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清代戏曲评点研究综述
2009-07-27李克
李 克
内容提要:清代戏曲评点在中国戏曲批评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近百年来,清代戏曲评点研究蔚为大观:金批《西厢》专题研究一领风骚,研究者从人物性格论、戏剧情节结构论、价值论、创作论等视角深入挖掘金批《西厢》申所蕴含的戏曲理论遗产,为建构有民族特色的戏曲批评体系提供重要借鉴。其它清代戏曲评点本之研究也在尴尬中取得突破性进展,凸显出三个重要研究视角:女性批评、学科交叉研究和社会一文化批评。
关键词:清代戏曲评点金圣叹金批《西厢》研究视角
中图分类号:I207.3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3-62-66
清代戏曲评点是中国戏曲批评史上的一枝奇葩。近百年来,关于清代戏曲评点的研究由微而显,蔚为大观,尤其金圣叹批点《西厢记》(以下简称“金批《西厢》”)专题研究,虽然不能同金批《水浒》之研究等量齐观,但其学术规模及其成果仍令人惊叹。“一枝独放不是春”,清代其它戏曲评点本之研究(与金批《西厢》研究相比,其专题性质不明显,可视为“非专题研究”)也在近10年来逐步走出被“边缘化”的尴尬处境,取得突破性进展,展现出良好的学术前景。
一、金批《西厢》专题研究:在辉煌中前行
20世纪以来,金批《西厢》研究论文80余篇,专著10种。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即起步期、扭曲期、成熟期和延续期。
(一)起步期:建国前。
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20世纪30、40年代,以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为代表,在文学批评史的流程中确立金圣叹和李渔“劈草莱”、“遂为一代之高峰”的历史功绩。朱氏指出“圣叹批评《西厢》、《水浒》,其长处在于认识主角之人格,了解全书之结构”,更是一笔点出金批之理论核心;二是金批《西厢》之创作论受到关注,以徐懋庸、隋树森等为代表。徐懋庸《金圣叹的极微论》认识到金批中所揭示的对细微事物的观察的重要性,从而用以指导小品文创作。隋树森《金圣叹及其文学批评》一文论析了戏曲叙述方法(“那辗”)及文学创作灵感等问题。
(二)扭曲期:建国后至20世纪70年代末。这是金批《西厢》“遭厄”的时期,金圣叹甚至被扣上“反动文人”的帽子。尤其是“文革”期间,金批《西厢》正常的研究步伐被彻底打乱,虽然有不少歧见和论争,但这些论争大都深深打上时代思潮的烙印。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70年代末。
建国后不久,绝大多数的研究者都指出金圣叹哲学思想上的主观唯心主义本质,不乏深刻性,但囿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或阶级分析法,他们对金圣叹的文艺观、对其评改《西厢记》之意旨及其贡献的评判则千差万别。如霍松林1955年撰文指出:“他(金圣叹)批改‘西厢记的目的是维护封建宗法礼教,反对自由婚姻。……他批改‘西厢记的办法也主要是歪曲人物的性格。”这显然是特定时代权力话语的产物,可置而不论。张国光作为“挺金派”代表,在促使金批《西厢》走出厄运期方面功劳卓著,他针对当时及以前评论家关于金圣叹批《西厢记》反动意图的诋斥,认为金圣叹通过批改《西厢记》,大大提高了旧本的思想性。“总不能否认他清除了旧本宣扬夫荣妻贵、衣锦荣归的封建正统观念,从而使大团圆的《西厢记》,变成震撼人心的古典悲剧的功绩。”张氏的观点颇有见地,但他坚持《金西厢》优于<王西厢》,则不免褒美过甚,似乎走到另一个极端上去了。因为,他没有注意到王实甫《西厢记》“世代累积型”成书方式及产生的时代特色,未能与《王西厢》以“同情之理解”,其结果难免有意气之争的嫌疑。
(三)成熟期:20世纪80年代初至20世纪末。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学术思潮的逐步引进与冲击,研究者的视角及其理论深度和广度都得到极大的拓展。学界关注的核心转向金圣叹戏剧理论的深层挖掘和拓展。在短短20年内,学界收获了金批《西厢》研究专著3部(谭帆《金圣叹与中国戏曲批评》、郭瑞《金圣叹小说理论和戏剧理论》、牧惠《西厢六论》)、相关古代戏曲理论史著作多种(叶长海《中国戏剧学史稿》、李昌集《中国古代曲学史》等)和论文50余篇。谭帆《金圣叹与中国戏曲批评》是最为厚重的金批《西厢《研究专著之一,涉及金圣叹对戏曲的本质特征、《西厢》人物、结构、语言及金批《西厢》评点系统的理论思考,其体系之精严、创见之丰厚,几乎成为后学难以攀越的高峰。其他论著或论文,亦不乏真知灼见。易言之,研究者们围绕金批《西厢》的人物性格论、戏剧情节结构论、价值论、创作论等问题展开激烈探讨,并能就一些共同关心的话题——如金批《西厢》中的人物性格是否个性化等——进行论争,显示出良好的学术发展态势。
1、人物性格论
叙事文学的核心是“入学”,人物性格的塑造不仅是创作者关注的焦点,同时也应该是戏曲评点者关注的中心所在。但由于中国古典诗学和曲学传统的源远流长,戏曲理论批评长期自囿于诗学批评或曲学批评的藩篙,直至明末清初才有所改观。正如齐森华所言:“金圣叹的戏曲批评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第一次比较明确地提出了戏曲作品中的艺术形象问题,把性格分析作为戏曲批评的中心,把性格塑造作为衡量戏曲作品优劣的标尺,从而在我国开始创立了一种以性格分析为中心的戏曲理论批评。”齐氏对金批《西厢》在中国戏曲理论批评史上的开创性意义,认识是深刻而富有启发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金圣叹的戏曲人物性格论是完美无缺的。其中歧见最大的是:金批《西厢》塑造的究竟是“个性化”人物典型,还是“类型化”的人物。(关于主配角组合、人与环境等问题,周书文等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探讨,但分歧不大,兹不具论。)
不少学者根据金批《西厢》人物性格论中“这一个”理念的提出,认为剧中的主人公莺莺和张生是个性化的典型形象或具有了‘典型意义。如谢柏良等。台湾学者颜天佑《从剧诗抒情特色看金批《西厢记》的人物心理分析》一文认为金批中“有别于‘别一个的‘这一个,主要是表现为语意上的指代意义,至于作为实实在在区别于‘茫茫天下之人区别于‘别一个的个性化意义,金圣叹尚未具体辨知而形诸理论文字。”但颜氏也并未由此而否定金圣叹的戏剧人物性格论,因为在鉴赏实践方面,金圣叹对人物心理分析的体贴入微,从实证上补足了这一缺陷。台湾学者林宗毅则持“类型化”说。他认为:“《西厢记》之高超,即在于人物非但不止于类型化,而且,具有丰富的性格及其延展性。……金圣叹在《西厢记》的评点和删改中,其性格却又慢慢地从延展化向类型化回归。”林氏的长处在于从实际文本分析人手,注意到类型化的美学风格与戏曲文学创作之间的互动关系,而金批《西厢》类同于文本再创造,这样其观点显然更有说服力。谭帆似乎持折中之论,认为“金圣叹的戏曲人物理论是在类型化和个性化之间徘徊,而较为倾向于类型化。”
2、戏剧情节结构论
真正对金圣叹的戏曲结构理论从逻辑理路上予以体认并不乏卓见的当推谭帆。他从戏曲结构的基本原则(即表现人物性格和性格所包涵的思想意蕴)、有机整体观念(即性格的完满展现,情节的完整起讫和思想
意蕴的完全揭示)及戏曲艺术的叙事方法三个方面来概括金氏的戏曲结构理论,并指出:“在金圣叹的理论观念中,情节结构的安排是要受到性格的强烈制约的,因而对于性格的严格限制必然使情节结构趋向于严整。故在金圣叹的戏曲结构理论中,结构的严整性并不显现为情节安排上的滴水不漏,而是情节设置和性格特征的完全吻合,情节内部所展现的因果关系也就是性格揭示的逻辑层次。”这是目前关于金圣叹戏曲情节结构理论研究最丰硕的成果之一,也几乎成为学界的共识。金登才认为:“(金圣叹)运用冲突说把《西厢记》矛盾的产生与消失,冲突的形式、内容和人物性格、人物命运的关系,概括为三渐三得,二进三纵,两不得不然,认真地分析了《西厢记》冲突,使理论与艺术实践相互印证,这是著名的曲论家王骥德和李渔等人都不曾提出和不曾做过的。”其分析细致,也极有创见。
3、价值论
金批的价值是多方面的。
其一,文艺心理学价值。以前的研究者往往重视从知人论世的观点出发,过分重视金圣叹评改《西厢记》的主观心理意识,而忽略评点实践对其心理的反作用及其独立性价值。因此,关于金批中蕴含的文艺心理学价值往往散见于文章的论述中,而专门文章并不多,佘德余和陈竹的研究可为代表。佘德余认为:“金圣叹小说戏曲评点理论涉及文艺心理学的各个方面,如创作心理,文学家构思孕育艺术形象表现形象即形象思维过程,文学欣赏心理,即欣赏注意力的激发、欣赏的节奏,文学作品的心理分析,文学的心理功能,认识作用和道德教育作用,文学语言心理特征,作者心理素质等等,在我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对文艺心理学理论的建构作出了创造性的贡献。”陈竹则从金批关于“心至”与“笔至”的关系来探讨剧作家的创作心理,指出“心手皆不至”的化境是作家追求的最高境界。
其二,有从艺术鉴赏或悲剧观诸角度来探讨金批的美学价值。齐森华、林文山等学者致力于金批《西厢》的艺术鉴赏理论的开掘和深化,授读者以“金针”。如林文山认为:“金圣叹的贡献,在于他象摸透了作者的心意似地,根据戏剧的特点,从剖析剧情和人物性格的角度,指出蕴含这些秀丽的辞藻里的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人物心理活动,揭示它在塑造人物形象中的成就,往往有独到之处,甚至连作者本人可能也未曾意识到的精微的地方,也给他剖析得头头是道。”这是深刻理解作品之后的知人之论,发人深思。邹世毅、姚文放等则探讨了金批《西厢》悲剧理论的美学内涵及其价值。
4、创作论。
这一视角的研究贯穿着近百年金批《西厢》研究的各个阶段:建国初,金圣叹关于艺术创作技巧的评点为很多学者诟病,往往被贴上“形式主义”的标签一笔否定。祝肇年、傅懋勉等人能摒弃偏见,认为其中有合理部分,应作为文学理论的优秀遗产,予以批判继承。这是当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对金批《西厢》最为客观、公正的评价,显示论者眼光之深遂和不趋时务的理论品格。新时期以来,学界对金圣叹的戏曲创技法论予以全面的关注,其中以傅晓航《金圣叹论(西厢记)的写作技法》之评价尤为公允,傅文在叹赏金圣叹精辟的艺术分析的同时,也客观指出:“金圣叹对技法在创作中的地位,强调的是过分的,即技法可以决定一切,作家只要熟练地掌握了技法,即可创作出‘奇文妙文。”当然,技法论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的突破也是值得肯定的。广度方面,几乎所有的金圣叹戏曲创作技法被或多或少、或详或略地予以汇总释要,如洪欣《金圣叹论(西厢记)技法》等。深度方面,则注重技法概念内涵的挖掘和深化。如不少文章认识到“觑见”/“捉住”这一对概念与创作“灵感”之间的密切联系,但二者在何种层面上是相通的,往往语焉不详,而梅庆吉通过发掘“灵感”的突发性、不可重复性和创造性特征就比较深入地解决了这一问题。
此外,金批《西厢》的得失利弊、语言研究、学科交叉研究和中西比较视角的引入等,也客观上扩大了金圣叹戏曲评点理论的研究和阐释的空间。
(四)延续期:21世纪初至今。
21世纪以来,金批《西厢》研究的热度不减,虽然生硬照搬西方理论和重复前贤研究的现象屡见不鲜,但由于学者的努力,也产生了一些可喜的学术成果。如樊宝英致力于金圣叹文学形式批评理论的开掘,其《金圣叹文学形式批评的现代思考》指出金批的价值在于揭示出:“文学批评的的深度表现在于从形式出发,抓住艺术形式的本质。”这意味着,关于金批《西厢》的形式批评理论研究方兴未艾,有继续开掘的广阔空间。陈刚等从接受学角度挖掘金批中的戏剧思想,较有新意。吴子凌等试图通过比较研究,实现东西方理论资源的会通等。
二、非专题研究:在尴尬中寻求突破
据笔者粗略统计,清代现存戏曲评点本超过170种,其数量和规模在明代现存戏曲评点本之上。毛纶父子评点《琵琶记》、吴吴山三妇合评《还魂记》、吴人评点《长生殿》、孔尚任自评《桃花扇》等分外值得珍视,其总体价值应当予以重估。但长期以来,清代戏曲评点一直存在个体性研究内部失衡和整体性研究缺失的尴尬,金批《西厢》似乎成了清代戏曲评点的代名词。虽然20世纪早期,吴梅在《读曲记》中曾从文律的角度论及三妇合评本《还魂记》,但直到1980年,始有学者从评点角度肯定其理论价值。此后约10年间,研究呈现出三种态势:其一,把毛纶父子、吴人等的戏曲评点纳入戏剧学的建构中,如叶长海《中国戏剧学史稿》等。其二,戏曲评点文献的整理。如侯百朋编《(琵琶记)资料汇编》等,客观上披露了一批珍贵的明、清戏曲评点资料,为进一步深入研究奠定基础。其三,戏曲评点史的初步梳理。如吴新雷《明清剧坛评点学之源流》以颇具前瞻性的史的眼光,对明、清两代重要的戏曲评点本一一予以述评,初步勾勒出明清戏曲评点的流变轨迹。
21世纪以来短短几年间,“非专题研究”在开掘的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显著的提高,如台湾学者曾永义《(长生殿)眉批之探讨》、黄炽《灵犀相通正中肯綮——试论(桃花扇)早期刻本的批评》等。尤值得肯定的是论文(著)中凸显的三个重要研究视角:
(一)女性批评
谭帆《论(牡丹亭)的女性批评》从女性批评者、评点文字及其特色三个方面探讨了《牡丹亭》的女性批评。认为:“《牡丹亭》的女性批评从整体倾向而言与陈继儒、王思任、沈际飞等的批评思路一脉相承,但因其更多地融合了个人独特的身世之感、闺阁特殊的生活格局和女性缠绵的细腻情感,从而在《牡丹亭》的批评史上独树一帜。”台湾学者华玮专著《明清女性之戏曲创作与批评》下编主要着眼于吴吴山三妇《牡丹亭》评点和吴震生、程琼夫妇《才子牡丹亭》的评注,凸现其在中国戏曲批评史上的杰出表现。
(二)学科交叉研究
赵春宁《(西厢记)传播研究》等从传播学这一新的研究视角切入,结合史料的全方位开掘,推进传统文学研究不断地走向深入。其最可贵之处在于:既为戏曲评点研究打开了一扇窗,又在理论和资料梳理的结合上提供了比较好的范本。台湾学者王瑷玲《论毛声山父子(琵琶记)评点之伦理意识与批评视域》“企图于‘主题意识与‘艺术呈现之相对关系中,分析作为‘评者之毛声山父子,其所采取之批评视角,并注意两人之批评语境中所展现彼等所秉持之‘伦理意识,与其所开发之‘批评视域两者间之关系。”这同样是一次比较扎实而有意义的开拓,其开阔的理论视野和细读文本的策略均值得称道。而大陆关于毛纶、吴人等人戏剧评点思想之研究,其观点和论证思路往往大同小异,很难突破现有的研究框架,值得反思和改进。
(三)社会一文化批评
商伟《一阴一阳之谓道——(才子牡丹亭)的评注话语及其颠覆性》并不像传统研究者那样立足于追问《才子牡丹亭》评点文字的理论架构或解释是否合理,而是“将它的情色诠释置于晚明以来的叙述母题,写作模式,隐喻结构之中,以及评注与文学实践的相生和互动的关系中来解读,并且反过来理解它所依赖的这些关系和结构。”其意义在于“为我们理解晚明至清初的文化动态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向导。”这启示我们:一些理论内涵也许并不太高的戏曲评点本却可能有极高的文化价值,成为解读时代精神的独特文化符码。
综上可见。近百年的清代戏曲评点研究对于我们建构有民族特色的戏曲批评体系是颇有助益的,其整体成就值得大书特书,但这同时也要求我们以开拓的勇气和眼光,对清代戏曲评点本立足于文本细读或用新的理论指导,从而突破其个体性研究内部失衡和整体性研究缺失的“瓶颈”,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
责任编辑俞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