治者的深沉反思,不过崇祯却很难思考或总结出什么规律性的东西来,大明朝的命运密码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经在起作用,现如今的崇祯也只能是尽人事而已,谈何改变呢?命运密码是不可以改变的,任何局中人都只是它的棋子。崇祯总算有些明白了,但是对于谜底,崇祯还是有着孩童般的好奇心:在前路风景上,究竟有多少柳暗花明又一村;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的命运归宿会是如何?特别是他崇祯,还将经历怎样的惊涛骇浪?

江山如寄:从戊申到甲申

公元1368年是戊申年,公元1644年是甲申年。以天干地支而言,它们只有一字之差。但恰恰是这两个年份,构成了一个王朝的起点和终点。戊申年的朱元璋意气风发,完成了从和尚到皇帝的人生、身份转变。和所有有能力改朝换代的君主一样,朱元璋幻想着一个王朝的天长地久,他绝想不到二百多年后的某个甲申年,会是他亲手建立的这个王朝的大限。

当然崇祯也没有想到。登基之初,他也曾意气风发,力图中兴大明。但为时晚矣。就在这个甲申年的三月,一切戛然而止。准确地说,是在三月十九日的子时,崇祯将自己那颗多疑的头颅无奈地伸进了煤山山顶一颗歪脖子树上系着的绳套里时,一切戛然而止。

甲申年的这个三月,注定只有19天。

三月初一,崇祯上吊前18天。李自成的部队围攻大同,大同总兵不战而降,巡抚自杀,在大同的代王及其宗室被农民军处死。崇祯真急了,不顾一切地要吴三桂放弃宁远,率兵入关(但是为时已晚,直到三月十九日子时崇祯上吊之时,吴三桂还走在进京的路上)。同时,他发动各级官员捐款救国。但在这一场捐款秀中,崇祯看见了三个太监的男儿本色——曹化淳等三太监各捐款五万两银子,也看见了绝大部分官员的一毛不拔,这中间还包括他的岳父大人。崇祯看见了人性的种种表演:声泪俱下、阳奉阴违、口蜜腹剑、釜底抽薪、瞒天过海,当然还有三十六计走为上。崇祯看得心惊不已,知道大势已去、回天无力了。他甚至觉得,有这样的人在,大明不亡简直是没有天理。

三月初八,崇祯上吊前11天。李自成的部队围攻宣府,崇祯派去的监军太监杜勋不战而降,农民军进城,百姓夹道欢迎。

三月十一日,崇祯上吊前8天。他绞尽脑汁、一脸虔诚地写《罪己诏》,颁诏天下,力图凝聚民心,挽狂澜于既倒。但《罪己诏》却出不了紫禁城,因为此时的天下,已大半不是他崇祯的天下了;此时的民心,更不是一纸《罪己诏》可以凝聚的。

三月十二日,崇祯上吊前7天。李自成的部队封锁京郊,崇祯煞有介事地召开御前会议,向一群心怀鬼胎却又庸碌无为的官员问计,官员所献之计竟是关闭城门听天由命。崇祯气急败坏,大骂兵部尚书张缙彦负国无能,张缙彦见大势已去,索性把乌纱帽一扔,和崇祯说拜拜了。

三月十五日,崇祯上吊前4天。李自成的部队准备进攻居庸关,巡抚与总兵临阵脱逃,崇祯派去监军的太监不战而降。

三月十六日,崇祯上吊前3天。李自成的部队攻下昌平,火烧十二皇陵。朝廷一些主要官员在散发写有“公约开门迎贼”的传单,而这传单的起草人竟是崇祯一向倚重的太监曹化淳和那个摔了乌纱帽的兵部尚书张缙彦。

三月十七日,崇祯上吊前2天。崇祯悲壮地上了早朝,悲壮地在御案上写下“文臣人人可杀”六个大字。满朝的官员呆若木鸡,背景音乐是农民军轰轰烈烈攻打西直门的喊杀声。坐在这样的历史画卷里,崇祯就像坐在一个王朝的三生石上,前生、今生、来生那真叫一个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三月十八日,崇祯上吊前1天。天降大雨,崇祯看见守城太监曹化淳在雨中徐徐地打开彰义门,接着德胜门、宣武门等也徐徐打开,李白成的部队鱼贯而入。崇祯带着心腹太监王承恩雨中登煤山,目睹了一种草根力量的狂飙突进。随后,崇祯又匆匆下山,返回乾清宫料理后事。

这样的时刻,是料理后事的时刻。这样的雨天,是专门为料理后事准备的。

崇祯满怀深情地对老婆周氏说了一些情意绵绵的话,然后劝她自尽——除了自尽,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呢?一个王朝谢幕的时候,台上是不可以留下任何演员的。他崇祯也是要谢幕的,最后一个谢幕。他要把所有都交代好以后才可以谢幕,这是一个主要演员的职责。崇祯看见16岁的女儿长平公主抱着母亲的遗体痛哭不已,就劝她也抓紧时间谢幕。李自成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了,长平公主却还在那里兀自哀怨,崇祯大喊了一声——“你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啊?!”之后,就挥剑向她砍去,长平公主倒下了。

三月十九日子时,崇祯上吊倒计时零时。这是一个王朝最黑暗的时候,今夜不再有黎明。崇祯带着王承恩雨中再登煤山,主仆二人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对着一个时代悄然谢幕。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举动,他们的遗体在三天之后才被李自成发现。

在最后的时刻,崇祯分明是泪流满面,他的一生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这是委屈的眼泪,不合的眼泪,幽怨的眼泪。崇祯觉得自己一路走来,就像一个在海边拾贝的少年,屡有斩获却又屡屡失手。但他雄心壮志,以拾尽海边贝壳为己任,天边雷声隆隆,一线潮水正诡异地滚滚而来,有先知先觉者惊叫而逃,却唯独没人通知他,崇祯是头也不抬,沉迷其间乐此不疲。当他拾到第一千零一个贝壳时,潮水已涌至跟前,冲天巨浪不由分说地盖住了他,让他无处可遁。一片混沌中,崇祯模糊而清晰地听到了圣祖皇帝朱元璋的一声叹息:

你这孩子,怎么把我打下的江山给搞丢了呢?

这大概是他一生中听到的最振聋发聩的声音了。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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