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刘辰翁文学思想中的“情真”与“自然”理念
2009-07-27焦印亭
焦印亭
内容提要:刘辰翁是宋元之交著名的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他的文学思想丰富而又深刻,主要体现在诗文序跋和大量的评点批语中。通过对这些内容的分析与归纳,再联系他所生活的时代与个人的经历,可以看出其文学思想中具有鲜明的追求“情真”与“自然”理念。
关键词:刘辰翁文学思想情真自然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3-46-48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宋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他是宋元之交具有民族气节著作繁富的著名遗民,也是一位诗、文、词兼擅的学者型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其诗文批点种类繁复,现存有三十余种,内容包括诗歌、散文、小说,共评点过五十位唐代诗人和宋代五位著名诗人。他对散文的评点主要见诸《班马异同评》以及对老子、庄子、列子、荀子等家的评点。尤其显著的是,他对《世说新语》的评点,开了小说评点之先风,很受后人重视。在他之前,没人象他那样能对诗歌、散文、小说进行广泛而深入的评点,他在文学评点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文学评点大师。刘辰翁文学思想丰富而又深刻,散见于二十多篇记体文、诗文序跋和众多的评点批语中,其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具有鲜明的追求“情真”与“自然”的意识。
作为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刘辰翁无法超越儒家传统思想的限制,因此他的文学思想是以儒家为主。他认为文学本源于道,是道的反映,同时他又指出,道离不开情,儒家之道,也包括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文学创作之道,情自在其中。“儒家之道,其终不能无情矣。””他尊敬陶渊明就在其人淡泊名利,恬然进退;其诗抒发真情:
陶渊明人品自高,其率然而出,率然而归,赖其诗文兴寄,足自道本志,使人想见公解装登舟,望烟村柳色瞳胧东作之外,……嗟乎,乐哉!”
佘尤以贫似渊明,独诵其诗辞。……则余与渊明命也,亦本无高处,正自不得不尔。“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诵《停云》此语,泪下霑土,何能无情?
刘辰翁崇尚真情,主张文学应真率自然地直抒胸臆,反对矫情伪饰,他在《古愚铭》中说:世道交丧,谓古人愚。……《离黍》何求,《怀沙》惑志。自伤为傅,以至憔悴。……凡今之人,日诈而已。色庄吐纳,形垢文沘。咨尔后嗣,毋愧前人。欲知生直,尤贵情真。在《曾季章家集序》又指出:
《诗》自小夫贱隶,兴寄深厚,后来作者,必不能及。《左传》、《史》、《汉》,间记人语言,亦不特世家公卿为有典型。虽何物老人,至鄙俗不可口者,仓促问对,可诵而举。
在刘辰翁看来,《诗经》中的民歌尽管出自小夫贱隶,但感情真率,脱口而出,任性而为,他们自然明白痛快地表达了内心的情感,读者见到的是一颗诚实之心。小夫贱隶虽然在文化修养上比不上士大夫,但他们的诗歌具有永久的艺术生命力,原因就在于内师其心,而外道真情。那种为文而造情,无病呻吟、装腔作势“色庄吐纳”而“形垢文沘”的做法是极不可取的。基于此,刘辰翁很是看重那些“竭人情之所欲言,穷事势之所必至”的自然之作,他在《松声诗序》中说:
声皆出于自然,为籁而有小有大,若近若远,或离或合,高下变态,磅礴恣肆者未有若夫松之为声也。……若竹之为物,则非无其韵也,则亦如优盂学孙叔敖,俯仰谈笑皆似,而疏髯不类,则乍听皆合,察之而愈远也,使天地间人才似此,则老成俊茂、文武威风皆当充塞宇宙。诗 而至此則天矣。……欲知其诗者求之松声,欲知松声者求之风。风,天也。非松非风,故又发天义。
又在《北韵序》中云:
字出于声,声制于气,皆物之自然者,所谓天命,非意之也。
此处,刘辰翁阐发的主要是自然之声,并称赞磅礴恣肆的风格,而鄙薄柔媚之态。其用意是在说明水到渠成、磅礴恣肆自然流露的创作原理。松声是自然之风吹过后的天籁之音,作诗就应如风吹松间,具有自然而然的意境。
郑綮的诗思在灞桥驴背上的故事,传为诗坛佳话,被记载于《北梦琐言》、《诗话总龟》、《古今诗话》、《韵语阳秋》、《诗人玉屑》多种诗话著作中,广为称颂,刘辰翁却不以为然,其云:
诗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非也。鸟啼花落,篱根小落,斜阳牛笛,鸡声茅店,时时处处,妙意皆可拾得,此犹涉假借。若平生父子兄弟、家人邻里间,意愈近而愈不近,著力正难。有能率意自道,出于孤臣怨女所不能者,随事纪实,足成名家。……如孟东野“慈母手中线”,“归书但云安”,极羁旅难言之情;如李太白“昨夜梨园雪,弟寒兄不知”。小夫贱隶,谁不能道,而学士大夫或愧之矣;如陈后山“归近不可忍”,以为精透亦可,以为鄙亵亦可;如社子荚“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欲起屡见肘,仍嗔问升斗”,乃井与声音笑貌,仿佛尽之矣;又如古人于奴埤猥下写至“孤客亲童仆”,凄然甚矣;又云“童仆生新敬”,则出处世态,隐约可见;又云“犬因无主善”,则俯仰尤有不忍言者;如陈简斋“平生老赤脚,每见生怒嗔。挥汗煮我药,见此愧其勤”,更自风致清真,而岂令人不能道哉!”
此处,刘辰翁意在说明不能只“假借”自然之景为诗,更强调了诗应抒写风俗人事与社会现实。“诗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否定了客观现实生活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刘辰翁认为这是苦思冥想的结果,而非“率意自道”、“随事纪实”、“咄之于人情之蔼然不自己者”的本色之作,小夫贱隶之作之所以让学士大夫感到惭愧,关键就在于他们是即事成篇和不加雕琢的真情抒发,犹如自鸣之天籁,情致宛然,韵味无穷。在上述引文中,刘辰翁所列举的诗句有一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诗人感情真挚,语语皆从肺腑之中自然流出,无矫饰造作之气,质朴浑厚,读来侧侧动人,在艺术上达到了一种极高的境界。基于这样的理解和认识,他十分推崇《诗经》中无意于作、自然冲口而出的作品:
《三百篇》情性皆得之容易,如“驾言出游,以写我忧”,“知我如此,不如无生”,“道之云远,曷云能来”,虽妇人自道亦能此,而不朽亦以此。若皆如“瀏兮燎兮”,固所未喻,况首尾联复不自厌,如《左传》所谓艰难其心,而有名章,彻岂不悲。……求其文者,知其心,非明白痛快何以哉!”
刘辰翁以为,《诗经》中的民歌之所以能够不朽,关键在于它有诚实之心、真率之情,自然天成,犹如天籁自鸣,无意而作,不期而至,因此感人至深。与此相应的是,刘辰翁提倡不用雕琢,反对修改诗文,不赞成那些以学问为诗而缺乏真实情感的非自然之作;对捻断髭须、旬锻月炼的人工雕饰之作,他也提出了批评和忠告:
诗无改,法生于其心,出于其口,如童谣,如天籁,歌哭一耳,虽极疏憨朴野,至理碍词亵,而识者常有以得其情焉。“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其言俚;“不属于毛,不离于里”,其义乖;“小东大东”,“匪且有且”,“昔育恐育”,鞠其音,鄙其文拙;方言如“哿”,猥言如“嚏”,不雅甚,如殿屎,删后犹有如此者,当自喻也。荆轲、项羽临歧决绝之辞,出于不择;《大风》之歌,一发有英气,比《秋风》视草远矣。彼旬锻月炼,岂复有当日兴趣万一哉!
在此,刘辰翁崇尚天籁自然与尤贵情真的文学思想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认为率然而出、不事雕琢的即事之作,虽然“疏憨朴野”、“理碍词亵”,但这仅是白璧微瑕,不妨碍其整体之美。荆轲、项羽、汉高祖刘邦的文学修养远远不及汉武帝刘彻,但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要高于汉武帝刘彻的《秋风辞》,原因就在于,《大风歌》出于无心,韵致天成,天真本色而兴致宛然;《秋风辞》有某种人工雕琢的痕迹,并非是真情郁积于胸的自然喷发,因诗情缺乏兴寄,故情致品格落于下风。刘辰翁的这种思想也同样表现在《陈简斋诗序》中:
诗无论工拙,恶忌矜持。“瞻彼日月”,不在情景入玄,“彼黍离离”,不分奇闻异事,流荡自然,要以畅极而止。彼“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虽为德人深致,若论其感发浓至,故不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之句。比之柔肠易断,复何以学问着力为哉!诗至晚唐已厌,及近年江湖又厌,谓其和易如流,殆不可庄语,而学问为无用也。苏公妥帖排界,时出经史,然体格如一。及黄太史矫然特出新意,真欲尽用万卷,与李杜争能于一辞一字之顷,其极至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余尝谓晋人语言,使壹用为诗,皆当掩出古今,无它,真故也。
刘辰翁从“流荡自然”、“尤贵情真”的标准,批评了黄庭坚及江西诗派的以学问为诗和以才学为诗,抨击了他们以出处用典为工过于雕琢的作法,说他们“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而不及“晋人语言”天真自然的真情流露。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于本朝作家,他只对“若大篇江河,杂以风波起伏,竭人情之所欲言,穷事势之所必至”的欧阳修、苏轼之作给以较高的评价,称赞“欧苏坦然如肺肝相示,其极无不可诵”。因而发出了“唐时采诗盛而童谣绝,猿啼鬼哭,里无歌声,今宋又如唐”“于是宋诗远矣”的无限感慨,对不加雕饰的天然之作也极为推崇,如《须溪批点李壁注王荆公诗》卷三十六《寄王回深甫》“一寸古心俱未试,相思中夜起悲歌”句下评曰:“知己情怀语言,不待勉强,读之如林谷风声,悲愤满听,所谓天然。”
责任编辑黄万机